4月28日 作者:高阳酒徒 序--芦苇很渺小很平凡,但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也有着生命所具有的一切尊严 一. 每年的四月份左右我就会感到烦躁不安;彻夜难眠;全身低烧。去了医院大夫 说没有问题保持充足的睡眠,休息好就行了。其实我知道自己应该看的是心理医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症状逐渐减轻了,大概再有两三年就会完全消失。但十三年前 发生的一切我永远无法忘掉,岁月的利刃不断的在记忆中加深着,刻画着。 十三年前我十六岁,父亲对我的学业深感失望的同时,不得不为我的前途忧虑。 当时流行的做法是送子参军,以期复员后国家分配工作。父亲未能免俗,为了去掉 我身上的种种恶习和对我未来前途的憧憬,绝然的送我到了部队,据说还找了关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不满十六岁的我硬塞进去。父亲的这种做法使他许多年以后回 想起来还冷汗淋漓,即使我并不怨他,并且发自内心的爱他,这还是成了父亲永远 的愧疚。 我八七年十一月生日那天父亲送我上了新兵车。到了承德的驻地,进行了三个 月的新兵训练,在艰苦的训练中我常常抱怨父亲的无情。下了连队后状况有所好转, 每天的必修课也不是那么严格了。 我分在了二连一排一班,每班十人,因为有三个人上军校所以我们班只有七人。 班长叫李满林,东北人;机枪手赵东,浙江金华人;阻击手刘勤,江苏人 ;士兵: 李飞,东北人;陈金泉,内蒙人;齐立军,北京人。由于我们北方人居多的原因吧, 每逢周日我们便在班长的带领下偷偷的潜入地方的小饭店用我们所有的津贴来喝酒。 我们常常在酒过三巡以后发誓:复员以后也要每年聚一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每次我们都拍红了胸脯说的慷慨激昂。 日子在训练与扑克大战和偷偷喝酒中度过。我们过的惬意而愉快。并没有感到 过多的艰苦与枯燥。 三月中旬的一天夜晚,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响过以后连长对我们说有重要情况, 并且把武器全部集中起来了,我在后面悄声的对班长说:不是昨天刚紧急集合的吗? 怎么又来啦? 他没有理我,也许他也感到情况的复杂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上了专程来接我们的军车,到了火车站上了开往西南方向的军 列,我发现我们团大部分在这列火车上。 这列车竟然向南开了七天!这七天我们很少离开过象冰窖似的闷罐车厢,上厕 所还要在靠站时报告到连长批准,我们拉开车厢门想下车透透气,马上就有车下持 枪站岗的纠察喝令我们回去,所以我们去站台上搭建的临时厕所成了我们与外界接 触的唯一理由。并且每次每节车厢只能去一人,由纠察掌握。 从北方一路的冰天雪地到西南,越往南走气温越高,闷罐里的环境也是越来越 糟。 带着不满情绪和种种猜疑火车终于停在了昆明站,下了火车上汽车又是一阵颠 簸来到了我们的新驻地,一个山脚下不甚整洁的军营。好在新军营还有浴池,我们 洗了个热水澡,命令下达,要我们修整待命。七天的奔波使我们当晚睡的死猪一样, 奇怪的是六点半的起床号到了九点才吹响。我想领导大概也累了吧。伙食出奇的好, 除了早餐外午餐与晚餐异常丰富的近乎奢侈(当然是与军营中的伙食比较),奇怪 的是晚餐常常是饺子。可能是我们团北方人居多吧,北方人总是认为“好吃不过饺 子”。殊不知这就是即将开赴前线部队的特殊待遇。 给家里写信和出军营是禁止的,这更证明了一些老兵的那些令人不安的猜测。 二. 已经修整六天了。一天晚餐后我和陈金泉溜达到后院院墙,金泉说他已经一个 多月没往家写信了,这次走的仓促,还不让写信,很想家。他想跳墙出去到附近离 我们不远的那个县城给他的父亲打个电话,我提醒了他军事纪律后,他就望着夜空 出神,眼神缥缈,呆呆的,泥塑一般。后来他成了我们班最先牺牲的人。那一年他 不过才十八岁。多年后我经常梦到他很专注的看着我,但我怎么也不能把他那被地 雷炸的四分五裂的躯干与如此清晰的面容结合在一起。为此我常常在梦中惊醒。 回到营房班长告诉我们和我同时入伍的齐立军已经调往北京军区某部了。齐立 军早就告诉过我们他的叔叔是北京军区的一个高干,因为避嫌才没让他在叔叔身边 服役。我想他来部队也许不过是镀镀金,以换取日后仕途的资本。因为情况有了变 化他的叔叔才不顾身份的跳出来。 我们默默无语的吸着烟,齐立军的调离进一步证实了班长关于要打仗的猜测,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铮铮誓言在人性阴暗脆弱的一面显得那么的苍白乏力。班长使 劲的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别管他了,他和咱不一样”。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带着三岁大的侄子在沿海边的马路上散 步,“吱” 的一声在我身旁停下了一辆宝马车,发了福的齐立军带着他的妻子和可爱的女 儿下了车“从远看我就感觉是你,章,你还好吗?”我望着他像是很激动很兴奋的 面孔学着班长样子使劲的向地下啐了一口。所有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人,许多世 间的琐事或喜或悲已都不能轻易的使之动情了。但当时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 的,我绝对愤怒了,为着全班活着下山的一个半人和永远留在麻栗坡烈士陵园的四 位亲爱的战友。我抑制着杀了他的念头以及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抱着侄子转身就走。 我知道我心中的怨恨并不是针对他,但他是那令人切齿的灰色势力或称作腐败 的缩影。 侄儿在我耳旁轻声说:那个叔叔向你敬礼呐。走了很远我才不禁回头望去:他 笔直的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向着我离开的方向敬着一个标准的军礼,他的妻子女 儿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呆了,静静的看着他。我知道他并不是向我表白什么,这是他 对冒着枪林弹雨为国杀敌而英勇牺牲的战友;是对也应由他尽一份力流一滴血来捍 卫的祖国母亲的忏悔! 修整了七天后,部队终于开拔了,我们背着二十多公斤重的装备向着更南的方 向前进。 在八十年代后期很少有人知道我国和邻国还处在战争状态,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国内尽量对南疆发生的战事保持着低调,我对中越之战情况的了解是从小人书连环 画中获得的。在全国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人们纷纷下海经商的时代,除了钱人们 也许不再关注仿佛离自己很远的西南边陲所发生的事了。即使每年都有上千名共和 国优秀儿女永远的长眠在那里。 我们前行了大约三十公里来到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山坳里,这里只有军用帐篷没 有任何我认为的现代化的东西,除了电灯。当天下午师部派来的作战参谋在全团作 战动员大会上明确的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他从1979年2 月17日的对越自卫还击战的 起因讲起,讲到84年的那场收复老山大规模的战役,讲到84年至今越军还在不断蚕 食我领土,屠戮我边民破坏边区生产的现状,讲到我们的任务是发起一次小规模的 战役夺回领土惩戒越军,但并不会打出国境线,只是一次威慑作战。最后他宣读了 1979年2 月17日的《人民日报》发表的《士可忍,孰不可忍》的社论并作了全团总 动员,要求我们继续发扬革命传统,不畏流血牺牲,奋勇杀敌报效祖国。 年轻的心总是滚烫的,稍一加温便会沸腾,当夜我们把枪擦了一遍又一遍,决 心誓言写了一封又一封。晚餐丰富美味还破例有酒但每班只有一瓶。这是全团会餐, 在称之为营房的帐篷前空地上,团长举起一杯酒说:以后我和同志们将同生共死, 决不离开你们,等咱们打完仗回来,每人一瓶酒,我请大家喝个够。但谁要是在战 场上当孬种别怪我执行战场纪律!在后来的战斗中团长被152 榴弹炮击中差点要了 命最后做了高位截肢,用血肉之躯验证了同生共死的诺言。比起现在一些党员领导 的所作所为他值得为自己骄傲,他也是我唯一最敬佩的领导干部。 晚餐后由军区放映队为我们放映一部纪录片,是描写越军残暴的驱赶华侨,焚 烧我边民住宅和79年84年的战争实录,观后全团群情激昂,“誓死杀敌,报效祖国” 的口号响彻了山谷。在解除了不能写信的命令后我们给家里写信,每人写完后都宣 读一遍,结果家信写成了决心书与遗言,我们都希望牺牲后能够留下让世人敬佩的 东西,这是我们当时仅有的一点点私心。 也许现在的所谓酷哥靓妹新新人类看到我们那时写的信会笑的前仰后翻,会笑 我们迂我们蠢,就像他们不懂刘胡兰江姐董存瑞黄纪光的慷慨赴死一样不会理解强 烈的民族自尊与与生俱来永驻在心灵深处的爱国情愫是怎样的鼓张着年轻的血脉的。 我在给父亲的信中用到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令人激动与钦佩的豪言壮语,最后写 道:如果我长眠在祖国的南疆,不要为我悲伤也不要责怪我,因为我已经为我的祖 国母亲尽孝了。 这封我自以为是的信导致了母亲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继而是和父亲无休止的吵闹, 直到我完整的回到家,争吵才告一段落。 三. 四月二十八日是越南所谓的“国耻日”。因为在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我军发起 攻击,成功收复了老山,至七月中旬的阵地争夺战中毙伤越军九千余人。所以师部 命令我团在四月二十八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再对越军还以颜色,惩罚越军,打击其嚣 张气焰。 四月二十七日夜里十点三十分我们踏上了征途。我们徒步走上盘山公路再从另 一面走下,公路靠悬崖的路边都竖着两米多高的伪装网绵延数公里,每隔五十米就 有一门85加农炮,炮兵都卧睡在炮位里,依然隐约闻到的硝烟味道,让人既兴奋又 激动又恐惧,我想这就是战争的味道吧!我所在的营是先锋营,我所在的连队是先 锋连。 我们的任务是在十二时到达预定地点潜伏,这个地点就是黎明四时三十分将要 发起进攻的老山侧翼的662.3 高地。这本是我国的领土但经过越军多年的蚕食,已 被其占领,还修筑了半永久性工事,并在正面我方一侧埋下了数以千计的地雷。高 地位于老山侧翼,对在老山骑线点上僵持的敌我双方都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所以 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重新夺取它,以保持地形上对越的绝对优势。 我们连队的潜伏地点离越军的防卫阵地前沿仅四百米,是高地脚下一片半人高 的杂草中。团长强调的军事纪律是:不允许暴露目标;绝对禁止说话;绝对禁止打 瞌睡;不论出现什么情况绝对禁止发出任何声响,违者连长有权执行战场纪律! 夜色很美,朦胧的美;寂静的美。由于老山属亚热带气候,山上覆满亚热带雨 林,常年多雾,今晚的雾淡月亮很模糊的出现了,尽管这种静怡的夜晚让我在不安 中感觉到一丝温馨,但对潜伏是不利的,更要求我们严守潜伏纪律。 经过长时间艰苦的伪装潜伏,离攻击时间越来越近了。我有些紧张,瞥了瞥身 边的班长和战友,他们睁大着眼睛看着前方,由于怕鼻息太重嘴都半张着,轻轻的 呼着气。我也很努力的看着漆黑一片的前方,握着枪的左手因太过力,已微微发麻 了,右手的手指深深的插进松软的泥土中,用力的抓着掌中的土,因为紧张不断的 打着冷颤,微微的哆嗦着,黑暗中飘来的敌人哨兵夜枭般的说笑声加深着我的恐惧, 脑海中想象着敌人的模样,仿佛都是面色苍白,身穿白袍手拿锋利镰刀的死神模样。 我感觉身体轻飘了,像是一个没有质量的幽魂。 天蒙蒙亮了,已能见到前方敌人的铁丝网和阵地上的沙袋,敌人的哨兵好像也 偷偷睡觉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鸟吱吱的叫声,我们仍然浇筑似的一 动不动。 四. 感觉过了许久,“啾--- ”的一声炮弹穿过空气产生气流震动所发出的长音打 破了寂静,也同时刺激了我们因长时间的紧张而即将麻木的神经。炮弹准确的落在 了我们与敌人阵地间的开阔地上。紧接着无数发炮弹落在了离我们二三十米远的地 方,借着炮弹爆炸的声音与硝烟,连长命令我们整备,我们活动着麻木的身体,上 子弹上刺刀,打开枪保险,检查鞋带绑腿。 这些炮弹是为我们扫雷的,就在这六百米宽四百米长的距离内越军埋下了上千 颗地雷! 一发炮弹引发了数枚地雷的爆炸,爆炸声震耳欲聋,大地也随之颤抖,我们伏 在地上就像感受着十级地震,心脏和耳膜都经受着考验。刺鼻的硝烟呛得我们睁不 开眼,纷纷咳嗽起来。炸起的泥土碎草落在了我们的钢盔和衣服上,纷纷扬扬,比 前些日子北京的沙尘暴来的更猛烈,我们是第一次体验炮弹在如此近的距离爆炸。 落弹点不断前移,地毯似的轰炸向敌人阵地延伸。大家都透过硝烟紧张的看着 前方,敌人慌乱的大呼小叫,但还是比较有秩序的向后撤,等我军的炮弹落到敌前 沿的时候已看不到敌人,敌人都躲进了坑道中,连长意识到如果不消灭敌人有生力 量,我们冲锋的伤亡是可想而知的,所有炮击全白费。他拿起步话机对炮兵喊道: 敌人已躲入坑道,请进行破坏射击!一会儿,数门大口径炮一个五十弹群砸向敌阵 地,二百发重炮打的地动山摇,坑道被摧毁,敌人在每一声巨响中肢体被撕裂抛向 天空,而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残余的敌人爬出坍塌的坑道向主阵地跑去,我军炮火延伸至敌主阵地,浓烟碎 石残肢断臂不断的冲向天空,射击更为猛烈,持续十分钟后,转而轰炸敌身后朝向 越方的一侧,打着了敌人的弹药库,浓烟夹杂着巨响腾空而起。 战后据说为我们提供炮火护送的这个炮团仅在这五十多分钟的准备炮火中共发 射各类炮弹一万余发! 五. 炮声渐渐稀疏,我们知道就要进行更残酷的地面冲锋了,我的汗水湿透了军装, 腿也有些不听使唤的微微颤抖,身边的班长满林察觉到了我的恐惧冲我笑了一下, 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怕啥,整呗!还怕小鬼子?!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在我复员后 每遇到挫折时会在耳边时时响起。 一个与我同时下到连队的湖南新兵摆脱不了内心的恐惧,蹲在地上抱着枪呜呜 的哭了,他的班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把他推倒在地上,小声的训斥他:你他妈 的,你平时不是挺牛# 吗?你和别人打架的劲呢?!操!装什么孬种,起来!那个 新兵踉踉跄跄的爬起来,看到四周有些比他年龄还小的战士用怜悯鄙夷目光注视着 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嘴巴,大声的吼了一句:我操! 连长在不远处默默的看着,他是我们连队年龄最大的,二十四岁,全连平均年 龄二十岁。 在平时他会像对弟弟一样对待我们,和我们打打牌,下下棋,唠唠家常,我们 有病有困难时,他总是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他姓蒋,我们都亲切的称他 “蒋老哥”。他既没有责备那个新兵也没有安慰他。因为是战争把一切都驱散了, 只留下了纪律和死亡。自己的软弱就是敌人的强大,战胜不了自己的人还谈什么打 败敌人?! 在进攻前的这几分钟里我终于守住了自己脆弱的心理防线,所以战后我成了英 雄,但如果在这震耳的炮声;浓烈的硝烟;漫天飞舞着残肢断臂的环境中再坚持一 分钟,我一定会崩溃的。当时我的心理承受力已达到了极限--- 十六岁年龄的超负 荷极限。 连长适时的发出了冲锋的命令,我们向着敌人阵地迅猛的冲了过去,全连平行 冲锋无一人滞后! 六. 我惊异于我们一百二十人所发出的吼声,一百多个人竟能发出如此排山倒海的 声响,在我听来仿佛是海啸爆发,向敌人呼啸着席卷去,响彻云霄的“冲啊--”的 声音振奋着自己也鼓励着战友。 我们穿过未散尽的硝烟,尽量踩着弹坑向前冲锋,从一个弹坑跨向另一个弹坑。 冲到距敌人前沿仅三十米远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在我侧面三五米远的陈金 泉踩到了一枚残余的地雷。“轰”的一声巨响一块弹片重重的砸到了我的钢盔上, 气浪把我掀翻在地,眼前蓦的一黑但转瞬又清醒了,耳朵里回响着爆炸的嗡嗡声, 脑袋被砸的很痛,全身发麻,心跳加速。“呀!金泉怎么样了?!”我忙转头看去, 没有了金泉的踪影,只有卫生员抱着金泉半边滴哒着血的躯干在寻找什么。我大声 的哭喊着“金泉!金泉!” 亲爱的战友就在这一瞬间永远的消失了,他甚至没带走俗世的躯壳,只是一个 洁白无瑕的灵魂怀着年少的憧憬飘向遥远. 和平. 开满鲜花的天国... 李飞转身跑了过来,扒开了盖在我身上泥土,含着眼泪对呜咽着的我说:“金 泉死了,你别哭了!班长让我来看看你,你没受伤吧?走,给金泉报仇!”对!给 金泉报仇!我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看看身上,“还好,没事,走!”我端起枪愤恨 的向天上打了一个连射,7.62毫米半自动步枪也气愤的在我手中颤抖着。人类心底 被几千年文明所抑制束缚的野性在我身上又被战友的鲜血和枪管喷出的火舌激活了! 我和李飞吼叫着向前冲去。 敌人的前沿阵地上,被炮火耕犁过的土地异常松软。大约有三十几具越军残缺 不全的尸体,或半掩或裸露在被炮火和鲜血染成黑色红色的泥土与杂草碎石中。在 一处被炸毁的掩体里一个半截身子的越南兵在低低的呻吟着,独剩下的一支手无助 的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看他的样子也许和我同龄,大概十五六岁吧, 或者更小。我放弃了杀死他的念头,眼看他也是活不成了。 连队被残余的越军阻击在离敌主阵地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正凭借着石头与弹坑 对居高临下的敌人还击。越军是在我们冲过前沿阵地时射击的,七名战友中弹牺牲, 其中包括我们班的老兵刘勤。他是冲在全连最前面的,他倒下的地方离敌人最近。 被三颗子弹分别击中了头部和胸部,他战后被追认一等功,时年二十二岁,距离复 员只剩下四个月时间。 战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上衣兜里发现一封被鲜血浸透的信,是他妈妈给他 的回信,信的内容大都看不清了,只有几段能分辨: 你说你要上前线,妈哭了, 不是为别的,因为你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罪,更没经历过打仗,妈是怕你害怕, 当了逃兵..... 要是当了逃兵妈更伤心. 因为妈是国家的罪人... 七. 越军的火力非常猛烈,压的我们抬不起头来。子弹拽着桔红色的光打在岩石和 泥土里,钢盔被碎石蹦的当当直响。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敌人射击的准确度大大 提高,露出的一点衣襟都成了射击的目标。 狡猾的越南鬼子,他们的作战战术是在我国的昆明. 南京和北京的军事学院学 到的。在抗美援越时期,我国为越南培训了数以千计的中高层军事指挥官。把美国 人赶出越南后,越南人就掉转枪口,对着兄弟加战友的中国开了枪。现在徒弟就用 师傅传授的功夫打起师傅来了。这招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常用的“不见鬼子不挂弦” 的战术,小鬼子用的还蛮像样。 这种战术的优点是:敌我双方距离近,射击命中率高。又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 及,并且无法进行炮火支援。缺点是:因为双方距离近,所以,如果冲锋的一方有 不怕牺牲;不怕付出巨大代价的勇气就能够短时间冲上去。 我不顾身边啾啾作响的子弹和溅在脸上的泥土,匍匐到了班长身边。他隐蔽在 一个弹坑里,被子弹压的没法露头。看到我来焦急的对我说:“敌人火力太猛,你 去问问连长咋办!” 说完把枪伸出去胡乱的向敌人阵地扫射。借着班长的掩护我猫着腰向离我二十 多米远的连长跑去。 远处传来连长的喊声:快卧倒!但已经晚了。“轰隆”一声巨响炸响在耳边, 一股迅猛灼热的气浪把我瘦小的身子推倒在地...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连抬眼皮的力量也没有了。没有疼痛只是感觉腹部一阵 热一阵凉,脑袋象喝多酒一样转着圈,任何声音都没有,四周静得可怕。 当我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护士说我已经昏迷四天了, 我的腹部被弹片划开,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有些脑震荡。不过已经经过处理了,所 幸并无大碍,只是脸上也被弹片划了一下,怕是破相了。 我庆幸我能活着下山,我感激母亲每日的祈祷。 我彻底清醒的时候,我看到了作战简报:我们成功的光复了662.3 高地,代价 也是巨大的;团长因久攻不下而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被敌人炮弹击中负伤,我方 参与进攻人员共伤亡68人,其中阵亡45人。歼敌88人,俘虏2 人,此役以我方胜利 而告终。我在牺牲人员名单中找到了陈金泉. 刘勤. 赵东. 李飞的名字,他们均被 追记一等功。班长李满林中炮,双腿炸断,高位截肢,被送到后方医院治疗。 我出院的时候买了一瓶酒,采了一大捆木棉花看望了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的战 友们。永别了,战友们!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念你们,来世我们会是永不分离心 血相溶的兄弟。 我知道我今世苟活人间你们在冥冥中也会保佑我! 老山!你让我经历了普通人不曾经历的战火!你是埋葬我亲爱战友的坟场;是 终结我纯真童年的杀手!你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但我发誓永远也不会再来看 你!永别了!老山! 四月二十八日!终生难忘的日子! (完) 于2001年7 月8 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