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路·风笛·女人 她喜欢清晨。 清晨总有种明亮、新鲜的气氛。她觉得很愉快和温暖。 这儿是个小小的花园,精致而静谧,她清楚这里的一切。因为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分, 总爱在这里漫步,陪伴她的是一条毛色很白的京巴,仿佛是她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在某个角落里出现一位忧郁的少年。少 年的出现并没有惊动到她,而是惊动到那只京巴。其实少年并不忧郁,他的脸上常带着 一种执著、痴迷的微笑。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一个破画夹上画着什么,她才认定他是个忧 郁的少年。在她的心目中搞艺术的人多是可怜而忧郁的,他们太敏感太细腻,飞花落叶 也能牵动几分伤感。她活得很好,所以觉得他们很可笑。 她的笑总是很甜、很纯,也曾无数次对着大镜子欣赏自己的微笑,特别当他不在的 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注视着自己的脸陷入遐思。 当她凭女人的直觉发现那位少年在看她时,她的脸是就不自觉地浮出这种美丽的微 笑。她早已习惯男人们说不清混杂着什么的肆意目光,只是少年的目光和别的男人不同, 所以她的心中有种久旱逢雨的感觉,或者说她已沉寂的心中有某种情绪被唤醒。象在雨 后的竹林中,看着笋们清新地破土而一般,她有几分欣喜地自己已枯萎的情绪在勃勃地 生长。 她今天比往日来得早,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甚至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甜 美。她微微地感到失望,因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已经好久没有等过人了。 她坐在冰冷的石栏上,听得到树叶的相互摩擦声、晨露滑过叶面的润物声、晨雾的 退遁声、地气的升腾声…… 她从来没有这么心静过。她想说出心中神秘的感觉,此时不论是谁出现在她的面, 即使是肮脏的丐者,她也会温柔地和他攀谈。往日,此时此地,早已人来人往的,也许 是命中注定,现在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所以她认为这次相遇是命中注定该发生的事。 那位少年出现了。 是太阳升起,是春天绽放的第一朵丁香,还是第一片昭示秋实的红叶,她呆呆地看 着他,他象梦中一样洒脱、英俊、清纯。 你好。 她站在他的面前,声音清柔、温和而低缓沙哑。 他微微一怔,略带一点羞涩,轻轻说道:你好。 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直观地看她,她有一种摄人心智的美,她的美丽只有上帝的神 奇之手才能塑造出来,而让他心旌摇动的是她典雅的气质。他立刻被她的美丽所淹没, 连稍稍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或者说是根本不想挣扎。 她的眼波柔柔地望着他,轻轻地说着她的梦,她的奇异感觉,她的婚姻。 至于为什么对这个男孩讲,她也不明白,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或者说她还是小女孩 的时候就在等这个机会。 说着她的父母,父亲送给她的一管风笛,那是她的生日。在梦中她已经有过的,可 是一醒来就遗失了,为此她伤心了好久好久。她双手做出吹风笛的姿势,她的姿势太优 美了,虽然她手上没有风笛,但悠然的笛音仿佛就在她的手中轻轻地流淌着,流淌着。 少年的眼睛湿润了,他也想有一管风笛,可是他不会再有了,也不想再有了。他把 它送给一个风一样的女孩,那个女孩却象风一样地消失了,也带走了他第一次的柔情。 他似乎已经忘记她的模样,只记得她象一阵风,没有人能留住她,没有人能把握她。 少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手轻轻敲打着画夹,好象敲打着过去。 她用手轻轻按住他的手,那种声音让她不安。 少年俯下身,看到一双毫无瑕疵的玉手。他画过无数双手,还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 手,这双手可以不作任何修饰,就能完全能配得上维纳斯所失去的双手。他把捧在手上, 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仿佛一用力就会损坏它的。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当少年有了知觉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象梦一样,没有质感,没有芬芳,没有留 恋。 少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再打开画夹,画笔也干结了。 以后的每天他都会在这儿见到她和她的京巴,听到她柔柔的语音,看到她浅浅的微 笑。他从未问过她的来历,她也从未说过。 不是不想问,而是根本不需要问些什么,他们好象好多年前就已经相识,了解对方 就象了解自己,他们现在不过是老友再相见一样。 至到有一天,一天黄昏,两个小阿飞将他饱扁一顿时,他才知道她是某个人的妻子。 后来只记得是她把他送回家,她的泪水让他心慰,只感到那份幸福象潮水一样淹没了自 己。她为他清洗伤口,像个熟练而细心的护士。他的伤口也印满了她的吻,所以愈合得 很快。 他在心里希望她能留下来,可他没有说出来,她应该知道的,但她还是在他睡熟的 时候走了。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会在那儿守候着,守候着。 好多天过去了,葱绿的风铃树叶已经乏黄,一柄落叶也飘在他的心头。她没有再出 现,还是象梦一样。 风一样的女孩走了也就走了,因为那是风,风是不会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迹的。 而这个梦一样的女人虽然走了,但却在他的梦中出现,只要闭上眼睛,她就鲜活地 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他还背着画夹,可是他再也没有画上一笔。谁都不忍心看少年眼里痴迷的忧伤, 几位晨练的老人也不再大声说笑,默默地动作着,生怕惊动他。终于有一位热心的大妈 忍不住了,说:孩子,你没有更重要的事做吗? 少年于是就走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不是因为等待是错的,而是把等待当作一切是 错的。 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得一个职位,做的是广告创意。这是家小公司,除了老板只有 他一个人受过专业的美术训练,可是他却不愿再拿画笔。他不愿再画别的什么,是因为 他只想画下她,可她在他的心中是模糊的,他无法准确地把握她,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动 手画。老板也没有强求他,因为他的创意一直都很出色,服装节时在会展中心最醒目的 地方就放着他们公司设计的大广告牌。 她没有再出现。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和她联络,只能在那个小花园里无望地等着。等 待在每一分钟里开花,又在每一分钟里枯萎。 有一天,他的老板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她看到他在这里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什么, 她没有惊动他,她是个细心而理智的女人,不会去打扰一个不希望别人打扰的人。在一 个答谢客户的聚会上,他们第一次谈了许多,彼此发现了心中的那份被深深掩藏的脆弱 和孤独。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痛是不能触摸的。可是她 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关注他,从他的眼中已经很难看到这个年令的男孩子应该有的快乐了。 她象一个好姐姐那样在不经意间淡淡地关心和体贴他,却注意不去触碰他掩在心底的痛。 后来,他叫她茵姐。茵姐不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却是个很耐看的女人。象她画的画, 色彩淡雅却表现力极强,有着深深的底蕴。 工作的压力和时间的流逝已经使他变得出奇地轻松,虽然他还是会每天都去那里。 他在昨天还和茵说了那个女人的事,他信任她,象亲姐姐那样信任她。她耐心地听他讲 没有说一个字,这很让他感动。他只对她一个人说过,他以为自己不会对别人说的,但 说出来以后他却感到一丝的轻松。他不知是因为已经轻松才说的,还是因为说出来而轻 松的。 她问:如果她永远不出现,你就这么等下去么? …… 她说:我能帮你么? …… 他决定要离开这个城市,他不想和她告别,他也知道自己对这间公司的重要性,但 他已经无法再平静地面对她了。 这是他最惧怕的。 他只想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点什么。 他只是在心里轻轻地说:茵姐,原谅我吧。 在走以前,他又一次来到这里。 这个冬天虽然不怎么冷,但一场大雪还是不期而至。雪掩盖了过往的一切,少年在 雪地上用心画着,画着他的梦,他的痛。他突然停住了,呼吸也仿佛窒息了。 天空蓝得耀眼,光秃秃的风铃树也霎那间勃发出茵茵的绿叶,她来了!!!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过去好多日子里的思念和痛苦都化为虚无。天地间只有他 们的爱情在响亮地传颂着。 我要走了。我不能放弃我已经有的一切,我们就象现在这样,好么? 他知道她现在拥有什么,她拥有的是许多女人的梦想——爱她的丈夫和财富。她不 愿放弃已经有的幸福,而去追逐前途未知的幸福的。而他不行,要么是她的一切,要么 就什么也不要。 她诉说着她的思念,她在法国的见闻,她的法国名家时装。 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少年眼中的光彩在逐渐暗淡时,她一定会闭上嘴的,但想要让 一个女人闭嘴,比登天还难。她还在说着,沉浸在自己迷蒙的心境里。 她不是茵姐,她的心里依然只有她自己。 她轻声问道:“能把你画的画送我么?” 她知道少年画中一定是自己,她不能再和他见面了,真的不能了。她以为自己在法 国的一年可以忘记他,但一回到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来了。她无法不顾一切跟他走的,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少年沉默不语,他的眼中闪过几丝怜悯和不安。他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他已经知 道她就住在前面那幢大房子里。 忽然,自那幢房子里走出一位男人,过分挺直的胸膛表明他的地位和傲慢。他甚至 都没有看少年一眼,一下子挽住她的臂,亲热地说道:“你回来了。” 她呆呆地没有说话。 这时少年已经把画从画夹中拿出来了。 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快地问:“他是谁?” 她淡淡地说:“一个朋友,会画画的朋友。他要送我一幅画,一幅画了两年的画。” 少年依旧沉默着。他没见过这个男人,但领教过他的手段。当这个男人向他伸出手 时,他下意识地拒绝了。他无法忍受这个男人对他的轻视,或者说是蔑视,和那种有点 狂妄的优越姿态。 那个男人并没有因少年的拒绝而生气,爽朗而大度地笑道:“大画家,谢谢你为我 妻子作画。你开个价吧,我决不还价。” 她稍稍有些忙乱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又错了么?他们是艺术家,可是艺术家也要吃饭啊。他为你作画若不收钱,我 会一辈子不安心的,我从不欠别人一分钱,也不想别人欠我的。大艺术家,一万元,怎 么样?” 少年从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刚才的那种柔情,只有淡淡的恐惧和不安。他知道,一 切都结束了。他挑衅似地望着她,说道:“你说呢?” 她避开他尖锐的目光,用央求的语气对那个男人说:“我不要了还不成么?” “不行。” 少年把画扔到她的手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匆匆而去。她想喊他,却只做出一个 类似的姿势。 她打开画,画面简捷而逼真。 那女人牵着一只乖巧的京巴,那女人似她又非她,好象笼在梦中。她们在一条小小 的环形路上悠闲地漫步,路边是修饰整齐精巧的花坛、绿树墙。只是不知是她牵着狗, 还是狗牵着她,因为路是环形的。 她的眼角莹莹地有几点泪光。但她还是很坚决地挽着他的手走向那幢房子,走进大 门时,她的脸上已是灿烂的微笑了。 少年有一次从这儿走过,听到了一阵风笛声,他却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风笛只 是风中的笛声。 2000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