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 一 我把盒饭递给齐遥遥,她接过去,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于是,我也在她身边坐 下。 “何小弟,我叫齐遥遥,你叫我遥遥吧。” “那他们怎么都叫你妖妖?” “哦?他们,好几次做群众演员都遇上,就成朋友啦。我朋友都叫我妖妖。” “为什么?这么怪的名字。” “没有啦。那时在大学里排话剧,改编王小波的《绿毛水怪》,他们看我正好 穿了绿色的毛衣,就叫我演妖妖。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你还演过话剧啊?” “是啊,不过公演的时候可紧张啦。特别是演“感情戏”,假吻变成了真吻呢, 当时我想,我完了……” “完了?爱上男主角啦?” “不是,是再也成不了好演员了,哪有假戏真做的好演员。” “原来如此……” “哇,荷包蛋!我最喜欢。” “你喜欢吃荷包蛋?那我这个也给你。” “好啊,我用大排换你的荷包蛋,好不好?” 无论从经济学还是营养学的角度,用荷包蛋换大排当然是我合算,可她的样子 却像在求我做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以后,我也叫你妖妖吧。” “好啊,对,你姓何,那我叫你荷包蛋。” 吃完饭,她站起来,一只手在屁股后面胡乱拍了两下,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 把盒饭的盒子扔进垃圾箱。 她张开双臂夸张地大叫她在戏中唯一的对白:“要我和生活妥协,除非我死!” 看她的打扮,白色羽绒衫,蓝色牛仔裤,胸前还挂了个小巧的手机。 她很清纯,一点也不妖,反倒像个天使或者精灵,更不像是为了赚出场费来做 群众演员。 事实上,下班发薪酬的时候,乱哄哄地发完了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二 再见到妖妖已经是好久以后,期间虽然有几次在片场遇上,可因为忙,没什么 机会说话。 我和他们是在一家名为妖兽都市的酒吧遇上的,去那里是为了想点乱七八糟的 事情。 妖妖和他一走进酒吧,我就认出了她。她和酒吧妖冶的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她也看到我,兴奋地冲上来,一拍我的肩膀:“嗨,荷包蛋。” 我很高兴她能记得我这个荷包蛋:“你好啊,妖妖。” 我抽出名片,给妖妖和他都发了一张。 妖妖还是那么夸张:“哇,你现在是副导演啦,太棒了。你看,我说我也能认 识一两个了不起的人吧。” 他笑笑,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是呀是呀,我是你认识的人中最了不起的。” 妖妖看着我呆滞的目光吐了吐舌头:“他是脸皮最厚的那个。” 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妖妖很专注地看着乐队的现场演出,反倒是他和我有一搭 没一搭地说着话。 突然,她站起来说:“Tony,我去唱歌。”说完,径直走到台上。 她和乐队窃窃私语一番,接过主唱的吉他,坐在高脚凳上。 音乐响起的时候,妖妖一下子落寞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Yesterday /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 Now it look as th 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 Suddenly, I'm n 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 oh, ye sterday came suddenly / ……” “她经常这样突发奇想。你觉得她奇怪吗?” “嗯,有点。” “她为自己生活,唱歌,弹吉它,拍戏甚至写作。” “她 很任性。” “对,我就喜欢她的任性。她老说自己‘逍遥得像个妖怪’。” 我沉默不语,一直活地很累,也理所当然地承受,从未想过换一种方式生活。 忽然有点明白自己对妖妖的特殊感情,不是爱情,是喜欢,是怜惜。 妖妖唱完歌,兴奋地跑回位子,手里挥舞着一张一百圆的纸币,得意地说: “看,小费哎,今天我请客噢。” 三 我在片场忙得昏天黑地,不知是谁高声叫我:“导演,手机响。” “喂,你 好。什么事?” “哦,这……我是Tony,你还记得吗?” 我脑中一片空白,鬼才知道Tony是谁:“噢,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 “唉!妖妖不见了,她……她有没有来找过你?” “什么?妖妖!” 对,我想起在妖兽都市见过妖妖和她的Tony:“她怎么会不见的?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 “要不你什么时候有空……” “今晚11点,妖兽都市见。” 我已顾不得晚上的工作是否能干完,妖妖的失踪令我心神不宁,不祥的预感越 来越强烈。 妖兽都市的气氛一如当初,Tony坐在吧台前,猛抽着香烟,颓废得我几乎认不 出。 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手:“何导,你最近见过妖妖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别急,Tony。慢慢说。” 他把手插在头发里,神经质地磨蹭:“她会去哪里呢?我已经找了她两星期。” 我被他的样子感动:“看样子,她是存心不想让你找到她。放心,她那样的人, 应该活得很好。” 他听到我后面一句话,差点跳起来:“她没钱怎么活?!你看她像个会赚钱照 顾自己的人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根本没注意我是否在听:“她没钱的时候,就跟我说, Tony,我没钱了,我们上床,你给我点钱,好不好?她不说这话,我也会照顾她, 可她偏偏要说出来。而若是别的女人,我会觉得恶心,甚至给她一个耳光。但我像 被她的眼神种了蛊,也不再解释这明明是两码事。我说,好的,我给你钱,我们上 床……” “……,好吧,我答应你,看到妖妖一定通知你。” 他握住我的手良久不放:“谢谢!” 四 我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妖妖真的会来找我。 她在片场出现的时候,我就像看到妖怪一样张大了嘴巴,说不去话来。 十分钟后,我和她坐在片场附近的茶坊。 “何,我……”她的欲言又止让我想起了Tony的话。 我尽量用最自然的语气说:“妖妖,你要是缺钱尽管说,不要和我客气。” “是的,缺钱是我的问题。可我最大的问题是我有捆饶,我很矛盾。” “是为了Tony吗?他来找过我,说到处都找不到你。” “不全是为了他。”她沉吟了片刻,“举个例子,喜欢唱歌而唱并得到小费和 别人出钱命令你唱歌,你认为一样吗?” “结果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们总要学着和生活做交易,没办法完全按照自己 的原则生活。” “也许你说得对。”妖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莫忘记,还有很多喜欢听唱歌的人,不管这歌是为谁而唱。” 我告诉Tony妖妖来找过我,不过几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Tony的反应异乎寻常地激烈,三更半夜他披星戴月地跑到片场找我。 “她说了什么?” “哦,她说很矛盾” “矛盾?” 我把妖妖说的话大意告诉了Tony。 “什么?!老天。”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妖妖,她……她怀孕了。我条件反射一样告诉她,我给你钱,把孩子拿掉。” 我粗暴地揪住Tony的衣领:“你他妈是个混蛋!” “我是个混蛋,我知道。我可以养她,十个八个她都没问题,若是能和她结婚, 我高兴还来不及。可她是‘逍遥得像妖怪一样’的妖妖啊,我以为她要的是自由自 在。” “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失踪只是她对一贯的生活方式质疑。” 五 新剧本终于定了下来,是某新锐女作家的小说。为了作宣传,女作家要做签售。 电影方面的工作人员也去捧场,我看到书店门口的宣传画是女作家的一张艺术 照。 越看那张艺术照,越觉得像极了一个人,但我实在不敢朝那里想。 走上书店的两楼,一群人在那里排队,我也买了一本书,排在队伍最后面。 我翻开书的扉页,题词是一句话:“逍遥得像个妖怪!”,我如遭电击似地浑 身一震:是她!妖妖。 我把书递给她签名,她头也不抬熟练地签起来。 我低声叫她:“妖妖。” 她刷地仰起脸,认出是我,急忙站起身很有礼貌地和我握手:“何导演,是你 呀,失礼失礼。” 我掩饰内心的失落:“齐小姐好,成大作家啦。” 对于这种调侃,她似乎已司空见惯:“不敢不敢,何导演怎么也取笑我呀?” “若要我和生活妥协,除非我死。”她不是妖妖,妖妖已经死了。 我拿着书,恍恍惚惚走出了书店,街边的音像店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想起妖 妖曾唱过的那首歌《YESTERDAY》,我茫茫然走进音像店,想买张唱片留作纪念。 付帐的时候,我随手把书放在柜台,正好听到旁边两个小女生的谈话。 “看, 是齐遥遥的书。” “我也喜欢齐遥遥写的文章。” “是呀,特有性格。” “啊!你看,这里还有她的签名:‘若要我和生活妥协,除非我死!——妖妖’” 我抄起那本书,她居然真的给我写了这句话。 “妖妖!”我捧着书,笑得像个 孩子。 2000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