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唐永徽年间天子脚下的京城,国运昌盛,一派祥和景象,到处是丝竹操琴靡靡 之音。 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未名坊就在天桥附近的兰香街上。 谁不知这未名坊的姑娘才貌双全,情操高雅。 “翩翩,你还是换上男装,赶紧走吧。” “六姨,这……。” “不要再犹豫,王爷差人来请,只怕你逃不过此劫。” “可是当初……” “当初也许真的是我错了,不该把你留下。” 翩翩轻抚六姨递过来的男装,思绪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婆婆带了小三上京寻亲,两人穷困潦倒,饿昏在未名坊前。 六姨正巧从外间回来,救了这祖孙二人。 婆婆已是油尽灯枯,临终将体弱多病的小三和家里祖传绕梁琴托付于她。 六姨亦是琴痴,何况小三孱弱的身影,哀哀的眼神,实不忍心拒绝。 于是,六姨嘱小三暂称自己是女子,带其拜见坊主。 坊主秦夫人看着小三与绕梁琴道:“此处只收有天资禀赋之人,你还是拿了琴 走吧。” “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钟’,楚庄有鸣琴曰‘绕梁’,司马相如之‘绿绮’, 蔡邕有‘焦尾’,皆名器也。” 夫人动容:“你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 小三从容不惧:“今年六岁。名叫翩翩,‘翩若惊鸿’之‘翩’。” 其实小三心中所想之翩乃骗局之骗。 自记事起,每问及从未见过面的爹,娘亲总用各色借口搪塞。 小三虽年幼,日子久了亦知那些借口全属谎言,想来娘亲也为爹所骗,遂不复 再问及。 小小年纪便认定人生本就是一场骗局,小三是幸还是不幸? “好吧,看来真 是有缘之人,你且留下。” 多少被自己想象所误的世人,把一切归咎于不可捉摸的“缘”字。 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翩翩埋首苦学琴艺。 机会由别人创立,把握却要靠自己。 随着年龄的增长,翩翩的话语越来越少。 与其说是怕被人识破,本来童稚的声音渐渐低沉雄浑,毋宁说他视操琴为唯一 倾诉的方法,只有琴和六姨是他愿意倾诉的对象。 六姨曾告之他身世,要他选择去留,他却只是摇头,无论身在何处,一样随遇 而安。 直到翩翩十六岁那年,太后巡游,满街寂静,无人胆敢喧哗。 翩翩在坊中练琴,琴声悠扬,传入太后之耳,太后命停轿:“这是谁在操琴? 如此清丽脱俗,好好好,来人,打赏。” 早有手下打听得翩翩所在,领了黄金白银打赏去。 太后起轿欲行,却听得远处琴声停了片刻,复又响起,旋律却不复刚才清雅之 音,竟是那气势宏伟、喜气洋溢《百鸟朝凤》之曲。 三日后,宫里差人至未名坊打赏,且封翩翩“琴中圣手”之名,赐其黄金缕。 一时间,京城大街小巷皆知翩翩其人,六姨慨叹: “天意!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啊,唉!” 可翩翩对这些置若罔闻,继续他对琴的痴迷。 如今,一向以风流著称的王爷,差人来请翩翩,只怕未怀好意。 反正都是人生过客,该走的总归要走。 唐朝本来开放,坊中女子的女装却颇为严实,越是卑贱的地方,却注重表面的 尊严。 也有清高女子借此昭示天下,卖艺不卖身之决心。 翩翩换上男装,看着镜前脱胎换骨般的自己,不敢确定这究竟是梦是真? 惟有琴能让他感到活着,他在琴台前缓缓坐下。 读出了六姨眼中一丝不忍和许多不舍,《慈母吟》在十指间淌出,深情款款的 曲调终于催落六姨久蓄的泪水。 翩翩带着他的琴悄悄离开未名坊,在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租了一间茅屋。 那日,进城买米,居然遇上数名凶神恶煞般的家丁追逐一少女。 想来定是达官贵人家中犯了事的丫头,翩翩心中顿生恻隐之心。 少女无处可逃,只好穿街走巷,慌乱中一头撞入翩翩怀中。 翩翩急忙扶住惊魂未定的少女,又像碰到毒蛇般缩手,然后更不知该把手放于 何处。 少女未放过翩翩的神情与举止,认定其为正人君子: “公子,请带我走吧, 请带我走!” 翩翩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孤苦无依,可怜同为天涯沦落人。 更何况毕竟是男人,怜香惜玉出于本能,他终于拉起少女的手。 “小女子名 叫真,公子姓甚名谁?” “在下没有大名,只是行三,别人都叫我小三。” 小三不知如何应对,情急中竟用起了江湖口吻。 真就这样在小三家住下,两人始终以礼相守。 小三闲暇也会抚琴为乐,但不复当初之痴迷,弹的也都是《庄周梦》《梅花弄》 等凡尘之曲。 真喜弄萧,其萧虽未达臻境,却也如泣如诉,甚是美妙。 两人从琴萧开始,渐渐无话不谈,各自引对方为生平知己。 小三逐渐体会人生乐趣,与人情感交流之惬意不逊于抚琴之雅意。 可惜好景不长,那日真从镇上回来,突然泪流满面: “三,我本丞相之女, 如今父亲命我远嫁东洋。平日我身边尽是达官子弟,要不吹嘘其家世如何辉煌,要 不大谈其奋斗艰辛。无人愿听我诉说。午夜梦回,时常起身吹萧,下定决心,若有 人肯听我弄萧,定当……定当以身相许。” 小三感动莫名,真倒在小三怀中。 真可谓意中玉人深深拥,半点朱唇浅浅尝。 …… 原来她还是完璧之身,他又何尝不是。 小三虽早知道自己是个男人,可是今天才知道做男人的好处。 他终于顿悟,无论是书痴琴痴,或者痴名痴利,人生的意义岂在于此。 可惜,第二天醒来,已不见真的踪迹,小三绝望,难道又是一场骗局? 恍恍忽忽行到城中,听得闲言碎语: “高丽第一琴师那么厉害?” “当 然,宫中所有高手都敌不过他。” “难道我大唐真的无人?” “听说太后已 颁旨,命未名坊的翩翩姑娘应对,只是翩翩姑娘回乡探亲未归……” 小三震惊,若不回去,只恐连累未名坊众人。 小三回到未名坊,换上翩翩的行头,行头如面具把心藏。 未想到第一个造访的是王爷府中家丁,是祸躲不过。 翩翩随家丁来到王爷府,想起六姨忧虑的眼神,心里不由忐忑不安。 在书房相侯,翩翩惊魂未定,不知这风流王爷打得何等主意,若被揭穿身份, 不知如何善后。 王爷甚是和蔼,言辞间也未显不妥,只问及未名坊饮食起居,倒像长辈关怀后 辈。 说了片刻闲话,两人突然沉默,王爷请翩翩为其抚琴: “翩翩,你给本王弹 一曲《夜雨寄北》。” 翩翩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爷,《夜雨寄北》是翩翩的娘亲生前弹得最多的一首曲 子。 王爷慨叹:“唉!没想到当日一别,竟成永诀。连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 “翩翩其实你是本王的女儿啊,本王这些年都惦记着你和你娘……” 女儿?翩翩既感动,又哭笑不得,有因才有果,只怕王爷也没料到情节会这样 发展。 “唉!你若只是流落在外,我现在自可收容你。偏偏太后知晓你,叫我如何……” 翩翩明白王爷的意思,惦记归惦记,现实是现实。 好吧,既然从未得到,又谈何失去。 翩翩硬起心肠,弹起《夜雨寄北》,原本为思念远方友人而充满了离愁别绪的 曲调被翩翩演绎得愤世嫉俗。 弹罢绝裾而去,只留下王爷呆坐书房里。 与高丽琴师比技之日终于来到,翩翩好整以暇,琴局设在未名坊。 高丽琴师虽自负,但毕竟身在彼帮,不敢太过嚣张,请翩翩先演示其琴艺。翩 翩知事关大唐声誉,不敢怠慢,十指在绕粱琴弦上疾走,弹的是一首《石上流泉》。 琴声叮咚,果然非同凡响,连高丽琴师的脸上也显出陶醉神色。 一曲终了,翩翩曲调一变,换成了《汉宫秋》,满室顿起萧瑟之意。及至此曲 将尽,翩翩复又续上传说已绝迹的《广陵散》,满座皆惊,无不为此曲倾倒。 未料,门口突现一东瀛武士装束之人,此人怀中抱着一浑身是血的昏迷女子。 翩翩面色惨变,那女子分明就是杳无音讯的真。 东瀛武士看着众人,缓缓道: “她不肯服从她父亲,宁死不愿嫁与我,定要 我定带她来这里。” 原来当初真离开是必不得已,等到实在不能解决,只好打听他的下落,以死铭 志。 世界没有骗他,翩翩心想。想到再不能见到真,他心里顿时痛不欲生。 十指连心,手指仿佛有感应似地弹出《兼葭》之曲,伊人已逝,如何追随? “妙! 姑娘琴艺果然绝佳,只是弹琴也要用心。姑娘开始时所弹《石上流泉》和《汉宫秋》 两曲心似有所保留,及至《广陵散》又欠经验。倒是这《兼葭》之曲,缠绵悱恻, 感人肺腑,却为何大喜大悲,且其中的哀思还是流于俗,未达到哀而不伤之真境界……” 翩翩一语不发,走入内堂,顷刻又现身,众皆哗然,他竟然换上男装! 环顾四周,翩翩镇定地说: “大师你说得对,小三的确有所保留。对人生以 欺骗的态度,无论何事都不能无愧于心,心中有结又怎能专心致志。” 小三又在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 “琴啊琴,今日我以真面目对你,想来世上再无人能敌这坦城两字。” 语罢,奏起《夜雨寄北》,边弹边唱: “细雨绵绵,琴瑟萧萧。 思君之夜,难抚寂寥。 聚散无常,记否妖娆。 情义未逝,流光催老。 妾还记得这绿了的芭蕉, 君已忘掉那缠绵的容貌, 妾惹起相思叹无处可逃, 君却早把当初的承诺抛。” 每一个词的发声吐气都暗合音律,难怪总觉弹不好这曲子,却原来是需要歌声 配合。 弹罢,小三再不理其他人和事,抱起真的身躯,走出未名坊。 真眼中似有眼泪滴落。 …… 2000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