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艾艾 作者:清凉宝宝 思妤坐在临街的大玻璃前,看外面的一团阳光。天突然热了,空气中满是初 夏的味道,街上的人纷纷眯起眼睛走路,来不及换掉的毛衫全成了腰间的累赘, 人人象剥了一半的香蕉。 这时候有个影子在思妤对面坐下来,思妤从阳光里转回头,眼前一片绿斑,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看清是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似乎很激动,满眼都是泪花。我 认识他吗,干吗这样看着我?思妤搜索记忆,脑子却象阳光下的路面一片亮白。 男人开口了:“对不起,我是个摄影师,我刚才一直坐在那边看你,你不要 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脸上的线条,很美,很有特点……我 可以为你拍张肖像吗?” 思妤等到绿斑退了才看清楚对面这张脸,年纪不大,长得挺干净,穿一件鼓 鼓囊囊的背心,胸前挂了个很大的相机,思妤不懂相机,但是看得出这东西不便 宜。 男人怕思妤没听明白,又把刚才的大意重复了一遍,他讲话时气很急,脸色 泛红,象是刚奔过一大段路。他解释说自己是个专业摄影师,看到特别上镜的脸 型就会激动,他拍照不要钱,还可以免费把放大后的作品送一张给对方。说着他 送上自己的名片,思妤看也没看就顺手塞到一边,婉言谢绝了。 男人做几下深呼吸,平静下来,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思妤说对不起我在等人,男人用很有含义的目光看思妤,思妤领会不到那含 义,有点心慌。男人说我马上就走,不过走之前我想请你看一件东西。说着他从 那件鼓鼓囊囊的背心的某个鼓包里掏出一本小相册,打开了放在思妤面前。思妤 出于好奇瞟了一眼:很平常啊,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平平的自然光,不过是幅 简单的生活照,但是……再看第二眼,知道这个“但是”在哪里了:那个女人迷 茫的眼睛,略尖的鼻子,抿紧的嘴唇,如果不是那头长发,就跟镜子里的自己一 模一样。 男人看着思妤的表情,不紧不慢翻开第二页,思妤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长发象礼花一样绽放;再翻,看到自己对着一面镜子顾影自怜;再翻,倚在一付 破旧的门框里发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思妤看到自己的头发短了许多,靠着 一扇车窗,形象有点模糊,窗玻璃上沾满雨滴,窗外是夜色中杂乱的灯光,在雨 滴的折射下变作扭曲的条纹。 思妤连忙从糖缸底下找出刚才那张名片,仔细看:“乐川摄影工作室,林乐 川,摄影师”底下是一行手机号码。 林乐川看着思妤,思妤的脸上挂着个大问号。林乐川收起相册:“关于这些 照片,我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故事很长吗?” “有点长,你要耐心一点。” 思妤放下杯子,两只手安静地摆在桌面上,做好耐心的姿态,林乐川于是开 始讲: 去年的一段时间我灵感枯竭,作品被摄影展的组委会退了回来,心情差到极 点。那天晚上下着雨,对摄影师来说,雨夜是很上镜的,也许能捉到点什么,我 揣了一个小相机出来碰碰运气。 我有一个习惯,喜欢坐着公共汽车到处乱兜,随便找一辆有空座的车,一路 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又省钱,又有风景看。我是摄影师,我喜欢看变化的景 象。我上了一辆很空的公共汽车,车上连司机也就四五个人,一站一站开下去, 人就越来越少,最后乘客只剩下我和一个女孩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女孩, 二十来岁,很漂亮,窗外逆光一勾,侧面的线条象一幅画。我的专长是拍人物, 对人脸有特殊的鉴赏力,我知道这是个千里挑一的好模特。 正在想怎么上去搭讪,终点站到了,司机端着大茶缸站起来叫统统下车,女 孩一怔,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慢悠悠地站起来,飘一样下去了。 外面下着雨,我下了车一看才知道这个终点站好荒凉,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 有,女孩站在雨里,身上很快就湿了,头发一绺绺沾到脸上。机会难得,我顺理 成章地把伞撑过去,她却茫然地看我,象看外星人。 你去哪里?她摇摇头。你丢了什么东西?她摇头。要帮忙吗?你没事吧?她 都只会摇头,好容易等她开口,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差点丢了手里的伞,脑子里跳出一个标题,叫做:《我的失忆女友》。不 会吧,摄影机在哪里?四下看去,只看见两盏路灯。 “别急,你是不是一下子糊涂了。我们别站在雨里了,先上车去好吗?” 回到车上,她还是一脸茫然,她说自己唯一记得的就是坐在公共汽车上,有 人叫终点站到了,她就稀里糊涂站起来了,至于什么时候上的车,在哪儿上的车, 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你身上有手机吗,有证件吗,有包吗?什么也没有,也许是 路上掉了。女孩哭起来,怎么办啊呜呜,我回不了家了。别哭,哭也没有用,人 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我们还是等车开了往回乘吧,也许路过你家你会认得的。 晚上认路本来就困难,再加下雨,连我都有点辨不清方向了,她更是越看越 糊涂。我们从一个终点站乘到另一个终点站,雨越下越大,她哭得更凶。求求你 别哭了,要不这样吧,我的摄影棚就在附近,你跟我去坐一会儿,喝杯咖啡,也 许休息一下就好了。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找派出所或者打110 的,可是我存了点私心,别误 会,我不是色狼,只是难得碰到特别上镜的脸,不能轻易错过。至于摄影棚,说 穿了就是我的家,我睡觉的地方,当然不能这么对她讲。 说到这里介绍一下我的家,那原来就是一个街道工厂的旧仓库,工厂关门了, 仓库我租了下来。说是仓库,没你想象的那么大,百来个平方,上下二层,楼下 我布置成了摄影棚,楼上是暗房和睡觉的地方。忙的时候我会叫几个朋友来帮忙, 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自从上一个女人伤了我的心之后,我发现原来我 很适合独居的。 我把女孩领回家,打开棚里所有的灯,让热量把衣服烘干,我放了一张轻音 乐唱片,泡了两杯咖啡,然后想办法哄她。哄人我在行,没有这点本事做不成人 像摄影师的。 没多久她不哭了,我开始讲笑话,她也笑起来,可是问到她的名字,还是一 脸茫然。我换了一张唱片,是肖邦的夜曲,她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入神地听。我 却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怎么办呢,看来今天你哪里也去不了了,你睡楼上, 我睡楼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那天晚上我睡在摄影棚里的一张大靠榻上,那本来是给模特靠着模仿马奈名 画的,没想到有一天会自己睡上去。当晚我明白一个真理:漂亮的东西不经用。 这张雕花的美人靠硌得我全身都痛,大半夜没睡着,满脑子乱想,整件事情越想 越可疑,会不会是有人跟我恶作剧?也许明天早上醒来会有一帮狐朋狗友站在我 面前狂笑。也许更糟,明天早上女孩和贵重物品全都失踪?后来我又迷迷糊糊看 见那个女孩站在我面前,说:“我一个人害怕,你上来陪我吧。”呸,哪有这么 便宜的事,我知道自己开始做梦了。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一点也不知道。看来我只 能睡自己的床,别的地方适应不了。上楼一看,她倒适应得好,呼噜呼噜地,一 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醒了,她揉揉眼睛看着我:“你是谁啊?”坏了,她要是连昨天晚上的事都 忘记,我可讲不清楚了。 还好她很快想起来了:“哦,对了,昨天晚上,在公共汽车上……” “之前呢?” “之前……”她挠了挠头,眉毛又皱起来。 “别急,再想想。” “昨天晚上的音乐,你能再放一遍吗?” 我又放肖邦的夜曲,她便闭起眼睛,在钢琴声中开始冥想。 这一想就是一整天,她居然坐在床上什么事情也不做。而我呢,买菜,做饭, 送到她嘴边,还要帮她擦眼泪,我开始后悔带她回来了。 晚上我跟她谈判:“哎,这样不公平,你不能吃了睡睡了吃,我又不欠你的, 多少帮我做点什么吧,洗洗碗,收拾收拾房间。” 她装傻:“洗碗,怎么洗啊?”怎么吃饭她到记得。 “那你至少把我的床还给我,今天晚上你睡楼下好不好?什么,不让?不让 我就……” 我往床上爬,她马上杀人一样尖叫,我迅速投降。唉,说到底是我自己话该, 引狼入室。 “这样吧,我也不要你做家务了,我做饭给你吃,让你睡我的床,直到你恢 复记忆。我只有一个小条件,做我的摄影模特,每天让我拍一张照片,怎么样?” 她的嘴巴咔一下张得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回 头一看,墙上挂着一张36寸的裸女写真。 “不不,你不用象她那样,我只是想拍你的脸。讲点道理,这要求不高吧。” 她想了想,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条件是拍完之后我要买鲜奶雪糕给她吃。她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却记得鲜奶雪糕,我算是领教女人了。 我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一直拖到摄影棚里,按着肩膀把她安好,摆出沉思的 姿势,等我架好相机回头一看,沉思变成了沉睡。再把她扳回去,重新摆出迷惑 的姿势,装好底片一回头,迷惑又变成了迷糊。 “哎,你认真点好不好。” “我又不是专业模特,我就这点水平。” 我费尽了力气,终于把她的姿势固定下来,可是等我按下快门,她又十分及 时地翻了个白眼。 我气疯了,摔门就走,走到街上冷静下来一想,不气不气,她毕竟是个病人, 要讲人道主义的。再一想,糟,她现在不会正拿我的莱卡相机当八音盒玩吧。赶 紧跑回去,推门一看,真是大出意料,她乖乖地坐在那里摆好姿势等我,而且还 把挂在旁边衣架上的服装穿上了,只是上下不是一套,大红大绿象个刚拨出来的 萝卜。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笑就好,笑是理解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相处基本愉快,我负责一日三餐,她负责恢复记忆。我做 的菜自己看了都倒胃口,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打电话到弄堂对面一家叫“和气居” 的小饭馆叫外卖,小饭馆口味不错,价格也公道,差不多成了我的私家厨房了。 晚上我又爬回那张美人靠,现在睡得有点顺了,也不知道是它改变了形状适 应我的体形,还是我的体形发生了变化来适应它。 每天我会要求她给我做一次模特,她渐渐习惯了灯光和镜头,也知道工作时 候不可以乱开玩笑。不过我说了只是“基本愉快”,她平均每天要做一到两件让 我发疯的事情,包括把未冲洗的底片从盒子里抽出来,突然打开暗室的灯让相纸 全部曝光,把显影液倒进定影液的瓶子里去等等。 “哎,你能不能把两只手放在该放的地方?” “我只是想帮你么。”她挺委曲,又补上一句:“我不叫哎,我有名字的。” 名字当然是想不起来了,“哎”惯了,她就成了“艾艾”。 “艾艾,帮忙把那个瓶子递给我。” “遵命。” 艾艾很快弄清楚了显影液和定影液的区别,开始做我助手了。她只是失忆, 智力没问题,除了怎么洗碗一直都想不起来。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她的记忆丝毫也没有恢复的迹象,我却不怎么着急了。 坏了,我一定是爱上她了。当我从超市里出来抱着一大包食物,手里拿着两支正 在融化的雪糕拼命往家里赶时,我感觉到我的心正在象雪糕一样融化。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艾艾主动在洗碗,我没有惊动她,静静地看着她 的背影,心里浮上来一种家的感觉。 在家里呆久了,艾艾想上街看看,我就陪她出去,一路上我都很紧张,生怕 她突然认出自己家的门牌,然后扔下我就消失了。 夏天来了,正是象现在这样的季节,路走多了,身上就会痒痒地出汗。我牵 着她一路走,她象个孩子,看什么都新鲜: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商店的大橱窗, 理发店旋转的招牌,街角的书报亭……站在那里一研究就是半天,拖也拖不动。 “这些东西,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看到了会觉得熟悉,看不到,也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 路过电器店,艾艾看着电视机不肯走了。 “对呀,我老觉得家里少了一样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一直想不出来。现在我 终于想起来了,房间里没有电视机啊。” “我不喜欢看电视,浪费时间。” “怪不得你这个人这么古板。”艾艾不停地给我历数电视的种种好处,实在 数不出来了,干脆对着我的耳朵重复:“电视电视电视电视……” “好好我投降,今天没带钱,过两天拿到稿费就买。” 可是经过乐器店的时候艾艾看着一架三角大钢琴又不肯走了,这可把我吓坏 了,用雪糕转移她的注意力才化险为夷。 艾艾边走边哼出一首曲子来:“你听过吗,这是什么曲子?” “没听过。” “我怎么觉得这曲子特别熟,说不定和我以前的生活有关呢。” 我们走遍了一家家唱片店,艾艾把这首神秘的曲子哼给每一个店员听,没人 听过。 我牵着艾艾逛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帮她重新认识了世界上很多事物,她能认 得出所有的招牌,叫得出每条路的名字,但是具体问她何时走过这条路,和谁一 起吃的麦当劳,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一直牵着艾艾的手,怕她走丢。她上厕所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我感觉象几 个小时,怎么比她后进去的人都出来了,她还在里面,是不是已经出来了我没看 到,是不是厕所还有后门这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艾艾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艾艾一头倒在床上,我也在她旁边倒了下去,她没有叫, 也没有一脚把我踢下去,也许是累坏了,顺手搂着我就睡着了。 这下弄得我很惨,你知道,任何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办法睡着的,我听见 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心里默念放松放松,想想和性无关的事 情,想草原,想大海。想到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原来真正爱一个人,并不会对她 有什么索求,只要她在你身边,你就应该很满足了。 刚想通,她却醒了,梦话一般含糊不清地说:“你说,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 应该做些什么?” “你……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我失忆啊。” 说完她又睡着了,害我又想不通。 那天晚上我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半张床,不过当晚并没有发生什么,信不信由 你。当然,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甚至不记得是谁先越界 的,只是有一点我很清楚:艾艾绝不是没有经验的女孩子。但是从她的主观上来 说,我是她第一个男人,想到这点,心里很满足,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恢复记忆。 除了爱情,艾艾也会带给我出人意料的惊奇。有一天她看着墙上那副人体写 真说:“不好。” “哪里不好?” “模特不好,摆的姿势太生活化了。” “怎样才不算生活化呢?” “这样。”艾艾从床上站起来,下了个180 度的腰,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 她还有这一手。 “或者这样。”艾艾兴致来了,360 度一个空翻,差点砸断床板。 “你……你……”我呆了半天,只说得出三个字:“我爱你。” 我的人体摄影作品终于入选了摄影展,还引起小小的轰动。“把人体摄影和 高难度的舞蹈动作结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评论是这么说的,我知 道这全靠艾艾。 所有人都向我打听照片中的模特,我当然不能透露,只告诉他们合约中有保 护隐私的条款。 但是我不能永远这样把艾艾藏在身边的,两个人的日子能过多久,心里一点 底都没有。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艾艾不在身边,楼上楼下找遍了都不见,我的脑子 里嗡地一下,套了件衣服就奔出去。我从弄堂里找到大街上,从超市找到百货商 店,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我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了。回到家里一 看,艾艾却买了早点在等我,我抱住她就哭,艾艾知道自己做错,用力地保证以 后绝不擅自出门了。 但是我不可能把艾艾栓在自己身边的,我要工作,要见客户,要见编辑,要 和朋友合作,每次出门我都会害怕,怕我回家发现艾艾已经失踪了。也许是担心 得太多的缘故,等到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我反而没那么惊慌了。 那天下着雨,我从一个广告客户那里领到几千块钱,经过电器店还订了一台 电视机。到家一看,艾艾不见了,她平时穿的衣服都还在,下这么大雨她不会跑 太远的,也许只是去附近超市买雪糕吃。我没有出去找她,心里想着等她回来该 怎么教训她。 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天快黑了,越等越慌,我出门去找她。下雨天找人不 容易,到处掀人家的伞,除了讨骂,什么结果也没有。 一直找到天黑透了我才回到家,开着灯等了一夜,艾艾始终没有出现,就象 我在雨水中捡到她一样,她又随着雨水消失了。 第二天雨停了,天气特别好,我感觉自己象做了一场梦,要不是那些照片, 我甚至不能确定艾艾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没有艾艾的生活,一切变得乏味,我什 么事情也做不了,拿起相机,我会想起艾艾不小心把底片抽出来后吐舌头的表情, 走进暗房,我会随时提防着艾艾突然冲进来把灯打开。电视机送来了,我没有拆 箱,放在墙角积了灰。 每天早上我坐在楼下,让门半开着,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点点脚步声 都会让我激动万分,但每次都是不相干的人从附近走过了。我甚至希望自己象艾 艾那样失忆算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崩溃的。 朋友来看我,以为我在吸毒,自己照照镜子,果然象鬼。朋友担心我,约了 个女孩来玩,虽然无趣,我还是答应了,总比一个人闷死好。 中午朋友先走了,我请那个女孩在弄堂对面的“和气居”吃饭,我虽然吃惯 了这里的菜,还从来没有在饭馆里坐下来过。我点完菜,一个女服务员端了茶上 来,我无意瞟了她一眼,结果当场被定格,差点掀翻桌子艾艾! 艾艾见了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倒完茶,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我追上去叫她,她很茫然地看着我,告诉我认错人了,她叫小兰。 我找到老板娘,老板娘告诉我小兰的来历,我把事情前后拼凑了一下,大致 弄清楚了:艾艾那天知道我回家吃晚饭,应该是想打电话帮我叫外卖的,可是找 不到电话号码,就自己走过来了,她坐在饭馆里等菜,看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 突然又失去了记忆。她穿得很随便,老板娘以为是附近哪家的小保姆,就等着她 家主人过来认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 我天天经过这里,订这里的菜,却从来没想到进来看一看,艾艾原来一直就 在我附近,离我不到三分钟的路程! “艾艾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乐川,我给你买了电视机,我们的家就在马路 对面,快跟我回去吧。” 我拖着小兰要走,老板娘不放人:“你说她是你女朋友她就是你女朋友了, 你怎么证明?她家里人在哪里?” “等着我,我马上回来。”我飞奔回家拿来艾艾的照片,一张张翻给小兰和 老板娘看:“这是第一次拍的,当时你做怪样,气得我要死;这是你的新发型, 你死活不肯戴这头假发;这是你的和服照,记得吗,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折这个 布包……” 小兰将信将疑,老板娘依然保持警惕。但是大家都是非法容留不明身份人员, 她外加非法用工,我则有拐带妇女的嫌疑,我们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后还得 看小兰自己怎么想。 “就算你不相信我,跟我去看一下不要紧吧,大白天的,我还能吃了你?” 小兰跟我回家,我把楼上楼下给她重新介绍了一遍,给她看自己的床,看她 所有的衣服,她有点相信了。 “我以前就睡在这张床上……和你?” “你不相信吗?” “你怎么证明呢?” 我想了想,对了:“我可以告诉你,你左面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 小兰沉下脸:“也许我以前真的是你女朋友,可是我现在对你一点感觉也没 有,我不能随便跟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对不起。” 小兰转身走了,又回到了饭馆。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找到了艾艾,她却不再记得我了,我真不知道是应 该高兴,还是陷入更深的绝望。艾艾就在离我不远的马路对面,睡在某一间狭小 的房间里,我站在街对面,猜测着哪一扇窗口亮着她的灯光,直到所有的灯都熄 灭。 我整夜没睡,想着如何让她恢复记忆,也许一个吻会让她从梦中醒来,就象 大部分童话一样,不过为了实现这个吻可能要动用一点暴力。 天亮了,太阳一照,头痛得厉害,我去冲澡,冷水一激,突然清醒过来:真 的,这一晚上迷迷糊糊地乱想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她恢复记忆?第一次见面她 并不认识我,我照样让她爱上了我,我大不了让她重新爱上我一次,这有什么难 的? 想到这里顿时来了精神,我把胡子刮干净,去附近最好的发廊剪了个头,换 上最有形的衣服,照照镜子,除了眼睛里的血丝,怎么看都是一个帅哥。我整装 待发,正要出门,朋友打电话来,问我对昨天的女孩印象怎样,糟糕,那个可怜 的女孩,早不知被我扔哪里去了。 我走进“和气居”,把一张唱片放进唱机里,音乐响起,是肖邦的夜曲,没 一会儿,小兰果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喜欢吗,这是给你的。” “我不要。” “这本来就是你的,还有你的随身听,我也带来了。” 我把东西放在拒台上就走开了,我不能让小兰觉得我是个纠缠者,女孩就是 这样,你越是装作若无其事,她越会注意你。 点菜的时候,小兰小声对我说:“今天的猪肝不新鲜。” 我会心一笑,第一步成功了。 接下去我把一日三餐全都搬到了“和气居”,还增加了一顿夜宵。我静静地 看着小兰在饭馆里忙前忙后,并不去打扰她,有时候她走到我面前,我只是给她 一个微笑。老板娘知道我的居心,在柜台后直摇头。 几天过去,我跟小兰说话的机会渐渐多起来,我故意把以前给艾艾说过的笑 话重说了一遍,看她的反应,她果然在以前笑过的地方精确无误地笑了。我哼起 以前艾艾常哼的那首神秘的曲子,她也会自动把后半段接下去。我突然有一种作 弊的感觉,好象进入考场事先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这场考试,我赢定了。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会特别想艾艾,真想冲到马路对面去不顾一切地抱 住她,但是这样坏事的,我只有耐心地等待。 没几天,小兰开始接受我的约会,我带她去每一个艾艾喜欢去的地方,做每 一件会让艾艾高兴的事情,而以前所有曾让艾艾不开心的事情,我又全都避免了。 “你不能再洗碗了,你的手变粗了。”有一天我抓住了小兰的手,她没有缩 回去。她的手真的变粗了,我心痛得想哭,等她回来,再也不让她洗碗了。 小兰同意做我的摄影模特,开始跟我回家,留下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老板 娘知情不妙,开始另找打工妹。终于在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小兰留了下来,再 也没有回到“和气居”去。 小兰重又变回了艾艾,只是新艾艾再也记不起旧艾艾了。 艾艾睡着了,月光照着她的脸,好象牛奶淌过温顺的玉石,她随着呼吸微微 起伏,我仔细地研究脸上每一根线条:哎呀,上嘴唇好象有点不一样了。偷偷地 拿出以前的照片比对,吁,真是多心,一丝不差么。 我再也不敢离开艾艾半步了,我向所有认识我的人慌称去了外地,拔掉电话, 关上大门,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晚上睡觉都会抓着一只手。 “就算你天天盯着我,我以后还会失去记忆的,那时候你怎么办呢?”有一 天艾艾问我。 “不要紧,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你一千次失去记忆,我会让你一千次重 新爱上我的。”说完我紧紧地抱住艾艾。 艾艾说:“我们照一张合影吧,如果以后我又失去记忆,你把这张合影拿给 我看,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真的,我帮艾艾拍了那么多照,从来没有想到两个人合影。我们走到摄影棚 里,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艾艾在照片背面给自己写了一段话,我把这张照片藏在 最贴身的地方。 天越来越冷,我和艾艾成天呆在家里,有时甚至在被窝里钻一整天,世界只 要能容得下两个人,就够大了。 但是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呢?有一天拉开抽屉,只抓到一堆硬币,我不得 不插上电话,向所有的朋友和客户宣告我从远方回来,又要重新开始工作了。工 作不容易,你不能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有一段时间我只好卖掉心爱的相机 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最后幸亏朋友帮忙才接到新的客户,想想我自己的重色轻 友,真有点愧疚。 春天很快来了,那一天天气很好,因为我记忆中艾艾的出现和离去都和下雨 有关,所以我跟本没想到艾艾会在那天离开我。我帮一家时装杂志拍室外的模特 照,在郊外跑了一整天,很累,傍晚的时候回家一看,艾艾又不见了。我第一反 应是冲到街对面的“和气居”去,但这次艾艾不在,老板娘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 我,好象在说:“我早知道会这样的。”店里的人告诉我艾艾中午打来过电话, 叫了外卖,可是送上门去的时候家里却没人开门了。 家里很乱,艾艾的鞋都没有穿,她是匆忙中出门的,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附 近所有的小饭馆、酒吧、电影院,凡是艾艾可能去的场所都找遍了,一直找到晚 上,艾艾始终没有出现。 我又一次丢了艾艾,这是意料中的,我已经有了承受力。这次我没有坐在家 里等脚步声,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能报警,不能找朋友帮忙,只能靠自己的两 条腿。两个多月以来,我跑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次遇见 她,而且一定还会重新让她爱上我的。 终于有一天,我真的见到了艾艾,她剪短了头发,衣服也不一样了,可是我 隔着老远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我没有惊动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希望我这个 陌生男人的出现没有吓到她。我吓到你了吗? 林乐川的故事讲完了,思妤面前的咖啡也凉了,窗外的阳光依然那么刺眼。 林乐川解开背心,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夹子,打开了放在思妤面前,原 来是一张照片,照片拍得很精致,两个赤裸的人体紧紧纠缠在一起,象两块嵌在 一起的砖。思妤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面自己的笔迹:“照片为证:艾艾永远爱 乐川。” 思妤放下照片,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但是 脸上却闪着喜悦的光芒,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思妤啜了一口咖啡,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说:“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愿意 听吗?” “故事很长吗?” “不,很短。” 林乐川拿回照片,深深吸了口气,让微笑重新回到脸上,准备听思妤的故事。 有一个女孩,名叫思妤,她从小学习舞蹈,长大后成了一名舞蹈演员,她和 一个年轻的作曲家结了婚,两个人非常相爱,作曲家写出优美的乐曲,用钢琴为 她伴奏,女孩在琴声中翩翩起舞,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 但是这样的幸福没有太久,一次女孩在练习一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时不慎摔 伤了头部,从此以后她得了一种间隙性失忆症,长则一年半载,短则几个月,她 会突然失去记忆,而且失去的记忆再也无法恢复。 奇怪的是女孩的病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她每一次失忆,她丈夫 都有办法让她重新爱上自己,而对于女孩来说,她的一生就活在一次次的初恋中,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爱情吗? 可是有一天女孩独自出门,在半路上突然失忆,而且丢失了所有随身的物品, 幸亏一个好心的摄影师收留了她,她想不起自己的家,却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家。 女孩的丈夫失去了心爱的人,每天都在不停地寻找,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本 摄影杂志上意外地看到了女孩的相片,他打听到摄影师的家,找上门去,摄影师 不在家,开门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孩,还有一双完全陌生的眼光。没关系,这 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他想。可是这一次他错了,因为 女孩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了。他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女孩听,尽管他讲得很动听,女 孩却根本就不愿意跟他走,无奈之下,他强行绑架了女孩。 一开始,女孩死活也要回到摄影师的身边,她拼命反抗,大哭大闹,甚至以 自杀相威胁。她丈夫绝望了,一个人只有一颗心,给了别人,就再也要不回来。 他不忍看着女孩这样痛苦,为了她的幸福,他宁愿把她送回去。可是世界上的事 就是这么难料,正当这个时候,女孩的失忆症又发作了,就这样,他又得到一次 机会…… 这些事情我讲得很简单,因为我一点也不记得,全都是别人告诉我,我自己 再组合起来的。我记得的是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大的房间里,早晨的 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窗边放着一架漂亮的白色钢琴,一个男人坐在钢琴前轻轻 地弹奏,那是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但是感觉却那么熟悉,我可以随口哼出 曲调来。男人弹了一半停下来,他告诉我,这是他以前写给我的曲子,我记不起 来自己的名字,记不起来别人的脸,但音乐是不会忘记的。他把我带到钢琴前, 把我的手放在琴键上,我的手指在他引导下轻轻敲打琴键,那熟悉的曲调延续下 去,他慢慢放开手,乐曲却没有停止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会弹钢琴的。 你了解音乐的力量吗,那比什么样的语言都有力,我很快爱上了眼前这个男 人,而且我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这段音乐响起,就会重新唤起我对他的爱 …… 说到这里,思妤的手机响了,正是一段似曾相识的乐曲。 思妤一直等铃声完整地响过一遍才接起话:“喂,你在哪里?我早就到了, 你就在老地方等我好了,我马上过来。” 思妤挂了电话,静静地看着林乐川,林乐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思妤收拾好东西,买了单:“我该走了。”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外面太阳再亮,林乐川只觉得眼前 一团黑,他的声音变得无力,几乎是在哀求:“我们还能再见吗?” “艾艾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乐川还想作最后的挣扎:“也许有一天你又会失去记忆……” 思妤轻轻一笑:“那我也还是思妤,我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都纹在身上了。” “什么,你……”林乐川叫起来,“你纹在哪里了?” 思妤脸红了:“我不能告诉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是一件艺术品?” “嘘。”思妤连忙示意他轻声,咖啡馆里有一两个人闻声看过来。 “放心吧,除了我和他,谁都不会看见的。反正我也不会再拍那些照片了, 对吗?” 林乐川别过脸去,无话可说。 思妤站起来,走过林乐川身边,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对不起……谢谢你 ……”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林乐川抬起头,思妤已经从他身边飘走了。 思妤从咖啡馆里出来,从背后捂往一个男人的眼睛,然后又象只小鸟一样投 进他的怀抱。 男人顺势搂住了思妤:“你刚才在哪里?” “你想我吗?” “想的。” “以后再也不要让我一个人等你了,我会失去记忆,跟别的男人跑的。” “知道了,对不起。” 男人牵起思妤的手,正想走,又停了下来。 “你看,那个人怎么了?” 思妤回过头,隔着大玻璃看到咖啡馆里的另一个男人,此时哭得象一团浸饱 了水的海绵。 “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 “看他样子挺可怜的。” “过一阵子就会好的,谁都是这样的,对吗?” “对。” 两个人手牵手离开了,天气特别好,太阳融化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