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 作者:何兆伟 在人世间悠悠近二十六载,只有一样东西二十六年来如影随行、不离不弃、挥 之不去,那就是我背上的一块鲜为人知的、其貌不扬的深褐色胎记。 既是胎记,自然是从娘胎中带来的。自小到大,不知多少次,我对着镜子细细 揣摩这块生来俱有的斑块,对它之所以能够形成的意义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浑 身上下每一个器官的搭配及功能都完全符合达尔文老先生的进化论学说,只有这块 胎记,它毫无意义地横陈在我雪白的躯体上作破坏性的展示。 小时候,妈妈替我洗澡时经常会突然停止手中的动作,凝视着我的背脊,叹一 口气,摇一摇头,轻轻说道:“唉,这块胎记……”每一次我总是觉得疑惑,胎记 就是胎记,它一直生在我的背脊上,为什么妈妈要叹气呢?直至八岁那年,我第一 次和同学一起去游泳,在更衣室里,一个同学指着我的背大叫:“快来看哪,她的 背上多难看哪!”于是,全班的女同学全都跑过来参观我那可怜的背脊,指指点点,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体流下委屈的眼泪。那天回家后,我刚想向往常那样 对着妈妈诉说心中的委屈,但一看到妈妈的眼神,蓦地想起她平时凝视我的胎记时 的神态,心里突然明白了她常说的“那块胎记……”,那四个字后面一定是“那块 胎记真是不好看”或者“那块胎记如果没有就好了”之类的话语。 那天,我并未对妈妈诉说心中的委屈,我怕说了她心里会难受,因为毕竟是她 带给我这样的一块丑陋的胎记。 自从那次游泳风波之后,每当我必须与众人一起更衣时,就尽量背对着墙壁, 不让别人看到背部,免得再次受人嘲笑。久而久之,即养成了一个习惯,怕别人看 到自己的身体,即使是最亲近的妈妈及妹妹。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块胎记也伴随着我身躯的发育而日渐增大,而我对它的厌 恶之心也与日俱增。记得大一时,校园里正流行露脐装,那时的我,正处于一生中 最美丽的时光,洁白透明的肌肤、纤细的腰肢、可爱的肚脐,无一不是穿露脐装的 “最佳材料”。寝室里的同学都怂恿我穿上露脐装“招摇过校”,但只有我自己知 道,我这一辈子于露脐装是无缘的,除非我割去背上的胎记。 时日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依旧害羞、依旧不敢穿露脐装、依旧不敢和同学一起 去学校的公共浴室洗澡。一日,和相恋多年的男友单独在家,情到浓时,他轻轻地 替我宽衣解带,我一直沉醉在一片柔情之中,待到略微清醒时,发觉自己的呈象牙 白色的身体正散发着柔和而撩人的光芒裸露在灯光下,于是下意识地用毛毯遮住自 己光滑的背脊,男友笑了,问我何以顾后不顾前,我红着脸告诉他自己的“丑处”。 他拉开毛毯,轻轻地抚摸我的身体(当然也包括我的胎记),告诉我说,其实几乎 每个人自出娘胎,身上都带有色斑或胎记,只不过有的人大一些,有的人小一些, 这其实是很普通的现象。然后,他又在我的耳边轻语:“我喜欢你的手、你的脚、 也喜欢你的胎记,你的一切一切,因为它们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我心一动,是啊,每个人都有缺憾处,我人格完美,身体健康,性格活泼, 唯有这一个小小的缺憾,但这一块胎记其实足不能成为我不高兴的理由,难道我应 该为自己不能着露脐装,不能以背示人这些小事而郁郁寡欢,放弃自己应该享受的 快乐时光吗?我觉得自己以前的忧虑真是太多余了。 时日匆匆,与男友感情深厚,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日。请柬发出后,昔日好友 相约来庆贺。大伙踢去高跟鞋,回复大学时日,手捧咖啡,头枕软垫,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侃侃而谈。一友盯着我凝视许久,长叹一声,说道:“生活在幸福中的 女人到底不一样,瞧你,双眸清澈,皮肤光滑,脸上连一丝细纹也没有。再看看我 们,虽然昔日也曾光芒四射,但现在却情感无依,一个个象干花似的神采全无。” 我笑到:“何出此言?想当初你们可比我出息多了,身边的男友走马观灯,个个精 彩,令人目不暇接。”另一女友苦笑道:“你有所不知,当初自认潇洒,男友换了 一个又一个,哪知现在想终身托付之人却以我有太多的过去而拒绝了我。 现在想来,真是有些追悔莫及。“听后心中戚然,不禁劝道:”他如若心中有 你,自然会将你的缺点及过去全盘接受,他既视你的过去为污点,又怎能成为你终 身托付之人。“友沉思半晌,叹道:”也罢!“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与朋 友的对话,心中释然。世上焉有完人存在,胎记,是每个人都有的,有的人是天生 的,有的人却是后天自己烙上的,有的人长在身上,有的人的胎记却根深蒂固地生 长在心中,同样是无法摆脱的。但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最终都将示于人前。 真心对你之人,自然爱屋及乌,将你全盘接受。追求完美而容不得一粒砂砾的,又 怎能成为良友及爱侣。 出嫁那日,我白衣胜雪,长裙拽地,笑嫣如花。妈妈微笑地望着我,轻轻低语: “终于长大了,想当初,那块胎记,”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二十多年了, 这句不完整的话语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一个沉甸甸的迷团。我打算无论妈妈说什么, 我都会告诉她:“我并不认为这块胎记难看,我很喜欢它,至少它让我觉得自己与 众不同。”只听见妈妈接着说:“幸好只是一块胎记。你刚出生时,医生说这可能 是凝血症的症状,说如果过了一夜你还无恙,就说明这只是一块胎记,否则的话, 你应该是过不了当天的。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夜,也祈祷了一夜,终于,我的祈祷 得以实现,这只是一块胎记,并不致命,你终于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也终于今天能 够披上婚纱。”我愣住了,无数次,我想象着、塑造着这四个字的后半句,也同时 被这后半句未知的语句折磨着,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自认为的缺憾却是父母亲 莫大的欣喜。刹那间,那个令我憎恨了近二十年的小学同学、那件我心仪的露脐装、 那块毛毯、我好友刻着细纹的脸庞……一一在我的脑海中闪过,那么清晰,而又那 么模糊。“那只是一块胎记,不至于致命。 “而我居然曾经以它为耻。在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接受并喜爱上了自己背上的 那块永不会磨灭的”丑陋“的胎记。 望着妈妈,以及不远处那个将要与我执手偕老的曾经轻轻抚摸那块胎记的男孩, 我轻轻地应道:“是啊,幸好只是一块胎记。”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