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棉袄。转眼间,冬季又到了。这天,冷 风嗖嗖,细雨绵绵。正是清江镇的集市日子,邻近村庄的乡亲百姓冒着凄风冷雨来 赶集。 集市的场面比往日显得特别热闹,乡亲们赶集子,除了割点猪肉、羊肉、牛肉 回家外,更主要的目的是听说黑牯岭煤矿有限公司今天要扩股招工,纷纷携带平时 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余钱来购买公司的股票,也有不少年轻力壮的汉子打算来报名 当工人。 公司办公室门口前面,围满一大堆外乡人。他们当中,有些汉子也曾到过山里 挑煤,他们觉得黑牯岭煤矿公司讲信誉,扩大生产有发展前途,不管是买股票,还 是进矿挖煤都有利益的保障。因此,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来这儿凑热闹。门口 墙上,张贴着两张大红纸抄写的招股简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简章跟前, 懂字的就伸张脖子仔细过目,不识字的就互相打听,弄清楚上面所写的内容。 乔克仁走出办公室门口,指着墙上的招股简章,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请 静一静。现在听我来解释一下,本公司首次向社会发行股票的有关事项……” 乔克仁说着,扬起手中的股票说:“大伙看清了,本次发行股票的名称为‘广 西省清江镇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股票’,股票为记名式普通股票,每股面值1 元。” 乔克仁把手放下,继续说:“为了扩大生产,加快矿井投资,公司股票总额为 45万元,其中本公司以账面净资产价值股20万元,余老板和甫老板原先各交的10万 元,其余剩下的5 万股特向各位乡亲发行。” 甫茂华把桌子搬到门口拦住,也接着说几句:“各位大叔大婶,本公司的股票 值钱咧,你们大概也知道,我们公司生产出来的煤炭供不应求,人家广州电厂厂长 上个月前就亲自拿来10万元粤钞,作为预购煤炭的定金,广州电厂离我们清江镇遥 遥上千里路,都那么信任我们的公司,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看中了我们的煤炭产品 ……” 一个外乡的中年汉子打断甫茂华的话问道:“我说这位先生,别的你不要罗嗦 了。我问你,购买股票有什么好处?” 乔克仁代替甫茂华回答说:“噢,大伯,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说。”他用手指 指点点招股简章,“凡是持有本公司股票者,均为本公司股东。那么,股东有什么 权利和义务呢?简章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一是股东按公司规定的条件,有选 举和被选举为公司董事和理事的权利;二是当年公司盈利的话,股东可以享受分得 红利或接受无偿配股的权利;三是公司清盘后按股份比例取得公司剩余财产……” 听乔克仁、甫茂华二人的讲解,人群中一阵议论开来:“哎呀,认购股票可真 是一桩新鲜玩艺,过去从未听说过。” “嗨,听说人家外国老板办工厂都是这样干的,城里有的人炒股票还发了大财 呢!” 一位穿兰色长衫的中年汉子,看样子是位教书匠。他撑着一把纸伞,挡住不停 落下的毛毛雨,用手拍拍前面那位汉子的肩膀:“我说老哥,别光说炒股发财啦, 你不见简章上面写着吗?股东的义务是,按规定不得退股,同时还要承担公司经营 亏损或破产的有限经济责任哟!” 一阵寒风夹着冷雨吹过来,那位汉子吃了一惊:“啊,万一公司破产倒闭,我 们手中的股票不就是要变成擦屁股纸!” 教书匠说:“那当然,买股票是要冒风险的,听说城里有的人为了炒股票,炒 得倾家荡产,欠了一身债,最后只好跳楼哩!” “哎哟哟,那我可得回去跟老婆说说,这股票是买好这是不买好。”汉子缩回 脖子,退出人群,真的转身回家了。 乔克仁把他们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他看看那位教书匠,知道对方肚里多少也 有点墨水,对世上的事情多少也多懂得一些,不象镇上的这些村民。他承认教书匠 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说归说,教书匠并没有象那位汉子胆小怕事,退出人群,这 说明他大概也是带有点钱来准备买股票的。乔克仁见大伙儿正在交头接耳,议论认 购股票的事,有的眼里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于是,他清清嗓音,继续说:“各 位,方才这位先生说的是事实,不过,买股票不是炒股票,请大伙相信。我们公司 的生产是绝对不会倒闭的,待我们的新矿井初具规模后,省政府还会来投资。今年 初,省里来的专家宁先生不是说,黑牯岭煤矿很有发展前途吗?所以,请父老乡亲 们放心,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是绝对保险的。” 乔克仁在办公室门口宣讲招股的同时,杨厚实在自己家里,也正在与方嫂商量 购买购股票的事情呢。杨厚实早上刚刚从井口回来,他洗完澡后,困得上下眼睑直 打架,可他硬挺着,尽管眼珠被连续几天的夜班熬得布满了血丝,他也不想休息那 么快。 “淑兰,今天公司发行股票。你看,我们计划购买多少股哇?”杨厚实吸完一 袋烟,将烟锅轻轻地往地上叩烟灰,问道。 方嫂正在床上拆自己的破衣裳,她把还稍好的布片叠起来,留到往后使用。她 听到丈夫在问她,便抬起头来,说:“买100 股吧。” “才买这么一点呀?” “你想买多少哇?家中积攒下来的余钱又不多,全部都买了,万一有什么应急 的事儿急需钱,上哪儿找呀?” 杨厚实放下长杆子烟斗,起身走近方嫂跟前,帮助叠一块旧布片,说:“怕什 么呢?我现在不是在山里挖煤吗?每月还能领到几十、上百块钱呢,再说,你有时 候还去挑点煤呢,两个人的收入多少还能省下来一点。” 方嫂微微嗔道:“你呀,就想到我还去挑点煤,也不想想我已经有妊在身,还 能挑多久呢。” 听方嫂这么一说,杨厚实倒是立刻认真打量妻子的体形来。他从侧面看看她的 腹部,只觉得还是和以前一样平展展的,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看着,看着,他心 中涌起一股激情。阿杏和小家才都出去玩了,于是,他忍不住撩起方嫂的衣裳,把 耳朵贴近她的肚脐眼。 “你、你这是做什么呀?”方嫂脸庞发热地问他。 “别嚷嚷,我听听看我的儿子在里面喊爸爸没有。”杨厚实一本正经地说。妻 子的肚皮滑溜溜的,暖乎乎的,一阵阵的呼吸声从她的腹部里面传出来。 方嫂轻轻地推开他的脸,娇嗔地说:“傻瓜,才三个多月,还未成个人儿,怎 么知道喊你爸爸呢!” “不!我偏要听嘛!”杨厚实反脸转过来,眼睛向上看着,无意中觑见妻子胸 口前坠下的两只圆溜溜的乳房。虽然有衣裳遮挡着光线,可是,他仍然看得很清楚 那两点暗红色的乳晕比以前泛开了许多,奶头直挺挺的。随着方嫂的呼吸,两只乳 房轻匀地起伏。杨厚实看着,看着,只觉得自己下边的玩艺儿勃起来了。他忍不住 把一只手向上伸进去,轻轻地捏住爱妻的乳房。 方嫂打个冷颤,忙把丈夫的手推开,说:“你的手冷冰冰的,好象一条水蛇。” 杨厚实逗闹道:“什么蛇呀?等会儿我这条水蛇钻入你的下边,你就不会说冷 冰冰的了。” 方嫂被自己的男人挑逗一下,也忍不住了。她伸往丈夫的裤裆抓去,说:“你 呀,真性急。实在熬不住,就去把门闩上,免得等一下有人进屋看见。” 夫妻做爱之后,杨厚实感到浑身一阵舒畅轻快。方嫂系好裤带,嗔道:“你呀, 真是一只馋猫,光天白日的也要做这种事,真不知羞!” 杨厚实笑道:“人家在山里熬了这么多天,没见你没事,一见你就忍不住嘛!” 方嫂反诘道:“见我就忍不住,是这样那天晚上你第一次在门口外面偷看我换 衣裳,怎么又挺得住了?” 杨厚实又笑道:“嗨,别说啦!那天晚上你害得我下身都湿了,好久都软不下 来。” 妇人嘲谑了一句:“嗬,湿了才好呢!谁让你那么怕死呀?我还以为你的卵仔 都缩进肚子里面了呢!” 夫妇俩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激情过去之后,杨厚实认真地接过方才的话题说 :“淑兰,你说,我们再多买50股股票行不?” 方嫂好象没听见丈夫的话似的,她仍在回味方才的快感。 “哎,我问你,你说呀。”杨厚实把话音提高,几乎吓了妻子一跳。 方嫂愣怔一下,才明白男人问她什么。于是简单地说:“买就买吧。” 她走到角落,打开笼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包。她打开红布,数了数银元, 慎重地放在丈夫的手上,嘱咐说:“拿好啊,千万别象上个月那样让小偷扒去了!” 杨厚实说:“哎呀,还是你拿钱稳当点,我们一块去买股票吧!” 上个月,方嫂给钱杨厚实叫他上街扯几尺布回来做衣裳。谁知到店铺叫韦老板 剪好布料准备付钱时,才发觉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扒手摸去了。他把口袋翻出来, 口袋好好的,没有破洞,他猜想是被人偷走了。回到家中,他告诉方嫂,方嫂心痛 了好几天。是呀,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不小心弄丢了,能不痛惜吗! 方嫂藏好余钱,杨厚实催她出门,她说:“赶投胎嘛,我去厨房洗洗下身,你 要走就先走,我随后就来。” 杨厚实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等。不大功夫,方嫂出来了,她把钱藏在贴衣袋内。 于是,夫妻双双出门了。 他们家离镇上闹市不远,远远就听到集市上的熙熙攘攘声。天上下着毛毛雨, 寒风迎面吹来,细雨飘洒在脸上。方嫂赶紧把头上戴的竹叶帽压低点。经过程一民 家时,方嫂说:“我看看,阿杏他们在不在阿民家玩。” 她推开程一民家虚掩的门,果然阿程婆正在跟阿杏、小家才,还有邻居的几个 孩子讲故事。 门板“吱”的一声响,阿杏扭过头,见是阿妈,便问:“妈,你和阿爸去上街 啊?” “嗯,你去不去?” “不去,阿程婆讲的故事好好听的。她现在给我们讲的是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 杨厚实跟着探头进门,问阿程婆说:“阿程婆,阿民呢?” 阿程婆把故事停下来,回答道:“阿民说是要买什么股票去了。”她说罢,接 着反问一句,“杨大哥,你和方嫂也是准备去买股票的吧?” “是的,阿程婆,你好坐,我们先走了。” 夫妇两人离开阿程婆家,向公司办公室走去。快走到公司办公室时,正好碰上 肖英迎面走来。 肖英今天穿着一件新缝好的碎点蓝花色的唐装衣裳,她做的衣裳很得体,不宽 不窄,刚好将她那纤巧的身段显现出来。细细的腰身,宽宽的下摆,她的穿着十分 好看。 “杨大哥、嫂子,你们也是去买股票啊?”肖英浅浅地露出笑靥问道。 方嫂说:“阿英,你不上街啦?” “怎么不上,我刚从公司办公室回来。” “你买有股票啦?” “买了,买了150 股,一共150 元。”肖英从口袋里掏出个红缎面本本,说, “喏,这是公司发给的股票证。” 杨厚实接过股票证,翻开来看,内页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印章刻着:广西省 清江镇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里面还写有肖英的名字,注明认购股票金额,并 且还盖有董事长乔应天、总经理乔克仁两人的大印。印泥还未干,说明是刚刚才盖 的章。 “杨大哥,你们快点去买吧,有好多的外乡人也来买呢!”肖英说。 杨厚实将股票证还给肖英,说:“你手脚真快。” “买快点好回去做家务活。”肖英藏好股票证,把辫梢一甩,说,“好啦,我 先回去了,你们去吧。” 肖英走后,杨厚实回头看看她的背影,说:“阿英这姑娘真活泼,长着一张甜 甜的嘴巴,可惜强仔没有福气,未能讨她过门就死了。” “强仔刚死的时候,阿英悲伤了好几天,也辛苦劳累照顾了好几天文妈。那几 天下来,她两边脸墩上的肉都消陷了一层。”方嫂说。 杨厚实转脸向方嫂投去一瞥,说:“淑兰,过些日子等阿英把不幸的悲事忘了, 你问问她,镇上的小伙子她要是看中了谁,讲给我听,我好去撮合撮合。” 方嫂笑道:“得啦,我还怕你做不好媒公呢!” “你别小看我,我……” “我什么?你要是会做媒,当年你怎的就讨不到婆娘。”方嫂嘻笑着挖苦一句。 杨厚实凑近方嫂耳旁,低声道:“傻妹子,当年我要是讨了婆娘,现在你还会 是我老婆吗?” 说罢,他露出一副得意的神色。 方嫂半是嗔半是爱地推开他:“发什么神经哪?这是在大街上,让人家看见你 这副样子,怪臊死人了!” 赶集的人们来来往往,不时有熟人和陌生人经过他们身边,熟悉的热情打一声 招呼,生疏的也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倒是他们听到走过身边的行人在谈论购买股 票的事。 公司办公室门口到了,这里还围着许多人,看扩股简章的,互相看股票证的, 正在商量买股票的。有一个从外乡来的汉子披着被毛毛雨淋湿了的蓑衣,水珠顺着 棕毛滴下来。他挤进人群中,大伙儿怕蓑衣上的雨水碰湿了他的衣裳,纷纷让路。 杨厚实看见小南、阿眯哥也在这里,问他们买了股票没有。阿眯哥说钱在他老 婆手里,他做不了主,只是来凑凑热闹。 “那你怎么不叫你老婆来呀?” 阿眯哥叹气说:“嗨,她说有钱留着买衣裳穿,买烟抽,买酒喝,买股票有什 么用。还说井下两块肉,不准哪天被顶板压死都不知道。” 杨厚实说:“你呀,真是不卵不泡,一个大男人都做不了主。” 阿眯哥苦笑说:“唉,要是我老婆能象嫂子这般贤惠就好。” 方嫂听他这么一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最怕别人讲丈夫是老婆奴,现 在听到阿眯哥当着她的面夸她,内心感到很欣慰,但嘴上却说:“哎,我哪能比得 上罗嫂哟!她又懂得当家理财,又懂得体贴你,你前世不知烧了多少炷高香才修来 这样的福份哪!” “得得,就只听你夸她。”阿眯苦笑说,“嗨,有时候她凶起来的模样你还没 见过呢!”言毕,他忽而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尴尬地补充一句,“瞧我,话又多了! 呃,方嫂,告诉你,你可别把我方才说的话告诉她听啊,不然……” 方嫂掩口笑道:“好啦,好啦!快回去吧,不然,她又要揍你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妇人惊叫一声:“哎呀,钱,我的钱包被人偷啦!……快, 快抓住他,是他偷了我的钱包!……” 杨厚实顺着那妇人手指望去,不远处有个小个子的年轻人冲出人群,跑得老快。 一看见小偷行窃,杨厚实就气愤得七窍冒烟。上个月他在布店被人偷去钱时,心里 就发誓,他娘的!以后要是再让他遇见三只手,非把他抓住揍一顿不可,以解心头 之恨!于是,他二话没说,拔腿追上去。 杨厚实一边跑,一边喊:“站住!你快给我站住!” 小偷见后面追来一个粗壮汉子,慌不措路。跑着,跑着,他两腿一发软,双膝 跪下来直求饶:“大伯,可怜可怜我,别揍我啊!” 杨厚实跨上几步,一把揪往小偷的衣领,拳头举得高高的,手指骨节攥得“格 格”响:“钱哪,快把钱包拿出来!” 小偷哭泣起来:“大伯,可怜可怜我吧。我娘病了,没钱给她抓药,我……我 没法子,就……” 杨厚实心肠慈善,见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满脸稚气,听他这么一说,握 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手指,随着扬起的胳臂也放下来了。心起隐恻之情,他半信半 疑地说:“小弟,你想诓人吧?” 男孩满面泪痕:“大伯,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钱包,跟 着钱包出来的还有一张纸片,他说,“喏,这是村上的医生给我娘开的药方。我想, 今天是清江镇的集市日,赶集的人多,心想寻个机会下手,好给我娘抓几付药回去。” 杨厚实拿过那张药方看着,上边果然写着十几味药名,是治疗哮喘病的方子。 他松开一直揪住对方衣领的手,把男孩拉起来,同情地说:“啊,你娘患了哮喘病。” 男孩点点头,他不敢抬眼望那双犀利的目光。 “你娘要是知道她服的药是你用偷来的钱买的,你说,她能服得下么?你说, 她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偷钱来给她治病么?” “……”男孩自知有错,一时哑口了。 被偷钱的妇人跟着追上来了,她气愤得脸包发白,一眼看见男孩手中还在拿着 自己的钱包,伸手抢过来。她扬起手掌,就要掴下去。 杨厚实拦住妇人的手,劝道:“嫂子,别打了,钱包追回来就是了,他也是被 生活困难所逼迫的。既然他承认错了,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妇人心中不快,可是看在杨厚实的面上,只好骂咧咧道:“哼,如果不是这位 大伯替你说话,看我非掴你几个耳光不可!”她一边骂着,一边回头向公司办公室 走去。她要用这些钱去买股票呢! 杨厚实看见男孩的头发和衣裳被毛毛雨淋湿了,便将自己的竹叶帽戴在他头上。 然后安慰他说:“小弟,别难过,等会儿大伯带你去药铺抓几付药回去给你娘治病。” 男孩发怔了,他睁睁地望着眼前这位憨厚的粗壮汉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也 以为是这位粗壮汉子说错话了,竟连杨厚实推了他几下,他两腿几乎一动未动,仍 然愣怔怔地站在原地。 “喂,走哇!”杨厚实催道。 “上哪?” “到药铺呗!” 这回男孩相信了,他听清楚了。他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个大好人,一个大慈大 悲的好人哪! 这下子,他竟然又落泪了,这泪水的滋味已经不是起初悲戚戚的泪,而是涌满 感激的情意啊! 方嫂在办公室门口等了好久,见妇人已经拿着钱包回来了,可是丈夫还未见回 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着急地问一声那妇人,对方气咻咻地说:“你男人哇, 天生一副软骨头。方才抓到小偷,还替小偷说情呢!” 方嫂被她的话浇得一头雾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朝杨厚实追去的 方向走去。刚走到小巷拐弯处,却见丈夫跟着方才偷钱的男孩迎面走来了。她更是 莫名其妙。 杨厚实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向方嫂说了。方嫂听罢,也很可怜男孩的处境,她 联想起有一次自己病倒了,没钱抓药,女儿阿杏便到菜地偷摘人家的瓜菜拿到集上 卖,换钱抓了一付药回来的情形。后来,她懂得这件事后,狠狠地打了两鞭子阿杏。 打罢,她又搂着女儿哭了,唉,可怜天下穷人孩儿心啊!现在,自己男人带男孩去 抓药,她理解他的心情! 方嫂见男孩胆怯怯地望着她,她不认识他,便平心静气地说:“小弟,你家不 是住在本镇的上吧?” 男孩慑懦道:“我家住……住在黄坡村。” “啊,黄坡村,离这有三趟路远呢!”方嫂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告诉杨厚实 知道。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黄坡村在哪里,离这有多远。 接着,他又问:“你爸爸呢?你爸爸不在家吗?” “他出去躲债半个月多了,一直没见影子。我妈又是着急又是担忧,这样一来, 哮喘得紧了。” 男孩难过地哽咽着说。 “唉——”方嫂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药铺,杨厚实把男孩的药方放在柜台上,叫医生按方子抓四付药。医生抓 完药后,用麻绳扎捆好。杨厚实付过两枚银元,然后取药包让男孩拎住。末了,慈 情地嘱咐道:“小弟,回家后就给你妈熬药喝,记住哟,以后再也别干那种偷偷摸 摸的事了?” 男孩感到得再也忍不住了,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来,向他们叩头道:“大 伯,大婶,我记住你们的话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情!” “快回去吧,你妈在家里等着你呢!”方嫂拉起男孩说。 男孩眼眶里啪啪落下几颗大粒的泪珠,他感激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位好心的夫 妇,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他向他们深深地鞠个躬,转身就走。 杨厚实见男孩忘了戴帽子,拿起搁在柜台上的竹叶帽,走出门外,追上几步, 叫道:“喂,小弟,帽子。” 男孩停下,杨厚实给他戴上帽子:“天上下雨,小心别让雨淋湿了药。” 男孩答应一声:“嗯。” 杨厚实和方嫂伫立在药店门口,久久地目送着男孩的背影。忽然,杨厚实想起 了什么,他又追上去喊起来:“喂,小弟,等一下。” 他追到男孩跟前后,说:“呃,要是你爸回家了,你告诉他,就说我们黑牯岭 煤矿要扩大生产,公司要招收新工人。叫他也来我们镇上挖煤吧!” 男孩又“嗯”了一声,终于,他渐渐走远了。 二 余歌林收到从家里来的一封信,父亲说在城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漂亮的姑娘, 希望他抽空赶紧回去见见面,不然姑娘就不愿再等待下去。他看完信,整个心思顿 时完全陷入甜蜜的遐想之中。 他父亲余太元在信上说,姑娘认识他,可是她叫什么呢?信上没有写,为什么 不写出来呢? 也许父亲不知道,也许有意让他回到家后突然给他一个惊喜。有些事情就是有 点怪,如果你事先懂得太多太清楚,获取到手后往往失去新鲜感,因此也就尽力珍 惜它、爱护它。 余歌林去年8 月份是怀着远大抱负来这里开发黑牯岭煤炭资源的。然而,辛辛 苦苦忙了一个冬夏,公司的生产始终未见明显的效益,相反,一直处于亏本的被动 局面。再加上公司生产条件简陋,路途远,隔日要到井口那边走一趟,确实累得够 呛。渐渐地,他对开办煤矿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兴趣。他思忖道:他妈的,在这 老鸦飞过也不愿落脚的黑山沟,别说开煤矿,就是开金矿,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为了打发无聊的心情,他学会了打麻将,很快,犯上了“围城瘾”。那天晚上, 在韦老板家正玩在兴头上,眼看一手好牌就要和了,没想到,自己打出的一张臭牌 刚巧是下家韦老板的独听牌,简直气得他七窍冒烟。没想到,乔克仁此时也在叫他, 于是,他索性把输牌的火气往乔克仁身上冲去。他当时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凶,嗓 音也比平时粗得多,而且还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句粗鲁话。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自 己那天晚上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是生活上的不顺心,还是怪乔克仁害得他来这黑 山沟吃苦?都是,但也不都是。 幸好,乔克仁没有当场和他撕破脸。翌日,也好象忘记了昨晚上不愉快的事。 乔克仁没有提起他打麻将的事,只是叫他、甫茂华、许厂长和公司董事长乔应天等 人,一块在公司办公室研究商量扩大发行股票的事以及在山外打新井的事。下午, 他们一块带着许厂长进山里,察看了几个井口的巷道和工作面的情况,同时确定在 山外打新井口的位置。 关于公司扩大发行股票和山外打新井口,余歌林感到信心不足。因此在会上几 乎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粗描淡写地说:“试试看呗。”乔克仁已经看得出他心 里闹别扭,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去问余歌林,余歌林也没说。 白天,公司在办公室门口发行股票,余歌林照样去打他的麻将。中午,他就收 到了家信。 吃过晚饭后,余歌林再没有去韦老板家“砌方砖”了。他把父亲的信从头到尾 再看一遍,他感到这封信很有回味,第一次令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个人的问题了。是 的,一个年轻人到了一定年纪,总要自然而然地考虑婚姻大事的,即使本人不考虑, 做父母亲的或者朋友同事也会从旁边帮一把。甚至有的人尚未出世,父母就指腹为 婚,或者抱养童养媳了。 余歌林长着一副清瘦的高个子身材,腰肢显得十分修长,一双眼睛呈八字形, 不时流露出狡黠的目光。他的脸庞俊美,头发梳得油亮,平时开口喜欢装腔作势, 往往很容易拢络一群女孩子围着他身边转。 还是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他就同时和几个女学生整天嘻嘻哈哈,也不知道他到 底真正的爱上哪一个。但是直到大学毕业,他还是没能和任何一个女孩子定下私情。 “那么,这个姑娘是谁呢?是小学时期的女孩子,还是中学时期的靓妞?”余 歌林痴痴地伏在桌子前,把曾与他十分要好的姑娘的名字一个个在他的记忆中排列 开来:“是张莉华?”他摇头了。不错,在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倒是经常 向他问这问那。 作业做不出,问他;天上的星星为什么眨眼睛,问他;风筝为什么能飞得那样 高,也问他…… 在张莉华的眼里,仅比她大半岁的余歌林好象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一次,学 校开展文艺演出,张莉华扮演妻子,余歌林扮演丈夫,两人表演得唯妙唯肖。那时 候,幼稚的他在心中就萌发起一个甜蜜蜜的遐想:嘿!如果以后真的娶上张莉华做 老婆,那该多好哇!不过,后来上了中学,张莉华却随着她妈妈到外边去了,据说 是她爸爸因离婚,不要她和她妈。临走的那天晚上,张莉华还约了余歌林,诉说她 对他的爱恋,还说以后一定写信给他,叫他好好等着。可是,以后再也没有等到她 的音讯。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余歌林在中学其间又有了几个新认识的女孩子,那 张莉华就不能重新结识别的男孩子么?人们都说,年轻人最容易花心。余歌林在这 方面是有体会的。不久,新认识的女孩子渐渐占领了张莉华在他心坎中的位置。 那么,是兰艳欢、冯娟娟?这两位女孩子也曾互相之间开展争夺余歌林的拉锯 战。当时,弄得余歌林头脑都发胀了。兰艳欢俏丽,冯娟娟多情,两人在他心目中 的天平上各自都是一枚有份量的砝码,放弃谁他都舍不得。可是等到他考上大学后, 她们的倩影又让大学宿舍的女生代替了。 大学毕业后,女生又各自离散去了。就这样,余歌林在女孩子们中间走马灯似 的转个不停,结果网起水漏尽,没有半点收获。他来到清江镇后,一双滴溜溜的眼 睛也曾经在镇上妹仔脸庞上、胸脯上转来转去。那回,乔克仁半是跟他开玩笑说, 他要是看中镇上的哪个妹仔,如果他不敢提,他就帮他做媒。当时,余歌林只是笑 了笑,他内心暗忖道:山乡妹仔,玩玩可以,要真的娶来做老婆,倒要好好掂量掂 量,他从来没想过讨一个村姑带回城里,那样使自己的身份太掉价了。 现在,父亲叫人给他在城里介绍了一个女孩子,而且这个女孩子认识他,兴许 就是他童年时期的朋友,只是他一时想不出到底是谁。 甫茂华洗完澡回来,看见余歌林还伏在桌面上发楞,喊他一声:“歌林,这封 信从中午看到现在,已经半天多了,还未看完吗?” 余歌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呀?是不是家中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余歌林简要地把来信的内容告诉甫茂华。 “哎呀,老兄,桃花运降临了,祝贺你呀!”甫茂华高兴地拍着伙伴的肩头嚷 叫起来。 余歌林苦笑道:“祝贺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爸叫我抓紧时间回去,不 然她又跑了。” “那你明天就跟克仁说一声,回去个把星期。” “我怕克仁不同意,上回在麻将桌前我无缘无故对他发了顿火。” 甫茂华说:“呃,克仁向来待人和和气气,宽量大度,怎么会跟你计较那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呢!” 对于乔克仁的为人,余歌林的确是欣佩。在学校念书时,只以为他是个斯斯文 文的羸弱书生,没想到,他在创办公司过程中,却是那么的坚强,那么具有魄力。 管理生产经营有条不紊,方方面面有序渐进。遇到问题不慌不忙,沉着应付。比如, 前些时候井下发生了工伤死亡事故,如果不是他善于化解矛盾,那些工人怎么可能 顺从指挥,不闹事,不罢工,尽心尽力地多挖煤呢?可惜,黑牯岭生产条件不好, 环境差,不然,按照他的魄力,将来不成为一位出名的实业家才怪呢! 当初,余歌林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可是山乡的民们对他和甫茂华的到来十分热 情相待。比如杨厚实、覃七哥、韦水根、阿眯哥,前不久因工死亡的文庆强,还有 上了年纪的韦艄公、阿程婆,婆娘中的肖英、方嫂、杨二妹、覃大婶等,一个个路 上见面总是笑口常开,问他习惯不习惯在山区的生活、工作,甚至还问他什么时候 带城里的女朋友来这里玩玩。咳,大伙们对待他好象没有一点隔阂,这在城里是很 少见到的。为此,他曾经心血沸腾,激情漾溢,打算在这穷山沟干出点名堂来。可 是,在困难面前,他产生了畏难情绪,只是一时不好意思当着乔克仁的面说不干了。 那天晚上,余歌林冲着乔克仁发了一顿火之后。当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如 果第二天乔克仁不顾情面,当众训斥他的话,他索性就摊牌,洗手不干了。然而, 他却估错了乔克仁的肚量,乔克仁连续几天都是和和气气地跟他商量公司发行股票, 制定扩股简章的事宜,并且还叫他到附近县城印制股权证。一个多月过去了,对于 打麻将的事情半句也没有提起。 今天早上,乔克仁对他说:“歌林,今天公司要发行股票,你要抽空帮帮手, 好吗?” 余歌林心中不太乐意地说:“克仁,有茂华在现场就行了,等到股票发行结束, 我就出去采购生产工具和设备,反正不耽误开工就是了。” 乔克仁见他整个心思都快跑到麻将桌上了,懒得扫他的兴,即使他不在场,也 不碍事。既然他提出待些日子就出差,由他自己决定行事罢。 甫茂华晾起刚刚换洗干净的内衣和内裤,然后拿起桌面上的梳子,斯理慢条地 梳头发。他一边梳,一边说:“歌林,你猜猜,今天的股票发行了多少?” 余歌林漠然地说:“还能发行多少?” 甫茂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说:“嗨,今天总共发行了25000 股,比我们原来 设想的第一天能发行10000 股翻了一倍半。没想到,我们公司的信誉这么高,远远 近近的乡亲们都这么关心黑牯岭煤矿的发展。”他梳好头发,放下梳子,正正经经 地抚着余歌林的肩膀接着说下去,“歌林,希望你不要泄气,人家许厂长打广州老 远跑来协作我们开发煤炭资源,可见煤炭市场前景是很乐观的。明年开春后,我们 把井口打在山外面,许厂长还说,待新井口打到煤层后,他还打算从广州买两部汽 车来帮助拉煤。歌林,你想想,到那时候,生产条件、运输条件都改善了,公司的 经营肯定不会象现在这样艰难。你说,是吗?” 余歌林不安心在这里从事煤矿事业,甫茂华是知道的。一段时间来,余歌林常 常发牢骚,不是说这里晚上黑灯瞎火的,就是山沟沟文化娱乐太单调,除了打打麻 将就没别的去处了。或都说山里煤场太远了,钻井口、爬巷道弄得黑不溜瞅的…… 反正,心情不爽快了,喝开水也嫌卡脖子。他每每嘟哝时,甫茂华就劝他。在好友 的劝说下,他的心里很矛盾。他觉得,就这样一走了之,似乎太对不起乔克仁的一 番苦心。再说,自己父亲还有一笔巨额股金按压在黑牯岭的层峦叠嶂之下呢!自己 拍拍屁股就溜了,那笔股金怎么办?那可是一笔不小数目的股金啊!当初他来清江 镇之前,他爸爸就叮嘱他好好干,争取早日能获得可观的红利。正鉴于这些,他才 在这穷山沟呆了一天又一天,他多么希望快点结束这里跟苦行僧没有多大差别的日 子啊! 现在,余歌林听到甫茂又一次劝他安下心来,他感到很烦,不过,烦是烦,他 没有发火。他觉得拿朋友出气也不应该,甫茂华也跟他一样,家乡都在城里,只是, 显得比他适应山区的生活。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望着朋友那双闪烁着神采的眼睛, 没有回答甫茂华的问话,而是一本正经地把问道:“茂华,看来你是真的一辈子在 这儿跟乔克仁一块干了。” 甫茂华摇摇头:“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只是,我认为,在这儿一天就要干好最 后一天,我们毕竟是同学,起码要讲点信义。” 余歌林缄言不语,他感到自己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甫茂华想起什么,说:“歌林,你打算明天就马上回家一趟?” 余歌林点点头:“想是想,只是不知道怎样跟克仁说一声。” “呃,公司不是打算要采购柴油发电机、钻杆钻头吗?你何不趁这机会出趟美 差,一举两得。” 甫茂华出的主意不错,余歌林拊掌叫道:“哎呀,茂华,你为我考虑得太周全 了,我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甫茂华笑道:“你呀,尽想信中的那个她,把魂魄差点都想没了,怎么会想到 别的事呢?” “去你的,那个她长的怎么样,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想哟……”余歌林推搡 一下甫茂华,拣好信,到洗澡间打盆水抹抹脸和洗洗脚。 余歌林来到洗澡间的烧水房,揭开锅盖,用水瓢舀起两瓢水,倒在脸盆内。他 浸湿毛巾,发觉盆里的水温太低,于是叫嚷起来:“店东家,店东家!” 店主闻声跑来问有什么事。 “这水怎么一点也不热?”余歌林不满意地问。 “噢,这水一个小时以前就烧好啦,你来洗这样晚,还能保温吗?”店主解释 说。 “喂,能不能把锅头内的水再烧一遍,我还要洗脚呢!” 店主陪笑脸说:“先生,你既然不洗澡,将就将就点算了,免得又多烧掉一把 柴草。再说,现在已经超过用热水时间了。” 余歌林满脸愠色说:“我说店主家,你怕我没钱付柴草费呀!” 店主有苦难言道:“先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因为柴草不好买呀。 如今青年壮汉挖煤的挖煤,挑煤的挑煤,割草砍柴的人少了,柴草不容易买,所以 ……” “所以什么?没有柴草卖,码头上不是堆有许多煤么。店里难道就不会改为烧 煤么?烧煤又方便,又可以温水。”余歌林打断店主的话。 店主说:“烧煤方便是方便,只是店里住客少,使用烧火时间不长。如果整日 整夜的烧不停,我怕太浪费了。” “算盘精!”余歌林嗔恼地甩下一句,草草抹一把脸,把脏水一泼,连脚也懒 得洗就返回房间了。 回到房间,晾好毛巾,他还在生气,嘴里不停地发牢骚:“他妈的!真是在家 千般好,出门处处难!在这鬼地方,住得我都烦透了!” 甫茂华问明白他发什么火时,劝说道:“算啦,店里也有规定,每晚6 点半到 8 点为洗澡时间,你这么晚才去洗还会有热水吗?这不能怪店主。” 余歌林见甫茂华说的如此认真,不想开口了。随后,他脱掉皮鞋,上床看书。 灯光太暗,他伸过手,把桌面上的煤油灯移近床头一点。他看的是一本外国译文小 说《爱情与灵魂》,封面书皮已经翻得起了皱卷,他对书中描写的浪漫的爱情故事 已经看了好多遍。 甫茂华也看过这本小说,他对书中的情节记得很深。这时,他侥有兴趣地问余 歌林对小说主人公安德烈夺走他朋友爱德华女友范莱丽雅的感慨:“歌林,这部小 说你在学校不是看过两遍啦?那你对安德烈夺人之爱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余歌林合上书页,转头看着甫茂华,回答说:“我觉得这是不道德的,甚至是 卑鄙的。爱德华和范莱丽雅从小青梅竹马,又一起读到中学,两人感情那么深。战 争爆发后,爱德华上了前线,范莱丽雅一个人苦苦地有家里等待着男友回来。可是, 安德烈趁机从中插上一脚,油腔滑调,硬是把自己朋友的女友夺到手中。这种人表 面相貌堂堂,内心却是那样的肮脏。” “是呀,安德烈太不应该了!”甫茂华动情地说,“不过,爱德华心肠也太软 了。他负伤残废从前线回来后,路上碰见范莱丽雅和安德烈拥抱接吻,如果是我, 非要举起那根拐杖敲打下去不可,可是他却不敢让他们发现他回来了,唉——”他 叹出一口气后,把愤慨迁怒于著者身上,“这个作家也太窝囊了,干嘛不让爱德华 举起拐杖呢!” 余歌林笑道:“哎呀,人家外国作家喜欢怎样写就怎样写,你管那么多干嘛? 不过,这样的结局也正是这位作家的高明之处,不然,你的感情又怎么会融入故事 情节中去呢?” 两人谈论了好一阵时间,谈着谈着,渐渐把话题转到对方身上。余歌林问道: “茂华,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谈女朋友哇?” 甫茂华很坦率地说:“在学校倒是谈了一个女朋友,后来毕业后,她又看中了 一个有地位的政界要人,没法子。” “这种女人哪是嫁人,明明就是嫁给地位、权势。”余歌林感慨地说。 甫茂华说:“不娶这种女人也好,免得日后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宁愿把个人 婚事往后推迟些,也要看准目标才好。” 余歌林掀开盖住双腿的被子,下床穿木屐,他拖着“啪嗒啪嗒”响的木屐,去 倒一杯开水喝。 他一边喝开水,一边埋怨晚餐吃的菜太咸了。喝罢,他接着把方才的话题谈论 下去:“这次我回去,也要看准目标……” 话未说完,他又钻上床铺,把脚伸入冷冰冰的被窝里。 甫茂华接过余歌林的话音,逗问道:“歌林,如果你的目标看准了,你打算不 打算带她来这儿玩玩呀?” “谁知道她肯不肯来这穷山沟呢?你看人家韦小丽,在这里生,在这儿长的, 还嫌这里是牛屎街呢!” “韦小丽也太撒娇了,才在城里喝了两年墨水,就看不起自己的家乡,太忘本 了。”甫茂华想起不久前大伙议论乔克仁想离开清江镇的事,于是说,“听说两个 多月前,韦小丽写过一封信给克仁,说托人在城里为他找到了一份好职业,叫他快 点去,他犹豫了好一阵子。” “还不是舍不得黑牯岭那几个井口。其实,一个人来到世上,奋斗来奋斗去, 还不是为了图个名利。唉,要在这荒山野岭干出大事业,我看难啊!”余歌林说的 这句话,好象是窗外的寒风从隙缝往屋里灌进来一样,冷嗖嗖的。 甫茂华说:“当然是有点难!不过,今天公司发行股票,老百姓的热情很高涨, 克仁为此也感到很振奋。他对我说,等到买回生产设备了,就立刻大干一场,原班 人马继续在山里挖煤,今天新招收的工人就在山外面开掘新井口。看他当时跃跃欲 试的劲头,恐怕他目前是不打算离开清江镇的。” 余歌林说:“克仁他这样做,也不替韦小丽想一想。人家姑娘一个人身在外边, 多么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在身边,可是他太不顾情面了。我现在都替他担心。” “你替他担心什么?” 余歌林拿起枕边的那本小说扬几下,没有直言,甫茂华就已经明白他想说的是 什么了。于是,甫茂华把他要说的话意挑明道:“噢,你是怕乔克仁象爱德华那样, 女朋友又会被他的朋友夺走。” “如果他不肯去城里,韦小丽又不愿回这儿,事情当然会向那方面发展呗!” “那谁是安德烈呢?”甫茂华问的有些古怪,他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余歌林脸上。 余歌林被看得有些烦燥起来:“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安德烈。” 甫茂华逗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安德烈哇!” 他们正谈论着,油灯的油已经快点涸了,灯光渐渐微弱下来,火苗由黄白转为 黯红,最后恍恍惚惚跳起来。余歌林掀开被子,说是去叫店主拿点煤油来添上。甫 茂华说:“算啦,反正现在也不早了。趁早睡觉吧!” 待他们上洗手间解手回来,灯苗“扑”的一下熄灭了。他们摸黑放下蚊帐。余 歌林上床躺下后,又发了两句牢骚:“他妈的,穷山沟就是穷山沟,热水没热水, 电灯没电灯,天一黑就象是个死人的世界!” 睡在对面铺的甫茂华叹气说:“唉,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国家这么落后?要 是我们每个有知识、懂文化的年轻人都害怕吃苦,都不敢到穷山沟开发能源,别说 点电灯,就连点油灯也要永远依赖从国外进口洋油,不然,连煤油灯也点不起!” “好啦,好啦,看不出你也和克仁样,好象都是一群忧国忧民的救世主,难道 你真的相信能在这穷山沟干出惊天骇世的大事业来?” 甫茂华平心静气地说:“歌林,我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和我们两人之间 的看法好象越来越不一致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余歌林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外界在不断发展变化,一个人的心 也是如此嘛!” 甫茂华知道一下子说服不了他,只好不作声了。屋里顿时寂静下来,天气冷了, 再也听不见夏日秋季狂飞乱舞的蚊子嗡嗡叫的声音。 不多时,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余歌林蚊帐内响起了他那有节奏的低沉的 呼噜声。 三 日子过得好快,眨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月。乔克仁翻看下日历,快过年了,他暗 暗思忖道:余歌林回广州采购打井工具,前前后后已有三十来天了,按理说,他应 该回来了,可是,直到现在,既不见他的影子,也不见他的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歌林临走前,乔克仁就交待他抓紧点时间,争取在春节前赶回来,好让乡亲 们一过完元霄节,就立刻开工。可眼下,离过年仅剩下不到10天,真是叫他急如火 烧眉毛。 老天爷不开眼,连续下了几天毛毛细雨,夹带着嗖嗖寒风,冷雨飞来,仿佛落 下一把把尖刀,割得皮肤切骨的疼痛。乔克仁吃过早餐,朝办公室走去。他要赶紧 描绘矿井的设计图。他在前年考察黑牯岭地形俯视草图的基础上,不但要描绘出矿 井的位置,巷道的断面,还要设计出地面设施的建筑图,比如柴油压风机厂房,柴 油发电机房等等。 一个月前,公司发行5 万元社会个人股票基本完成,这件事情能够顺利开展, 使乔克仁对重新规划黑牯岭新矿井充满了信心。他想,无论如何,新开掘的矿井巷 道质量一定要按正规矿井来要求,努力做到质量第一。 乔克仁打开办公室门口,他走近屋子中央搁放的简易铁皮煤炉,用炉钩揭开煤 炉口的盖子,打算通火加煤。可能是昨晚封火时盖得太严密,炉火已经熄灭了,半 点炉温也没有。 他顾不上重新点火烧煤炉,便从柜子里拿出卷成圆筒状的图纸摊开放在桌面上, 接着昨天画到一半的井巷图画起来。天气很冷,窗口已经用纸张糊了一层,门口虚 掩着,寒冷不断从窗缝、门缝灌进来。乔克仁画了一会儿,反复搓揉有些冻僵的手 指,搓搓又画画,画画又搓搓。 桌面上,摆放着三角板、圆规、量角器、比例尺、铅笔、橡皮胶擦,还有削铅 笔用的小刀。 他拿起橡皮胶,轻轻地擦几下画错的地方,图纸上沾有少许的颗粒,他俯下头, 用嘴吹走那些橡皮胶泥。 屋内的气温很低,他还没画多长时间,手指就象冰棒一般硬梆梆的,任他反复 搓揉,手指还是不灵活。画到最后,几乎连笔也拿不稳了。他不得不放下铅笔,双 掌使劲地搓揉。 “吱呀——”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杨二妹,她拎着竹篾编织的菜篮, 身上还扎着围裙,她是准备上街买菜的。路过办公室,看见露出窗口外面的煤炉烟 囱一缕煤烟也没有,她用手探探,烟囱口没有半点温度。她想,少爷在里面画图纸, 没有火烤怎么行?于是,便推门进去。 乔克仁回过脸,见是杨二妹,高兴地说:“啊,二妹,你来得正好。” “少爷,有事吗?” 乔克仁搓着冻红的手指,说:“今天天气显得比昨天还冷,可惜,煤炉熄火了, 弄得想画点东西都不方便。” 杨二妹不用少爷吩咐,就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了。她放下菜篮,上前几步说: “少爷,你等会儿,我这就给你升煤炉火。” 说罢,她拿起煤炉钩,蹲下钩炉底,把煤垓钩出一部分。接着,她握住火钳, 炉膛内没有烧过的块煤夹出来。之后,她劈好柴火,一根根放入炉膛内,点着后, 火苗呼呼窜起来,待火势烧得旺盛时,跟着把亮晶晶的块煤放在柴火上面。瞬间, 火苗变成一团团浓烟,浓烟一下子不能从烟囱道排出去,结果熏得满屋是烟。 杨二妹叫乔克仁走出屋外避烟,自己却在屋内用蒲叶编织的扇子煽煤炉。“呼 ——呼——” 随着她后中的扇子使劲地向炉口煽一下,火苗从块煤隙缝之间窜起来,仿佛一 条条火舌,通红通红的。浓烟渐渐淡化了,炉膛窜起了一团团幽蓝的火苗,块煤开 始燃烧了。 方才被浓烟熏了眼睛,杨二妹用手背抹下眼眶内涌出的泪水,没料到,被煤块 弄脏的手背,竟在内眦外眦处留下了一道道脏兮兮的痕迹。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 了花猫公。 她走出门口,喊一声:“少爷,进屋吧,煤炉烧燃了。” 乔克仁抬眼看见她脸上脏了一块又一块,忍不住笑起来。他进屋后,从抽屉内 拿出一面小圆镜,递给杨二妹,说:“你看看你的花脸蛋!” 杨二妹接过镜子,不看则已,一看顿时忍不住一只手按着肚子笑起来。末了, 她摁住腹部痉挛地“哎哟哎哟”叫唤道,连泪水也笑出来了。在乔家,她从来没象 今天笑得这般开心,这般随便,也从来没当着少爷的面笑得如此放纵,如此浪欢。 泪珠涌出来,眼睛不好受,她连忙撩起围裙拭去泪水。 乔克仁说:“别笑了,倒点开水洗洗吧。”他过去拎起热水瓶,热水瓶很轻, 他拿起瓶塞,凑近瓶口看,里面仅剩下一点点水渍。他只得把最后半星点水渍全部 倒在地上。 “少爷,开水你昨天就喝完啦?给热水瓶我,我回去换一壶开水来。”杨二妹 见状,不等乔克仁回话,拿过水壶就走回去。 很快,杨二妹拎着另一壶开水来了。她回到乔家,已经把手和脸洗干净了。半 路风很大,她的脸庞被寒风一吹,冻得红扑扑的。 乔克仁仍坐在煤炉旁边烤火,他看到杨二妹这么快又来了,拿过一张三条腿的 圆形凳子,放在煤炉旁边,叫住她说:“二妹,先烤烤火,看北风把你吹得都快冻 坏了吧!” 杨二妹把热水瓶放好,回过身来,说:“少爷,我不烤了,我还要上街买菜呢。” “呃,还早呢,街上还不成市,你急什么呢!” 杨二妹犹豫一下,见少爷这般诚挚地叫她烤火,倒觉得不好意思马上走开。于 是,她重新放下刚刚拿起的菜篮,过去坐下,两只快冻僵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到煤炉 旁烤起火来。 炉膛内的煤块渐渐烧透了,中间的煤被烧得通红。杨二妹坐得较近,红殷殷的 煤火映照着她那丰美的面颊。她的耳垂长得很秀巧,鼻梁的弧状线弯得很美,那双 黑幽幽的瞳孔倒映出窜动的火苗,仿佛两颗晶莹闪烁的星星。 坐在她旁边的乔克仁好象才第一次发现这位年轻的女佣人长得这般美,这是乡 村妹仔所有的质朴的美,纯昵的美,娴静的美。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 乔克仁不想打破这种宁静的气氛,以便倾听眼前这位乡村妹仔胸脯内心跳传出的音 律?还是杨二妹由于一下子不习惯少爷的热情产生羞赧的感觉而不好意思开口?渐 渐地,杨二妹感到身体热和了许多,脸庞滚烫了,耳朵也滚烫了。她心想:我的脸 和耳朵现在肯定好红好红的,恐怕就跟人家那些刚刚闹洞房的新娘一样了。杨二妹 在镇上见过两次闹洞房,一次是街上那卖盐巴的儿子结婚,后来男的病死了,女的 跑掉了。再一次就是方嫂跟杨大哥结婚的那天,她和肖英以及镇上的乡邻也去闹了 一回。虽然说方嫂是过来人,可是在大伙们嘻嘻哈哈的逗闹下,照样逗得她的脸庞 象块红布一般。 乔克仁见她的脸庞被煤火烤得愈发秀美,看着看着,心头不由萌动起一种说不 清的情感。他暗暗将她与韦小丽比较起来,韦小丽年轻、活泼、性情开朗,但过于 娇昵、轻佻。 杨二妹尽管低垂着眼睛,不敢正视乔克仁,但她凭感觉意识到少爷正在仔仔细 细地打量着她。 她感到心头跳得好厉害,她不知道为什么,往日坐在少爷房间里看书,也没有 象此时此刻这般感到不自然。她偷偷瞟一眼,只见少爷仍在出神地注视着她,他那 鼻梁上架起的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灼烈的光芒。她暗忖:少爷今天怎么啦?一直 盯着我看得这般认真,这么持久? 她不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脸颊、眼睛,还是看她的身段,看她胸前凸起的部位。 乔克仁看见她一副腼腆的模样,感到再这样默默地坐下去会使她太窘迫,于是 无话找话说:“二妹,上个月你借余歌林的那部小说《爱情与灵魂》看完啦?” 对于这部小说,杨二妹已经看了两遍。她对主人公爱德华的失恋感到很同情, 对范莱丽雅的变心,安德烈的卑鄙手段感到气愤。不过,她由衷欣慰的是在爱德华 家中当佣人的玛格丽特,不嫌弃已经残废一条腿的爱德华,勇敢地把自己隐藏在心 中的爱情献给这位小伙子。现在乔克仁提起这部小说,自然勾起了她内心的感慨。 她稍稍抬起头来,回答说:“已经看过两遍了。” “在学校读书时,我也看过这部小说。”乔克仁显得有些激动起来,“玛格丽 特真是一位好姑娘,那么多的英俊小伙子追求她,可她却偏偏爱上了爱德华,他们 两人之间的感情才是真正的纯洁的爱。任何金钱、权势、地位,都是替代不了的!” 杨二见他说得很激昂,一点也不象是背诵生硬的台词,那话儿仿佛是从他心底 流出的清泉,潺潺有声。她被乔克仁的神态感染了。 乔克仁发出一阵感慨后,接着又问一句:“你觉这部小说好看不?” “好看。” “那你也谈谈点你自己的感受吧。” “我,”杨二妹有些紧张,“我不知怎样讲?” “随便嘛,有什么说什么,怕什么呢!” 杨二妹咬一下嘴唇,想了想,才渐渐壮起胆量说:“我的看法跟你的看法差不 多,安德烈夺人之爱其行为是卑鄙丑恶的,玛格丽特无私奉献出自己真诚的爱情确 实是令人敬佩。不过,我有一点看法,这恐怕是本书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忽略了的… …” 乔克仁听她这一说,顿时来神了,他倒是很想倾听一下眼前的这个普普通通的 没上过学堂念书的女佣能谈出什么新颖的观点。于是,他屏住气息望着她的眼睛, 他发觉杨二妹的目光随着她的谈吐渐渐地露出了激动的辉泽。 “……爱德华在发现女朋友和安德烈接吻拥抱时,当时他所处于的心境确实是 令人同情的,怜悯的。只是,我感到他在对待爱情这个问题上太过于软弱和自卑, 出于当时场合,他是应该避开那种令人尴尬的场面。但是,过后他应该拿出勇气来, 当着范莱丽雅和安德烈的面,遗责和痛斥他们的自私行为。虽然说,爱情是自私的, 但他们的自私太过于卑鄙。虽然说,男女之间在爱情问题上允许竞争,但他们这种 行为并不是竞争,而是一种不公平的肮脏交易!……”杨二妹越说越亢奋,声音跟 着高昂起来,似乎忘记了方才自己一副害臊的样子。 乔克仁仿佛才刚刚认识杨二妹似的,他以陌生的惊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过去, 他只知道她是一个勤勤恳恳操劳家务琐事的女佣人,没想到她对问题的思考如此般 深刻,谈吐起来这般充满魅力,富于独有的见解。如果她换上一套新颖的连衣裙或 者再穿一件旗袍,谁还认为她是一个粗俗的村姑乡女呢!至少是一位有文化有涵养 的小姐。过去,她常在自己书房看,只以为她心中无聊借书消遣消遣罢,没想到她 有自己的头脑,善于独立思考问题。顿时,杨二妹的形象在乔克仁的眼里显得高大 起来,鲜明起来,亮丽起来。 杨二妹看见少爷出神地盯着她,而不是平时所见到的那种目光,内心有些不自 在起来。她重新缓缓低下头来,嘀咕道:“少爷,我方才说的不对吗?” 乔克仁被她的问话提醒了,他回过神来,突然感慨地说:“二妹,你说的太好 啦!在此之前,我还没从之方面去考虑过这个问题呢!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认 真,这么细心!并且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你真的把书本读活了,读出了书中的生 命力!” 杨二妹听到少爷如此赞扬她,不由脸庞飞红起来,当然,这已经不是羞赧的神 韵,而是一种自豪兴奋的感觉,因为以前少爷从未当着她的面来夸她。即使夸她, 不过是夸她干活儿勤快啦,做工细心啦,手脚麻利啦,还没有听到过夸她读书认真 的。虽然如此,但她还是谦虚地说:“你别夸了,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 “不,在这方面我觉得你比小丽强多了!” 杨二妹嗫嚅道:“别拿我跟小丽比了,人家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而我只不 过是一个乡下女子……” 乔克仁打断她的话:“二妹,你也别太自卑,小丽虽然读过书,进过学堂,但 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少地方还是比不上你的。”他说的这些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 并不是虚伪的恭维。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去恭维自家的女佣人,他是主人,而她只 是个佣人,他恭维她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觉得在这个纯真质朴的女孩子(尽管她的年龄比他稍大,他还是乐意在 心中叫她做女孩子)面前,没有必要粉饰自己的内心,唯有真诚和直率才是交友的 准则。 杨二妹听到这话,内心忐忑不安,她央求说:“少爷,小丽姑娘如果知道你在 背后说她的怪话,她会不高兴的。我求你,别拿我跟她比了!” “好好,我不说了。”乔克仁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拭因被煤火烤得有些模糊的 玻璃片,“不过,你以后有什么事情或者心事,放开胆子跟我说,别总是把我看作 你的少爷,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知心朋友,好吗?” 杨二妹抬起眼睛,她的视线刚巧与乔克仁的视线碰在一起。她清清楚楚地看到, 少爷那双摘掉眼镜的眼睛是那样的深遽,明亮。 煤块烧透了,不时发出爆碎的响声。殷红的煤粒在炉膛内迸溅、爆发,仿佛一 颗颗火星在跳跃。 乔克仁通过和杨二妹交谈《爱情与灵魂》的话题,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他凝视 着炉膛内跳跃的火星,心想:眼前这个女孩子何不就象一块精煤呢!一旦让知识点 亮她的思维,她也会发出光芒来。可惜她的命不好,如果她生活在富有家庭,也会 象韦小丽等大家闺秀一样,上学念书,深造人生,创造未来的。 杨二妹见少爷凝望着炉膛内的煤火久久地沉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怕打忧 了他的思路,于是,站起来打算上街买菜。这时,甫茂华推门进来,随着他的身体 挤进屋里的还有一团冷嗖嗖的寒风。他一进屋,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嘴里不停地 嚷嚷:“这鬼天气,真是冷得够呛!” 杨二妹伸出手,烤最后一轮火,直到把双掌烤得发热发烫,这才离开凳子站起 来。她拎起菜蓝,打声招呼说:“少爷,甫先生,你们好坐,我上街了。” 甫茂华点头笑了笑,算是回答杨二妹的招呼。杨二妹拉开门闩,一股寒风马上 侵袭她那刚刚烤过火的暖融融的面孔。她赶紧反身拉上门外的把手,将门口关闭好。 望着杨二妹出去的背影,甫茂华随意地对乔克仁说:“克仁,你家这个女佣挺 勤快的啊!” 乔克仁接着说:“何止勤快,而且还有点头脑呢!” “啊?”甫茂华有点不解。 乔克仁便把方才他和杨二妹谈起《爱情与灵魂》的话题叙述一遍,末了,他反 问道:“你说,她是不是一个光会做活儿的女佣人?” 甫茂华感叹地说:“嗬!想不到她这样聪明。这部小说我也看过,可就是没象 她思考得那么深刻,那般独到之处。” “是呀!所以说,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就是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也有愚蠢的时候。”乔克仁好象自嘲地说道。话音落了, 偶然,他想起前不久的晚,他逗问杨二妹的一句玩笑话,于是,他以拭探的口气问 道:“甫华,你对杨二妹这个女孩子印象如何?” “好哇,方才我不是说过嘛,勤快呗,性格温柔呗!” “还有呢?” “象你说的那样呗,有点象读过书的有头脑的呗!”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甫茂惊疑地望着乔克仁,“我不明白你想说些什么?” “嗨,我方才刚刚说过,聪明人也有愚蠢的时候,我说你呀——”乔克仁伸过 手指,轻轻地戳点一下甫茂华的脑勺。 甫茂华从乔克仁眼睛里射出来的狡黠的目光中,终于明白了他提出这个话题的 含意,他勉强地笑了笑,拍打下乔克仁的肩头:“克仁,你想给我牵红线哇!” 乔克仁笑道:“怎么,这根红线烫手么?” 甫茂华敛息笑声,一本正经地说:“克仁,你真是跟我开玩笑了。你想,如今 择偶,谁不讲门当户对的,她只是一个佣人……” “佣人怎么啦?你是嫌她下贱?”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甫茂华连忙解释道,“我是说,象我们这种有身 份的人谈对象也要讲点门当户对,起码要般配点,免得让旁人笑话,有失身份。再 说,她年岁比我大,如今只听说过大龄男子娶小岁数女人,没见过年轻小伙子要娶 大龄女人,叫我娶杨二妹,那种场合恐怕是很令人难堪的。克仁,这种事算啦!” 乔克仁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儿。于是,他把语气缓下来:“算啦 就算啦,权当我没跟你提过这件事情,你也别挂在心上。” “放心吧,我怎么会怪你呢。朋友一场,肝胆相照,有什么说什么。” 炉火快过了,乔克仁拿起铁钳,添几块煤放入炉膛内。随之冒起一缕缕蓝幽幽 的煤烟,煤烟很快顺着铁管烟囱排出了窗外,尽管如此,屋内还是能闻到很浓的煤 气味。 闲聊一阵后,两人把话题转到有关公司生产上的事。乔克仁把自己的设想摆出 来:“茂华,现在离过年还有十来天时间,你看是不是找一部分工人趁早在山外面 搭几间工棚,以便元霄节过后,新工人就可以吃住在那里。” “好哇!就怕快过年了,大伙不想干活。” “不会的,谁不想多挣几个钱?” “那我现在就去找阿山,叫他马上去通知人。”甫茂华说着,站起来就想出去。 乔克仁叫住他:“呃,等等。我还想问问,余歌林这次出去采购生产设备这么 久了,还没见回来。他回去前,跟你说过些什么没有?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 甫茂华坐下,想了想,决定把余歌林回去的主要原因说出来。乔克仁听罢,有 点惊疑:“嗨,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怕你怪他为了私事,不顾公事,还叫我替他保密。” 乔克仁笑道:“真是!个人问题也要考虑嘛,难道还怕我不准他回家相亲,只 是应该告诉我一声,免得叫我替他担心。” 甫茂华说:“歌林回去这么久了,我想,快过年了,恐怕他父母亲,还有女朋 友是要留他有家里过年的,大概过完年后,他会马上回来的。” 乔克仁觉得甫茂华的分析有道理。随后,他接着又说:“茂华,你出来一年多 了,你家里也很想念你的,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也回家看看,好让家人放心。” 甫茂华说:“等天气回暖后再说吧。” “这样也好,公司开新井头绪还很多,光靠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乔克仁说, “你现在去找阿山,我还要画点图纸。” 甫茂华走后,乔克仁也回到桌子跟前忙开了。 四 过完元宵节,农历正月十六,黑牯岭比往常更热闹了。山坳外面的荒地上,搭 起了三排竹搭棚。新招收的工人都来上班了。在山坳那边挖的仍然留在旧窿口干活。 挑煤的人群仍然象一群黑蚂蚁一般进山的进山,出山的出山。哼曲子的、吆喝的、 说笑话的,大伙们的脸上仍然堆满着刚刚过年的喜悦。 公司的工头不够,乔克仁把杨厚实和覃七哥抽出来,让他们负责带领新工人。 新井口就定在离山脚不到100 米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较平坦开阔的荒地。过去, 这儿野草长得高过人,如今,许多人来这里挑煤下班后,顺便割一担草回去烧火做 饭,荒草再也不荒了,只剩下短茬茬的草茎头。 大伙们按照乔克仁事先用石灰划好的井口位置线开始动工了。杨厚实劲头很足, 他第一个抢起丁字镐,高高地举过头,一个弧线有力地挥下去,然后一撬,一团黑 沃的土块翻了过来。 接着,又是用力的一下…… 起初,杨厚实还穿着两件单衣,他锄了好一阵子,很快,浑身就发热了。他索 性把单衣脱掉,躯体上袒露出一团团结实的肌肉,肌肉随着他的胳膊上下飞舞,不 断地颤动。 大伙儿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铲泥的、挑泥的,还有在井口不远地方安装葫辘 绞车的。安装这台人力绞车,是准备用来提升煤车的。 早春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寒风从山坳吹过来,干活的人们除了感觉皮肤有些 寒意外,内心却是热烘烘的。大伙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充满干劲,他们打心眼里升腾 起一种全新的感觉。是的,他们是公股的小股东,公司的生产,公司新矿井的投建, 公司的发展,时时刻刻都与自己的命运牵连着,公司未来的兴衰,关系到每个家庭 的生存。因此,尽管现场监工头阿山躲在工棚里烤火,没人监视,可是谁也不想偷 懒一下。 新井口的进度很快。10天后,巷道已经掘到岩石层了。井口不远的地方,堆满 新挖出的黄土沙砾块。 巷道倾斜着向地层深处延伸下去。掘到岩层后,丁字镐使用不上了,工人们只 得换用钢钎、铁锤,一锤一锤地打眼放炮。这样,巷道的进度明显缓慢下来。 乔克仁看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余歌林一直没回来,他很焦急。这天,他叫甫茂 华,自己的父亲乔应天,还有监工阿山、黄五等几个人一块到办公室,商量有关事 项。刀疤脸、柴四苟在山里监督工人干活,所以不在。乔克仁首先开口说:“公司 的新井口已经打到岩层了,可是余歌林没见回来。本来,叫他去购置柴油发动机、 风钻等工具,以便加速巷道的掘进,到如今还没见他的影子,看来非派个人前往广 州去寻找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啪!”一声,乔应天拍了一下桌面,怫然吼一声:“他妈的,这姓余的小子, 太不讲义气了,拿了一笔钱就想溜。阿仁,我明天就去找他,见他后非要教训他一 顿不可!” “是啊,这小子太差劲了,想散伙也应该说一声嘛,就这样不哼不哈地溜机, 真不是东西。 老爷,要狠狠教训他才是!“阿山咧着嘴巴附和道。 甫茂华很沉得住气,他不急不慢地说:“我想,董事长出去,脾气太臊,容易 把事情弄糟,最好是克仁去。” 乔克仁向自己的同窗望去一眼,静静地听他说。 “克仁也应该去一趟,为什么呢?一来韦小丽在那里工作,他们应该见见面, 谈谈心。不然,双方的感情冷落下来,对谁都是个损失。二方面呢,他和歌林毕竟 是共了四年同窗读书生活,见面好说话。” 黄五说:“对,还是经理去合适。” 乔应天想,甫茂华说的也是。于是,他阴着脸说:“阿仁,你去也好。不过, 你千万要把那笔款子追回来,他如果不肯再回来合伙干就拉倒,不必强求他。” 乔克仁考虑片刻,便说:“好吧,事不宜迟,我明天就去。茂华,我不在家, 公司的生产、运煤等事情,你们好好安排。” “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甫茂华说。 翌日一大早,乔克仁就搭韦艄公的船出发了。一路上,颠簸了几天几夜,总算 到达了广州。 走上珠江码头,天色已经黑了。他叫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到韦小丽所在 的那家医院。 他决定先去找韦小丽,然后等天亮后再去找余歌林。 车夫拉着他,轻快地颠起脚步小跑。乔克仁坐在黄包车上,不时张望街道上的 夜景。马路不平不整,黄包车上下颠簸,路灯黯淡,店铺门口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广 告。有一家店铺门口上悬吊着一个圆形状的招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 在晚风的吹拂下,招牌晃来晃去。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拉拉。 不知道拉了多长的路段,车夫终于停住了脚步。车夫说:“先生,仁爱医院到 了。” 乔克仁下车,付过钱,便朝医院门口走去。医院门前两旁栽着几棵松柏树,还 有一排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冬青树。松柏树之间,系着麻绳,上面晾晒着一条条绷带, 有的绷带还有沾着少许黯淡的血迹。他走近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门口没有行人,他径直走进去。在灯光昏黯的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位端着器皿 的护士。乔克仁有礼貌地打听道:“请问护士小姐,这儿有个叫韦小丽的女孩子吗?” “女孩子,什么时候住的院?” 乔克仁知道她误解了,连忙解释清楚:“噢,不是女孩子,是位姑娘,她是去 年夏天才到你们医院当护士的。” “噢,原来找的是韦小丽小姐呀!……”女护士回答说,“她今天值白日班, 傍晚下班后,可能到她的男朋友家去玩了。” 乔克仁听罢,内心猛地受惊:“男朋友?” “是呀,我刚巧和小丽同住一间宿舍,她自从认识男朋友后,哪天晚上不玩到 半夜三更才回来,有时候连回都不回呢!”走廊灯光太黯淡,女护士没介意清乔克 仁脸上的变化,只顾喋喋不休的说下去。 乔克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缓过口气继续问道:“请问小姐,你能告诉我, 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吗?” 女护士这才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乔克仁,她从他的语气似乎看出了什么,但她 没有明说,而反问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乔克仁不想让她知道他与韦小丽之间的关系,掩饰说:“啊,我跟她共个镇上 的,这次有点事到广州,顺便来看望她一下,她爸有口信让我捎给她。” “是吗?那我告诉你吧。不过,我不知道那男的名字,只懂得男的爸爸叫余太 元。去年夏天他曾在我们医院住过院,韦小丽是从那时候认识余太元的,他家就住 在乌石路135 号。” 听罢女护士的回答,乔克仁顿时一切都明白了。他感到一阵眩晕,觉得双腿好 象悬浮起来,整个身体差点支持不住了。他使劲稳住脚步,他不相信自己的感情就 这么脆弱。他缓和一下急剧起伏的呼吸,向女护士说了一声:“打扰你了!”随后, 他转身走出医院,来到大街马路口,重新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到需要去的 地方。 原来,几个月前,韦小丽写信叫乔克仁到城里换新的工作环境,可是,她一等 再等,等来的还是原先那句话,山沟沟也能干出大事业,广西不能没有煤矿,社会 不能没有煤炭,希望她再耐心等等,过一段时间再去看望她。韦小丽看着、看着, 仿佛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于是,她连乔克仁写给她的回信看也没看完,就气嘟嘟 地把信撕得稀烂,扔在医院附近的污水塘里。 她一面扔,一面赌气道:“等、等,谁有那个耐烦心。我才不希罕你来看望我!” 不多久,余太元知道了韦小丽的心事。一天傍晚,他打电话叫韦小丽上他家一 趟,说是保证让她得到一个惬意的遐想。 韦小丽洗过澡,随随便便化点淡妆就出门了。 余太元躺在太师椅上,轻轻地哼起小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外面,他的脑 海里正在盘算着一个如意的美梦。 韦小丽来了。余太元从太师椅立起肥胖的身体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噢,韦 小姐,你赴约还颇准时的嘛!” “余老板,您叫我有事么!” “噢,别急、别急!先看看我送你一样宝贝儿。”余太元将桌面上一只精致的 红色缎面盒子推到她面前。 韦小丽轻轻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条闪烁烁的金项链,上面缀着一枚鸡心 玉坠。姑娘内心“扑”的一阵跳动,她又惊又喜,将信将疑地望着余老板,半晌说 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喜欢吗?”余太元拿起项链,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韦小丽嗫嚅着小嘴唇:“喜欢……可是,我不好意思白要……” “傻妹仔,人家那些女孩子巴不得老爷们多送几条呢!”余太元放好项链,盖 起盒子。然后,他话中有话地说,“当然,这可不是白送给你的哟。” 韦小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儿地望着他,想从余老板那双充满狡 黠目光的眼睛窥视出其中的奥秘。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她无意识地摇摇头,她 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惊骇还是紧张。 余太元见她一副狐疑惊悸的样子,“呵呵”大笑起来:“韦小姐,别害怕,你 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会打你的主意。” “那你想干什么?” 余太元敛息笑声,缄默片刻后,才斯条慢理地说:“韦小姐,你对你那位心目 中的白马王子还是那么留念哇?……嗨!女孩子的心总是那般痴情。其实呢,你对 他痴心,而他对你却这般冷清,你又何苦呢?难道就不能把目光转移到另一个新的 目标吗?……” “……”韦小丽然地望着他,不知怎样回答好。 余太元从她的神态揣测出她内心正处于矛盾之中,她正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徘徊, 决意把她给自己的儿子拉过来。前不久在医院住院时,他看见韦小姐如花似月的模 样,心中就萌生起甜滋滋的遐想,嗨,要是我儿子能娶她做老婆,让我余某家走进 这样一位漂亮伶俐的媳妇,那该多好哇!后来,韦小丽有事求助于他,叫他帮她的 男友在城里谋个比较体面的职业。他乐意地答应了。因为他去过清江镇,他知道乔 克仁的性格,那小子是个认死理的书呆子。上回听儿子说,外省有家研究所发函来 招聘他,他都不肯去,他要干自己的事业。余太元之所以答应帮韦小丽办事,他有 自己的想法,如果乔克仁一时不愿意来这里工作,他就抓紧时间从中插一手,这样, 事情就容易有眉目了。因为自己已经给韦姑娘留下了好感嘛! 于是,余太元把话挑明道:“小丽姑娘,你不是曾经夸过歌林,说他能言善语, 有点心计么。 上个月,他还回过一封信,他在信上提到过你呢!“ 韦小丽来兴趣了:“啊,他说我什么?” “他夸你长得漂亮,伶牙俐齿,懂得生活。他还说,如果今生今世能找到象你 这样的姑娘,他就幸福一辈子啦!” 韦小丽听着,脸颊渐渐地赧热起来。她腼腆地低垂下头,玩弄着纤巧的手指, 嘀咕道:“余老板,你诓人。” 余太元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已经把姑娘的心说活了。其实,他方才所讲的都是 自己瞎编的,当然,他相信儿子也会有这种想法。这时候,他看见韦小丽不好意思 的样子,伸过头,把嘴巴凑近她的耳边小声地说:“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不信? 你不信那我明天就写信叫歌林回来,让你当面问他,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就学狗叫。” “余老板,别说了,我……我相信……”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韦小丽内心萌 发了新的念头:余老板这么富有,不如顺从他的心意罢。再说,余歌林外表见不得 比乔克仁差,他长得挺帅气的,不象乔克仁那副傻气。既然我对乔克仁已经尽了一 片苦心和满腔情意,可他一点也不领情,一点也不理人家的苦心,我何必还傻乎乎 的等待他呢。心中的想法归想法,但她没有明说,只是羞答答地抬起眼睛瞟一下余 老板。 余老板瞧她那副神情,内心已有八、九成把握。他满怀好兴奋于是,迫及待地 又试问一句:“韦小姐,我明天就写信叫歌林回来,好吗?” 韦小丽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表示拒绝,只是抿嘴一笑,好象害臊地飞快跑出余 太元家。 半个月后,余歌林回到家了,他一放下手提箱,顾不上洗一把沾满旅途风尘的 脸庞和脖子,就急嚷嚷起来:“爸——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妹仔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余太元正在背着门口忙点什么,突然听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吆喝,他回过头来, 见是盼了好多天的儿子,好象拾得金元宝似的,一把搂住余歌林的腰际,说:“歌 林,是你,你真的回来啦?” “爸爸,是我,我真的从清江镇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我还担忧你舍不得离开黑牯岭呢!” “爸,你到底给我说的是哪家的妹仔啊?” 余元狡黠地笑了笑:“你猜猜。” 余歌林嚷道:“你别跟我打谜了,我一路上都猜不着。” “你等着,我这就去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说你回来啦。” 晚上,韦小丽打扮得花枝招展,乐颠颠地来了。余歌林正在拾掇乱糟糟的行李。 韦小丽进屋,一眼看见余歌林正忙着,她甜滋滋地打一声招呼:“余歌林,你果真 回来啦?” 余歌林放好小说,转过头来,见是韦小丽,有点惊异:“啊,小丽,是你?” 韦小丽歪了一下脑袋,娇滴滴地闪动着媚眼:“怎么不会是我,我怎么啦?” 余歌林楞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给介绍的女朋友竟是她。余太元从侧房走 过来,拍拍发懵的儿子,提醒道:“愣啥呀,还不快叫小丽姑娘坐下。” 余歌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指着沙发说:“小丽,你坐,你坐。”说着,他提 起热水瓶,给韦小丽沏了一杯茶。 余太元对韦小丽打了一声招呼后,知趣地退出房间,让两位年轻人好在一块叙 谈叙谈。 客厅处面墙上的八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钟摆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余 歌林的心。此时此刻,他的心绪很复杂,面对着眼前这位窈窕漂亮的姑娘,顿时又 是惊,又是喜,同时还掺杂着忧虑、内疚。 韦小丽见他一直呆呆地站在茶几旁边发愣,嗔道:“歌林,你如果不喜欢我的 话,那我就走。” 说着,她站了起来。 余歌林急忙伸过手按住她的滚圆的肩膀:“呃,别……别走!” “那你怎么不理睬我?” “小丽,你别怪我嘛!”余歌林在旁边的沙发坐下,说,“这件事来得这么突 然,你总得给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嘛!” 这天夜里,余歌林失眠了,姑娘的倩影不时浮现在他眼前。她的一颦一笑、一 举一动,都是那般的富于魅力,充满神韵。一会儿,他又想起乔克仁,他与他既是 同窗好友,又在黑牯岭共事了一整个春秋。虽然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之间 产生了一点隔阂,说确切的,是自己对他有点不同的看法,但还没闹到翻脸的地步。 这次借公事回来之前,乔克仁还殷殷地嘱咐再三,叫他注意安全。 “歌林,乔克仁他明明不是真心实意地爱我,不然,他就这么舍得让我一个人 孤伶伶地冷落在这儿?我实在受不了他那种冷漠的感情。歌林,我……我为什么不 能重新选择自己的爱情?……”韦小丽的话语仿佛重新回响在余歌林的耳旁。他翻 转一下身体,一团冷空气从被窝边沿的缝隙灌进来,他缩动一下手脚,继续陷入苦 苦思索的漩涡中…… 连续几天,韦小丽每天下班后,就跑来找余歌林玩。一来二去,姑娘的频频笑 靥终于完全占据了余歌林的心头。他记得好象有谁说过,爱情是自私的。他想,你 可以占有,他可以占有,我为什么就不能占有呢?凭什么非要韦小丽嫁给乔克仁, 而不许嫁给我呢?!因此,他的心理得到了平衡,感到心安理得了。星期天,轮到 韦小丽休息,她昨晚就约好上公园玩。余歌林挽起韦小丽的手,两人蹀躞而行,尽 情地欣尝美丽的风光景色。累了,他们坐在石椅上,韦小丽紧紧地偎依在恋人的胸 口上。 余歌林望着湖心的游船,想起公司的事情还没办,便说:“小丽,下午我没空 陪你玩了……” 韦小丽扭捏道:“不嘛,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失去的感情重新寻找回来。” 他轻轻地推开她,解释说:“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公司购买点生产设备,我 想下午抽个时间到商店、厂家转转。” “什么,你还打算回黑牯岭哇?”韦小丽跳起来,大声嚷到。 “是的,乔克仁正在等我回去呢。” “不嘛,我不准你再离开我,你如果要走,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呀!”韦小丽说 着,又娇滴滴的躺在他的怀里。 余歌林犹豫道:“小丽,那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韦小丽说,“那条牛屎街,那些老鼠洞有什么值得你依恋 的,乔克仁要买生产工具让他自己来买好啦!” 提起乔克仁,余歌林未免感到有些心怵。一旦他来这里找到他,怎么解释才好。 想到这儿,他脸上布满一层郁郁不欢的愁云。 韦小丽见他半晌没吭声,直起身来,说:“怎么啦,我一讲到乔克仁,你就紧 张,你是不是怕他呀?” 余歌林沉吟片刻,说:“怕是不怕,只是不告而别,突然离开公司,多少有些 过意不去。” “你管他干嘛,大路朝天,各走各边!上回你爸爸不是说,珠宝行忙不过来, 叫你帮手么?” “他是说过,只是我还没答应。” “傻瓜,经营珠宝商总比钻煤窑风光得多嘛!你看你爸爸,结识多少有钱有势 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还有各界大大小小的头面人物。能和那些上层人物打 交道,才能显示你的身份嘛!”韦小丽谆谆开导他说。她见他很认真听她所说的话, 继续说下去,“乔克仁这号书呆子,就知道挖煤啊,开矿啊,来来去去就是和那些 穷光蛋打交道,和黑不溜瞅的煤炭打交道,这样的生活有啥意思!歌林,你说,是 吗?” 余歌林的心终于被伶牙俐齿的韦小丽说活了,他忍不住轻轻地拧一下姑娘的粉 腮,说:“小丽,我算服你这张巧嘴了!”话音刚落,他情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巴贴 在姑娘那两片充满温馨灼热的嘴唇上,久久地吻着。 日子就这样在这对情人的卿卿我我中消逝而去。余歌林在甜蜜的热恋中忘记了 曾经产生过的忧虑、内疚,忘记了道义上的自责,忘记了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清 江镇,忘记了在黑牯岭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 夜色是这样的深沉,马路是这样的漫长。乔克仁的心随着黄包车的颠簸急遽地 起伏,他怎么也没想到,余歌林之所以没返回清江镇,正在和韦小丽混得火热,把 自己曾经所爱的女友夺了过去。他感到胸口内仿佛安装了一台抽水泵,浑身的血液 流得更快了,几乎要把他的血管冲破开来。 车夫迈开脚步奔跑着,穿过一条小巷时,突然,前面有一对恋人正站在马路中 央接吻。车夫摇响铜铃,他们好象没听见似的,没有避让开。车夫不得不放慢脚步, 走近他们身边时,那男的松开搂抱女子的手,恶凶凶地训斥道:“臭拉车的,你的 车子若撞着我们,非揍你一顿不可!” 那女也跟着尖叫一声:“老东西,拉车不走大马路,你跑来这儿扰乱我们的好 事,真是霉气!” 乔克仁坐在车上,起初没注意。突然,这对男女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他仔细 一看,原来这对情侣不是别人,正是他要寻找的余歌林和韦小丽。他立刻跳下车来, 本想大吼一声,可是,话一出口,又显得缓和下来:“歌林,阿丽,你们在干嘛?” 一句平平静静的招呼,不啻于一个炸雷似的在他们的头顶上劈落下来,震得两 人如木鸡般地呆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竟在这儿给乔克仁撞着了。 车夫接过钱后,离开那里。 乔克仁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根立在他们面前的木桩。小巷光 线很暗,可是,他双目射出的光芒照得韦小丽不好意思地躲缩在余歌林的身后。余 歌林感到韦小丽那双抓住自己背后衣裳的手在颤颤地发抖。 余歌林尴尬地嗫嚅道:“克仁,对不起,请原谅我不辞而别……” “歌林,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你即然不愿意再回黑牯岭吃苦,我乔某也不勉 强你,硬拉你入伙。”乔克仁强按耐住激动的感情,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只是, 公司的新井正在等着你购买的设备回去,大伙都在停工等设备。谁知道你竟这样不 讲信用,你这样做太不应该了!” “克仁,我本想回去一趟的,可是小丽她……” “别说了,我不想听。”乔克仁把手一挥,随之一笑,“哈哈哈,真没想到, 现实生活中的安德烈竟发生在我身边!” 乔克仁没有斥责和吼叫,可是他那嘲讽的话语竟令余歌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恨不得一头钻入地下,把这窘态掩饰起来。韦小丽躲在余歌林的背后,偷偷地探 出头来,想觑视一眼乔克仁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一种神态。 乔克仁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接着对韦小丽说:“阿丽,你别害怕!我不会 责怪你的,只是有些话儿明天我再找个时间跟你谈谈。” 余歌林嚅动着嘴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幸是夜色朦胧,不然,叫他更难 堪了。 乔克仁把火气头上的余怒抑住后,仍然象平常一样和和气气地对余歌林说: “歌林,今晚时间不早了,明天我到你家去。关于购买生产工具的事,还得叫你帮 忙一下。 另外,我顺便跟你爸爸谈谈他的股权问题。“ 说完,他转身走了。他要找旅社住宿。 韦小丽依偎在余歌林身旁。两人一言不发,直楞楞地看着乔克仁离去的方向, 只见他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夜幕中。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