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堪 读《阅微草堂笔记》之笔记之一 作者:螳螂 “妾性淫荡,必不能为良家妇。如己持扫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 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 上面那段话,译成现代文,大概是这样的:本小女子是个耐不住的人,生来就 做不了贤妻良母。若你肯娶我做太太,我仍然不肯安分,你受得了吗?即便你受得 了,但要让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对我来说,就跟坐监狱差不多,我又怎么受得 了! 说这话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个妓女椒树。椒树不是她的原名,是诨名。原名 已无从查起,做为一个小地方的妓女,原名是什么已不重要;或者,她本来就不希 望别人叫她的真姓名,毕竟,她的职业是有辱家声的。诨名当然是别人叫出来的, 给她起诨名的人究竟是她的客人,还是她的姐妹们?也无从知道。但既然是诨名, 自然是有讲究的,比之原名或许更有意义。钱钟书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与室友们对 对子玩,有人出了上联:朱静霞,钱对:黑旋风。据说朱是著名的女诗人,孤陋寡 闻如我者在此之前是没听说过的;黑旋风李逵却是如雷贯耳一般,中国人里恐怕不 知道的不多。可见诨名于人是多么的重要。诨名的来由无非以下两点:一是与真名 音谐,若从此论,妓女椒树的原名不会是“教书”吧,这太过古怪,也不会是“蕉 姝”,过于典雅了,大概是“娇淑”之类的名字吧;二是与本人性格相符,比如用 黑旋风形容李逵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椒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花椒般麻辣?还 是有着母仪天下的气质? 古时候,皇宫里皇后贵妃住的房子又叫椒房。我想大概不会是后者。 妓女椒树的这番话是对着一位孝廉讲的。这位孝廉在书中无名无姓,也无诨名, 仅以“孝廉”称之,可能有为尊者讳的意思。“举孝廉”原本是汉朝的一种文官选 拔制度,当时儒家已在“百家”中脱颖而出,儒家所推崇的行为也成为考核官员的 标准,“孝”且“廉”的人可以被地方推荐给中央政府,再委派为官,而不必有什 么背景。“举孝廉”可以说是中国科举制度的萌芽,在当时已是了不起的进步。到 了明清,中国的科举制度已十分完善,“孝廉”已不再具有原本的意义,而成为举 人的代名词。在清朝,考中举人并不一定能当上官,还要通路子,或者继续考-- “进士及第”了才能真正地光宗耀祖。清末名将左宗棠就是举人出身,他考上举人 后只不过被委派了做抄书员之类的小官,他不肯做,以后靠着给湖南巡抚当幕僚, 帮着打太平天国长毛贼有功,才被“赏赐”了正式的官职,从此一路青云。左一直 认为举人比进士强,他认为考上了举人就说明还是有学问的,且接近社会,比较务 实,而考进士不过是死读书读死书,多半靠得是运气,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不知道椒树的这位孝廉客人有没有什么真本事,但当时还没有当上官是肯定的。 闲来无事,加上心情不大好,这位孝廉把大部分时间没有用在读书做学问上,而是 用来逛妓院。在清朝,读书人逛妓院并不是什么“不堪”的事,与左宗棠同时期的 清末名臣胡林翼年轻时就很喜欢逛妓院,甚至拿着岳父的钱去逛。胡的岳父大人无 可奈何,他看中胡的才气,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对女婿的荒诞行经只好睁 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忍多加斥责。胡林翼,字润芝,毛泽东的字恰与他相同, 大概毛对胡也是非常敬仰的。 这位孝廉在仕途上不甚顺利,在妓院也不怎么受欢迎,妓女们并不因为他是个 举人就对他青眼相加。对于大多数妓女来讲,殷勤和学问并非衡量客人的尺度。任 何一种商业化的服务都是需要切切实实金钱的回报,妓院并不例外。 这位孝廉大概不是那种有足够的银两大洒小费的客人。椒树小姐与众不同,她 就很喜欢--或者说是欣赏这位孝廉。 冠椒树以“小姐”称呼,其实是很现代的用法,在中国南方,“小姐”已成为 从事特种服务行业女士们的通称,以至于一般的年轻女性极不情愿被人称为“小姐”。 在清朝,“小姐”还是指大家闺秀的。 椒树小姐对姐妹们说:我看这位孝廉就不错,别看现在不怎么样,说不定将来 会飞黄腾达。想来椒树小姐因为职业的原因,阅人无数,加上善于总结,眼光自然 与众不同。 经历的人或事多,并不一定就能做到举一反三,能看准人依然是一个不可多得 也无法勉强为之的功夫。本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北京体院有个老太太,就以看人前 程看得准而著称。老太太出身于旧时官宦家庭,历经朝代更替,世态炎凉,人起人 落,见得多了,练就了一双金眼。有一次她说她早就看出庄则栋有出息。有一次她 在庄家作客,庄则栋由窗户翻入室内,庄则栋的父亲十分气恼,认为这孩子太过淘 气,将来不会有什么作为。老太太说:不然,这孩子将来不得了,怕是要名扬世界 的。果然,庄则栋长大后拿下了乒乓球世界冠军,举世闻名。周围的人起哄,说: 您这是马后炮吧,现在庄则栋已出了名了,您再怎么说也没人相信您看得准,不如 说说咱们这一堆人里将来谁会有大出息。老太太金眼一扫,说:聂卫平!将来他的 名声要在诸位之上。众人哄笑。当时,聂的棋艺远算不得出类拔萃,不过是个来棋 院玩玩的不吭不哈的普通小伙子,而且,当时上上下下并不怎么把围棋当回事。那 料到到了八十年代,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上力挽狂澜,横扫日本超一流棋手,名 声竟如日中天。 椒树小姐的自然不能跟老太太相比,她说某有出息,这个某大概也就是能吃上 皇粮当个个小官而已。椒树小姐不仅是口头说说,还具体地落实在行动上,发展到 后来,她不仅光服务不收钱,甚至于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用在她的孝廉相好身上。 这些钱当然不是让孝廉用来嫖其他的妓女,她不是胡林翼的岳父,孝廉也不是胡林 翼。椒树小姐拿自己的私房钱供孝廉继续读书,到了孝廉准备去考试了,还要给他 做件新衣服,甚至于还要为他的家人打点柴米油盐。 孝廉感动万分,拉着椒树小姐的手,热泪盈眶,说:将来我要是有了出头之日, 一定娶你。 椒树小姐笑得花枝乱颤,不以为然地说:我看重你,不为了别的,就是要赌口 气。我的姐妹们只喜欢往大款身上靠,只认得个钱;我就是想让人知道,就是我们 这些脂粉堆绮罗圈里,也有有眼光的人呢。椒树小姐又说:至于说到咱俩,我从来 就没想过什么共谐连理白头到老的事。 接着,她说出了本文开头所引用的一番话。 后来,孝廉果然当上了县令。县令就是县长,清以前,包括民国早期,可以算 是中国最低一级的行政长官。老百姓称县令为父母官,可见县令的这个角色还是很 重要的。在大多的野史小说里,县令似乎只管断案,更象是一个法院院长。而一个 县令好不好,全看明辨是非侦破血案的工夫。 其他于古时可能的重要事务,如生产、税务、风气等等,在小说中则很少提及。 说到风气,宋明理学的开拓人--道学家朱熹朱文公就曾当过县令,让朱熹这样的 “学者”去做县令管理实务,可以算是中国古代滑稽--但是必然的一件事。政绩可 想而知,但居然他还升了官。朱熹对下属的“风气”就比较重视,当他听说辖下的 一位太守与妓女有染,就勃然大怒,取了太守的印,又把妓女拘来一阵好打,要她 承认确实与太守有染。大概宋朝还是禁止官员逛妓院的,依我看,官们未必就不逛 了,这种事只要没人告发就不算什么事。这位妓女名严蕊,才色双全,长于词赋, 更兼铮铮铁骨,抵死不招,被打入狱中。后来朱熹调任,严蕊才被放了出来。新来 的长官在接见妓女们的拜贺时,特地问到了严蕊,并命她作词一首。严蕊一肚子冤 枉,大概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时就口占了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 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当上了县令的孝廉自然还念着椒树,只是这时已不是“往来”了,而是“招”。 椒树小姐并不应他的“招”,即便是到了人老珠黄,没什么生意了,也没去孝廉的 府上一次。 是赌口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不得而知。想来这“别的原因”还是有的,本 文开头时引用的椒树的话“妾性淫荡,……君何以堪”似乎拐弯抹角地说明了问题, 但这仅仅是猜测吧。 (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