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逻辑 作者:汤守道 批林批孔运动突然爆发了。这场运动的出现,没有什么预兆,没有谁打过招 呼、作过暗示,也没有什么机关下过文件。运动的目的是什么,采取什么政策,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所掌握的有关批林批孔运动的全部官方 信息,就是报纸上登载的关于迟群、谢静宜奉江青之命到某部队送批林批孔学习 材料的报道和评论。一夜之间,大字报就贴满了街道。这些大字报口气之大、措 词之激烈,说明了它的来头非同小可。大字报名曰批林批孔,但字里行间所指的, 决不是林彪、孔子二人,而是另有所指。究竟影射何人,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习惯了积极投入到运动中去。历史 的经验已经一再证明:谁成了运动的落伍者,谁就要后悔一辈子;谁成了运动的 绊脚石,谁就要遭受毁灭。人们都遵循着这样一个原则:人人都在批林批孔,我 a 也应该批林批孔。大字报于是越来越多。 吴云是县里的一把手,身兼三职:县委书记、革委会主任、驻军政委。平时, 县里不管有什么事,多大的事,多难办的事,只要到了他这里,没有不迎刃而解 的。今天就不同了,一上班,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就纷纷向他汇报情况,请示对策。 他要秘书全都挡了驾,不接他们的电话,也不接见他们。有几个胆子大、路子熟 的,从后门进来找到了他,说是要亲聆他的指示。但吴云一脸苦笑地对他们说: “正确对待群众,照毛主席说的办吧。”然后推说要去开会,把这些来访者打发 走了。 就在满县城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同时,一块不怎么起眼的写着“平安县批林批 孔指挥部”的牌子挂在了工农兵饭店的大门边上。饭店二楼临街的一排房间被辟 为指挥部的办公室和接待室。指挥部的成立,县革委事先并不知道,但这没有关 系。这年头,大破大立,新生事物太多了。新生事物讨厌按部就班,讨厌烦琐哲 学,喜欢与传统开玩笑。近年来,差不多所有的新生事物后来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革命的。谁也不会去和新生事物作对。当县委办公室胡主任向吴云报告有一个批 林批孔指挥部设在工农兵饭店时,吴云没有把它当回事,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句: “去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人”。胡主任出去之后,又继续看他的文件了。 胡主任走了不到半个小时,走廊里忽然人声嘈杂起来。吴云甚感诧异,他从 里间走了出来,想叫坐在外间的秘书小李出去看看。正在这时,一伙人便到了门 口。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正好与吴云打了个照面,那个人朝后面招了招手,就毫不 迟疑地走了进来,紧接着又涌进来五、六个人。小李起身想把他们挡住,但已经 来不及了。小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哪里的?你你们干 干什么?”这几个人好像全是聋子,对小李的话充耳不闻。他们自顾自在沙发上 坐了下来。办公室里只有六只单人沙发,没有坐到沙发的那个人就屁股一扭,坐 到了办公桌上。 吴云看到这个架势,知道来者不善,笑嘻嘻地说:“你们找谁?有什么事?” 最先进来的那个人说:“我们是批林批孔指挥部的,根据运动的需要,我们要召 开全区工交系统的批林批孔大会,希望你给予支持。” “你们几位我还不认识,能介绍一下吗?你们原先是哪个单位的?” “批林批孔指挥部是沟通和协调全县批林批孔运动的机构,由各单位的代表 组成。我姓刘,刘大山,是通用机械厂的代表。他是京山煤矿的代表。他是西泉 钨矿的代表。他是农机厂的代表。他是县汽车队的代表。他是安渡电站的代表。 他是液压件厂的代表。他是印刷厂的代表。” “你们要我怎样来支持你们呢?” “原省工宣队队长旷泉是林彪死党,他在我县搞斗批改时,执行的是资产阶 级反动路线。我县工交系统的革命群众受到了他的残酷迫害。林彪摔死以后,这 个变色龙又钻进了革命队伍,到红石山铁矿当书记去了。这种人如果不把他揭露 出来,批深批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不能贯彻到底,社会主义事业就有被葬送 的危险。广大革命群众现在一致要求召开全县工交系统批林批孔大会,把旷泉揪 回本县进行批斗,清算他的罪行,消除他的影响,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 底。” “同志们,你们的愿望是好的,我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不过,要召开这样 的大会,要把旷泉揪到这里来,我是爱莫能助呀!” “你在耍花招!”坐在办公桌上的那个人插了一句。 吴云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发作,心平气和地说:“开会好办,不就是 给一个会场、发一个通知吗?但要把旷泉揪到这里来我可办不到。论级别,他与 我是同级,论资格,他比我可老得多了。同志们,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呀!” “批林批孔要不要深入开展?旷泉要不要批判?” “批林批孔当然要深入开展。批旷泉嘛,总还得考虑一下组织原则。现在各 地都有了革委会。过去是甩开党委闹革命,现在总不能甩开革委会闹革命吧。你 们要批旷泉,只能找地委解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的。” “你不要踢皮球!”一个人说。 “你不要花言巧语!”另一个人说。 刘大山与旁边的两个人耳语了一会之后,说:“吴书记,你是真心真意支持 批林批孔还是假心假意支持批林批孔?” “同志们,批林批孔是一场政治运动,我能够不支持吗?我如果不支持批林 批孔,县里的批林批孔运动能开展得这么顺利吗?” “吴书记支持我们,我们很欢迎。这样吧,我们也不给吴书记添麻烦,你就 给我们派一辆车,我们去找地委。” “我哪里有车呀?县里就这么一辆吉普车,现在还在省里没有回来。” “我们不要吉普车,派一辆客车就行。” “客车?我哪里有客车?” “县车队有几辆备用客车,你给车队打个电话,叫车队派一部客车就行。” “你们直接找车队不好吗?” “我们找车队干嘛?你在这里,当然就找你。” “我打电话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你到底支持我们还是不支持我们?”一个人发脾气了。 双方僵持起来。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秘书小李试探着说:“同志们,吴书记有吴书记的难 处,你们先去找车队,车队同意派车不是更好吗?万一车队不同意派车,再找吴 书记给他们做工作嘛。” “不行,现在就表态。口头上讲支持,行动上刁难,你这是什么意思?”坐 在桌上的那个人说。 “我们干脆给你交一个底:你什么时候派车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你不派车, 我们就不走,你也不要想走。”另一个人说。 一阵沉默。 吴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一点了。吴云想了一下,对刘大山说:“老刘,这 样吧,电话我给你打,车队有没有车,他们肯不肯派,我可保不了险。” 电话打通了,车队表示可以派车。 下午两点,一辆大型客车长驱直入开到地委大院,在地委办公大楼门前停下。 车上下来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径直进了大楼,刘大山走在最前面。 地委值班室的老张在门厅里迎住了他们:“请问你们有什么事,要找谁?” “找范正。” “找范书记?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范正在哪里?” “范书记下县里去了,不在家。” “胡说,我们是平安县批林批孔指挥部的,找他谈工作问题,他在哪里?” 大楼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不少人停下来看热闹,老张便说:“别忙,别忙, 大家到会议室坐坐。”随即把这些人引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大家坐 下来以后,刘大山对老张说:“你去把范正找来,不要浪费时间。”老张咬定一 条:范正下县里去了。有人说,随便找一个副书记来先谈谈也行,老张说,副书 记也不在家。一个人骂了起来:“他妈的,你是成心跟我们作对是不是?”老张 看了那个人一眼,转向大家说:“你们今天来得不巧,几个领导真的不在家,你 们是不是改日再来?”一个女青年说:“他讲的是鬼话,不要信他的。你们到办 公室去找找看,我和老刘在这里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都说没有找到。那个女青年说: “把那个老头叫来。”一个人很快就把老张叫进来了。那些人在找范正的时候, 他在值班室哼哼哈哈地打了几个电话后,就在那里看报纸。 “老头,你讲实话,范正到哪里去了?你要不老实,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女青年尖声尖气地说。 “同志们,领导确实不在,你们下次再来吧。” “下次再来?没有这种好事。小王、老李,你们去买个锅子、炉子来,我们 在这里安营扎寨,问题不解决,我们决不回去。”刘大山说。地委大院前面就是 街道,小王和老李很快就买来了一只钢精锅,一只红泥炉子。几个男青年便横七 竖八地躺到了会议桌上。老张见了,好声好气地说:“同志们,这样不太合适吧。” 刘大山说:“你去给县里打电话,叫范正回来,告诉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老张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好吧,我去试试看。” 一个小时之后,一个粗粗胖胖的人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解 放军战士。老张对大家说:“范书记来了。” “同志们好!让你们久等了!”范正一进来,就亲切地向大家问好。躺在会 议桌上的人立刻翻身坐了起来。范正在会议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说: “同志们找我有什么事呀?”刘大山说:“我们是平安县批林批孔指挥部的,为 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消除林彪死党在我县的流毒,我县革命群众一致要求 召开全县工交系统批林批孔大会,并要求林彪死党旷泉到会接受批斗。”范正微 笑着说:“这事你们去找县里,地委不好插手。” “我们已经找了县里,县里是支持的。那个旷泉是县团级干部,又在外县任 职,平安县无权通知他到会。这个问题应该由地委解决。” “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你们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这是事关批林批孔的问题,你解决不了?我先问你,你要不要批林批孔?” “当然要!” “你愿意做批林批孔的促进派还是愿意做批林批孔的绊脚石?” “我不可能是批林批孔的绊脚石。” “那就好办。问题摆在这里,支持我们开这个大会,就是批林批孔的促进派, 阻挠我们开这个大会就是批林批孔的绊脚石,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了。” “你们这是什么逻辑呀?” “革命的逻辑!” “话不能这么说吧。” “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范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范正想了一下,说道:“同 志们,批林批孔运动刚开始不久,中央的文件我们还没有收到,具体怎么搞,上 面没有布置。要不要开这样的会地委要研究一下,你们先回去吧。” “研究?你这是耍花招,县里都同意了,你为什么还要研究?” “县里谁同意了?” “吴政委,吴云。” “吴云?好吧,县里同意,我就也同意,如果县里不同意,我也不好包办代 替。我跟吴云联系一下好不好?” “好。” 范正身后的墙上正好有一部电话,他转身抓起电话:“我是范正,接平安县 委……平安县委吗?我是范正,我找吴云,什么?在开会?叫他先接电话……吴 书记吗?我是范正,你好,你们县里批林批孔指挥部的同志到这里来要求召开公 交系统批林批孔大会,要求批斗旷泉,你知道吗?” “知道。”话筒里传出吴云的声音,声音很大,个个都听得到。 “你同意了他们开大会,揪斗旷泉?” “我没有同意,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同意啊。” “我说吴云啊,你们县里的事应该在县里解决,不要矛盾上交嘛,什么事都 找地委,地委管得了吗?” 范正放下电话,对大家说:“你们都听见了,县里没有同意嘛!你们先回去, 开大会的事以后再说。”刘大山说:“批林批孔是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谁也 阻挡不住。吴云这个家伙当着我们的面说支持我们,同意我们揪斗旷泉,背后又 说没有同意,是个两面派,我们回去再找他算帐。现在的问题是,你是支持我们 批林批孔,揪斗旷泉,还是下决心做批林批孔运动的绊脚石?” “谁要做运动的绊脚石,我们就把谁一脚踢开。”有人大声说。 “他与旷泉是一路货色。”另一个人接着说。 这时,那个客车司机走到会议室门口,问:“事情办好了吗?什么时候走?” “谁知道,什么时候解决问题,什么时候走,不解决问题就不走。”那个女 青年回答。司机转身走了。 刘大山问范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范正没有吭声。 “实话告诉你,开大会揪斗旷泉是广大革命群众的正当要求,你同意也得同 意,不同意也得同意,革命不能那么温良恭俭让。老李,你以地委的名义起草一 个召开平安县工交系统批林批孔大会的通知,叫他签字,不要跟他罗嗦了。”老 李早准好了纸和笔,就在会议桌上写了一个通知,拿给那个女青年,她看了看, 说了句,“行。”老李就把那张纸放到了范正的面前。 快天黑了,范正终于在那个通知上签了字。 五天后,平安县工交系统批林批孔大会在人民文化宫举行,这一消息很快就 传遍了全区各县市。 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