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圈上的喜字 作者:汤守道 1976年9 月9 日,红日高照,万里无云,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这一天,一 个不敢想象、难以置信、不啻晴天霹雳的消息在神州大地迅速传开:毛泽东主席 死了。初闻这一消息的人,无不惊愕万分,不知所措。在此之前,媒体上的毛泽 东一直是神采弈弈、非常健康的。人们心目中的毛泽东,则是万寿无疆的。他怎 么会死了呢?然而,他确实是死了。中共中央不但发表了讣告,而且通告全国, 在一星期之内,禁止一切形式的娱乐活动,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并决定9 月16日全国同时举行追悼大会。 9 月16日,东方红农场二大队的追悼会在大队礼堂举行。礼堂内早就打扫得 干干净净,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正中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下面放着 一个一人多高的大花圈,大花圈的两侧,各摆着一排小花圈,就象是众星拱月。 上午9 点,中共中央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追悼大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场直 播追悼大会实况。全国各地的追悼大会则与北京的追悼大会同步进行。东方红农 场的职工在同一时刻与天安门广场上的人们同时鞠躬,同时默哀,聆听王洪文主 席的悼词。在同一时刻喊着同一句口号,念着同一句誓词。王洪文宣布散会,大 队革委会主任跟着说了两个字:“散会”,东方红农场二大队的追悼大会也就同 时结束。主任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 人们不声不响地出了大礼堂,慢慢散去。这时,一群小孩拥进了大礼堂。散 会之前,这些孩子就在大门口伸头缩脑地向里张望。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没有见过 花圈,有些见过花圈的人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花圈,现在真是大开眼 界。他们来到最大的花圈前面,评头品脚起来。 “哎呀,这么多花,真好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我告诉你,这是桃花。” “不,这是玫瑰花。去年我阿姨出嫁时,人家送了这种花给我阿姨,我阿姨 说叫做玫瑰花。” “这是菊花”。 “这肯定是牡丹花。” “这叫什么花?” “不知道。” “……” 忽然,一个小孩指着花圈下端一个用银纸剪贴的图案说:“喂,你们看,这 是什么花?” 另外几个小孩挤了过来。 “我讲是向日葵花。” “不是。是一只乌龟,乌龟的背上有格子。”一个叫小林的孩子说。 “乌龟?它的头和脚呢?尾巴呢?不像。” “我讲是一个字。” “字?什么字?它的意思是什么?” “不过,我也不认得。”那个小孩腼腆地笑了笑,他叫小华。 正在这时,清扫大礼堂的阿姨来了。一个小孩立刻叫了起来:“阿姨,他们 说这是一个字,你说是一个字吗?” 阿姨看了看,肯定地回答:“是一个字,叫双喜。” “呵,我猜对了!”小华得意地大声欢呼。 下午,孩子们来到办公室前那一排泡桐树下开始玩“斗地主”的游戏。游戏 中需要一个人扮演地主,小林提出让小华扮演地主,小华不肯,小华说:“你把 那个喜字当成乌龟,是个大苯蛋,你正好演地主。”小林说:“你是瞎猜的,喜 字是什么意思你说得出来吗?说不出来,就也是一个苯蛋,就该演地主。”小华 说不出来,又不甘心演地主,抓耳搔腮起来。正在为难之际,发现离他们五、六 米远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人站在开着的窗前,正在看着他们窃笑。小华认得他,是 二大队政工组刘组长,小华走到窗下,问:“刘叔叔,喜字是什么意思?能告诉 我吗?” “喜字?什么喜字?” “就是贴在那个大花圈上的那个喜字。” “哪个大花圈?” “就是大礼堂的那个大花圈。” “啊?带我去看看。” 刘组长在孩子们的前呼后拥下来到那个大花圈前,只见那个大花圈的下端果 然贴着一个用银纸剪成的圆角的方形喜字。它的大小与旁边的花朵差不多,笔划 粗,空隙小,远看就像是一朵花。刘组长大惊失色,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 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孩子们说:“你们不要在这里玩了,全部出去。” 孩子们兴趣索然,作鸟兽散。 刘组长叫人把大礼堂锁上,然后径直来到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向主任 报告了这一惊人的情况。并且断言,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主任当即表态: 召开革委会会议。会议很快在小会议室召开。刘组长介绍了花圈上贴有喜字的情 况,主任又作了简要补充,然后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阶级敌人对 伟大领袖极端仇视的大暴露”。副主任接着说:“我完全赞成主任的分析和判断, 主席逝世我们革命群众悲痛都来不及,这些家伙却说是喜事,幸灾乐祸,反革命 气焰太嚣张了”。另一位副主任说:“这些家伙真是反动透顶”。一位委员说: “胆大妄为,罪大恶极”。另一位委员说:“要严厉打击,决不能手软”。会议 最后决定:查清情况,坚决打击。 清查有了初步结果,花圈是韩林制作的。韩林祖籍苏北,三代贫农,文化不 多,在老家曾学过纸工手艺。三年困难时期离开老家,闯了几年江湖,最后到东 方红农场落了脚,成了一名农场职工。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天,二大队后勤组王组 长找到韩林,要他制作一个特大型的花圈,还特别叮嘱他道:“这是一项严肃的 政治任务,一定要做好。”韩林回答说:“我决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保证完 成任务。” 韩林被两个武装基干民兵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两个民兵叫他在这里 等着,就出去了。韩林对这个房间很熟悉,他曾多次以主审者之一的身份在这里 审问过好几个走资派和五类分子,其中就包括现在的革委会主任在内。回想起来, 那时的感觉真是惬意极了。可惜好景不长,斗转星移,后来角色几经转换,走资 派被解放,造反派因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下了台,再后来走资派又当上了革委会 的领导,韩林则回队里养猪去了。房间里空空荡荡,一大一小两张办公桌成丁字 形摆在那里,两边墙上贴着几条标语,十分醒目: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坦白从 宽,抗拒从严。 不一会,刘组长来了,他从容地在大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紧随其后的一位 女青年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桌上放着一叠纸,纸上压着一支笔。刘组长好像没 有发现房间里还有人,他坐下后就在抽屉里找东西,他拿出几张报纸,几份文件, 一个本子,胡乱看了看,又放回抽屉。接着,他找出来一只打火机,啪的一声打 着火,盯着闪烁的火苗把玩了一会,随手把打火机扔在桌上。他沉思了一会,好 象在回想许多年以前的什么往事似的。最后,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铝皮烟盒, 从里面耐心地挑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点着火,长长地吸了一口,便仰靠在椅 背上向空中吐着烟圈。大约过了两分钟,当层层叠叠的、线条优美的烟圈在空中 化作一团云雾之后,刘组长作了一次深呼吸,坐正了身子。这时,他好象突然发 现了韩林似的。 “你是韩林?” “是。”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不知道?”刘组长冷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还真的练到了脸不改色心不 跳本事!” “我真的不知道 .” “那好,我们不绕圈子吧。我问你,那个大花圈是谁做的?” “是我。” “花圈上有没有一个喜字?” “有。” “这个喜字是谁做上去的?” “是我。” “你在花圈上贴喜字,请示了哪一个?” “没有请示。” “在花圈上贴喜字是谁的主意?” “我自己。” 女青年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 “你知道喜字是什么意思吗?” “喜字是喜事临门的意思。” “毛主席逝世是喜事?” “在我们老家,结婚、嫁女叫红事,死了人叫白事,红事、白事都叫喜事。 喜事当然要贴喜字。” 刘组长的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你混蛋!你是在放 毒!你是在犯罪!主席逝世革命群众无不悲痛万分,你却说是喜事!你站到什么 立场上去了?你成了帝、修、反的应声虫!你知道谁在为你的行为喝采吗?是美 帝!是苏修!是国民党!”刘组长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嘶哑了。 韩林给吓懵了,一言不发,手在发抖。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刘组长平静了一些,又开口说话了:“韩林,你必须作出深刻检 查,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认罪,必须在二大队范围内消毒。给不给你戴反 革命帽子,就看你自己的态度了。韩林哆嗦着说:”我认罪。“ 刘组长的下巴朝女青年摆了一下,女青年便对韩林说:“你看一下,如果没 有记错,就在上面签字。”同时把那叠纸往桌边上推了过来。韩林没有细看,就 在上面签了字,还盖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第二天,二大队革委会召开会议,作出了几项决定:一、喜字事件是一个严 重政治事件;二、把韩林交全大队各基层单位进行批斗,以消除恶劣影响;三、 将此事件向上级写出书面报告,作自我批评,同时请求上级对韩林作出处理;四、 在上级对韩林作出处理之前,韩林交所在生产队监督劳动。 二大队共有五个中队,每个中队分设五个小队,每个小队又分为三到五个小 组。大队革委会的决定公布以后,韩林每天白天在队里养猪,晚上就由武装基干 民兵押到各小组接受批斗,一个小组批斗一个晚上,按顺序进行,风雨无阻。韩 林唯一的一双晴雨两用的解放鞋因此而磨穿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