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 作者:汤守道 韩钢一家有六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和他自己。一家人当中, 他年纪最小,力气最小,本事也最小。每逢要拿一件重一点的东西,或者要到高 一点的地方取什么的时候,他往往只能干瞪眼,常常因此而遭到哥哥韩铁的嘲笑, 他为此十分苦恼。更有甚者,节假日爸爸上山打猎,哥哥经常可以兴高采烈地跟 着去,却从来不让他去,说他去了碍事;妈妈去县城走亲戚,差不多都带了哥哥 去,不带他去,说他去是一个累赘。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他人小吗?看到爸爸、妈 妈如此欺负人,韩钢委屈得不得了,伤心得掉眼泪。遇到这种情况,爷爷、奶奶 便会抱着他叫乖乖,帮他擦眼泪,有时还会拿些花生米、红薯干什么的给他吃, 并且大声宣布这些东西只准钢钢吃,不准铁铁吃。铁铁也真的只有看的份儿,一 点也没有吃到。韩钢觉得爷爷、奶奶是真正的好人。 韩钢的爷爷是一个篾匠,他编织的竹篓子又好看又好用。韩钢的奶奶会绣荷 包,绣出来的荷包又玲珑又秀气。他们年纪都大了,干这些手艺活的时候,就要 带眼镜。他们家只有一副眼镜,爷爷做篾工活的时候,奶奶就只好闲着,奶奶做 针线活的时候,爷爷也只好闲着。不过,不管是谁闲着,都会陪韩钢玩,给他讲 故事。尽管有些故事已经重复了许多遍,韩钢自己都差不多可以讲得出来了,但 韩钢还是喜欢听。韩钢听故事有一个毛病,喜欢在爷爷、奶奶把故事讲完之后还 要问一句:“后来呢?”爷爷、奶奶一般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长 大了就知道了。”或者说:“你以后读了书就知道了。” 韩钢天天盼望着快点长大,早点读书。 韩钢十分勤快,只要能做的他就做。比如说,爷爷或者奶奶说一声:“钢钢, 给我把眼镜拿来。”韩钢便会跑步冲到爷爷的房间里,在那个两斗桌的抽屉里拿 出那副铜腿眼镜,举得高高的,又跑步冲向爷爷或奶奶。爷爷、奶奶接了眼镜, 就在他的额角上亲一下,有时还补上一句:“钢钢会做事了,真能干!”听到爷 爷、奶奶的表扬,韩钢高兴得什么似的。 韩钢终于七岁了,这是可以读书的年龄。过生日的那天,妈妈问他:“钢钢, 今天过生日,爸爸妈妈准备送一份你最喜欢的礼物给你,你说你要什么呀?”韩 钢脱口就说:“我要一只新书包,还要铅笔,有颜色的铅笔。”于是,他得到了 一只草绿色的帆布书包和两支红蓝铅笔。奶奶真好,还在他的书包上绣了一个五 角星、一个红太阳、一朵大红花。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爷爷带韩钢到东方红农场子弟学校报了名。第二 天,学校就发了课本,一本《语文》,一本《数学》,崭新崭新的,散发着浓烈 的油墨气味。韩钢闻了,觉得很香,很舒服。课本的第一页是毛主席的彩色画像, 画像下面有林彪的题词手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 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第二页是林彪的题词手迹:“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 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再后面的就是课文了。韩钢 从头到尾把书翻了一遍,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发书的那天, 班主任给全班的学生编好了座位,每两个人共用一张桌子,共坐一条凳子。韩钢 与一个名叫王二蛋的男孩坐在一起,是第一排第二张桌子。编好座位以后,班主 任对大家说:“从现在起,大家就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了。大家一定要听毛主席的 话,听党的话,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遵守纪律。接着,班主任简单地讲了 《小学生守则》和学校的纪律。韩钢没有全部记住,只记住了两条,一条是上课 时不准讲话,不准搞小动作。另一条是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老师,就应该先举手。 韩钢的班主任是李老师。李老师名叫李巧巧,是个女的,还没有结婚。她原 来不是老师,是东方红农场四大队养猪场的工人。毛主席发出“吐故纳新”和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号召后,学校原来的老师下放了不少,农场革委会就另 外派了一些有文化的贫下中农职工子女到学校去当老师,于是,李巧巧成了老师。 据说,李巧巧本来是不能当老师的,是因为场革委会政工组的刘组长喜欢上了她。 当然,是真是假只有李巧巧自己知道。李巧巧的文化其实并不高,他只读了两年 初中,就当了红卫兵大串连去了,接下来就是写大字报,搞大批判。一年之后, 就被安置在四大队养猪场当了工人。 韩钢第一天上课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李巧巧来到教室,站在黑板前面, 把语文课本拿了起来,封面朝着学生,说:“同学们,现在上语文课,请把这本 书拿出来。”等学生把课本摆好在桌子上,她又说:“请翻到第一页。”课本的 第一页是一幅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李巧巧接着说:“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毛主席!”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孩子们对毛主席的画像太熟悉了。他们家家户 户都有毛主席的画像,每年过年都要贴新的毛主席画像。他们一出生,就发现到 处都有毛主席像。李巧巧对大家的回答非常满意,高兴的说:“对,是毛主席。 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也是全世界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是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热爱毛主席,忠于毛主席。我们 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现在,我们先学两段林副 主席的题词。今天学第一段,就是毛主席像下面的题词。这段题词是:伟大的导 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怎么样 学呢?就是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念的时候一定要吐字清楚,声音洪亮。” 于是,李巧巧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一遍又一遍地念。这几句话他们上学之 前就经常听到大人们念,并不陌生。因此,没有多久,就差不多可以背出来了, 只是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并不怎么明白。 第二天的语文课,学的是林彪的另一篇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 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学习的方法还是一样,李巧巧 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学生们真聪明,还不到下课的时候,大家就背得出来 了。李巧巧很满意,就没有要大家再念下去了。李巧巧说:“同学们,大家学得 很认真,很好。林副主席的题词非常重要,我们不但要牢记在心,随时背得出来, 还要坚决贯彻执行,把我们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忠诚落实到行动中去。”说完,李 巧巧拿起讲义夹,准备下课。忽然,她看到韩钢举起一只小手,眼睛直直地看着 自己。于是,李巧巧把讲义夹放下,问韩钢:“你叫韩钢吧,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站起来讲吧。” “李老师,我想问一下,‘伟大的导师’是什么意思?” “‘伟大的导师’是什么意思?”李巧巧重复了一遍。她没有想到这个小孩 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说实话,这四个伟大,全国人民差不多每天都在念、都 在喊,早就家喻户晓了,从来就没有谁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没有谁解释过这样的 问题。这不应该是问题。可是,现在韩钢提了出来,要她来解释!她实在不知道 该不该解释,怎样来解释。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政治问题,至少是一个与政 治有关的问题,应该慎重对待。于是,她对韩钢说:“伟大的导师就是毛主席, 毛主席就是伟大的导师,你好好记住就行。”韩钢想了几秒钟,又问:“万岁是 什么意思呢?”李巧巧实在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教学大纲》和《教学参考资 料》上都没有提到这类问题,小学教师短期培训班上也没有讲过这类问题。但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学生提出的所有问题都不作解释,未免显得太没有水平了。 于是,她说:“万岁就是一万岁,就是寿命很长、年纪很大的意思。一个一百岁 的人年纪算大吧,比你们的爷爷的年纪还要大吧。一万岁呢等于一百个一百岁, 你们想想看,这是多长的寿命、多大的年纪!毛主席万岁就是说毛主席就有这么 长的寿命,有这么大的年纪。好了,就讲到这里,下课。” 晚上,韩钢一本正经地趴在桌子上做家庭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他们抄写从0 到4 的五个数字,每个字抄两行,要抄满一页。韩钢抄好以后,把作业本送到爷 爷面前,问:“爷爷,我的作业做得好吗?”爷爷笑呵呵地接过作业本说:“你 去把爷爷的眼镜拿来。”爷爷戴上眼镜,看着韩钢的作业,说:“写得好,写得 好。”韩钢又把作业本递给奶奶:“奶奶,你说我的作业做得好吗?”奶奶说: “我还真的想看看钢钢的作业呢,老头子,把眼镜给我。”奶奶戴好眼镜,凑近 灯光,仔细地看着,然后说:“做得好,钢钢真不错。”韩钢开心地笑了。奶奶 把眼镜摘下,递给韩钢:“钢钢,把爷爷的眼镜放好,早些去睡觉吧。”韩钢放 好眼镜,却没有去睡觉,盯着爷爷看了很久,突然问:“爷爷,你和奶奶看作业 本为什么要戴眼镜呀?”爷爷笑着说:“爷爷、奶奶老了,眼力不行了,不戴眼 镜就看不清楚。” “爷爷,你现在有几岁呀?” “六十多啦,快七十啦。” “六十多岁的人都要戴眼镜吗?” “年纪大了的人都要戴眼镜,如果要看书、写字,就更加要戴眼镜。” “你说毛主席有几多岁?” “毛主席吗?他比爷爷还老,有七十多岁了。钢钢,不早了,睡觉去吧。” 韩钢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把书本检好,睡觉去了。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日,学校不上课,韩钢在家里觉得没有什么好玩 的,就把课本拿了出来,如数家珍似的一页一页地翻着,翻了一会,又翻回到第 一页。这是毛主席的彩色画像。他俯在课本上,仔细地看着画像,觉得毛主席又 亲切又慈祥,就在画像上亲了一口。然后,他捧起课本,双手伸直,在一尺开外 的距离上端详着画像。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画像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 呢?一下子又说不出来。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毛主席没有眼镜!毛主席七 十多岁了,比爷爷还大,没有眼镜,他就看不清东西。毛主席看不清东西怎么行 呢?毛主席应该有一副眼镜!对,我来给毛主席画一副眼镜!于是,他拿出铅笔, 小心翼翼地在毛主席的画像上勾画眼镜,画一下,想一下,又画一下,又想一下, 后来干脆把爷爷的眼镜拿了出来,放在课本的前面,照着样子画。画了差不多一 个小时,终于画好了。他把课本人字形地打开,竖立在桌子上,退后几步看,又 退后几步看,觉得已经很像了,便心满意足地收拾好书包,到外面玩去了。 又上了两天课。从星期三开始,学校突然改为上午上课,下午开批斗大会。 因为学校里一个名叫王娟的老师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听学校的领导说,她的小 孩在操场边上解大便,她居然当着许多看篮球比赛的人的面,把印着毛主席的像 的报纸撕了去给她的孩子擦屁股,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把毛主席的像撕成了两 半!王娟的反革命罪行,引起了广大革命师生的无比愤怒。因此,要对她进行坚 决的斗争和批判。于是,从星期三起,每天下午都到大礼堂开大会,批斗王娟, 一连批了三天。在批斗会上,许多老师和学生发了言。发言的内容,基本上大同 小异,主要是说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是神圣的,玷污毛主席像 就是反革命行为,谁玷污了毛主席像,谁就是反革命分子,我们就要和他斗争到 底。李巧巧要全班的同学都踊跃发言,但韩钢不好意思讲话,也不知道讲些什么, 就没有发言。他们班上,只有那几个班干部发了言,他们的发言是李老师教的。 后来,王娟就没有当老师了,到什么大队劳动去了。 开学后第三周的星期一,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课。自习课老师有时来,有时 不来,有时来打个转,看一看又走了。自习课主要是做作业,也可以看课文、写 字,只是不准讲话、玩儿什么的。韩钢做完了作业,又看了几页课文,时间还早, 没什么可干,就拿出那支心爱的红蓝铅笔,细心地修饰着毛主席像上的眼镜。那 眼镜原来是用普通铅笔画的,他觉得还不够好,用红蓝铅笔修饰一下,就更漂亮 了。他聚精会神地画着,忽然,身后传来李巧巧的声音:“韩钢,你在做什么呀?” 韩钢回头一看,只见李巧巧站在那里,眼睛盯着自己。显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我在画眼镜。”韩钢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谁叫你画的?拿上课本,跟我到办公室来。” 韩钢跟李巧巧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摆着八张办公桌,有四个老师坐在里 面。李巧巧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韩钢在办公桌前面站着。李巧巧将韩钢 手里的课本一把夺了过来,放到桌上,拍着桌子严厉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 像吗?” “毛主席” “知道是毛主席像为什么还要乱涂乱画?” “我不是乱涂乱画,我是给毛主席画眼镜。爷爷说,毛主席有七十多岁了。 七十多岁的人是需要眼镜的。另外,毛主席戴眼镜的样子也更好看。” “胡说!”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那几个老师的兴趣,便陆续走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看了一眼课本上的毛主席像,就要笑了出来,但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一个男老 师在旁边自言自语地说:“不得了,真胆大。”另一个男老师默默地看着那毛主 席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擦掉,现在就擦掉!”李巧巧命令道。 韩钢口袋里正好有一块橡皮,便擦了起来。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并且 越擦越难看,红的、蓝的、黑的,混成一团。韩钢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眼睛看 着李巧巧。李巧巧也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年轻女老师说:“弄成这个样子还有什 么用?不如撕掉算了。” “撕掉?谁敢撕?干脆让周主任去处理,不要惹麻烦。”一个中年女老师说。 李巧巧听从了中年女老师的劝告,把韩钢连同课本带到周主任那里去了。周 主任就是东方红农场子弟学校的革委会主任。 第二天下午,学校没有上课,全校师生在大礼堂开批斗大会,批判韩钢损害 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严重罪行。作为家长,韩钢的爸爸韩林也在大会上做了深刻检 查。 韩钢受到留校察看的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