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 作者:汤守道 萧文深感自己的路崎岖而曲折,满布荆棘。 萧文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很聪明,也很会动脑筋。自小就有治国安邦的宏 愿。他是在湘江边上长大的,小时候与光屁股的弟兄们到河沟里捉鱼虾,逮蚂蚱, 别人不认识的小动物,他能叫得出名字来,别人只会卷起裤脚到泥巴里去翻,到 石缝里去扒,萧文却会用网子捞,用钓竿钓。处处显得高人一筹。认识萧文的人, 都说这个人将来前途无量。但萧文总觉得自己命运多舛。比如说吧,他高中毕业 以后很想考上名牌大学,结果却取在了一个外省的省师专;他想学新闻专业,结 果学的是哲学;毕业后他想留校工作或安排在省城工作,结果却分配到偏远的东 方红农场子弟学校教书。他喜欢当领导,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当领导有人上之人的 身份和地位,而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干领导工作更能充分地发挥他的才学和特长。 现在,让他去教书,当教书匠,当孩子王,真是一个极好的讽刺。他为此长吁短 叹。他的一位同班同学劝慰他说:“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 志,劳其筋骨……你不必把暂时的曲折当一回事。到时候,时来运转,你就一鸣 惊人了。”萧文苦笑着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难道不知道那孟子老儿这几 句话是逗人玩儿的?身负重任的人,有几个是磨炼出来的? 他在规定的报到时间过了半个月之后才到东方红农场报到。他想,他们如果 嫌我来晚了,不要我,把我退回学校去给我重新分配,我才谢天谢地呢。可是, 东方红农场子弟学校的校长宽宏大量,不但没有把他退回去,而且让他再休息三 天。然后就安排他教初一的语文,并担任初一的班主任。萧文抱着既来之,则安 之的心态,接受了这两项任务。正式上班以后,他才发现东方红农场是一个藏龙 卧虎的地方。这里的人员来自全国各地,知识分子成堆,九九八十一行,行行齐 全。场长李度是一个副厅级干部,这就是说,东方红农场是一个副厅级的省直单 位,行政级别比县级机关还高。他还发现,这里虽然人才济济,但大多数是家庭 出身不好的人、有历史问题的人,或者是社会关系复杂的人和犯过错误的人,有 的还是右派分子。像他这样又年轻,又有学历,历史清白,根正苗红的人是不多 的。与这些人相比,他具有明显的优势。他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与命运一搏。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的生存能力和竞争能力是远远高于这些人的。想到这里,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他很懂得人际关系的重要。子弟学校的学生都是东方红农场的干部、职工的 子女,学生的父母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应该搞清楚,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 糊里糊涂地得罪哪一路神仙,而葬送了自己。他设计了一张表格,要学生把家长 的姓名、年龄、职务、家庭地址填上去。当他把表格收起来逐一查看时,他大吃 了一惊。原来坐在第三排的那个捣蛋鬼李节,竟是东方红农场场长的儿子!李节 昨天上课时,不断地与旁边的学生讲话,他提醒了几次,李节都置若罔闻,萧文 气得差一点把他轰了出去,好险啊!第二天,萧文重新调整了学生的座位,把李 节安排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又让他当班上的文体委员。此后,萧文对待李节就像 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李节也很喜欢萧文,觉得萧文和蔼可亲,是一个好朋友。 萧文对教学工作十分认真,除了备好课、讲好课、批改好作业外,萧文还经 常去学生家里作家访,了解学生在家里的情况,也把学生在学校的情况介绍给学 生的家长。李节家里他当然也常去,李度见萧文对工作如此认真负责,不但当面 表扬了他,而且在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李节的妈妈刘玲也十分喜欢萧文,每逢 萧文家访完了向她告别时,她总是热情地对萧文说:“谢谢你对李节的关心,欢 迎再来,节假日没事的话,就到我家里来玩。”萧文便笑嘻嘻地说:“一定来, 一定来。”后来,节假日只要没事,萧文就会到李节家里去坐坐,少则三五分钟, 长则半天、一天。一来二往,萧文便成了李节家里的常客,相互之间也就比较随 便了。萧文人很勤快,手脚也麻利,刘玲的身子早就发胖了,行动不怎么方便, 萧文便常常帮她干一些诸如檫玻璃、扫阁楼的活,有时还帮她洗洗衣服、被子之 类的东西。刘玲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李节有一个业余爱好——养小鱼、小虾。家里的茶几上、桌子上都放着养了 小鱼、小虾的玻璃瓶,玻璃缸。不过,李节对鱼虾的爱好,有点像叶公好龙,养 是养了不少,但这叫什么鱼,那叫什么虾,李节是一句都说不上来的。萧文的到 来,弥补了李节的不足。李节所养的鱼虾,萧文都叫得出名字来,并且,这些鱼 虾各有什么习性,喜欢吃什么食物,萧文都熟悉得很。萧文的博学多才,使李节 和李节的妈妈佩服得不得了。为了证明自己不但会说,而且会做,节假日在征得 李节父母的同意后,萧文就带着李节到河里去钓鱼,每次出去,都收获不少。没 有多久,李节养的鱼虾的种类就翻了一倍,使李节乐得什么似的。 一天,李度从办公室回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沉思,神态有点异样。刘 玲觉得奇怪,便问:“你今天怎么啦?”李度望着窗外,一丝笑容在脸上闪了一 下,但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他根本就没有笑一样。刘玲看在眼里,知道 这种笑叫做冷笑,就说:“你冷笑什么呀?”李度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吃饭吧。”晚饭过后,刘玲等李节出去玩了,又问:“老李,今天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那你怎么神经兮兮的?” “我神经兮兮的?彭小宁才是神经兮兮的。” “彭小宁?他怎么啦?” “他要走了,他不愿意在我手下干。那天我批评了他几句,他说他是虎落平 阳被犬欺。狂妄得很。大概是他妹夫的老子帮了他一把吧,事先也没有给我打招 呼,今天却神气地宣布他要调回省里去了。真不是个东西!” “他到办公室来之前不是说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吗?” “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心隔肚皮啊!” “他妈的,不要放他走,看他怎么神气去!” “算了吧,留他在这里我自己也看着不顺眼,不如让他走了干净。只是一时 之间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秘书。这个位置暂时只能空起来。”彭小宁是东方红农 场场长办公室秘书,他是毛遂自荐当上场长办公室秘书的,他当时对李度说,如 果让他当这个秘书,他保证服从命令听指挥,把工作做好,永远做党的驯服工具, 做李场长的驯服工具。可是,刚刚过去几年,他就要拜拜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萧文吃过早饭就来到李度家里,他是来看看刘阿姨 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干的,如果没事,他就带李节去钓鱼玩玩。一进门,萧文习 惯性地叫了一声阿姨好,便进了客厅。客厅的旁边就是餐厅。只见刘玲和李节两 个人在餐厅里吃早饭,桌子上另外摆了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显然,这是预备给 李度用的。萧文问:“阿姨,你们怎么现在才吃饭?李座呢?”刘玲赶紧摇了摇 手,示意萧文不要作声。萧文当即在原地站住,然后轻轻地退到客厅,在沙发上 坐了下来。刘玲很快就吃好了早饭,匆匆收拾完餐桌,就来到客厅,对萧文说: “老头子昨天没有睡好,现在还在睡,不要惊醒了他。” “没有睡好?开会开得太晚了?” “不是,是生了气了。” “生气?怎么回事?” “彭小宁这个没良心的把他气了。” “彭小宁?他不是场办秘书吗?他敢跟李座过不去?” “是呀,他现在是皇亲国戚了,他还会把李座放在眼里?他要调省里去了。” “哦!他妈的!” “老头子又是为彭小宁的事生气,又是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秘书发愁,大半 夜没有睡觉。” “场办秘书是不是要求很高?要有些什么条件?” “要求很高倒也不是,但基本条件还是要的。起码要能写能说,政治上可靠, 能正确理解领导的意图,吃得苦,肯听话吧。” “如果就是这些条件,我看也不怎么难找,阿姨劝劝李座,保重身体要紧。 哦,阿姨,家里有什么事要干吗?今天是星期天,我是特意过来给你帮忙的。” “没什么事,你也该休息一下的。” “那我跟李节去钓鱼怎么样?” “好吧。李节!萧老师叫你去钓鱼,你去不去?” “去!去!”李节从房间里飞跑了出来。萧文便和李节钓鱼去了。 萧文在路上对李节说:“我们今天去钓大鱼,天天钓小鱼没什么意思。” “对,钓大鱼,我早就想钓大鱼了。萧老师,如果能钓到甲鱼那就更好,我 爸爸最喜欢吃甲鱼。” “你爸爸喜欢吃甲鱼?” “是的,我爸爸前天还说要到哪里买一只甲鱼来吃。” “好,那我们就去钓甲鱼,钓甲鱼的办法我还是知道的。我们找一个沙子比 较多的地方去钓。”于是,他们直奔河道开阔的一处河段而去。 快吃午饭的时候,李节笑嘻嘻地提着两只一斤多重的甲鱼冲进了家里,边跑 边叫:“爸爸,爸爸,甲鱼,两只甲鱼!”接着,萧文微笑着跟了进来。李度和 刘玲都在家里,见他们两个进来,也高兴起来。刘玲说:“萧老师,坐,坐。” 李节一手提着一只甲鱼,举得高高的,跑到李度面前,说:“爸爸,你看,这么 大的甲鱼!”李度笑呵呵地问萧文:“萧老师,钓的还是买的?”萧文笑着说: “是李节钓的。”李度回过头问里节:“真是你钓的?”李节不好意思地说: “不是我钓的,是萧老师钓的。”李度说:“这就对了,李节能钓到甲鱼,岂不 是鸡毛也能飞上天了。呃,萧老师,不要走了,中午就这里吃饭,晚上我们来喝 两盅。”刘玲也说:“萧老师,你就给这个老头子一个面子吧,他是很少留客人 吃饭的。”萧文就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遵命吧。” 晚上,李度要刘玲杀了一只鸡,弄了一点香肠、皮蛋,开了一瓶茅台,在家 里摆起了甲鱼宴。萧文虽然经常到李度家里来,但在李度家里吃饭还是第一次, 他能被李度请来吃饭,感到非常荣幸,心情特别地好。萧文口才极好,今天在饭 桌上更是尽情地发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话题他都能讲得有眼有板,话 语中洋溢着的对李度的深切爱戴和无限敬仰,给李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顿酒 一直喝到太阳西下,月兔东升。两个人都有了点醉意。但李度兴犹未尽,又邀萧 文到阳台上喝茶。 他们刚刚在阳台上的两把折叠椅上坐下,只见东方红农场党委组织部部长王 旦携妻子在阳台前面的林荫道上散步,李度便叫了起来:“老王,你们真潇洒呀, 过来坐坐,怎么样?”王旦说:“好啊,我们正愁没地方坐呢。”不一会儿,两 口子就来到了阳台上。王旦一见萧文在这里,感到有点意外。有点疑惑,但随即 又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萧文是共青团员,在子弟学校团支部担任宣传委员,王旦 认识他。王旦见李度和萧文两个人都满脸通红,口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就知道 他们已经喝了不少。王旦说:“李座,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吃呀?” 李度笑着说:“好东西倒是有,谁叫你不早点来呀?只怪你没有口福。”王旦说: “好呀,李座,你不请我吃,反而说我没有口福,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我 们老百姓到哪里讲理去?”李度说:“你呀,怪不得人家叫你王八蛋,我说你没 有口福,你就说我不讲理,我如果说你骂人,你岂不要说我杀了人了?做人真难 啊。”王旦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李度的话,萧文便笑着说:“王部长,你可不要欺 负我们李座,李座早就说了,这里是共产主义,政策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 里的东西谁碰上了谁享受,我今天比你先来了一步,我就有了这份口福,你现在 才来,也实在只能怪你自己没有口福了。”王旦只好说:“我认输,我认输。”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王旦夫妇和萧文相继告辞而去。 萧文这几天天天都到李度家里去。去看看李度的身体好不好,看看刘玲有没 有什么事要他帮忙,去看看李节的家庭作业做的怎样。总之,他对李度家里的事 情是很关心的。当然,他也顺便问问李度的秘书人选是不是已经解决了。一提到 秘书的人选问题,开头几天刘阿姨只说还没有定,几天之后刘阿姨就长吁短叹起 来,说是想来的干不了,能干的不想来,老头子心里烦得很。组织部也拿不出一 个好主意来。萧文听了,沉思了一下,也叹了口气,对刘玲说:“刘阿姨,如果 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你看我暂时给李座干一段时间怎么样?” “你?你愿意干这个?” “只要对工作有利,只要对李座有用,我就肯干。” “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呢? 你如果肯当这个秘书,再好不过了。萧老师,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说,他一定 会高兴死的。” “刘阿姨,我知道李座和你为秘书的事发愁发急,想帮忙又不知道从哪里帮 起,才想到由我来给李座应一下急。只是我担心我的水平低,经验少,万一工作 干不好,反而给李座添麻烦。那就实在对不住你们了。我暂时顶替一下,等有了 合适的人以后,我就还是回学校。” “萧老师太谦虚了,当秘书并不那么难,你一定会干得很好的。” 萧文又客气了几句,告辞走了。 第二天,萧文来到李度家里,刘玲告诉他老头子已经表示同意,很快就会下 调令的。第三天,王旦来到子弟学校,亲自把一份调令交到了校长的手里,萧文 的调动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萧文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每天早上八点,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包的萧文,总是 准时地来到场部办公大楼。场部办公大楼前的水磨石台阶共有九级,萧文不慌不 忙地踏着一级级台阶,信心实足地向那间又大又亮的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