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 作者:汤守道 1959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廖柏年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背着一个大 背包,提着一个大网兜,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背包里和网兜里几乎都是吃的 东西:面条、红枣、黄豆、干鱼、咸肉等等。廖柏年是专程回来探望父亲、妻子 和女儿的。端午节过后,妻子一连写来几封信,每封信都是说家乡粮食紧张,家 里的存粮快吃完了,要廖柏年给想办法,不然,就无法生活下去了。妻子还说, 父亲已经病了很久了,治了几次治不好,近来,他干脆不肯再去治了。她是一点 办法也没有的,要廖柏年一定回来一下。廖柏年于是决定回家看看。 既熟悉又陌生的三湘大地温馨而安宁。廖柏年站在村前小溪的桥头上,左右 环顾,这里的山还是那样的逶迤,水还是那样的清冽,风还是那样的柔和,蝉声 还是那么悦耳。令人感到无限的亲切和喜悦。也钩起了他许许多多幸福的回忆。 小时候,他与他的小伙伴们不是经常在这里跳水玩吗?小溪里的小鱼小虾多得很, 他们有时捉了玩,有时捉了吃。甚至还捉了卖过钱。桥边上的那棵大树还在,他 们经常爬到这棵树上去捉小鸟,有一次竟捉到了四只!啊!村头的那几棵柚子树 绿荫如盖,现在应该是挂满了柚子了吧,柚子树在春天开花的时候,散发出来的 香气,是多么的沁人心脾啊!他最喜欢闻这种香气了。家乡真好,家乡真美!不 过,这里的人怎么会突然没有饭吃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这些问题, 他却茫然得很。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家里的情况他只能从妻子的来信中了 解一点,但妻子的信总是那么简短,语焉不详,让他如坠五里雾中。父亲、妻子、 女儿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当时离家时的情景,廖柏年至今还记 得清清楚楚。那还是1944年的事情,那一年,父亲大病了一场,为治病,欠下了 龟龄药号老板廖鹤龄四十元大洋。廖鹤龄是当地有名的郎中,又开药店,在村里 建了一栋两层的洋房,还买了不少良田,富甲一方,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 清癯瘦削的脸上总是挂着几分微笑,使得许多人又羡慕,又嫉妒。为了给父亲抵 债,他顶替廖鹤龄的儿子廖家峻当了壮丁。也许是廖鹤龄赚黑心钱赚得太多,恶 有恶报吧,乡公所要抓他的儿子廖家峻做壮丁。说是廖家峻二十出头,正好为国 效力。廖鹤龄舍不得儿子上火线打仗,对乡公所的人说:“我这么一大把年纪, 请你们高抬贵手,让孩子给我养个老,送个终吧。”乡公所的人说:“抗日救国, 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不肯出力,出钱也行,就五百大洋吧。”廖 鹤龄说:“请宽限几天,等我想想办法,五百大洋,一时哪里能拿得出来?”当 天晚上,廖鹤龄就找到廖柏年的父亲,对父亲说:“老弟,你命苦,我也命苦, 你今年病了那么久,算是天灾,我今年碰上了抓壮丁,算是人祸了。我们真正是 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呀。我今天有一事相求,还望老弟关照。”廖柏年的父亲说: “我今年这场病,要不是兄弟你肯赊欠药钱,这把老骨头怕早就入土了。有什么 事你就直说吧,只要做得到,我决无二话。”廖鹤龄就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时候得罪了乡公所这班恶棍,他们硬要抓家峻当壮丁,你想想看,家峻这么瘦弱 的人,如何上得了前线?我这么大年纪,又如何离得了他?我想,现在这年头, 老百姓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的,他们这一次抓家峻,下一次就抓柏年也难说了。 柏年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干,又没有什么手艺,如果让柏年替家峻去当兵,到军队 里去,好歹还有碗饭吃。万一能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枉你供养了他一世。老弟同 意的话,先前欠的那些药钱我就一笔勾了,我另外孝敬老哥二百块大洋,算是我 的一片心意。不知老弟肯不肯帮这个忙?”廖柏年的父亲听了,一时也拿不定主 意,说这事要与柏年商量才行。廖鹤龄走了之后,廖柏年的父亲把廖柏年找了回 来,将廖鹤龄的来意对廖柏年讲了一遍,问廖柏年意见如何,廖柏年说:“爹, 你就让我去替他当兵吧,乡公所要是抓我去,我还不是要去吗?富贵有命,生死 在天。当兵的不一定个个都会死的。何况我也确实有点想打日本鬼子了,小日本 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占了我们这么多的地方,我们是应该把他们打出去的。有妈 妈在天之灵的保护,我兴许会平安无事的。你就不要担心吧。”两天之后,廖柏 年就当兵去了。父亲送他一直送到这座桥上,挥泪而别。结果,这一去就是六年。 廖柏年的那支部队先是与日本鬼子干了几仗,不久,鬼子就投降了。鬼子投降以 后,廖柏年以为马上就可以回家与父亲团聚了,心里乐滋滋的,没料到枪杆子还 没有来得及檫干净,上面命令一下,就又与八路军干起来了。八路军不是中国人 吗?怎么中国人打起中国人来了?廖柏年有些想不通了。在淮海战役决战前夕, 廖柏年所在的那个部队宣布起义,廖柏年与弟兄们一起投奔到解放军来了。解放 军收留了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对待他们。廖柏年这时才知道解放军是自己的军队, 是穷人的军队。从此,打仗、训练也更勇敢、更积极、更起劲了。在解放南京的 战斗中,廖柏年立了一功,当上了班长。直到1950年春节,廖柏年才请了半个月 的假,回到老家探亲,顺便办完了婚事。当年腊月,妻子桂花就生了一个女儿, 廖柏年给她取了个好名字:金子。廖柏年在部队当了五年的班长,后来提了干, 但仍然没有带家属的资格。一家老小都留在湖南老家。去年,廖柏年转业到东方 红农场,在东方红农场四大队当生产干事。 廖柏年怀着几分激动而又胆怯的心情向村里走去。一进村庄,廖柏年就觉得 有点异样,他记得他原先在家里的时候,每到傍晚,村子里总是人声嘈杂,鸡鸣 狗叫的。人们或者在收拾什么东西,或者三三两两在一起闲聊,可是今天却安静 得就像深更半夜一样。巷子里人影都没有。廖柏年径直进了自己的堂屋,堂屋里 冷冷清清,一片死寂。他站在厅堂里环顾了一圈,只见昏暗的堂屋里空空荡荡, 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廖柏年感到十分困惑:难道父亲和妻子搬了家不成?搬了 家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廖柏年试探着叫了一声:“爹!”但没有人答应,他 又叫了一声:“桂花!”里屋有人应了一声:“谁呀?哦,是柏年回来了吗?”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口,只见桂花两只手扶住门框,有气无力地说: “柏年,你回来了?快进来吧。金子,叫爸爸,这是你爸爸。”“爸爸!”桂花 的背后传来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尖细的童音。廖柏年这时才发现,桂花的背后 还站着一个小女孩,廖柏年急忙把网兜放下,一把把金子抱了起来,用嘴在金子 的脸上拼命的吻着,不停地叫着:“金子,金子,乖乖,我的好乖乖!”亲了一 会,他才转过头问桂花:“桂花,爹呢?”桂花说:“爹在里屋躺着。” “爹病得很厉害吗?” “病了很久了,就是不得好,唉!” 廖柏年放下金子,把网兜和背包放在桌子上,就一同进到了里屋。廖柏年的 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廖柏年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父亲没有回 答,桂花提高嗓音在旁边说:“爹,柏年回来了,他是特意回来看你的!”廖柏 年的父亲似乎刚刚醒来,含含糊糊地说:“柏年回来了?好,好。”廖柏年问: “爹,你得的什么病?病了好久了吗?我去请医生来看看。”廖柏年的父亲说: “也不是什么病,是人老了,不要去请医生,医生看了也没有用。”廖柏年就问 桂花:“爹生的什么病?吃了些什么药?”桂花说:“爹躺在床上半个多月了, 他的两只脚肿额厉害,路也走不动了。什么病我也说不清,村子里得这种病的人 很多。我猜想是饿出来的病,这半个月我们天天都是吃野菜粥。这几天一点油星 都没有沾了。”廖柏年听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停了一会,对桂花说: “桂花,你在这里看着,我去煮点面条来给爹吃,唉,只怪我回来得太晚了。” 说完,就要到灶间里去煮面条。桂花说:“你歇歇吧,让我去煮。”廖柏年把背 包打开,将带回来的食品全都拿了出来,桂花的脸上绽出了难以克制的笑容,金 子也笑了,说:“妈,我跟你一同去。”桂花娘俩便到灶间里去了。廖柏年坐在 床边,捏着父亲的手,心情沉痛地向父亲询问家乡的情况,父亲这时好象完全醒 了,用他那有点发颤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告诉廖柏年说,家乡前些年情况都好,去 年收成也不错,由于大家忙着炼钢铁,很多粮食来不及收割,烂掉在田里,可惜 呀!大炼钢铁的时候,大家吃食堂,家家户户的粮食都交到食堂里去了,不到几 个月,粮食就差不多吃光了,有的地方连种子都没有留够,结果荒掉了不少地。 我们生产队田倒是没有荒,谷子也收了不少,但上调的任务很重,大队干部拍公 社领导的马屁,为了图虚荣,得表扬,公社说交多少大队就交多少,队里的粮食 差不多交光了。剩下的就那么一点点,家家户户都不够吃。大家吃稀饭、吃杂粮 吃了半年了,最近这半个月,有些人家连稀饭都吃不上了,只好吃野菜。村子里 很多人生了病,已经有好几个人得水肿病去世了,没有饭吃,吃药有什么用?真 是造孽呀。你还记得小宝吗?听说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不知还撑不撑得住? 怕也差不多了。廖柏年听了,心里阴沉沉的,只是不断地叹气。不一会,桂花端 了一碗面条来到床边,说:“爹,起来吃面条吧。”廖柏年的父亲便挣扎着坐了 起来,接过碗,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廖柏年说:“爹,你慢慢地吃,不要烫着 了。”廖柏年的父亲没有理会,很快就连汤带水把面条吃完了。然后一手拿着碗, 一手拿着筷子对廖柏年说:“孩子,这面条真好吃,啊,真好吃!”桂花和廖柏 年都笑了起来,桂花说:“爹,你把碗给我,你还是躺着吧。”廖柏年父亲便说: “好,好,你们也去吃饭吧。”廖柏年扶着父亲的背,让他慢慢地躺了下来,然 后一同到灶间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廖柏年便去看望廖小宝。廖小宝是廖柏年少年时代的伙伴, 廖小宝没有读过书,自小就帮着父母种田,十多岁的时候父母就先后去世了。廖 小宝没有讨老婆,一直打着单身。他不太会管家,有钱有粮的时候,大吃大喝, 慷慨得很,没钱没粮的时候,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基本上没有什么积蓄。廖小 宝住的房子座落在村西头,廖柏年来到廖小宝的房前,这是一栋用泥巴筑成的房 子,只见墙面千疮百孔,门框歪斜,门口原先的那棵水桶粗细的大樟树,已经不 见了,只剩下一个锯得平平的一尺来高的树墩子,廖柏年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 出的滋味。门没有关,廖柏年叫了一声小宝,也不管有没有人回答,就径直走了 进去。小宝果然在家里躺着,廖柏年走到床边,又叫:“小宝,我是柏年,我来 看你。” “哦,是柏年,好,坐,坐。什么时候回来的?”廖柏年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我昨天回来的,小宝,你病了吗?怎么在床上躺着?” “唉,病也病了,饿也饿了,反正要死了。不躺着还能怎样?” “吃过早饭了?” “早饭?昨天的晚饭还没有吃呢!我想当神仙,我就要成仙了。死了不就成 了仙了吗?” “小宝,你不要胡思乱想,怎么就会死呢?粮食困难也就是眼前的事,以后 就会好的,实在没有吃的,你就到我家里来,跟我们一起吃,野菜总还是找得到 的。” “唉,柏年,我这个人是天生的命苦,人家有吃就是我没有吃,人家有穿就 是我没有穿,我难道比人家下力气下得还少吗?想起这些事,我真的不想活了。 人家就公道享福,我就公道受穷吗?” “小宝,你也不要怨命,多动点脑筋,多想些办法,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办法?有什么办法?我能像你一样当解放军,当干部,还需要想办法?” “其实你也可以当干部的,什么人都有可能当干部。我们部队里的许多团长、 师长、军长,小时候还不是跟你我一样的吗?参军前都是种田的,打鱼的,烧碳 的,事在人为嘛。好了,今天不讲这些了,先到我家里去吃点东西,我们以后再 聊。” “好吧,托你的福了。”廖小宝从床上爬了起来,看了看挂在柱子上的那块 乌黑的毛巾,犹豫了一下,想洗个脸,又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对廖柏年说:“走 吧,只是叨你的光,真不好意思。”走到门口时,廖柏年问:“小宝,你怎么把 这棵樟树锯了?”廖小宝说:“我锯了?祖上的东西,我敢锯?去年大炼钢铁, 公社把它锯了烧木炭,我能怎么样?留了这个树墩给我做凳子,已经是天大的面 子了。”廖柏年似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中午,廖柏年家里的野菜粥加进了面条,每人装了一大碗,几片薄薄的咸肉 漂在粥面上,又好看,有喷香,个个吃得有滋有味。小宝吃完之后,舔嘴咋舌地 说:“柏年,你们当干部的真是好,人家没有饭吃,你们还有肉吃!”廖柏年说: “我算什么干部呢?我只是农场的一个职工,我们农场自己养了猪,这些肉是农 场分给职工的,每人每月两斤,人人都有。我舍不得吃,带回来让大家尝尝。” “每人每月两斤肉?人人都有?你们是什么农场?哪有这样好?粮食供应呢?” “我们那个农场叫东方红农场,粮食供应是这样的,男劳力每月32斤,女劳 力28斤,家属24斤,小孩就少些。” “你们真是享福了。我如果也是农场职工就好了!”廖小宝羡慕得不得了。 “小宝,你想要当农场职工也不难,只要你肯劳动,遵守纪律,服从领导, 我可以介绍你到东方红农场去当工人,当上了工人,就是农场职工了。” “太好了,我去,我去,只要有饭吃,叫我干什么都行。” “那好吧,不过,你暂时不要对别人说,去的人太多了,我就不好办了。” “我什么人都不告诉,你放心。” 吃过饭,廖小宝高高兴兴地走了。 廖柏年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儿时的好友,附近的邻居,生产队的 头头脑脑,都来问寒嘘暖,各自表达对廖柏年父亲身体的关心和对廖柏年的爱慕 和崇敬。廖柏年看到乡亲们如此关心自己的父亲,十分感动,让他真正体会到了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这句话的深刻哲理。为了答谢这些人的深 情厚意,凡是来了的人,会抽烟的,廖柏年就会敬上一支香烟,不会抽烟的,廖 柏年就会递给一粒水果糖或者一块饼干。廖柏年再三声明,东西不多,不成敬意, 请大家海涵。大家都知道这年头东西的珍贵,并不见怪。 廖柏年父亲的病确实不轻,他的脚肿得很厉害,不但走不得路,而且连鞋子 都穿不得,并且,全身都开始发肿了。廖柏年只好到公社卫生院把医生请到家里 来给父亲看病,医生看了之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包了几粒药丸交给廖柏年, 说:“老人家体子虚,多吃点营养,慢慢会好起来的。这些药,一天两次,一次 两片。”回过头又对廖柏年父亲说:“老人家好好休息,你儿子真有孝心,你有 个好儿子。”说完,就告辞了。廖柏年送医生到门口时,医生对廖柏年说:“你 父亲的病怕难得好了,你要作最坏的准备。”廖柏年付了医药费后,又塞了一斤 面条给医生,那个医生千恩万谢地走了。 廖柏年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熬到第六天上午,终于去世了。 廖柏年按照本地的习惯,为父亲举行传统的葬礼。做道场,唱夜歌,一丝不 苟。他不能不这样做,因为这是乡俗,是规矩。他也应该这样做,因为他有生以 来还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堪称尽了孝道的事情。如果连葬礼都不能做得体面一点, 那他就实在有愧人子,对不住老人家了。廖柏年家里是军属,廖柏年则是转业军 官,是全村唯一的一个吃官饭的人,很受村民们的尊敬。廖柏年三代单传,没有 兄弟,也没有堂兄弟,父亲的丧事便只好靠村邻的帮助了。大家主动到他家里来 做事,几个年岁大一点的人稍作商量以后,就分好了工,有的帮他购买棺木,有 的帮他布置灵堂,有的帮他通知亲朋好友,有的帮他准备各种用品,有的来帮他 料理家务事情,有的帮他请来了礼生、道士、吹鼓手和“八仙”。当地人把挖洞 穴、抬棺材、承担具体安葬任务的人叫做“八仙”。廖柏年自己就安心安意地在 家里做孝子。 这些礼生、道士、吹鼓手和“八仙”都是本地人临时充任的。不一会儿,礼 生、道士、吹鼓手和“八仙”,陆续来到廖柏年家里,廖柏年这时才发现,做礼 生的就是廖鹤龄,他的儿子廖家峻则在吹鼓手中吹唢呐。廖鹤龄已经六十多岁了, 现在是一个地主分子,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就不再给人看病,因为政府只准他老 老实实劳动,不准再搞剥削了,坐在家里看病,赚大钱,那是剥削行为。他原来 的那栋两层楼房现在做了大队的办公室,那间药铺,则做了生产队的仓库。他和 他的儿子、媳妇及两个孙子挤住在一栋只有两间房的小屋子里。由于他在当地是 一个书读得最多,字写得最好的人,又懂得红白喜事的各种规矩和套路,每逢村 里的人家有什么婚丧喜庆的时候,都请他做礼生。以免在各种仪式中失礼或出差 错。乡下人对礼节是非常讲究的。在这类庄严的场合,万一出了差错,不但会让 人笑话,而且常常会引起麻烦。尤其是,所出的差错如果让远方来的亲戚看到了, 不但当事人丢脸,整个村子都是丢脸的。因此,请一个礼生来主持有关的仪式是 必不可少的。廖家峻小时候不肯好好读书,不肯学做郎中,也没有学什么手艺, 就喜欢吹笛子、拉二胡,唱曲子,不知道挨了他父亲多少骂,没想到歪打正着, 他吹唢呐、吹笛子的技艺,现在派上了用场,不但方便了村邻,而且时不时可以 混一碗饭吃。 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传统的哀乐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令人心碎。 千事万事,不离饭事。紧接着,就是吃饭的问题。人来了就要吃饭,自古以 来,红白喜事都是当事的人家管饭,这条规矩还没有谁打破过。廖柏年是知道这 个规矩的,他问桂花家里有多少粮食,桂花说总共还有一百多斤谷子,一坛子大 米。他又问客人总共有多少,有人告诉他有六桌的样子,廖柏年就发起愁来。廖 鹤龄便给廖柏年出了个主意:现在应该新事新办,当然还是要吃,但只吃稀的不 吃干的,只能有限度的吃,不能无限度地吃,就是说,每人每餐吃一大碗稀饭, 不准多吃。这样就差不多可以对付过去了。廖柏年说:“我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缴鹤龄说:“只要你同意这样做,我去对大家说,眼下家家户户都粮食紧张,大 家都心知肚明,能不理解吗?”廖柏年说:“那就多谢大伯费心了。”廖鹤龄来 到屋外,把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叫到一边,细声细语地商议了一会,然后回到屋里, 对廖柏年说:“话已经跟大家说清楚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办吧。唉, 你爹还是个有心计的人,多少还有一点存粮,要是别的人家,怕是连稀饭都喝不 上了。”廖柏年问:“大伯,你说我家还算好,难道还有比我家更困难的吗?” 廖鹤龄说:“哪一家都比你家里更困难,你父亲是村子里最节省的人,尚且如此, 别的就不用问了。”廖柏年说:“我父亲节俭了一生,总想过一个好一点的晚年, 没想到受饥荒而死,真是太可怜了。我真对不起我的父亲。”廖鹤龄说:“这是 他的命不好,怪不得你的。”廖鹤龄还告诉廖柏年说,廖柏年的父亲前些时候曾 私下找他看过病,他对廖柏年的父亲说,这不是病,是营养不良,只要吃多一点, 吃好一点,就会好的,此后,廖柏年的父亲就不再看病吃药了。 从上午开始,就不断地有人到廖柏年家里来看廖柏年父亲的遗容,用十分体 己贴心的话对廖柏年进行慰问。人们述说着廖柏年父亲生前的种种良好性格和高 尚品德,感叹不已,廖柏年越听越伤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从晚上开始,前来吊香的客人、帮忙打杂的邻居和请来的执事人员就在廖柏 年家里吃饭。由于房子太小,人们就在屋外的路边摆了六张桌子,大家就在露天 吃饭,尽管这里是办丧事,饭桌上还是可以听见一些欢声笑语。心直口快的就说, 这饭菜搞得好,很好吃。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做了两天道场,唱了两晚夜歌,第三天上午,廖柏 年身穿麻衣,手执柳条,把父亲的灵柩送上了山。 客人都走了,灵堂也撤了,家里顿时冷清了起来。晚上,精疲力竭的廖柏年 躺在床上,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思绪万千。他对桂花说:“桂花,今后怎么办? 是我退职回来还是你跟我到那边去?” “你回来能干些什么?你总不比汉生强吧,汉生的妈妈死了,他自己也死了, 都是因为没得吃的才死的。这地方是没法子再呆下去了,我看能到你那边去最好。” “那就去吧,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习惯那边的生活。” “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有事做,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夫妻俩算计了大半夜,最后决定全家搬到东方红农场去。家里的东西并不多, 只半天工分就收拾好了。收拾完东西,廖柏年问桂花:“这房子怎么办?就这样 锁着?要不要请人照看?” “人要饭撑,屋要人撑,房子没有人住是不行的,廖家峻家里房子太小,到 处借房子借不到,我们不如借给他家住,一来我们的房子有人照看,二来他们也 方便,岂不两全其美?” “这倒也是办法,我去问一下看看。” 廖柏年来到廖家峻家里,将来意说了一遍,廖鹤龄和廖家峻高兴得什么似的。 一叠连声地道谢,说保证把房子保护得好好的,并且逢年过节一定到廖柏年父亲 的坟墓上去烧香。廖柏年说,这样一来,我反而要感谢你们了。 诸事安置完了以后,在中秋节的前两天,廖柏年告别了左邻右舍,带着桂花、 金子,挑着满满的一担行李,离开了故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廖柏年小时候的 伙伴廖小宝。他们走过小桥,上了大路,迎着太阳,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霞 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