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情缘 作者:汤守道 在全民大炼钢铁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候,黄桥人民公社党委书记韩大富果 断地、不失时机地利用黄桥中学的校舍和场地,调集黄桥公社的优秀青壮劳动力, 创办了红旗钢铁厂。充分显示了韩大富的领导魄力和组织才能。不久,一个接一 个的喜报从这里频频发出。接着,红旗钢铁厂在韩大富的领导下,又发明了“流 水炼钢法”,创造了土高炉日产生铁三十吨的记录。这是钢铁战线上放出的第一 个重量级卫星。黄桥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兼红旗钢铁厂厂长韩大富立马就成了风云 人物,县委、地委、省委分别授于他“劳动模范”、“先进生产工作者”、“科 学标兵”的光荣称号。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国,各地的新闻记者纷纷前来采 访,省内省外许多县以上的党政领导人也带着本地区钢铁战线上的优秀人物前来 参观学习,“取经”。红旗钢铁厂门口天天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韩大富又要接 待客人,又要介绍经验,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应付这一突发情况,红旗钢铁厂不 得不在平安县委的支持下,从县委招待所、县文工团借用了一批既漂亮又有文化 的年轻人,成立了一个专职接待站来接待前来参观学习的人员。 此时的红旗钢铁厂已经筑起了两米多高的围墙,大门口也有专人站岗守卫。 厂里制定了严格的门卫制度,非本厂工作人员,必须持县以上单位的介绍信并且 要有本县、本公社或本厂人员陪同才能进厂。否则,门卫便会神气地指着“工厂 重地,闲人止步”的十分醒目的牌子让你自讨没趣。守卫大门的人发现,来参观 学习的人,都是成群结队来的,走在前面的是领导,领导的旁边是县里的或者公 社的陪同人员,领导的后面是参观学习团的成员。成员中有男有女,有时候女同 志比男同志还多,显示了新社会男女平等的风尚。女同志一般都很年轻,男同志 的年岁就比较大些。到目前为止,基本上没有单独一个人来参观学习的。前来参 观学习的人,大多数很谦虚,很客气,很遵守纪律。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来参观学习或采访的人当中也有一些 不识时务的人,他们喜欢问一些不该问的事,看一些不让看的东西,这种人自然 令人讨厌。这天,一个记者模样的人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肩膀上背着一个大 背包,单枪匹马跑到红旗钢铁厂大门口,说是要进去看看。门卫见他没有派头, 没有架子,没人陪同,就知道他是一个无名鼠辈,便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介 绍信。”这个人就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介绍信递了过去,门卫把介绍信颠过来倒过 去看了一会,还给了他:“记者?没门!” “我是《新冶金报》驻省的记者,是报社总编派我来采访的,你这位同志不 要搞错了。” “报社总编是什么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县里和公社的人陪同,就不能 进去,这是规定。”记者还想说点什么,但那个门卫转过身去,与另一个门卫聊 天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青年工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冷 眼看了一下那两个门卫,鼻孔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向工厂的侧面 走去。显然,刚才大门口发生的那一幕,他全都看到了。记者看着他的背影,迟 疑了一会,接着就快步跟了过去。 那个青年走过围墙的拐角不远,迎面碰上另外两个青年,其中的一个见他往 回走,感到奇怪。 “韩林,到哪去?厂里没事干了?” “我才不干那糊弄人的鬼把戏呢。” “韩林,我看叫干还是干吧,韩大富这家伙少得罪为好,大家都是开只眼闭 只眼的,你就算少长了一只眼睛不就得了。” “他妈的,这样建设社会主义能建出个啥东西来?好好的社会主义不让他建 跨才怪呢。我实在不愿意这样瞎折腾。” “好了好了,还是回厂里去吧。”另一个青年拍着那个高个子青年的肩膀, 像哄孩子一样地笑着说。高个子青年便不很情愿地转了身,跟他们一同往回走。 记者听了他们的这段对话,知道他们是红旗钢铁厂的工人,便走前一步,十分友 好地说:“同志,请问你们是红旗钢铁厂的吗?”三个人停下脚步,见是一个陌 生人,与高个子青年讲话的那个人就问:“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新冶金报》的记者,是到你们工厂来采访的,我想请教一下,到你 们厂里采访为什么要有公社和县里的人陪同?怎样才能找到公社和县里的人陪同?” “对不起,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你到公社的接待站去问吧。” “请问,你们参加了‘流水炼钢法’的试验吗?” “流水炼钢法?哈哈!听说过,怪好玩的,你也想学?” “想了解一下‘流水炼钢法’的情况。据说,这‘流水炼钢法’可以不间断 地生产,铁水一天到晚不停地往外流,是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不是红旗钢铁厂的?你们不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天知道!” 另一个青年赶紧在那个青年的腰上戳了一下,又对他使了个眼色。连忙对记 者说:“‘流水炼钢法’是领导的事,我们工人知道啥,你找到我们大书记,就 全清楚了。对不起,我们有事要走了。”说完,拉着两个人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记者呆子一样看着这三个人的背影,在那里楞了很久。然后向公社所在的方向走 去。 那个高个子青年名叫韩林,以前是黄桥公社韩家坪大队的社员,现在在红旗 钢铁厂1 号炉做装料工。他生得虎背熊腰,身强体壮,自小喜欢挥拳踢腿,人人 都说他是一块习武的好料子。他自己也希望能参军,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十八 岁那年,国家征兵,他第一个报了名,体检、政审全都合格,可是村里只有一个 名额,结果,韩大富的弟弟韩二富去了,他没有去成。论条件,他比韩二富还要 强些,因为韩二富的个子又矮又小,眼力也不好。韩林感到委屈,感到沮丧,但 又无可奈何。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很可能是韩二富的当支部书记的哥哥韩大富做 了手脚。但这仅仅是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韩林听了,半信半疑。 此后,韩林每逢遇到韩大富,总是盯着韩大富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究竟 来。使得韩大富很不自在。有一天,韩大富在路上碰到韩林,正好旁边没人,韩 大富便对韩林说:“韩林,天地良心,征兵的事,我根本就没有沾过边。我其实 是主张让你去参军的,你没有去成,我感到很意外。我帮你说了话,可惜没有起 作用。”韩大富这样指天发誓地一讲,韩林的疑心就冰释了。韩大富当时是韩家 坪的党支部书记兼韩家坪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他能说会道,交游很广, 官运亨通,不久就提拔到公社去当干部了。今年春上,又当上了公社的党委书记。 红旗钢铁厂就是韩大富当上书记以后开办的。红旗钢铁厂前些时候向县委献礼, 向县委报喜的事,韩林都参加了,起初,他觉得好玩,后来就觉得好笑,当大伙 敲锣打鼓庆祝钢铁卫星上天时,他笑着说:“这也能叫卫星?这样的卫星我一天 能放两个!”这句话传到韩大富耳朵里后,韩林被韩大富狠狠地训了一顿。再后 来韩林就发现这是韩大富搞的恶作剧,是在成心糊弄人,便对大炼钢铁不怎么感 兴趣了。前几天,厂里突然传出发明了什么“流水炼钢法”,日产三十吨生铁, 敲锣打鼓地向县委报喜,把这无影无踪的事情,捣弄得有声有色,煞有介事,他 很反感,不愿意掺和进去。领导安排他搞宣传,造声势,他就常常借故躲避。今 天从厂里出来,就是为了不去搬运那些假生铁而向炉长请假,说是要去医院看病 的。 韩林跟那两个青年回到厂里后,闷声不响地干着活,就像真的生了病一样。 《新冶金报》的记者来到接待站,在服务台登了记,一位姑娘安排他在一间 简易的客房里住了下来,并告诉他说,这里经常有记者来采访,等再来几个以后, 公社就会派人陪同他们去采访。记者是个很健谈的人,就与这位姑娘聊了起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王灵芝,你问我的名字干嘛?人家都叫我小王。” “王灵芝!真是一个好名字。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刚来不久,我们这里的人都刚来不久。” “以前是干什么的呀?看你的样子,你以前肯定不是种田的。” “你真会猜,我以前在县委招待所做服务员。” “你去过红旗钢铁厂吗?他们的‘流水炼钢法’是什么人搞出来的?你认识 里面的什么人吗?” “‘流水炼钢法’我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我只认识厂里的一个人,叫韩林。” “韩林?是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青年?” “对,你怎么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我想跟他交朋友,你能介 绍一下吗?” “这倒不难,我可以叫他到这里来玩玩。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那我就谢谢你了。来,我带了点吃的,你尝尝味道。”记者说完,从包里 拿出一包五彩斑斓的水果糖来,自己先丢了一颗到口里,然后全塞到王灵芝的手 里。王灵芝看了一下,说:“真好看!”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前些时候,韩林与红旗钢铁厂的几个青年到县委送喜报,县里的领导安排他 们到招待所吃饭和休息,正好是王灵芝接待他们,韩林高大的身材和憨厚的长相 给王灵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王灵芝到红旗钢铁厂接待站来时候,厂里派了 一伙青年去迎接,恰恰是韩林帮王灵芝挑行李,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当天晚上, 王灵芝把韩林带到记者的房间,记者一见到韩林,热情地迎了上去,双手握住韩 林的手:“你好!欢迎,欢迎!”韩林说:“你好,我们见过面。” “我是《新冶金报》的记者,我叫陈元,很高兴能认识你。” “记者同志找我不知有何贵干?我是个只会下力气的大老粗,什么都不懂的。” “别客气,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嘛。你懂的东西我就不懂。咱们随便聊聊。 我一个人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的,能交个朋友就是好事。今天上午听了你们几 位讲话,觉得你很直爽,很正直,就喜欢上了你。没想到你是小王的同学,真是 无巧不成书呀。”三个人同时都笑了起来。 陈元很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接下来就向韩林说明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和目的。 陈元说:“你们厂发明的‘流水炼钢法’是世界炼钢史上的伟大创举,在国际上 有很大的影响,报社的领导特意派我到这里来采访,要求我写一篇比较详细和客 观的报道,由于我们的报纸是专业报纸,报道的重点必须放在炼钢理论和炼钢技 术方面,因此,我不但要采访领导,还要采访技术人员和工人。并且要尽量多地 进行现场观察,希望韩林同志能帮助我。” 韩林等陈元说完,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记者同志,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流水炼钢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 “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陈元大吃一惊。 “我真的不知道。‘流水炼钢法’是韩大富他们几个人倒腾的,谁也没有见 到过。” “不可能吧。很多报纸已经作了报道,《新冶金报》无非是要从专业的角度, 从技术的层面作进一步的报道而已。”陈元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文件夹,文 件夹里全是有关“流水炼钢法”的报道的剪报。 韩林看到这些剪报,就象嘴巴里吃进了几只苍蝇,喉头不断地跳动,脸上的 肌肉也抽缩了几下。过了足足一分钟,才疑惑不解地说:“这上面讲的你相信吗?” “这是我国最权威的报纸,能不相信?”陈元指着其中的一张报纸说,那张 报纸的报头是一位伟大人物题写的,字体飘逸而潇洒。 “你到我们厂里去亲眼看一下就会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报纸上讲的那 些东西不是真的。” “日产三十吨也不是真的?” “对。”王灵芝用惊恐的眼光盯着韩林,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 陈元突然大笑起来,笑完,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韩林说:“好啊,妙笔生花, 真是妙笔生花,鄙人自叹不如,自叹不如!”韩林和王灵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陈元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来,对韩林和王灵芝说:“好了,我们不谈什么 ‘流水炼钢法’了。我们来谈点别的。韩林,我们是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不 要见外。见外就不够朋友了。”边说边把文件夹收了起来,塞回到包里。房间里 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陈元想,我是记者,领导叫我来采访,我不能不来采访,领导叫我写报道我 不能不写报道。‘流水炼钢法’的报道看来我是写不出新花样来的,我就写红旗 钢铁厂的基本情况介绍吧,回去也好交差。于是说:“小韩看来不喜欢弄虚作假, 不愿意说假话,要说真话,这个性格跟我一样,我很欣赏。小王你是不是也喜欢 小韩的性格呢?” “我也喜欢韩林的性格,我想,许多人都会喜欢他的。这是一种好性格嘛。” “好,小王说话真爽快,我没有想到刚到这里就结识了两位真心实意的好朋 友。” “韩林,红旗钢铁厂总共有多少工人?” “二百多吧,包括运输队在内。除掉运输队的话,就是一百二,一座土高炉 六十人,两座就是一百二。” “你们厂的矿石是自己开采的还是从哪里运来的?” “我们自己不开采矿石,这些矿石是运输队的人从公路边挑来的。” “挑来的?怎么不用汽车呢?” “汽车?我们没有汽车,就是有汽车也用不上,我们这里离公路有两里多路, 中间还隔了一条河,汽车开不过来。” “哦,是这样!日产三十吨,我懂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又聊了很久,尽欢而散。 真是凑巧,第二天,接待站又来了一批记者,这批记者是省委宣传部特意邀 请到这里来采访的。省委决定把韩大富列为全省的先进典型。并发出了全省人民 向韩大富学习的号召。这批记者此行的任务就是把韩大富的先进事迹更多、更全 面、更广泛地介绍给全省人民、全国人民。省委宣传部彭部长在记者们出发前接 见了他们。彭部长鼓励记者们拿出好作品,写出好文章,把向共产主义进军的号 角吹得更响,为建设社会主义作出新贡献。彭部长说,我们要宣传好人好事,激 励群众的革命精神,长无产阶级志气,灭资产阶级威风,并强调在报道好人好事 的时候,应该给先进人物的形象增光添采,不能给先进人物的形象抹黑。这不但 是省委的要求,也是党中央毛主席的要求。彭部长说,新闻工作者的任务就是宏 扬主旋律,现在的主旋律就是歌颂党,歌颂毛主席,歌颂社会主义,歌颂社会主 义建设事业中的英雄和模范人物。我们的新闻工作要起到鼓舞人民建设共产主义 的志气,提高人民建设共产主义的信心的作用。宏扬主旋律是党的需要,人民的 需要,社会主义事业的需要。所有的新闻工作者都要以新闻为武器,为社会主义 服务,为人民服务。记者们表示,一定听党的话,把工作做好,完成党交给自己 的光荣任务。这批记者陈元大部分不认识,只认识一个叫胡册的,他是《江南画 报》的摄影记者。 记者们由县委宣传部的两名干部和红旗钢铁厂的一位姓刘的副厂长陪同到红 旗钢铁厂采访。记者们表示,为了把红旗钢铁厂的先进事迹和模范人物更好更详 细地向全国人民报道,希望能多看一看,多听一听,多了解一些情况,特别是希 望到炼铁车间现场参观流水炼钢法新工艺,同时也希望能与韩大富厂长见面。刘 副厂长对记者说,为了能持久、稳定地多炼铁,炼好铁,高炉正在进行全面检修, 要停工半个月。今天只能让记者们参观厂容厂貌,参观生产过程要等到检修完毕 恢复生产以后再说。至于与韩厂长见面,那是没有问题的。于是,记者们在副厂 长的带领下,参观了堆得象小山一样的原料场和仓库里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多得难 以估计的铁锭。参观了由教室改成的职工宿舍,又参观了是设在祠堂里职工食堂。 有人提出要到高炉上面去看看,副厂长歉疚地说,检修期间,非工作人员,一律 不得进入施工现场。记者们深感遗憾,只好在临时搭起的栏杆外面凝视着高炉巨 大的身影和围绕着高炉的层层叠叠的脚手架。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青 年挑着一担矿石出现在顶层的脚手架上,蔚蓝的天穹衬托着他那骄健身姿的剪影, 格外引人注目。陈元本能地端起相机,“卡嚓”一下拍摄了一张照片。胡册对陈 元说:“你真是抓拍高手,什么时候练出来的?”另一位记者说:“伙计,你真 是行家里手,了不起,了不起。”陈元笑了笑,算是回答。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 脚手架上的青年听到了笑声,不知不觉地停住脚步,朝下观望,正好与陈元打了 个照面,陈元朝那个青年挥了挥手,那个青年便笑容可掬地向他点了点头。刘副 厂长见了,很觉诧异,问陈元:“你们认识?”陈元说:“是的。” “以前就认识?” “不,昨天才认识。” 刘副厂长盯着陈元的背影,看了很久。 参观完厂容厂貌以后,刘副厂长把记者们带到会客室休息,等服务员给每一 位记者端上一杯茶后,就对记者们说:“同志们,大家想见一见韩书记,我现在 就去请他来与大家见面,请各位稍坐。”说完就出去了。 不一会,刘副厂长陪同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 脸庞瘦削,目光锐利,看得出来是一个精明干练的角色。他就是黄桥人民公社党 委书记兼红旗钢铁厂厂长韩大富。韩大富一只脚刚进门坎,另一只脚还在门外, 就满脸堆笑地说:“欢迎欢迎,同志们辛苦了!”看到有几个人准备要站起来的 样子,韩大富两只手象拍皮球似的频频向下按着:“请坐请坐,接待不周请不要 见怪。”这时,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便站了起来,先与韩大富握了手,然后优 雅地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把在坐的记者一一向韩大富作了介绍,每介绍一个, 韩大富就与那个记者握一下手。之后,韩大富在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一 位女服务员不声不响地端了一杯茶放在他的前面,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韩大 富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然后把杯子往桌子中间推出 去一点,再次环顾了会客室一圈,笑着对大家说:“同志们不辞辛苦,不远千里 来到我们公社,公社党委和我本人表示热烈的欢迎。我热诚地希望同志们对我们 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加批评。现在,全国人民在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下,在毛 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大搞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各个地方,各条战 线红旗招展,捷报频传。我们虽然也取得了一点成绩,但还不够,还很不够。我 是感到很惭愧的。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超过英国,还没有赶上美国,我就吃不饱饭, 睡不着觉。我们要与全国人民进行共产主义劳动大竞赛,接受全国人民的挑战。 希望同志们把我们的信心和决心告诉全国人民。记者同志是搞宣传的,这个工作 很重要,很光荣,也很辛苦,你们现在深入大炼钢铁的第一线进行采访,说明你 们是热爱工作,忠于职守的,我和我们全体社员向你们表示感谢和学习。”记者 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韩书记工作很忙,你们如果有什么问题要向韩书记了解的话,请 抓紧时间,讲话尽量简短一点。” “韩书记,我是《江南日报》的记者,‘流水炼钢法’是划时代的创举,是 世界炼钢史上的奇迹,它的先进性超过了西方国家的水平。你们发明‘流水炼钢 法’,为我国的钢铁事业、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了大功。我想请问一下,韩书记 过去的职业是什么,您过去在钢铁行业工作过吗?” 韩大富微微一笑,眼睛看着《江南日报》的记者说:“我过去是种田的,是 一个真正的农民。在大炼钢铁之前我从来没有与钢铁打过交道。我的简历报纸上 好象有好几篇文章已经介绍过,这里我就不多谈了。” “韩书记过去没有在钢铁行业工作过,却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发明‘流水炼钢 法’,韩书记真是天才。请问韩书记,您的天才发明是来自某种灵感,还是来自 某种启发?您是怎样发明‘流水炼钢法’的?” “‘流水炼钢法’的发明,是我们敢想敢干、勇于实践的结果,如果要说受 到什么启发的话,可以这么说,我们受到了毛主席著作的启发。毛主席说,凡事 应该用脑筋好好想一想,多想出智慧。总路线要求我们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我们就应该在多、快、好、省四个字上动脑筋。土高炉建起来以后,特别是第一 炉铁炼出来以后,我们就天天在想一个问题:怎样把产量提高起来?怎样来贯彻 执行总路线?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我们的超英赶美计划,都是要争分夺秒的, 时间不等人哪,同志们。我们发现,铁矿石在高炉里被碳火一烧,就慢慢地熔化 了,变成了铁水和炉渣。这铁矿石为什么刚丢进去的时候不熔化而是要到一定的 时候才熔化呢?原来,它要烧到一定的温度才会熔化。于是,我们想,如果把温 度提高一点,把铁矿石敲碎一点,铁矿石的融化不就快一点吗?我们就开始做试 验,试验的结果证明,我们的这个想法是对头的。沿着这条思路,经过反复试验, ‘流水炼钢法’就这样被我们发现了。因为‘流水炼钢法’的出现,完全是毛泽 东思想武装了我们的头脑的结果。没有毛泽东思想的指引,‘流水炼钢法’是不 可能发明出来的。另外,我还要告诉大家,‘流水炼钢法’的发明,不是我一个 人的功劳,是红旗钢铁厂全体党员和全体工人共同创造出来的,我只是起到了领 导和组织的作用。当然,这个思路是我第一个提出来的。” “‘流水炼钢法’是你们单独发明的还是与科研单位、钢铁企业合作完成的?” “‘流水炼钢法’是我们红旗钢铁厂的干部和工人经过反反复复的科学试验 创造出来的。没有其他单位的同志参加,但是我们到很多兄弟单位参观学习,借 鉴了不少兄弟单位的宝贵经验。” “我是省广播电台的记者,韩书记过去没有搞过钢铁,但在短短的时间里发 明了‘流水炼钢法’,真了不起。请问韩书记,红旗钢铁厂还有什么新的科研计 划?你们的下一步目标是什么?” “革命是没有止境的,共产主义的建设是不能满足于现有的速度的,为了加 快社会主义的建设,让共产主义早日在我国实现,我们必须进一步提高钢铁的产 量和质量。‘流水炼钢法’还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它目前只适用于炼生铁,我们 还要对它进一步改进和完善,使它既可以炼铁,也可以炼钢。我们下一步的目标 是用铁矿石直接冶炼出钢材来,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这也叫做‘一步到位’法。” “‘一步到位法’?韩书记的这个想法真是妙极了。这个方法如果试验成功, 我国的钢铁工业就一定会走到世界前列,韩书记就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立下了 大功劳了。” “如果要说‘流水炼钢法’、‘一步到位法’是一项功劳的话,那么,我要 告诉大家,这只能归功于党,归功于毛主席,归功于毛泽东思想。” 接着,有几位记者先后提出了不同的问题,韩大富一一作了答复,在答复这 些问题时,韩大富发挥得淋漓尽致,人们无不为韩大富的敏捷的思维和高超的口 才叫好。在这期间,照相机的镁光灯不时地闪亮着,韩大富的脸上始终笑容满面, 感觉良好。 陈元一直坐在那里听着,没有开口,最后,他站了起来。 “我是《新冶金报》的记者。钢铁冶炼的速度和产量通常与矿石的质量和温 度有关系,韩书记,我想问一下,红旗钢铁厂的铁矿石是从哪里开采的?炼铁用 的焦炭是哪里生产的?” “我厂用的矿石是红石山铁矿的矿石,焦炭是安乡煤矿的,不过,我们有时 还用木炭。‘流水炼钢法’完全是技术上的创新,与原料无关。” “据我所知,红石山铁矿的矿石的含铁量是百分之四十,红旗钢铁厂有两座 土高炉,每座土高炉日产三十吨生铁,两坐土高炉日产就是六十吨生铁,要生产 六十吨生铁就至少要一百五十吨铁矿石和相当数量的燃料,请问韩书记,你们是 用什么方法解决运输问题的?” “我们靠的是革命的干劲。过去,我们的军队靠小米加步枪打垮了国民党, 现在,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和毛泽东思想战胜前进道路上的困难。” “据说,红旗钢铁厂的矿石是运输工人是用肩膀挑回来的,红旗钢铁厂全厂 有二百多名工人,是这样吗?” “是的。这位同志,你了解的情况还真不少,你对这里很熟悉?你以前来过 这里吗?”刘副厂长连忙在韩大富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他认识韩林。” 韩大富便“哦”了声。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我以前去过红石山。韩书记,我想请教一个问 题,二百多名工人一天是不大可能从两里多远的地方用肩膀挑回来两百多吨原料 和燃料的,你们在运输方面一定也有技术革新,可以介绍一下吗?” 韩大富盯着陈元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有点象哭的样子,但很快 就变成了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的运输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 题,可以说是一个十分薄弱的环节。在土高炉正常运转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发动 全公社的劳动力突击搬运,支援炼钢,以保证原料和燃料的需要。” “发动全公社的劳动力搬运,显然是权宜之计,请问韩书记,红旗钢铁厂要 做到长期稳定地正常生产,还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我们目前的办法是小米加步枪的办法,这是一个有效的办法,但还不是最 好的办法。我们要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用汽车运输,用起动机装卸,我们已经在 做这方面的准备工作。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说完,韩大富有意无意地看了 刘副厂长一眼,眼睛同时眨了一下。副厂长便用劲地咳嗽了一声,说:“同志们, 韩书记工作很忙,那边还有一个会议要开,今天的会见就到此结束,记者同志还 有什么情况需要了解的话,可以看我们的文字材料,也可以等下一次会见时再说。” 韩大富随即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对记者们说:“同志们,真对不起,要务缠身, 不能奉陪了,老刘,你就陪同志们到各处看看,伙食尽量搞好一点。”说完,与 记者们一一握了握手,走了。 由于红旗钢铁厂高炉的检修要好几天才能完成,记者们各带着一沓书面材料 会省里去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炉长就满脸铁青地找到韩林,说刘副厂长找他有事。韩 林问有什么事,炉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韩林吹着口哨,来到办公室,刘副厂长 已经在那里等他。韩林见办公室只有副厂长一个人,便笑嘻嘻地说:“刘厂长找 我有事?”副厂长没有回答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林,鼻孔里先“哼”了一 声,然后说:“韩林,你好大的胆啊!” “我好大的胆?我什么好大的胆?你什么意思?”大炼钢铁之前,刘副厂长 是邻村的一个打猎的农民,韩林早就认识他,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韩大富 自小喜欢吃野味,与这个小有名气的猎手来往较多,成为餐桌上的朋友,红旗钢 铁厂开办以后,韩大富让他当了一号炉的炉长,前些时在红旗钢铁厂向县委报喜 的几次活动中,他积极主动,立下了汗马功劳,就被提拔为副厂长。 “我问你,你与那个陈元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他来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到他的房间里去?你们谈话谈到 深更半夜,你们谈了些什么?我告诉你,陈元是一个危险的家伙,他假装来采访, 实际上是来搞破坏的。他的目的是要把我们红旗钢铁厂搞垮,给大炼钢铁运动抹 黑。组织上发现,你跟他是一伙的。你要老实交代。” “放屁!我怎么跟他是一伙的?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陈元昨天利用你提供的材料向韩书记和我们红旗钢铁 厂发动了猖狂的进攻。你为什么要与陈元搞在一起?你还对他说了些什么?你必 须老实交代。” “你们不要冤枉好人。我没有搞什么非法活动,也没有犯什么错误。”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告诉你吧,公社党委已经决 定,你必须老实交代你与陈元之间的非法活动,深刻检查自己的严重错误,公社 党委再根据你的态度来处理你的问题。” “你他妈的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你这样成心害我。” “我害你干嘛,是你自己找死。公社早就想要抓几个破坏大炼钢铁运动的典 型来批斗,阎王爷不开门,你硬要往阴间里挤。” 韩林不知如何回答,一脸呆相地看着刘副厂长。刘副厂长见他不再作声,冷 冷地补了一句:“走吧,明天把书面交代交到我这里来。” 韩林慢慢地走了出去。 晚上,韩林找到王灵芝,把刘副厂长要他写检查的事讲了一遍。王灵芝大吃 一惊,她想了一下之后,说:“不可能,不可能,陈元不可能是坏人,你也没有 讲什么错话,做什么错事,刘副厂长瞎咋唬人,你不要写什么检查,别理他。” 韩林说:“不写能行吗?”王灵芝眼睛眨了几下,放低了声音说:“韩大富不是 你同一个村子的吗?你找他把情况说说清楚,幸许会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韩林就跑到公社找韩大富。公社办公室的人说韩书记不在,韩 林又问韩书记到哪里去了,回答说不知道,再问,人家就不理他了。韩林没精打 采地回到厂里,正碰到炉长,炉长告诉他说,刘副厂长要我通知你,你的检查必 须在下午交去,交迟了不行。 韩林没有写检查,也没有到刘副厂长那里去。 几天之后,黄桥人民公社在红旗钢铁厂的矿石堆放场召开批判破坏大炼钢铁 坏分子的万人大会。全公社十七岁以上的群众都来了。大会由公社副书记兼保卫 部部长郭冬生主持,韩大富首先讲话,韩大富说:“目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社 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农业战线、工业战线捷报频传,特别是钢铁 生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赶美超英。但是,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以及国内的地、 富、反、坏、右分子看到我们的成就,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他们千方百计地进 行造谣破坏。他们不但破坏我们的生产,并且诋毁社会主义、诋毁共产党,诋毁 共产党的领导。他们的用心是十分恶毒的。我们黄桥公社的阶级敌人,也无时无 刻不在进行破坏。对于敌人的破坏,我们怎么办?我们要迎头痛击,我们不能让 敌人的阴谋得呈。令人痛心的是,最近,我们的队伍里还出了叛徒,他们甘心情 愿地当敌人的帮凶,向我们的社会主义,向我们共产党猖狂进攻,这些叛徒,如 果不把他们揭露出来,不对他们进行批判,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要受到损 失,甚至被葬送。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就是对这些阶级敌人的一个迎头痛 击。阶级敌人是狡猾的,他们平时装得老老实实,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甚至一 个可怜虫的样子,同志们,这都是假象!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是真正的破坏分 子,反革命分子。同志们,你们说,我们能让这些家伙消摇自在吗?不能,坚决 不能!我们要与他们作坚决的斗争。”韩大富这句话刚一说完,会场上“保卫社 会主义!”“保卫共产党!”“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地、富、反、坏、右分 子”“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就象春雷一样此伏彼起,一阵高 似一阵。口号声停下来以后,郭东生高声喊道:“把坏家伙带上来!”于是几个 全副武装的民兵押了三个人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原来是 地主分子廖鹤龄,廖鹤龄今天会拿来批斗,这是许多人都不感到奇怪的。因为解 放前他曾经是这里远近闻名的郎中和药店老板,富甲一方。大炼钢铁开始以后公 社派他挑运矿石,他老是完不成任务。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跟在廖鹤龄后面的竟 是身材高大的韩林和接待站的小姑娘王灵芝!廖鹤龄五花大绑,被喝令跪在一片 事先准备好的碎矿石上,韩林和王灵芝一左一右站立在廖鹤龄两边,搭拉着脑袋, 他们两个是陪斗的,没有捆绑,也没有要他们跪下。接着又是一阵春雷般的口号 声。口号声平息下来以后,便是各大队、各单位的代表发言。有文化的代表,都 是照着稿子念的,少数不识字的代表就随口发言。代表们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诉说着廖鹤龄的种种罪行和两个陪斗者的一系列严重错误。在发言中无不显示出 自己对党的无限忠诚和对共产主义的无限信仰,无不表达着自己对地、富、反、 坏、右分子的无比仇恨和自己的坚定立场。代表们的发言十分踊跃,一个接着一 个,整个会场热烈而充满生气。这时正值江南的六月,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会 场里的人在阳光的照耀下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有的打着扇子,有的倘开胸脯, 有的摘下草帽扇风。韩林和王灵芝身上的衣服给汗水全湿透了,就象刚从水里捞 出来的一样。大会开了五个多小时,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结束。在这五个多 小时里,廖鹤龄先后跌倒过几次,由于手被绑在背后,爬不起来,身后的民兵便 把他提了起来,让他跪回原处。散会之后,人们发现,廖鹤龄跪过的那片碎矿渣, 被鲜血染得通红。 批斗大会开过以后,韩林和王灵芝就来到运输队挑运矿石,任务是比同等劳 动力多百分之二十。韩林身强力壮,并不在乎,王灵芝就苦不堪言了。她从来没 有挑过担子,不要说比别人多百分之二十,就是比别人少百分之二十,王灵芝也 是完不成任务的。矿石挑到堆放场都要过秤,秤到多少斤就发给多少斤的牌子, 牌子分五斤、十斤、二十斤、五十斤、一百斤几种,五天结算一次,完不成任务 的,就要受到严厉的处分。王灵芝担心自己很快就要象廖鹤龄那样挨斗了,她想, 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就干脆去死。韩林见她经常泪水涟涟,长吁短叹,在旁边 没人的时候挑着担子追上王灵芝,轻轻地对王灵芝说:“灵芝,我实在对不起你, 我不该把你牵进来,让你受这份罪。”王灵芝就说:“其实是我害了你,我不带 你去见陈元,就什么事都没有的。”韩林说:“我看陈元不一定是坏人,如果陈 元是坏人,韩大富为什么不把陈元的名字点出来呢?我看是韩大富成心搞我们的 鬼。”王灵芝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韩林也就不再讲什么,加快脚步而去。韩 林力气大,原先一次挑百十来斤,后来一次挑一百七、八十斤,一天下来就多挑 了几百斤,韩林便把这几百斤牌子偷偷地塞给了王灵芝。王灵芝真不知怎样感谢 他才好。廖鹤龄也在运输队挑运矿石,他每天出工最早,收工最晚,挑的很少, 走得很慢,整天默不作声,谁也不去理他。韩林见他怪可怜的,有时也塞给他百 儿八十斤的,这时廖鹤龄的灰黄的眼睛里就闪动着晶莹的光亮。王灵芝知道后对 韩林说:“韩林,你的心真好!”韩林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心比我更好。 我是知道的。”几天以来,王灵芝的脸上第一次绽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有一天,王灵芝找到韩林,从衣襟底下抽出来一个小纸包递给韩林,小声地 说:“陈元来了信,还寄来了一张报纸。” “陈元怎么了?挨斗了?” “陈元什么事都没有,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韩林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新冶金报》和陈元用《新冶金报》编辑部的 专用稿纸写给韩林、王灵芝两个人的信。韩林立即展开信纸看了起来,陈元在信 上说,他在红旗钢铁厂没有采访到有关‘流水炼钢法’的任何新的情况,也就写 不出有新意的报道,回去后只好拿了几张照片去交差,报纸选载了两幅,其中的 一幅是韩林在土高炉上的工作照,现寄一张样报给韩林作纪念。本来,早就要写 信来的,由于前段时间在北京采访一个中央召开的会议,昨天才回到省城。陈元 还说,我这次到红旗钢铁厂采访,能与你们两位结为朋友,十分高兴,我以后一 定还要来看你们,希望你们能到省城来玩,到报社来玩。韩林看着报纸上自己的 照片和照片底下的标题《钢铁工人傲苍穹》,笑了起来,突然,他用一种吃惊的 声音对王灵芝说:“灵芝,这张报纸不就是那天出版的吗?” “什么哪天出版的?” “我们挨斗的那天。” 王灵芝接过报纸再一看,报头上的日期,正是他们挨斗的那天。 “我的天!真是活见鬼了!韩林,他们讲陈元是坏人,我当时就不相信,我 的判断没错。陈元如果是坏人,他拍的照片报纸会登载吗?报社会让他去采访中 央的会议吗?” “你说得对,陈元不是坏人,是韩大富他们胡说八道的,是他们为了整我们 编造出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整我们?” “不知道。” 两个人都沉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入秋以后,由于焦炭供应不上,土高炉隔三叉五地熄火停工,韩大富下令公 社全体青壮年男劳动力上山烧木炭,黄桥公社范围内的树木大部分被砍了烧木炭, 但还是喂不饱那两座土高炉,后来就不得不停掉了其中的一座。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因为只有一座土高炉开工,挑运矿石的任务就轻了一些, 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宣布中秋节放假一天。自从大炼钢铁以来,社员们就吃的是 食堂,住的是集体宿舍,不分晴雨天天奋战在自己的岗位上,这算是社员们第一 个正儿八经的休息日。一听到这个消息,个个都喜上眉梢。当然,四类分子除外。 中秋节那天上午,王灵芝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洗完澡后,就独自一人来到河边。 她不愿意呆在宿舍里,因为宿舍里的同胞不但瞧她不起,而且对她存有一种戒备 心理,她有几次主动去接近她们,结果是自讨没趣。她在一片平坦又比较干净的 草地上坐了下来。这里月色明媚,夜空如洗,秋风送爽,蝉声悠扬。王灵芝看着 那波光粼粼的水面,陷入了沉思。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家里去了,她有些想念 爸爸和妈妈。自从那天挨斗以后,她就被监督劳动,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公社副 书记兼保卫部部长郭冬生对她说,坏分子的帽子捏在群众的手里,如果不老实, 就随时给她戴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这一辈 子也就完了。她感到庆幸的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在她不能不挑运矿石 的时候,她遇到了韩林,没有韩林的帮助,她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韩林这 人真好,他自己受了冤屈,还说他牵累了我。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牵累谁。是韩 大富他们搞的鬼,这些害人精,迟早要遭报应的。 “灵芝,”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灵芝回头一看,原来是韩 林,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的身边。 “哦,韩林!我上午睡得太久了,晚上睡不着,就到这里来玩玩。你怎么也 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天气又好,又难得休息了一天,几个月以来,今天是我心 情最好的一天,我就想到河边来看看月亮。你看,这样好的月色,恐怕一生都看 不到几次的。” “是啊,坐一下吧。” 韩林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的那双四十三码的解放鞋和粗得象水桶似的大 腿使王灵芝感到惊异。它们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男人的气息。 “灵芝,是不是想家了?” “怎么不想家呢?我有几个月没有回家了。你不想家吗?” “我哪有你好,有爸爸,有妈妈,有家可想。” “你说什么?” “我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就我一个。我真羡慕你们有父母、有兄弟、有姐 妹的人,能够感受到相互关怀、相互思念的情趣和家庭的温暖。”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父母已经去世了。” 月明如昼,这时,她才发现韩林的裤子上有一块十分显眼的补丁,补丁上的 针脚稀疏而零乱。有点象学龄前儿童的书法作品。 “韩林,这补丁是你自己补的吧?” 韩林苦笑了一下,停了一会,韩林说:“我不喜欢求人,何况这种事也不好 老是求人的,人嘛,应该由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以后会弄得好一点的。”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可以拿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你补,女人干这个, 比你们男人强些。衣服脏了,也拿来我洗,好吗?” “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让你苦上加苦。我自己能洗,习惯了。” “不,我一定要帮你洗,你天天帮我挑矿石,我如果连洗衣服的事都不能帮 你做,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韩林,你应该找一个对象,成一个家。” “找对象?象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到哪里去找?谁会嫁给我?” “你有善良的心,有可贵的志气,有强健的体魄,这都是千金难求的东西, 女孩子要的,就是这些。你不要自卑。肯定有人会嫁给你的。” “你是在安慰我,谢谢你的好心。” 远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哄闹声,大概是一群孩子在摔交比赛,有人赢了,但这 些哄闹声没有引起韩林和王灵芝的注意。一对青年男女手牵着手慢慢地走了过来, 看到韩林和王灵芝坐在那里,又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王灵芝看着渐渐走远的那 两个人影,对韩林说:“他们看到我们坐在这里,明天不知又要造出什么谣来。” 韩林说:“树正不怕影子斜,随他们去吧。” 他们一直坐到很晚,才回去睡觉。 中秋节过后,人们又象原先一样地干着活。与中秋节之前相比,似乎没有什 么不同。但细心人就会发现韩林在挑矿石时,比以前挑得更多,跑得更快,王灵 芝也不象以前那样老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了。 秋末,红旗钢铁厂完全停工了。人们猜测停工的原因是没有焦碳,木炭也烧 完了。因为料场上人们只看到堆积如山的矿石,看不到什么焦碳和木炭,俗话说 有生米无熟饭嘛。后来经韩大富在大会上一说,才明白另有原因。就在连续停了 三天工以后,韩大富召开了一个全厂职工大会,他在大会上说,我国的钢铁战线 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不是最后的胜利,更大的胜利在等着我们。土高炉 炼铁是小米加步枪的办法,这个办法很好,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挥了重 大的作用。不过,我们不能满足于这个办法。我们下一步的任务是要建更大、更 好、更先进的高炉来超英赶美。因此,土高炉暂时可以停下来了。今天,我代表 县委向大家宣布,解散红旗钢铁厂,红旗钢铁厂现有的人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不另行安排。红旗钢铁厂的厂房和办公设备归黄桥中学使用。食堂明天开最后一 次早饭。吃过早饭,该走的就可以走了。韩大富还讲了许多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 和共产主义的光辉远景之类的东西,但大家听得清、记得住的只是解散钢铁厂的 那几句。 散会之后,大家议论纷纷,反应不一,有的感到惋惜,有的感到遗憾,有的 感到高兴,有的感到不知所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急急忙忙检点自己的东西准备 回家里去。 王灵芝很满意自己在县委招待所做服务员的工作,红旗钢铁厂解散了,按照 韩大富的说法,她可以回招待所去了,因此,她感到有些高兴。晚上,韩林和王 灵芝又来到河边的草地上。自从中秋节他们在那里聊了一个晚上以后,只要不下 雨,只要不打夜班,他们就到这里来。一到这里,他们就会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愉 快,就会忘记一天的疲劳和烦恼。他们到这里来,不要邀请,不要约定,只要有 一个去了,另一个就一定会来,无非是谁先来谁后来的问题。其实,先来后来也 不过是相差几分钟的时间。在这件事上,他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韩林,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玩了,以后就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了。你 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的。不过,你在县里,我在乡下,机会太少了。另 外,我可能会到外面去谋生。我不想在韩家坪种田,村里的人看不起我,特别是 我挨了斗以后,他们就把我当成地主、富农似的。我有纸工手艺,我爷爷、我爸 爸都是干这一行的。” “到外面去?你去过外面吗?你在外面有亲戚朋友吗?你不能去冒险。”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外省的东方红农场,他上次回来说,那里要人,我想 先到那里去看看。” “远吗?” “一千多里吧。要坐火车,再换乘汽车,两天就到了。” “还够远的……真冷。”一阵风吹了过来,王灵芝哆嗦了一下。 韩林在王灵芝的肩上摸了一下,说:“你穿得太少了。”说完,把自己的外 衣脱了下来,披在王灵芝的身上。王灵芝感到无比的温暖,说:“你自己不要受 凉了。” “没事的,我什么都不行,就这骨架子还可以。这种天气,我下河里去洗冷 水澡是常事。” 王灵芝向韩林挨近了一点,把韩林的一只手捏在自己的手里。 “韩林,我从第一次认识你,我就很喜欢你,我常常想,你如果是我的哥哥 该有多好。你要是真的到外省去了,我会很想念你的。你会想念我吗?” “灵芝,你的话使我感到很亲切,很温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让我舒心 的话。其实,我是十分喜欢你的,我只是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罢了。” 他们在那里一直坐到东方发白才回去睡觉,当他们慢慢往家里走的时候,他 们才发现,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第二天早上,王灵芝洗过脸,便把被子打成了背包,然后坐在光光的床板上 等待开饭时刻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运输队的队长来到这个零乱不堪的女集体 宿舍,面无表情地对王灵芝说:“上面要我来通知你,你不要回招待所了,你直 接回家里去吧。” “为什么?” “你没有资格到招待所做服务员了。” 队长说完就走了,王灵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宿舍里人很多,个个都 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她。这几个人里面,有一个鄙 夷地白了她一眼,另一个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还有一个则皱了一下眉头。食堂 吃饭是十个人一桌,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位子,韩林的位子与王灵芝的位子中 间隔了一张桌子,吃饭时互相都能看到对方。今天韩林吃完了早饭,还不见王灵 芝来吃饭,韩林很感纳闷,丢下碗筷就跑到王灵芝住的地方来看个究竟。韩林走 到门口,只见王灵芝伏在绑好了的被子上哭泣。韩林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灵芝,怎么还不去吃饭?” 王灵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能告诉我吗?” 王灵芝又哭了一会,才哽咽着说:“他们不让我到招待所去了,要我回家。” “你不是很想念爸爸、妈妈吗,回去看看爸爸妈妈不很好吗?” “他们不是让我回去看爸爸妈妈,是要我回去种田。” “啊?回去种田?他妈的,真欺人太甚!” “韩林,你说我该怎么办呀?”王灵芝又哭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灵芝,先吃了饭再说。俗话说,车到山前自有路, 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难道不去招待所就没有饭吃吗?他们这样欺侮我们,我们 就更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并且要生活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你不要哭了,越哭 越让他们看笑话。何况做服务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工作,你以后还会找到比 服务员更好的工作的。你应该有这个信心。” 王灵芝没有再哭了,她掏出手帕,把泪水搽干,用手把头发拢了几下,便到 食堂去吃饭。韩林一直陪伴着她。 吃完饭,韩林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一个熟人那里,帮王灵芝挑着行李,送王 灵芝回家。起初,两个人都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待出了镇子,走上了乡 间小路以后,王灵芝先开了口:“韩林,你说你可能要到外省的什么东方红农场 去,你什么时候去?那里真的要人吗?” “我的那位亲戚说,那里需要人,只要有劳动能力,都会要。” “要迁移证要手续吗?” “他说不要什么手续。” “你说象我这样的人,那边会要吗?” “如果我的那位亲戚说的不错的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也想去,你能带我去吗?” “我自己都还没有去,怎么好冒冒失失地带你去?我得先去看看。” “你说得有道理。韩林,招待所不要我了,我也不好意思在家里呆了,我就 想着到外面去,离这里越远越好,离这里越远,心里就越清静。” “你舍得你的老爸老妈吗?” “唉,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我先去看一下,如果那边还好,就带你去吧。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人家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怎样回答人家呢?” “你这傻子,就说是你老婆嘛。”王灵芝说完,自己先笑了。韩林吃惊地看 着王灵芝,楞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说道:“灵芝,你真肯嫁给我还是拿我 开心?说实在话,自从中秋节与你在一起闲聊以后,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想如果 能娶你做老婆,真是太幸福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就不敢讲出来。” 王灵芝一直是走在韩林的前面的,这时便转过身来,面对着韩林,想说什么 又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然后扑到韩林的身上,把韩林抱得紧紧的,喃喃地说: “我是真心的……” 中午时分,他们回到了王灵芝家里。瓦楞子的爸爸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一 定要留韩林住一个晚上。 半个月之后,韩林和瓦楞子挤坐在一个硬座列车车箱连接处的被盖卷上,脸 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他们在回忆着大炼钢铁时的种种趣事,憧憬着美妙的明天, 他们说,姻缘是天定的,如果不是大炼钢铁,他们就不可能认识,也就不可能成 为一家人。他们要感谢毛主席发出大炼钢铁的号召,要纪念大炼钢铁运动。他们 说,他们以后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第一个就叫韩铁,第二个就叫韩钢。 火车奔腾着,越过田野,掠过村庄,韩林和瓦楞子没有去欣赏那江南的美景,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后来,他们说疲倦了,就一起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