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作者:汤守道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东方红农场场长办公室主任萧文在陪同李度 钓鱼的时候遇上了金子。金子的相貌,身材,神情,气质似乎浸透了魔力,萧文 一见就感到失魂落魄,难以自持。自从那神奇的雄性荷尔蒙在萧文的躯体里涌动 以来,萧文就常常梦见这样的丽人在云端向他招手,在水边对他微笑。可惜的是, 这些丽人总是那么虚无缥缈,若即若离,让他饱尝了望梅止渴的滋味。现在,那 魂牵梦绕的精灵竟出现在面前,近在咫尺,听得到她的银铃般的声音,闻得到她 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看得到她胸脯的起伏和睫毛的闪动!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刹 那间在萧文的内心萌生出来,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全身。萧文下决心要把金 子弄到手。他要尽快地采取行动。 金子是东方红农场四分场生产干事廖柏年的独生女儿。萧文与廖柏年是同乡, 前些时候在一次检查生产时认识的。“五一”劳动节那天,萧文带了几斤贡品枇 杷到廖柏年家里,说是来拜望老同乡。一到廖柏年家里,萧文开口闭口叫廖柏年 和桃花“叔叔”“婶婶”,叫得非常亲切和真挚,令人感动。金子称呼别人,男 的总是叫叔叔,女的总是叫阿姨,成了习惯。见了萧文,金子也就热情地叫他叔 叔,但一开口,就被萧文严肃地加以纠正,说:“我们是平辈,叫文哥就行了。” 金子惊疑地盯着廖柏年的眼睛,廖柏年说:“叫文哥也行。”金子就改叫萧文为 “文哥”了。 此后,萧文便成了金子家里的常客。萧文一有空,就到金子家里来玩。萧文 每次来都有新意,或者是到附近一带钓鱼,顺道过来看看;或者是听说金子要去 检蘑菇,他特意来为她做伴;或者是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送给叔叔婶婶尝个鲜; 或者是到四分场办什么公事,办完事顺便来坐坐。总而言之,萧文到金子家里来, 都是顺理成章的。萧文什么时候都是那么风度翩翩,不亢不卑。他做事沉得住气, 从不冒失。 不久,萧文住到四分场来了。他是来四分场蹲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结束 之后,干部下放到基层单位蹲点劳动便成了制度。萧文作为全场最年轻的中层干 部,当然也要下基层蹲点,他选择了四分场。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 月月讲,天天讲”以后,抓阶级斗争成了干部们的主要工作。从报纸上看到的和 从广播中听到的大量事实证明,毛主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论断是英明正确 的。萧文是一个负责任的干部。尽管他一心想着要去钓金子这条大鱼,但他没有 私而忘公。他要把工作放在首位,抓阶级斗争,抓生产。他深信,公事办好了, 私事就会迎刃而解的。不是吗?只要把公事办好了,干出了成绩,干出了水平, 他就会得到重用,得到提升,就可以得到更高的职位和更好的待遇。直白地讲, 就可以得到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金钱。书上说,权力和金钱是社会发展的诱因, 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是争强斗胜的武器,不无道理。说这句话的是马克思?是 培根?是马基雅维里?可惜记不清了。党中央毛主席天天号召我们为人民服务, 不应该追求金钱和权力,话虽如此说,在共产主义没有实现之前,金钱和权力无 疑还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有了金钱和权力,什么大鱼钓不到手? 萧文到四分场蹲点的第二天,就召开了“狠抓阶级斗争,大搞农业生产”的 动员大会,他在大会上讲解了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宣读了中央文件,传达了总 场的各项决定,展望了东方红农场的美好前景。职工们深受鼓舞,个个群情振奋, 斗志昂扬。接下来,就对几个不老实的右派分子进行了批斗。由于萧文说了马进 是最不老实的一个,批判的火力便集中到马进身上,另外几个右派当配角。马进 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批斗完了以后,为了打击敌人, 教育群众,萧文命令马进当晚必须把那堆近三千斤的牛粪全部挑运到指定的田里 去。马进战战兢兢地向萧文报告说,自己身体不好,力气小,请求分两个晚上挑 完,萧文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天亮之后,负责监督的民兵发现,那些牛粪没有 挑完,向萧文作了汇报,萧文不假思索地指示说:“什么时候挑完什么时候吃早 饭。”那天晚上,萧文到金子家里闲坐,幸灾乐祸地说起他罚马进挑牛粪的事情, 廖柏年说:“萧主任,你怎么知道马进是最不老实的?其实,马进是很老实的。 我对他比较了解。”萧文笑着说:“这是运动的需要。今天是马进最不老实,下 次就是另一个最不老实,总要有人担当这个角色的。我讲他最不老实,难道还要 什么依据吗?”廖柏年慢条斯理地说:“马进那副身架子,这样整,会死人的。 最好慎重些。”萧文说:“死人?死人怕什么?你知道挺进大别山的故事吗?刘 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之前,军委领导就有人预言,要把这战略重地拿下,这一仗准 备牺牲三十万人。后来呢,超过了三十万!这三十万是什么?是我们的战友,我 们的同志!为了革命的胜利,能够怕死人吗?为有牺牲多壮志,革命的壮志就是 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的。死几个右派,算什么?”廖柏年还想说些什么,见萧文 踌躇满志的样子,就没有讲了。萧文走了以后,廖柏年对金子说:“金子,萧文 这个人野心很大,做事不顾一切,你今后在他面前可要小心一点。” 萧文实在太爱金子了,他的爱是全方位的,也就是说,他不仅是心里爱金子, 他的肉体也爱金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当他与金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 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恨不得把金子衔在嘴里,捧在手里,搂到怀里。好几 次要不是怕人看见,他差不多就这样做了。这天,萧文约金子坐在河边的一棵柳 树下闲谈,几句话过后,萧文就直奔主题:“金子,你今年满十八岁了吧。” “是的,不满十八岁怎么能当职工呢?我是上个月批的职工的。你问这干嘛?” “我已经二十四了。我们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金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着,右手便搭到了金子的肩上,左手从金子的身前伸过去,两只手的手指交叉 着连在一起,把金子的头圈在了中间。那只左手伸过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金 子隆起的胸脯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金子突然感到一道电流穿透了全身,满脸 飞红。 “你怎么不说话?不肯嫁给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已经是成人了,能不知道?” “这种事要问我爸爸。” 萧文反反复复解释、开导,使尽了浑身解数,想得到金子的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金子始终就是这么一句话:“这种事要问我爸爸。”最后,萧文无可奈何地叹 了口气,说:“好吧。” 有一天,四分场的冯书记找到廖柏年,笑嘻嘻地说:“老廖,我给你做一个 红娘好不好?”廖柏年说:“你老怎么有这个雅兴?”书记说:“你真有福气, 生了个天仙般的女儿。小伙子们见了个个滴口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给你 介绍一个,怎么样?”廖柏年说:“谁?”“你听准了,可不要吓了一跳。” “到底是谁,你不要卖关子。”“萧文。”“萧文?他是干部,又是大学生,门 不当,户不对,金子哪里配得上他?”“话不能这么说嘛,萧文很喜欢金子的。” “你怎么知道?”“我当书记的不知道谁知道?萧文有事能不向我汇报吗?哈哈 哈哈……”等冯书记笑完了,廖柏年一本正经地说:“书记呀,谢谢您的一番美 意,实话对您说了吧,金子已经有了人家了。” 萧文隔三叉五地与金子约会,千方百计地做金子的思想工作,要金子破除封 建意识,冲破家庭牢笼,做婚姻自主的闯将。但金子还是那句老话:“这事得问 我爸爸。” “婚姻是终生大事,是自己的事,你怎么老是说要问你爸爸呢?你这是封建 思想!你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的思想应该解放一点,大胆一点。自己作 主。” “我不是封建思想,我自小就听爸爸的话,听爸爸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你问过你爸爸吗?你爸爸是怎么说的?” “应该你去问,我怎么好开口?” “我当然也不好自己去问,我请别人去问过几次了,他每次都说你已经有婆 家了,你真的有婆家了吗?” “我不知道。”萧文唉声长叹:“我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萧文明白, 廖柏年是他难以逾越的一个障碍。 风起云涌,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席卷全国。萧文回到总场,当上了造反派组织 “红色东方兵团”的总指挥,后来又当上了场革委会副主任兼保卫部部长,审查 谁,隔离谁,批斗谁,萧文一锤定音。各专案组的成员,也都由他指定。由于他 办法多,胆子大,声望比一把手还高,成了东方红农场的一颗新星。 运动开始以后,群众揭发廖柏年解放前在李宗仁手下当过兵,有特务嫌疑, 保卫部便派人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外调的材料说明,廖柏年是自己主动参加国 民党的军队的,而且还担任过重要职务,另外,他与地主分子廖鹤龄和右派分子 马进有着可疑的关系。廖柏年于是被揪了出来,白天监督劳动,晚上写交代和接 受批斗。廖柏年揪出来以后,四分场对他进行了几次批斗,但斗得不猛,不狠, 流于形式,上级很不满意。过了几天就把他押到知识青年最多,革命热情最高的 畜牧场去了。畜牧场的民兵队长廖小宝打人的花样之多,出手之狠是出了名的。 中秋节晚上,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批斗廖柏年的大会在畜牧场的篮球场上 进行。几个五百支的灯泡把球场照得如同白昼。廖柏年在一片高亢的口号声中被 押进会场,他双手被绑在背后,跪在事先准备好的一块洗衣板上。主持人讲过几 句开场白以后,便是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发言的人站在廖柏年的身边高声念着 发言稿,念完以后就问廖柏年所揭发的事情属不属实,如果回答说“没有”或者 “不是”,发言的人就用竹板、棍子、树枝、皮带之类的东西朝他的头上、身上 乱抽,以表达自己对阶级敌人的仇恨。等廖柏年回答说“是”以后,揭发的人才 会洋洋得意地下去。三五个人发过言之后,廖小宝上来了。廖小宝不识字,没有 念稿子,喊了几句口号以后就开始发问:“廖柏年,你为什么要参加过国民党的 军队?”“是为了替父亲还债,顶替别人去的。”“他妈的不老实。”廖小宝飞 起腿,在廖柏年的背上踢了一脚,廖柏年便跌出去两米多远,随即被人提了起来, 跪回原处。“你参加过淮海战役吗?”“参加过。”“淮海战役中你打死了多少 解放军?”“我没有打死解放军。”“不老实。把他吊起来!”绳子早就准备好 了,廖柏年很快就被悬空吊到了篮球架上。晃荡着,旋转着,看起来非常滑稽。 “老实交代,你打死了几个解放军?” “我没有打死解放军。”“你自己讲参加过淮海战役,枪法也好,没有打死 解放军?”廖小宝拿起事先放在那里的一根两尺多长的扁铁,朝廖柏年拱起来的 背上抡了过去,只听见廖柏年鼻孔里“哼”了一声,身子向下一沉,刚刚象虾子 一样的姿势突然变得笔直,然后就拒不开口了。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但无论 发言的问他什么问题,如何抽他打他,他一概拒绝回答。主持人于是宣布散会。 第二天,廖柏年死了,据说他是用破碗的碎片割断颈动脉自杀而死的。安葬 他的是几个被揪斗的五类分子,马进是其中的一个。 得到廖柏年去世的消息,桃花和金子悲痛欲绝。萧文亲自到她们家里请她们 节哀。并在四分场的群众大会上代表场革委会宣布,桃花和金子都是贫下中农的 后代,本质是好的,她们仍然是革命群众,不应该受到廖柏年的牵连。她们的生 活和工作,可以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照顾。桃花和金子对萧文十分感谢。 半年之后,萧文和金子举行了隆重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