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记 作者:雷星 秋天的夜晚真是凉爽。薄薄的被子捂在光溜溜的身上,像母鸡抱儿一样,人一 下子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寝室里的几个同学在床上睡得姿态各异,口里不时地吐出一串模糊的发音词。 田丰眼睛睁得大大的,朝着暗处的天花板。不一会儿,他开始在床上翻来倒去的, 像一条刚钓上岸的鲤鱼。然后,突然又像一枪打中心脏的小兽,田丰又僵硬地躺在 那里不动了。 突然吧嗒一声,灯亮了,田丰嗖嗖爬下床来,坐到桌子旁边,随手扯过一张纸 来,给家里写信。 信写得很短,是写在一张家教宣传单的背面的,几个歪歪倒倒的字像甲骨文似 的,一麻糊涂。写完信后,田丰打算好了…… 第二天,他找来米丽,说: “我的儿子呢?你把他埋在什么鬼地方了?” 米丽不禁打了一个响嗝,说: “瞎说什么啊?什么你的儿子啊?有病!” “什么?你不是说把他埋了吗?埋在哪里了,我只想知道他在哪……”田丰有 点急了,眼睛里一个劲地闪着光。 米丽凑近田丰的左脸,吃米一样地说: “喂,你还当真了啊?我们只是牵了牵手,没有……没有那个……这个你都不 懂啊?啊?——我上次唬你玩的啦。” 田丰的头有一点点晕。 是啊,这丫头片子当时诡秘地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骗人的,可不知道为什 么,我当时竟然还掉了好多眼泪。我二十二岁了。好想有个儿子啊!儿子会乖乖地 坐在小凳子上听他老子给他讲好多好多的故事。他老子就是有那么多讲也讲不完的 故事。 想到这里,田丰稳了稳步子,把头摆了一下。闪到米丽背后,说: “那我走了。” 米丽总感觉这家伙的行动跟鬼魅似的。又想到昨天,他的胡言乱语。忙转过身 来,说:“哪去啊你?” “成都。” “你真的到成都去找那个小妖精?” “不知道。” “人家根本就不记得你了,你还去个鬼啊?!——自作多情!” “反正无所谓,想招点罪受受不行啊?” “你到底是去找人家干嘛哈?”米丽脸上拧出了几层焦虑。 “干嘛?我也不知道。找她要儿子吧。” “王八蛋!田丰你个王八蛋,有种你去了就别回来!”米丽火冒三丈,跳过去 狠狠踹了田丰一脚。转身就要走。 “喂——我……我的钱不够啊……”田丰勾着被踹伤的一条腿,金鸡独立地站 着喊。 米丽跑过来,脸部表情丰富地一笑,说: “哦,对了,你还有五百块钱在我那里。你现在是不是要收回去啊?啊?”米 丽的语气硬硬的。田丰低着头。 “我现在只是挪用一下。” “好的,钱是你的嘛——你晚上放学在教室门口等我,我去取给你!”米丽的 话,棉里裹针,田丰只是低着个头。 田丰上了他的最后一课。这是两节他最喜欢的历史文选课,平时上课就是读读 古文的。田丰喜欢古文。讲课的是一个略有情趣的小老头,而且言辞之间大有愤世 嫉俗的味道,这种味道还比较适合田丰。 田丰又迟到了。他到外面去溜了一圈,带回几片树叶子准备带走的。 走到教室门口,他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报告”就偏着脑袋等小老头叫他进去。 小老头注意到这个矮个子学生,双眼直直地望着他,眼球向上翻着,像看一个精神 病患者一样,惊讶又同情。然后,他把小小的脑袋一下甩到全班面前,阴阳怪气地 说:“天啦,什么世道啊!竟然还有人迟到?!”他的头糊里糊涂地晃了一阵,嘴 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然后,突然提高嗓门说:“进来——” 田丰穿过教室里的哄笑声,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嘴 里说了几句粗话,被隔壁座位上的一个同学听见了,扭过头来说:“别见怪,张老 师他们那一帮子又喝酒了的。”“呵呵,不怪不怪。几个酒囊饭袋。”田丰说完, 感觉有点押韵,自个儿偷偷笑了一笑。这时,张老师的酒劲上来了: “我呀,我是跟克林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可你们看看,人家是美国总统,还 有绯闻。我呢——我混到现在还才只是个小小的主任,而且还只是个小小的班主任。” 说罢,全班笑得一塌糊涂。张老师也笑了,可他笑得像哭。田丰则坐在后面, 在脸上捏了几分严肃,轻轻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地敲桌子,越敲越响,像平时老师 示意“全班安静”时做的那样。 笃笃笃,笃笃笃。这时,全班都在回头看,刚刚松弛的嘴巴一下子合拢了。张 老师受惊的样子更是可爱。 这就是田丰的最后一课。 下课以后,田丰和米丽来到一个中档的酒家吃了饯行饭。吃饭时,米丽还在和 声和气地说: “你难道真的要走啊?” “走!非走不可!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 “你不想想你爸爸你妈妈,他们那么辛苦……”米丽小心地试探着,想找到田 丰的把柄,把他还是暂且留下来。他这一走,不知道有多少对他不利的事情就紧紧 跟在后面。田丰有时候气盛起来有点孩子脾气。 “是的,他们生了一个不孝的儿子——不过,我想要是我儿子这样的话,我会 理解他的。” “也真难为了他们,两个老骨头,起早摸黑,不知是为了什么?”米丽一懂起 事来,就像老了十岁。田丰不喜欢别人这样的口气,便抵了一声:“ 你说什么?!” “好了,我不跟你吵,反正你就要走了——路上小心,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也 带回来让我看看?” 田丰带上所有的钱,走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秋天的早上。米丽当天起床时, 觉得陡然丢了什么似的。她倒是很希望田丰带她一起走,不过田丰说了,他不喜欢 她总是跟着他。 田丰带上了几版中国摇滚的带子和一个爱华的随身听。他在开往成都的火车上 一边听许巍一边还哭了起来。田丰是个脆弱的人。经不住生活里的“真枪实弹”, 他在学校里无所适从。但他对那里的一切很有感情。特别是米丽,一个经常和他干 架,开他玩笑逗他开心的女孩子,让他有了一个可以容纳自己的小小的群体。 只是这次逃学去成都到底要干什么,田丰自己也不知道。钱用完了怎么办?找 份小差事做着先,糊个嘴巴子,再另谋打算吗?这样要做多久?这些,田丰不是没 有想过。但他这次来,只是想去去西南民族学院,碰碰运气。 经过几番周折,田丰终于到了西南民族学院。这时,他已经很困了。天也黑了。 于是他就在里面一张椅子上睡了一个晚上。他后来还对米丽说,当时又冷又有蚊子 咬,吃的不是人的苦。 他想来找(其实不能说找)的就是米丽说的那个“小妖精”。他只知道她在这 个学校里,她叫尤琳。其余一概不知。 说起尤琳,田丰跟米丽谈得多了。其实本无故事。但田丰硬是能说出自己的千 万般种感受。起先,米丽说非杀了那个小妖精不可,后来又说,田丰你个王八蛋, 我杀了你先。田丰就说,杀人偿命,你胆子够大就来吧!后来,田丰米丽都“老夫 妻”了,“养家糊口”的事都操心不来,就没有再多犯冲了。米丽知道田丰这人好 “念恩”。当年,田丰就是借米丽一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笔记,连请一 年的饭把米丽给“请”“进门”的。 尤琳当时和田丰在同一所高中读书,尤琳比田丰低一年级。在一次区文化艺术 节上,田丰借了尤琳的调色板,后来,尤琳还帮他在食堂打过一次(仅仅一次)饭。 米丽就想,这种“恩情”,田丰不报是誓不为人的。米丽也知道田丰除“报恩”之 外,还有一些什么杂七乱八的,她就问田丰,说:“田丰啊,那‘小妖精’漂亮吗?” 田丰就说,你别说人家妖精,人家蛮好的一个人。米丽这一听就又跳起来了。 田丰在大学里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娃娃一样的脸上总敷着一层泛黄的怀旧色彩。 逃学是预谋的,“找”尤琳却是没打算中的打算。 他怀念高三“黑色七月”中,尤琳递给他的七彩的笑脸和七彩的盒饭。田丰在 西南民族学院里想,就是这么简单吗? 在西南民族学院的凳子上“住”了三天。他想现在尤琳即使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都恐怕互相都不认识了。于是,他对那个凳子作了深情的话别。他想了想自己的学 校,不无感慨地说:“一个人为绝望而逃并不悲哀,当一个人又必须得逃回绝望时, 那才叫悲哀。” 一个秋天的黄昏,校园里的树叶铺满了甬道。田丰临走时摘的叶子早就不知道 被他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就像一次简短的旅行,田丰他回来了。他本来以为轰轰烈烈、自己经过了水 煮油炸般思考的一大壮举,像落叶一样,黄了。 他回到寝室后,室友平静地向他问候:“下午好。爽吧?”“爽!”田丰把这 个字咬得快要炸裂了。接着,他马上给米丽挂了电话,米丽不在。田丰疲惫地说了 一句:“这厮怎的就不知我要回咧?” 把东西胡乱地往地上一扔。田丰洗了个澡。然后,轰地一声倒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电话铃响了。是米丽。 “回来啦?” “回来了。” “找到没?” “废话。” “现在感觉如何?” “遭罪。但还死不了的。” “这几天,我跟你请了事假,说你家里出了事。” “我家里?!” “叫个什么叫啊?我瞎编的。” 我连忙爬起来,眯着涨痛的眼睛,给家里打了电话。 “喂喂喂,爸爸吧?家里收到什么信没啊?” “……前几天倒是有一封。不过看不懂,是什么搞家教的——是寄给你的信啊?” “不是不是——看到反面没?” “什么反面?没看到东西。” “呵呵……没看就好,千万不要看啊,等我回来再看啊?” “还看个什么看啊。都被你妈妈烧树叶时一起烧了。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