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 作者:天衣居士 虚拟舱响起一阵轻柔的音乐,虚拟世界到了。 我跨出舱外,贪婪地吸一口气,感到全身上下无比轻松。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却比真实的一切美丽得多。 我靠真实世界的生活维持生命,然后到这里来享受它。 虚拟舱就是连接这两种生活的通道。 身边这个虚拟舱与我现实世界卧室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似是两个空间惟一的 相似之处。 除此之外,在现实世界伴随我的总是疲惫消沉,在这里却是充实和振奋。 我步出卧室,对着镜子穿上制服。 制服挺拔舒适,为我增添了几分雍容气度。 衣领上的金线勾勒出一条淡淡的龙,这是火星联邦龙战队的标志。 龙战队是火星精锐部队中的王牌,我是这支王牌部队中的精英。 每次在镜子前穿好这套制服时我胸中都会腾起雄心万丈。 我完全忘了自己在现实中只是个庸碌无为的软件开发者。 庸碌是辉煌的前奏。在这个地方,我随时准备做出石破天惊的壮举。 海棠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所以每次遇到她似乎成了习惯。 “早啊。”她的声音柔嫩温存,令我想到天堂的泉水。 她的面容清秀淡雅,好像旷野的月色。 我完全明白她对我的心意,虚拟世界的女人并不像现实中那样难懂。 她聪明美丽,她文静温柔,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良伴。 如果这时我走过去拉她的手,一定能将“幸福”这个词重新定义一遍。 可我总是太过清醒,清醒的时候我知道这份幸福其实遥不可及,就像泉水中 的月亮。 ——这样一个完美的女性,为什么只存在于虚幻之中? “早。”我每次都这样机械地应着,再从她身旁走过。 “雷神,等等。”她突然叫住我,“听说联邦军吃了败仗,是真的么?” “只是暂时的失利而已,兵家常事。”我不想骗她,当然更不能对她说真话。 “你……你们会去前线吗?”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出深深的关切。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回头向她笑笑,看到她的眼睛灿若朗星。 我真能活着回来么? 地球人的军队数量是我们的七倍,这次已倾巢而来。 他们在过去的一百年中几乎未曾停止过作战,而且每战必胜。 我们却一直过着和平安定的日子。 敌人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太多了,谁都没有取胜的把握。甚至昨天牧云将军发 给我的动员指令中也出现了“死节从来岂顾勋”这样的说法。 指令这样写不太吉利,也许正表现出将军的自知之明。 这样的智慧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无论如何,这将是我在虚拟世界里一次最刺激的经历,当然也是最危险的一 次。 从海棠眼里,我几乎看见了自己的心。她也看透了我的心么? 我不敢多说什么,急匆匆地冲下楼梯。 只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真是最后一次了。 战火近在咫尺,我们整装待发。我们的战略任务是坚持抵抗两个月,两个月 后这次地球大冲就会结束,那个惯于挑战和平的星球将暂时离我们远去。 地球和火星相距较远的时候,进攻一方的成本和风险都会大大增加。 所以我们只要坚持两个月就够了。所以他们无论如何要在两个月内击溃我们。 如果我们取胜,这样惊险刺激的日子就不知何时才会再有。 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下要坚持两个月绝不容易,虽然我们已有了一个绝妙的战 术布局。 流狼队长说:“祝大家好运。”我们就起飞。 地球的侵略军集结在一起向联邦主力所在方向进逼,他们要通过一场硬碰硬 的战斗一劳永逸地消灭联邦军队。 他们不知道的是,被他们锁定的只是一群假目标,我们真正的主力埋伏在火 卫一后面。 我们将在他们经过时从侧翼发动攻击,消灭他们四分之一的战舰,然后向左 方撤退。 他们一定会掉头追击我们,然后就会进入火星垃圾带。 这条垃圾带里游荡着数百年来被人类抛弃的太空垃圾,每一颗都具备炮弹一 样的杀伤力。 更重要的是,火星最神秘的鹰战队就隐藏在这里。 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支诡异的队伍,对它的指挥编制和战斗力更一无 所知。 我们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它却成了我们最后的希望。 不久之后地球庞大的舰队就会从金牛座方向飞来,我会第一个向他们冲去。 我的目标是他们的指挥舰,只要干掉它,整个舰队就会失去理智,就会踏进 我们的圈套。 擒贼擒王,正是千古不易的战术至理。 这是牧云将军特地为我设计的战术,因为只有我才可能做到。 伏击的队伍保持着无线电静默。队员们的心里却飞起一颗颗流星。 我们像兔子一样蜷伏在火卫一的阴影里,透过座舱罩我可以读出他们内心的 不安。 我没有半点不安。在他们眼里,我无疑是最勇敢也最鲁莽的一个。 在历次演习中我常常为完成任务使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似乎从不懂得珍 惜生命。 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成功总是来自生死边缘。 胜向险中求,这个道理他们并不相信。 正因如此,我成了这支精锐部队中最精锐的战士,却永远不能成为队长。 直至看到真正的生死边缘,他们才发现我的正确。 流狼队长紧张地注视星空中的那一点,似能听到敌人开进的声音。 他是个沉着稳健的指挥官,他制定的战术构思总是中规中矩。 然而此时他也不再沉着,露在氧气面罩外的面颊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我不禁想首:在这样一个虚拟世界里,像他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岂非太没意 思? 不但是他,除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份,但可以肯定他们绝没有做过软件。 因为我自己就经常接受过类似虚拟世界模块的订单,所以从不执着于虚拟中 的“现实”。 他们却似乎完全融入了这个环境,已将这里当作真正的现实,所以才会如此 紧张,如此焦虑。 他们可能从未想到在这里失去了生命可以通过简单的注册重来一次。 ——如果有搞鬼的程序甚至根本不会死。 地球侵略者迟迟不至,大家心里都很急。 我尤其急得厉害,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间越长,回到现实世界就会越疲劳。 何必这样傻等呢?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紧张刺激引起的亢奋渐渐消失,我甚至开始怀念现实中平淡的生活了。 流狼队长忽然把他飞船的光纤接口接到我的船上,然后耳机里就传来他的声 音:“敌人就快到了,你准备好了么?”我看看探测器,果然数字的末位有一点 跳动。 “没问题。只要他们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的回答相当冷静。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赢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是敌人。”我忍着笑答道。 地球人的编队简洁紧凑,八面出锋,看不出半点担心的表现。 自恃实力的阵形就该是这样的,让对手无论从哪里来都占不到便宜。 我的计算机指示出最佳进攻时机,于是我的飞船变成了一头出击的猎豹。 敌人很快发现了我,无数武器在我面前织成一张光网。 我就从光网的眼孔中突围直入。 左一道闪电,右一道银虹,他们不断计算着我的飞行轨迹,却总是无法打中 我的下一个位置。我的攻击却接连奏效,距我最近的敌船陆续化作缤纷的焰火。 战友们也开始行动,帮我阻扼住后面欲行包抄的敌军。 但他们没一个能随我一同突入敌阵。在格斗训练中,他们从不尝试安全系数 小于90%的战法,而我创造的有些战法的安全系数只有10%。 我终于锁定目标,扣下扳机,中子炮的热情立即向敌人的指挥舰泄去。 不必等待结果,以那艘战舰的机动能力无法避过这一击。所以我转向左方, 用最大速度逃离战场。 我们消灭了敌人编队的四分之一,也摧毁了他们的指挥中枢。 龙战队自身却损折过半,流狼队长也在脱离时阵亡。 ——当他们带着死亡的恐怖从现实中苏醒时,能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么? 任务即将完成,我却感到更加烦燥。似乎这个充满不确定因素的神奇世界变 得异常无味。 失去判断力的敌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前方的垃圾带越来越近,那里将是他们 的坟墓。 我竭尽全力作着规避动作,一面用尾炮还以颜色。身后紧随的战友已所剩无 几,敌舰五彩缤纷的射束照亮了我的前途。 终于,前方一堵黑沉沉的太空垃圾迎面压来,龙编队的成员从预定位置险险 穿越垃圾流的锋面。 后面的敌船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他们笨拙地规避着垃圾的冲撞,却躲不开混 在垃圾中的鹰战队的偷袭。 他们也在反击,但分不清垃圾和鹰战队的飞船,只能盲目射击周围的一切。 惨烈的消耗战中,地球人兵力上的优势逐步减弱,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火星一 方倾斜了。 这正是战局转折的关键。 我远离战场,悄悄飞到后方。飞船很快收到一束信号。 这是一信庆祝胜利的信号,发信号来的是牧云将军。 他果然在这里,这支神奇的队伍果然是他指挥的。 牧云是个智慧过人的军事天才,只有他才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一仗。 如果没有他,火星军队根本无法与地球人抗衡,火星联邦根本无法在地球人 的攻势下幸免。 远处,地球军队败象已成。牧云正在为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吧? 他是不是想到了的荣誉和勋章?他是不是想到了损失惨重的龙战队需要一个 新队长? ——他是不是得意得太早? 我驾着飞船向他靠去,距离足够近时就开火。 中子炮吐出一道炽热的射流,将牧云和他的战舰炸得灰飞烟灭。 擒贼擒王果然是一种高效的战术。 鹰战队立即乱了阵脚,不知所措地四下乱撞。我在远处巡航,不断地瞄准、 射击,火星联邦的战船不断地减少,最终一个也不剩了。 这样的结局才够刺激。 ——再见,朋友们,你们再次注册进来时很可能会变成地球人的。 消灭联邦部队之后的巷战已全无悬念,七八万手持简易武器的火星市民只抵 抗了四小时就被全歼。 于是地球人意外地占领了这颗不该属于他们的行星。 他们没有忘记我的功劳,就让我作了火星的领主,对火星的一切掌有生杀予 夺的大权。 然而此时我最需要的已不是这些。这场持续了两天的战斗已累得我七窍生烟, 我最想做的是回到现实中去大睡一觉。 这次回去之后也许很久不会再来了。 我返回原来居住的城市,路上的人见到我的专车经过都毕恭毕敬地垂首肃立。 我却没心情为自己的权力陶醉,我已经疲惫不堪。 转过这个街角右首第六座楼房就是我的住所,我总是觉得它比附近其它大楼 更高大些。 然而这回我却看不见虚拟世界里的家,它原来座落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断壁残 垣。 怎么会这样的?这里怎么也会毁于战火? 我住的房子当然不会格外结实,但那里有我的虚拟世界接口,那是我回归现 实的必由之路。 ——看来这个虚拟世界的程序编得实在太过愚蠢。 愤怒中看到一队士兵压着几十个战俘从眼前走过,我立即拦住他们,发出命 令:“把虚拟舱从废墟里给我找出来,找到的重赏,找不到罪加一等。” 幸好虚拟世界的仿真功能并未失效,战俘们在几个士兵的监督下开始干活了。 “虚拟中心都被炸碎了,你还要虚拟舱干什么?”一个柔嫩温存的声音从身 边响起。 我想起了天堂的泉水,回过头,就看到了海棠。 站在战俘中间的海棠好像快要枯萎了。 她右半边脸看起来还像以前一样光洁秀丽,左半边脸上却多了一片灼伤的疤。 她的一条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另一条胳膊却不见了。 她现在的样子自有一种残缺的美,但我怎忍见她美得残缺? 于是我的眼睛开始发酸。于是我的心开始刺痛。 我终于意识到这个虚拟的姑娘在我心中所占的分量。 我过去轻轻搂住她,隔着绷带握住她的手,诚心诚意地道:“我一定会补全 你的。下次见面时你就会像以前一样完美。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出最好的搞鬼程 序。” ——只要我回得去,一切都可以补救。 我回头对废墟中的人吼道:“一定要找到虚拟舱,否则把你们全部处死。” “虚拟中心都被炸碎了,你还要虚拟舱干什么?”海棠又说了这句话。 虚拟中心炸碎了?难道虚拟世界也有个虚拟中心? 我猛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极度的恐惧几乎令我晕厥。 我努力压住呼吸,狠狠咬一口手指,很痛。我惊骇地抬头看向她,她的眼睛 里写着深切的悲哀。 “你真的会编程序么?” 海棠转身走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浩劫后的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