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家园 一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 村街上很静,水坑前那片苇地也很静,静得仿佛连一丝风儿都没有。苗大牛走 到水坑前,随便地把目光越过如镜的水面,搭到葱茏的苇地上。这时,他心里忽然 莫名地悸动了一下,紧接着小腹鼓胀起来,一股热尿刻不容缓地就要排泄。他急忙 放下担子,匆匆奔进苇地。大约也就进去了两三步远,前边不远处,突然呼啦啦如 飓风席卷而过,在苇丛动荡起伏中,两团耀眼的白光闪烁而去,眨眼而逝…… 苗大牛被惊呆在那里,热尿顺着裤腿流到脚脖,他全然不知。事情来得太突然 了,也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他真怀疑遇上了鬼怪。他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过鬼 怪的故事,鬼怪常于暮色苍茫时分,出没于村头、树林,或水坑、苇地……可是他 从未听说过像今天这样白得耀眼,而且遁如飞的鬼怪。 渐渐的,他醒悟了。当他意识到那两团白光很可能是人的某一部位时,内心深 处引起的訇响如山崩地裂,顿时震得头晕目眩,浑身像抽去了筋骨,抖得就要站不 住了。 那两团白光,却像浮雕一样刻在他眼前了。有时正好好地干着活儿,忽然在眼 前晃动起来;尤其到了晚上,那白光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随后就是那种防不 胜防的震颤和淋漓而下的冷汗。这就勾出了许多好奇,他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 已,怎么那么白呢?甚至有些后悔了,当时为什么不看仔细一点呢…… 有一天,苗大牛担水经过小角门时,看见里边有个姑娘正在掐花儿。他知道那 里边种着许多花,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姑娘。她长得细条条的,脸蛋儿很白净;一双 水灵灵的大眼睛,辫子黑又长……不知不觉地,他在那里站住了,全然忘记了自已 的任务和肩上的重压,心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儿,扑棱棱飞到姑娘身边,问她叫什么, 从哪里来? 姑娘见他这样,很是惊羞的样子,慌忙在花丛中隐住,可是又像有什么事情要 看究竟。她拨开几蓬枝叶,不住地向外张望着,仿佛一只觅食的雀儿。苗大牛的心 也跟着飞进花丛,想看看姑娘是在等人呢,还是在寻找东西?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何况又是中午,何况还有一担水压在肩上,苗大牛 渐渐出了许多汗。起初他不知道,后来觉得脸上身上有许多小虫子似的东西爬,爬 得很痒很难受,才用手抓一把,抓出许多汗;同时也恍然,自己站在了一个很不该 站的地方。幸好是中午,人家都在休息,不然被看见还不知要说什么呢? 他不敢停留,慌忙往前走。水从筲里洒出来,一路种下许多转瞬即逝的花儿。 当他担着空筲再经过小角门时,还是禁不住往里看,看那姑娘是不是还在里边,现 在正在干什么?谁知一扭头,姑娘就在小角门下边呢!她手里拿着一朵花儿,不经 意地摆弄着,等他走近了,轻轻一掸,正好落在他脚下,拦住了去路。他不禁一怔, 咯噔站在那里。 姑娘说,刚才,你为什么看我? 苗大牛看她的样子虽然认真,却也没有多少恼意,便放下心来。况且,这种事 本身就很滑稽,我看你?你不是也在看我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心想这一定是哪个 屋里的丫头,没事出来找话说。灵机一动,与她开玩笑说,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 看着好面熟…… 谁知姑娘当真了,她顿时变得慌乱起来,你见过……这不可能,一定是认错人 了! 他想笑,觉得她未免太实在。其实见没见过又有什么呢?不就是随便说话吗?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多磨缠,便转换了一个话题说,你叫什么? 姑娘不答他的话,反而急切地问,你说清楚,到底见没见过我? 他逗她,你不说叫什么,我就不告诉你。 姑娘无奈,只好说,我说了,你说不说? 他说,你说吧。 姑娘说,我叫叶儿。 叶儿?苗大牛重复着,心里想,她怎么叫叶儿?她应该叫花儿。你看她长得多 像花儿!禁不住又问,你在这里掐花儿吗?掐花儿就是你的活吗? 姑娘说,你还没告诉我呢? 他装糊涂,我告诉你什么? 姑娘急了,你,你骗人?顿时急出两眼泪。 他一惊,后悔自己不该逗她。才想说点什么,瘸腿老五在后边喊起来,大牛, 你变成木桩了吗?我这里还等着用水呢! 苗大牛应一声,转眼再看叶儿时,却没有影子了。四周一片寂静,日光流金般 铺洒下来。人在其间,恍若做梦。唯有足下的一朵鲜花,仿佛还在讲述一段往事。 至此,苗大牛不但在眼前有了两团晃动的白光,而且在心里还有了一个迷样的 叶儿。他两眼望着白光,一心想着叶儿,整个人如同掉进阔大无边的泥潭,不能自 拔了。 又是一个中午,苗大牛经过小角门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大牛。虽然声音 很轻微,轻微得如是琴瑟随风飘过,他还是听清了,并且一下子听出是叶儿在叫他。 他又惊又喜,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叶儿出来,心里一急,喊起来,叶儿,你 在哪里?快出来啊! 谁知瘸腿老五怕苗大牛在路上变成木桩,耽误活儿,正在后边看着呢。他听见 喊,顿时惊得魂都飞了,慌忙拖着一条腿,一蹦一跳地赶过来,对着苗大牛的后脑 扬手就是一掌,压低声音吼,傻小子,你找死啊! 苗大牛不知道瘸腿老五为什么要这样,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怨恨,觉得面子都 被他丢尽了。 担水回来,见他正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扶着门框,金鸡独立又虎视眈眈的熊样 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也不倒水,咣当一声把担子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走过去, 大声质问说,你为什么打我? 瘸腿老五见他牛犊子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不敢正面交锋,就把叉在腰间的手 换一个位置,端在胸前像招魂儿似的对着苗大牛一招一招,同时急切地喊,你嚷什 么?你嚷什么?! 苗大牛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打我? 瘸腿老五惊恐地向外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你就不会小声点!你是真不知道 还是活腻歪找死?你知道叶儿是谁吗?她是田家大小姐! 田家是村里首富,其威势妇孺皆知。顿时,苗大牛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一下 子软了;冲到唇边的怒吼也给卡住了,大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 瘸腿老五拉苗大牛一把,将他拉到近前,轻声问,你是咋知道她住在那里的? 苗大牛说,我并不知道她住在那里,只是在小角门和她说过话。 和她说过话?你还和她说过话?瘸腿老五上上下下打量着苗大牛,像看一个疯 子,不相信地说,你不是在说糊话吧? 苗大牛分辩说,我凭什么要骗你? 名字也是她告诉你的? 是。 刚才也是她喊你吗? 是。 顿一顿又补一句,她先喊了我,又不出来见我,我就…… 瘸腿老五的目光如是两把锋利的刀,在苗大牛身上穿个遍,也没有找出他撒谎 的地方。他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若说美女爱英才,苗大牛算什么英才呢?论 模样他没模样,论才能他没才能,呆头呆脑的连句话都不会说,只会闷头儿往掏草 缸里担坑水;若说是阴谋,人家一个富家大小姐会对他一个穷帮工耍什么阴谋呢? ……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凭经验,他断定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情。穷人和富人攀亲戚, 就如同羊与狼交朋友,羊迟早都会被狼吃掉的。 于是,瘸腿老五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嘱咐苗大牛,往后,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如若她再叫你,你就假装没听见,记住了! 苗大牛说,记住了。 可是没几天,苗大牛却在一个如梦的傍晚,带回来一快汗巾。显然,那是姑娘 的心爱之物,不但绣着花,还熏着浓浓的香。那时候,瘸腿老五正在水缸前淘草, 看见有个生灵样的东西鲜鲜活活地从苗大牛怀里露出来,顿时惊得两眼都直了。他 慌忙把汗巾抓到手里,如同抓到一块炙手的炭火,或是一条咬人的毒蛇,悚然一抖, 把汗巾抛到苗大牛脸上,然后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推搡着,恨不得重新推搡出另一 个苗大牛来。然而苗大牛还是苗大牛,他绝望了,慢慢地松开手,叹息着说,好啊! 你既然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我也不说什么了。这样吧,我带你见你爹去,把话给 他说清楚,免得日后有个好歹让我跟着背黑锅。 苗大牛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真成了没头没脑的木桩。 瘸腿老五喊,走啊! 苗大牛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一声哭起来。 瘸腿老五冷冷一笑,咋,你怕啦? 苗大牛喊,不…… 扑上去抱住瘸腿老五的腿,五叔,我、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本来,我听了您的话,发誓不再见她了,可是我一经过 小角门,就做不了自已的主;还有她,她在小角门等我,都等了好几次了,这汗巾 也是她给我的。五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没有办法不那样。你打我吧,打 死我吧…… 瘸腿老五见他这样,心就软了,同时也犯难了,沉吟良久,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他拉着苗大牛走到一个石凳前,让他靠自已坐下,像哄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极有耐 心地哄着他,你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说,你们都是说了些什么话? 苗大牛说,其实,也没说什么。起初她在那里掐花儿,我看她一眼,她就问我 为什么看她,还急得什么似的……五叔你说,平白无故的,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不等瘸腿老五回答,苗大牛自己断言说,她这是和我好!五叔,我已经千遍万 遍地想过了,穷人也不一定都是羊,富人也不一定都是狼。天上的七仙女,还下凡 嫁给一个砍柴郎呢! 瘸腿老五点点头,又摇摇头,末了还是叹口气说,我也糊涂了,没主意了,还 是回家给你爹说去吧,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苗大牛担心地说,我爹不会相信的。 瘸腿老五说,我也去,我帮你说。 果然,大牛爹不相信。他不等儿子把话说完,就打断说,好啦好啦。别大白天 说梦话啦! 苗大牛从腰里拿出汗巾来作证。 大牛爹一把夺过去,看也不看,塞尽灶火中烧了,然后指着儿子骂,没出息的 东西,不好好做工,敢偷人家的东西,看我不打扁你! 瘸腿老五劝解说,大牛的话确系真实。 大牛爹问,田家大小姐给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给他汗巾时你也看见了? 瘸腿老五说,这倒没有,不过有一次,他在小角门喊叶儿,我是听得清清楚楚。 大牛爹冷冷一笑,我看你也糊涂得差不多了。他那是发烧说糊话,你相信? 二 从此,大牛爹不叫苗大牛去田家帮工了,叫他下地锄草。这到没什么,关键是 不去帮工,苗大牛进不去田家门,就见不到叶儿了。叶儿长得实在太好看了,看一 眼就叫人忘不了。几天不见,苗大牛心里空落得难受,像丢了魂儿似的。他在地里 锄草,常是盯着一棵高粱愣半天,细长的庄稼幻化出叶儿窈窕的身影,还对着那身 影自言自语,说一些没头没脑谁都听不懂的话。倘若有人真要和他说话时,他又缄 口不语了。人是眼见得消瘦,仿佛风一吹身上的肉就化去一层,雨一淋身上的肉就 散掉一块。 大牛娘疼得揪心,暗里不知哭过多少回。她冒着炎炎烈日,走十几里土路,托 大姨给儿子说媳妇,可是去了三四趟,说了五六家,竟连一个贴茬的姑娘都没有。 说媳妇不像赶集买小羊,只要舍的花钱就成,说媳妇不但讲究门户相当,属相相合, 还讲究郎才女貌,难啊! 苗大牛的心思却不在说媳妇,而是会叶儿。有几次,他曾试图混进叶儿家,结 果都失败了。看门人盯得特别紧,还离十几步远呢,就看见了,问他找谁?他不敢 说找叶儿,支吾半天扫兴而归。后来,他想起瘸腿老五,就谎称找五叔。可是看门 人还是不让进,说你等着吧,我给你叫去。他那里敢等?看门人往里走,他就往外 跑。 翻墙更是不可能。田家的院墙不但高,而且四周还挖着一条护院壕,光溜溜的, 连株小树都没有,根本上不去。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不怕神灵的惩罚,不 怕千刀万剐,冒着滔天大罪,去把苇坑前那块石碑扳倒。 关于石碑的传说很多很多。 瘸腿老五即是其中的一个。 其时,老五爱上一个叫菊的姑娘,想见而不能,情急之中,便铤而走险,去扳 石碑。 第一次,他刚扳动一点,觉得手上滑腻腻的,凉森森的,低头一看,是一条蟒 蛇盘在那里,吓得嗷一声跑了。不几天,村里姑娘跑出来俩,可是没有菊;他只好 又去扳,这一次也没扳倒,刚刚扳歪,突然觉得有人在背上打了一下,回头一看, 哪里是人,是一个披着长发两眼滴血的荡鬼,吓得跑回家大病一场。这时候村里就 乱了,无论大姑娘小媳妇,一到天黑就在家里坐不住,偷偷跑进苇地与心上人野合。 就在老五和那个叫菊的姑娘电光石火般相会的那一瞬,突然狂风大作,满地芦苇如 怒,坑水哗哗爆响,成群的巨龟涌上岸来。他正欲携菊跳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石, 打在他腿上,自此成了瘸子…… 这念头刚一闪现,苗大牛就吓得四顾张望,后悔不该生此邪念,地里有那么多 人,万一被看破怎么办?现在的人都特别精,能从一个极微的眼神或一个极轻的动 作看出人的心思来。他觉得那些远远近近散散落落的农民都不似先前那样专心劳作 了,有的人正在指手划脚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是不是正在谈论我呢? 收工的时候,苗大牛不敢走大路,专行偏僻无人的坎坷小道,生怕被人遇到盘 问什么。小路上生满杂草藤蔓,偶有蟒蛇蛤蟆踩在脚下,吓得浑身一抖。好在小路 不长,翻过一道壕沟就是杏林,越过杏林就到家了。眼下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空 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 他不敢多看,只顾低头匆匆赶路。正走间,前边突然响起一声喊,大牛,看你 慌的,躲谁呀? 原来是白羊。白羊和苗大牛差不多的年龄,正在城里读书,今天怎么回来了? 苗大牛迟疑着停下来,试探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白羊冷冷地说,回来过礼拜! 苗大牛想起来了,白羊经常回来过礼拜。回来就往田家跑。白羊的姑母是叶儿 娘。 他心里忽然一动,脱口问,你见过叶儿了?是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叶儿的情况。 谁知白羊却恼了,伸手指住苗大牛,大声吼,告诉你,叶儿是我表妹,你敢胡 说八道,我剥了你的皮! 杏林里有人听见了,当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来助威,离老远就喊,怎么了? 怎么了? 白羊挥挥手,没你们的事! 等来人退走,白羊又问,我的话你都听清了? 苗大牛唯唯诺诺,听清了。 都记住了? 记住了。 回到家,苗大牛一头钻进屋里,躺倒就睡。娘叫他吃饭,也不吃,说头疼。也 不下地锄草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气得他爹大骂,说他偷懒。 其实,苗大牛也不想这样,他知道父母疼他,对他寄予了多么深切的希望,不 想惹他们生气,可是他心不由已,把握不住自已,要与叶儿完成那段情缘的念头如 饥似渴地折磨着他,使他宁愿承受一切惩罚,承受千刀万剐……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黑暗把村庄捂得严严实实。苗大牛轻轻离开那个热鏊子 似的床铺和牢笼般的屋子,走到村街上,溶进黑暗之中。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径直 向水坑走去。 他脚下软绵绵的,仿佛步入云端,知道是几天不吃饭的缘故。幸好临出门时把 母亲昨天晚上放在桌上的一碗饭吃了,不然怎有力量去扳倒石碑呢?前边的深宅大 院,黑压压的,如是一只卧兽。苗大牛不由敛住脚步,对着叶儿居住的方向,心里 滚过一阵狂涛般的呼喊,叶儿,叶儿!我为了你,什么都不怕了,一切都豁上了! 假如我还没有见到你,就被雷轰了,就被天火焚烧了,就被千刀万剐了,你可要知 道啊,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恰在这是,前方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光亮,接着隐隐传来如是辎重辗轧硬物的 声音,格隆格隆!他心里怦然一动,不知这是叶儿作出的回答,还是神灵发出的怒 斥。正自呆立,水坑那边响起一个声音,天就要亮啦! 抬头看时,东方果然露出一线鱼肚白。他不敢怠慢,赶紧向前走。水坑周围除 了临村一面没有苇,三面都是苇。苇与夜色交融在一起,黑森森一片,望不到边际 ;中间一方水坑,如是笼罩一层薄纱,充满神秘与诱惑。石碑就在水与苇相交之处。 苗大牛小时侯捉蚂蚱,曾经见过石碑。石碑不高,圆溜溜兀立着,像一个橛子。如 果不是神灵保佑,扳倒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脚下有往年刈剩的苇茬和流水冲刷的沟壑,坑坑洼洼,几次差点摔倒;还不敢 弄出声响,生怕被人听见。一颗心提了又提,提得生疼了,嗓子如是穿了窖烟,一 喘气就有呛人的焦糊气味,也不敢停歇一会儿,只要稍一停歇,那个声音就喊,天 就要亮啦! 终于,苗大牛走到了记忆中的石碑那里,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石碑的影子。他 沿着水与苇相交之处,很仔细的摸过一遍又一遍,甚至把每一棵苇茬每一道沟壑都 摸遍了,也没有找到石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也不管泥里水里,跪 着爬着,一会儿扑向左边,一会儿扑向右边,手被什么划破了也不顾得。这时候, 那个声音又喊,傻瓜,你从对岸正直往里走! 苗大牛认定是哪位大仙看他可怜,点化他来了。便匆匆回到原处,目光越过茫 茫水面,瞄准对岸一点,径直走过去。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胸口,眼看要没顶了, 他目标始终如一,两眼一眨不眨。那水似乎很好,人在里边,如是飘浮在温暖的云 海之中,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岸边的苇根像小手一样向他伸来,他赶紧 抓住苇根,登上彼岸。果然,石碑就在那里,橛子似的,圆溜溜的,湿漉漉的,半 隐半现在水陆之间。他不禁一阵狂喜,小心而急促地伸出双手,慢慢靠近它、靠近 它,然后用力一扑,再把整个身子压上去…… 石碑被扳倒了,真的被扳倒了! 霎那间,一地的芦苇动荡起来,喧嚣起来;一坑的大水沸腾起来,咆哮起来。 天公闪动着不安的目光,疯狂地吼叫着,仿佛从四面八方伸来无数只有力的大手撕 扯着他和大地上的一切,从四八方挥舞起无数条鞭棒凶猛地抽打着他和周围的一切。 他觉得天就要塌了,地就要陷了,天地都没有了。 这是神灵的惩罚吗?可惜惩罚来得太早了!苗大牛还没见到叶儿……就完了。 他认定自已就完了! 三 狂风暴雨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住。 苗大牛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才醒。 他是在风雨中被父亲从苇地边上的一条水沟里找来的,找到时他就昏睡着,是 怎么躺在苇地边上的,至今还是一个谜,有些细节他已经忘记了,说不清了。 其时,外面的阳光很好,红火火的,金灿灿的,从窗棂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 染上奇异的光彩。 苗大牛记得自已的肉体已经被撕烂打碎,灵魂飘飘的坠入无底的深渊,现在一 定是在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了。他惊恐地张望着,生怕有青面獠牙的厉鬼扑上来抽 他的筋,扒他的皮,这时却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像浮雕一样悬在上边,表情十分 复杂。他甚是纳闷儿,不知父母为什么也在这里?难道惩罚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 殃及父母吗?才想扑上去问个明白,母亲用手拦住他,同时惊喜地说,我儿,你到 底醒过来了,可把娘吓死啦! 父亲也舒出一口气。 原来没有死,又活过来了!苗大牛不免有些庆幸,就是说,他又有机会与叶儿 相会了,只是担心村民是不是知道了他扳倒石碑的事,村民对这种事向来深恶痛绝, 不仅复仇的办法多,而且手段极残忍。最常见的是乱棍打死,或者装麻袋里沉潭。 有时侯怒极了,还像过节时杀猪一样,请刽子手把人活活杀死……要那样,他与叶 儿相会的机会就成泡影,活过来也是白活了。 事到如今,生与死对苗大牛来说已经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能否见到叶儿,完成 那段刻骨铭心的情缘。当然,这就害苦了父母,他还没有孝敬过父母,甚至长这么 大还没帮父母做过任何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连带着父母被怒火烧成灰烬遗臭 万年了。然而也只有如此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想收都不可能了! 其实,他也不想收,在做这些之前,他就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不做,二不 休。 人的一生只有一个高峰,与叶儿相会就是他一生中的高峰,只要登上这个高峰 , 他还企求什么呢?眼下,他想的是如何尽快实现自已的心愿,登上这个高峰。可是 力不从心,他的身体虚弱得别说去登高峰了,即便下床解手也要由父母搀扶着。再 说,父母对他看守特别严,根本脱不开身。这可如何是好?设若叶儿已经去苇地了, 岂不是让她白等了吗? 是日傍晚,瘸腿老五又来了,送来七个红皮鸡蛋和一包什么东西,交与大牛娘, 叮嘱说,给他趁热连吃加喝,出一身汗就好了! 然后坐在外间与大牛爹说话,吸烟。 瘸腿老五说,这种病就得看紧点,别让他再犯了! 大牛爹说,白先生诊断,只要能看他一年半载,就没事了。 瘸腿老五说,就看他一年半载! 须臾,大牛娘煮熟鸡蛋,剥得光溜溜的,泡在一碗稠乎乎的汤水里,把他扶起 来,叫他靠墙坐在床头上,趁热吃。那碗初到唇边,一股很浓的腥臊气味扑鼻而来, 呛得直想吐,他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后来经不住母亲苦劝,还是皱着眉闭着气吞吃 了几口,吃到肚里倒也没什么不好,最后把心一横,索性将一碗都吃了。 或许真是七个鸡蛋和那包东西起的作用,不几天,苗大牛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能自己在院子里走动了。又过几天,觉得更好了……这天夜里,等父母睡熟之后, 他轻轻离开病榻,走出家门,向苇地走去。 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一片朦胧。近处的房舍,远处的树木,脚下的街道,如梦 如画,缥若仙境。苗大牛心里一动,仿佛记起自己在哪里睡着了,现在正在做一个 离奇的梦;又记起自己压根儿没有睡,偷偷离开家门,走到这里…… 远远的,他看见田家的小角门裂开一道缝儿,门扇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发出 吱呀吱呀如虫鸣的声音。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撞动一下,陡然狂跳起来。啊啊!小角 门一定是叶儿打开的,她已经去苇地里等着了。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 从我扳倒石碑的那一天吗?这么多天叫她一个人在苇地里等我,真是太难为她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脚步,恨不能一步走进苇地,见到叶儿。 果然,刚到苇地,就听见叶儿喊,我在这儿呢! 他越发急了,一颗心突突地狂跳着,就要冲出胸膛向前飞去。雨水浸过的苇地 有如粘胶拔不动腿,茂密的苇叶拉拉扯扯寸步难行。他几乎要急疯了,老牛似的呼 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把一把将苇按倒,再踏上一只脚用力一踩,使它永世不再起来。 这办法倒也很好,须臾就在身后开出一条小路。只是太费力气,他病弱的身子只坚 持十来步远,就像沙袋一样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他说,叶儿,叶儿,你知道吗?他 们不叫我去帮工,我见不到你,真是急死了! 叶儿格儿格儿笑起来,笑声是在苇地边上。她怎么在苇地边上? 赶紧爬起来,一边喊,叶儿,你等我!一边去追。可是笑声已在小角门那里了 …… 追至小角门,哪里还有人的影子?门板紧紧关闭着,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用手 一推,纹丝不动。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呼喊,屏息静听一会儿,不见动静,只好怏怏 而归。 有了这次教训,苗大牛下决心早去。不能再叫叶儿等他了,他要去等叶儿。第 二天吃过晚饭,借故困乏早早上床睡了。父母劳累一天,正巴不得早点休息,见他 睡下,也都睡了。等那边鼾声一起,苗大牛又悄悄溜出家门。沿着上次踩出的小路, 很快走进苇地,他觉得还不够深入,不够隐秘,就又像上次那样,继续往里开辟, 直到累得支持不住了,才停下来,仰躺在苇地上。 天空有鳞片似的云轻轻飘动,有大大小小的星匆匆运行。天上一棵星,地上一 个丁。 苗大牛不知道哪一颗星是自己,哪一颗星是叶儿。这时,忽然有两颗星向一起 走过去,愈走愈近……当那两颗星重叠之际,叶儿果然来了。 叶儿和从前一样,含羞带笑的,叫人看了怦然心动。他顿时飘飘然起来,身子 轻得如是一片云,才想迎上去拉一下叶儿的手,谁知却把她拉进怀里了。叶儿也不 恼,快乐得格儿格儿笑起来。笑声仿佛一种暗示,使他顿时消除了胆怯,把叶儿轻 轻抱起,放在苇地上…… 此时,狭窄而清明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辽远,星也寥落许多,那两颗重叠的星 不见了;苇地一片漆黑,露水滴嗒落下;村中隐约传来鸡的啼鸣。 苗大牛纳闷起来,努力回忆着起初的经过,却记不起是怎么睡着的了。这就怪 了,如若是梦,可是和叶儿缠绵时的情景尚历历再目,如若不是梦,那么正在格格 而笑的叶儿在那里呢? 苗大牛不敢久呆不去,匆匆离开苇地,向家里走去。刚进家门,恰巧遇到父亲 从屋里出来,吓得扭头钻进茅房。 可是父亲还是看见了。父亲问,咋?拉肚子? 苗大牛灵机一动,顺着父亲的话说,肚子疼。 父亲在后边嘀咕,又没吃生冷东西,咋肚子疼呢? 苗大牛护着肚子睡一天,养足精神,吃过晚饭,又故伎重演。 母亲害怕了,她说,我儿,这是又添了什么病啊?睡一天还困? 苗大牛不知如何回答,支吾半天,只好说,肚子疼。 父亲慌了,咋,还疼? 然后给大牛娘商量,再去请白先生吧? 大牛娘答应着,就去开箱子取钱。 苗大牛知道家里的钱本来就不多,请白先生已经花了不少,不忍心装肚子疼再 花钱。 再说,他也讨厌那个干瘦如柴的白胡子白先生。白先生抓住他的手腕号脉时, 就像抓拄一根竹筒子,只须轻轻一倒,所有隐秘都叽哩咕噜地出来了;还有那双又 明又亮的小眼睛,仿佛能洞擦一切,看得人心里发慌。那一次白先生号完脉,就对 大牛爹说,此病乃情欲攻心所致。 情欲者,男女之欢爱也;沉迷而不能自拔攻心也。此系心病,非一般药物能为。 如若有缘,与心上人合欢,为最佳,此病不治自愈;次之,请人代为冲喜,或许能 有好转,还要凭他的运气和悟性;否则,就只有苦熬了,熬个一年半载,使他灰了 心,方可保住性命,但看守必须严谨,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如有一点疏漏,将前功 尽弃,积重难返…… 无疑,这在父母看来,前二者都是高不可攀,只有采取下策,严谨看守,让他 苦熬了。殊不知,却让他钻了空子。因此,他怕见到白先生,怕白先生一眼识破他 的阴谋,使他前功尽弃。他赶紧拦住父亲,不让去请白先生,说肚子很快就不疼了! 等父母睡下,他又悄悄溜出家门,走进苇地。这一次,坚决不能再睡了!他一 边警告自已,一边盯住通往叶儿家的路。月光依然清明如洗,田家诺大一片宅院, 仿佛缥缈于烟海之中。苗大牛心里不禁一动,叶儿住的如是仙境,她一定就是仙女 了……这时,身后响起簌簌之声,回头一看,是叶儿!叶儿含羞带笑地站在咫尺, 无限妩媚令人心醉。苗大牛怕又是做梦,在自已腿上偷偷拧了一把,疼,是真的! 他不由一阵狂喜,在心里欢呼着,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猛扑上去,抱住叶儿, 将她放倒在苇地上。他看见了那段雪白如玉的身子,触到了那个润滑温热的肌肤; 他激动得啊啊直叫,浑身颤抖……当他静下来再看叶儿时,却又没有叶儿了,只有 下边一片冰凉!他害怕极了,惊呼一声,飞也似逃出苇地,发誓再不去了,可是第 二天,还是禁不住要去…… 四 叶儿自那次从苇地回来,就觉得身上有些异常,先是慵懒困顿,浑身筋骨酸软, 后来不想吃饭,一吃就吐。赵婶是过来人了,见叶儿这样,顿时明白八九,不禁吓 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此事一旦败露,别说叶儿小姐性命难保,恐怕连她也脱不了干系,即便 不是因为教唆被打得皮开肉绽拖出去喂狗,也会因为失职被关进土牢活活饿死。 待大家吃完饭,估计叶儿娘正在喝茶休息,赵婶走过去,像没事儿闲聊似的, 说正好好儿的,不知小姐怎么了,才吃一口饭,就哕了。 叶儿娘只有叶儿一个女儿,心肝宝贝似的,梳头还怕梳疼了,吃不下饭了得? 赶紧把茶碗推到一边,直奔叶儿屋里来了。一见叶儿病恹恹的样子,当娘的就一下 扑过去,连声问,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回头看赵婶在那里站着,没好气地说,你就是这样服侍我女儿吗?又吃饭又拿 工钱,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然后吼,还不快去请先生! 赵婶就等这句话了。她连忙答应一声,请来了白先生。 白先生是这一带最负盛名的老中医,号脉人称一把抓,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一 把就能抓出来,药到病除。他和叶儿舅白大胖子是本家,论辈份叶儿该叫他老姥爷, 于是就免了客厅喝茶叙话的俗礼,直奔叶儿闺房来了。他坐在赵婶搬来的凳子上, 微眯双眼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搭在叶儿圆润白皙的手腕上。须臾,他触电似的手 一抖,忽一下站起来,不开方下药,也不说话,一双秃鹫般犀利的目光在叶儿脸上 狠狠一扫,哼一声向外走去。 赵婶心里明白,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叶儿娘还当叶儿得了不治之症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顾不得田家大太太的身 份,像个线蛋似的叽里咕噜吊在白先生后襟上,一迭声地问,叶儿怎么了?叶儿怎 么了? 白先生本来不想说,想回去找白大胖子,问他这个舅是怎么当的,可是经不住 叶儿娘再三追问,还是说了。他气愤愤地说,别问我,快回去问你闺女都干的什么 事吧! 叶儿娘高高提起的心,仿佛被人一棍子捣落了,落进一个无边的冰窟,立即被 寒冷和恐惧包围着。她已经意识到叶儿出了什么事,可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的 事实。但愿是在做梦……她从前似曾做过这样的梦。 赵婶扶叶儿娘回到屋里,轻声问,大太太,怎么办? 叶儿娘如梦方醒,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赵婶往叶儿那边一努嘴,不说话。 叶儿娘渐渐明白了,不由吃惊地问,你已经知道啦? 赵婶说,我也是才知道 .叶儿娘怒视着她,压低声音吼,你既然知道了,还去 请先生?不是成心要毁田家的名声吗? 赵婶说,我一时没主意,大太太叫请先生,就去了。 叶儿娘问,从前,你没看出点什么吗,也不管? 赵婶说,没有,一点都没有。 叶儿娘气恼地扬起手,在赵婶脸上啪啪打下几耳光,然后恨恨地骂,养你还不 如养只狗,养只狗还知道看家呢! 赵婶也不恼,反而含笑地说,大太太,要是打我骂我能没有事,你就是把我打 死骂死我也认了。可是不行啊,小姐出了这种事,我承认做下人的脱不了干系,可 是你当娘的就脱得了干系吗?小姐就脱得了干系吗?还有和小姐好的那个人就脱得 了干系吗?这种事都是一窝端的,凡是有点牵连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也跑不了!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苦命人怕什么?反正早晚都是死,说不定将来饿 死还不如现在打死痛快呢!只可惜大太太你,还有小姐和那个人——你们可都是生 在福窝里的金贵人啊? 说到这里就把话顿住了,她觉得说这些就够了。然后往后退开一些,用要挟的 目光看着叶儿娘,等待她发话。 叶儿娘的承受力已到极限,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她像濒临溺死的人极尽全力 挣扎着,吁吁微喘着,忽然像抓取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赵婶,几近哀求地说,赵 婶,你给想想办法吧? 赵婶冷冷一笑,我连只狗都不如,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叶儿娘心里虽恨,也不好发作。她说,赵婶,刚才怨我一时气疯了,你别往心 里去。 你见多识广,就给想想办法吧,算我求你了。能脱过这一关,我一辈子忘不了 你! 赵婶说,忘不忘在你心里,我怎么知道呢? 叶儿娘思谋一会儿,说要不,我把老黄河那二亩体已地送给你,够你养老的。 赵婶伸出手,拿来吧。 叶儿娘一时没有转过弯子来,拿什么? 赵婶说,地文书啊! 叶儿娘拿出地文书,给赵婶。 赵婶虽然不识字,却把地文书上的每个字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待看清那些字 无一破损时,才小心地收起来,然后向叶儿娘献计说,大太太,赶明日是俺娘家老 奶奶庙会,唱三天大戏,我带小姐赶会听戏去,住上三天两日,我在那边请人给小 姐做了,大太太再花点钱,把那人的嘴堵一堵,这事不就一阵风吹走了,和从来没 有过一样了? 叶儿娘担心地说,打胎可是很危险的事…… 赵婶说,只要大太太肯花钱,我请个好手不就没事了? 叶儿娘点头说,好!只要没有事,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认。 谁知,把这主意说给叶儿时,叶儿坚决不同意。她说,我正好好儿的,打什么 胎呀? 叶儿娘急得脸都白了,说,我的傻孩子,你惹下大祸了难道还不知到吗? 叶儿不解地望着娘,惹祸?我惹什么祸? 叶儿娘说,你和人家男人睡觉,怀上孩子了,还不是大祸吗?是要活埋哩! 叶儿轻舒一口气,分辩说,我没和人家男人睡觉,只和我表哥睡过。我喜欢表 哥,就是想和表哥在一起生孩子,过日子! 顿时,叶儿娘如是被一股强劲的寒风噎住了,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在 此之前,她似乎已经料到那个使叶儿怀上孩子的人是谁了,可是一经叶儿亲口说出 来,还是深感突然和意外…… 五 记得那是元宵之夜。田家庄满街灯火,游人如织。叶儿娘带着叶儿去观灯,及 至走到娘家门口,却不见叶儿了。她当时想,叶儿一定找表哥去了。他俩从小一块 儿长大,形影不离,眼下表哥在城里读书,一礼拜回家一次,两个人却像好久不见 似的,越发亲密。他们虽然已经过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年龄,再卿卿我我未免有些过 份,但他们是表兄妹,叶儿娘也没往心里去。 那晚叶儿一去,叶儿娘就没了游兴。其实,她起初也是勉强带叶儿出游的。自 去年冬天,叶儿爹在城里泡上一个描眉涂脂且打扮得如是小妖精的野女人后,叶儿 娘心里就凭添一块病,再也快乐不起来了。过春节的时候,叶儿爹竟把野女人带到 家里,还放出口风要娶她为妾。我的天啊!叶儿娘哭过几次,求过几次,都无济于 事…… 当时,叶儿娘离开游人,回到家里,正赶上叶儿爹和野女人在她屋里鬼混!还 了得? 野女人已经入侵到她的领地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叶儿娘不敢与叶儿爹正 面交锋,却敢向野女人当场树敌。只见她咬一咬牙,猛扑上去,揪住野女人的头发 就往外拖,同时高声喊,快来人哪!都看这女人脸皮多厚啊?找男人找到我床上来 啦! 自此,叶儿爹纳妾引起的风波连连涌起。叶儿娘作为交战一方,自然全身心投 入,于是就把叶儿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无暇顾及了。 野女人叫小翠,很年轻。叶儿爹另外收拾一间房子,和小翠住在一起,男欢女 爱,倒也过起如是妇妻般的生活。叶儿爹是田家的长子,父亲死得早,母亲一心吃 斋念佛,不问尘事,眼下他一个人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大白天不关门敢在屋里与 小翠搂搂抱抱;在花园赏花,到野外踏青,敢当着众人的面让小翠挽着胳膊旁若无 人地款款而行,谈笑风声。小翠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像城里女人那样嗲声嗲气地 直呼叶儿爹的名字——子鹏! 叶儿娘深谙自己的处境日趋危险,渐渐思谋出一个避实击虚的办法,即表面认 可了丈夫的行为,暗里却专与小翠作对。小翠在城里长大,又是读书出身,喜欢干 净,经常叫茶水房烧水洗澡;吃饭也讲究少而精。岂知越是日常琐事,越是最难做 好的。烧的水不热即凉,做的饭不咸即淡,总是没有适中的时候。小翠不直接责备 佣人,却说与叶儿爹听,你家的人就这么笨吗? 其实,说与叶儿爹比当面指责佣人还利害。叶儿爹为讨好小翠,就骂佣人,要 求他们这样做那样做。久而久之,都知道小翠爱在暗中使坏,是个阴险毒辣的女人, 背后叫她笑面狐狸。 叶儿娘正好抓住这些大做文章。她知道烧水的火夫妻子有病,一堆孩子穿不上 衣裳,就将一些穿剩的裤褂和小块布料送他;做饭的厨子有个喝酒的嗜好,手头时 常拮据,就给他一些零花钱。一来二去,火夫、厨子得到好处,知恩必报,他们又 都恨着笑面狐狸,想整她正愁无处下手,现在有了叶儿娘挂帅,自然都投奔到她的 麾下,愿效犬马之劳。 先是火夫烧穿了炉底,需要大修,拆拆装装一拖就是十天半月,用壶烧一点水, 勉强可供饮用,洗澡是不能了,脏得小翠天天用凉水擦身子,擦得皮肤像锉样粗糙, 失去了光泽。再就是厨子经常醉酒,本来把菜炒得好好的,可是给小翠时却说味不 够,再加一次盐,盐是百味之首,盐少了怎么行?因此,叶儿爹经常发火,把火夫、 厨子骂得狗血喷头,可是骂有什么用?没有热水是因为炉底坏了,又不是火夫不烧? 又不是修炉不积极?火夫还急得要命呢?厨子醉得不省人事,你骂他就笑,干生气。 旗开得胜,叶儿娘越发知道了笼络人心的重要性。她把全家人甚至包括上下佣 人,都按归类法统统归了类。与她有用的一类自然重金收买,令其铁了心紧紧团结 在她的周围,听从她的调遣;与她无用或用处不大的一类,则施以小恩小惠,使其 能在关键时刻捧场或不站在反面即可。在有用的一类中,叶儿娘重点抓住小柱媳妇 和两个妯娌。小柱是叶儿爹前妻的遗子。小柱媳妇自过门来一直受到冷落,很是孤 单。叶儿娘就常去嘘寒问暖,以婆母娘的身份予以关照,使得小柱媳妇受庞若惊, 差一点不叫亲娘了;两个妯娌都爱打扮,可是一个比一个笨,拿着上好的布料剪不 出可心的衣裳来,叶儿娘自小受姐姐大白鹅熏陶,巧得很,剪裁插花都是好手,就 常去帮她们,喜得两个妯娌如是傍到靠山,都嫂子长嫂子短的用力巴结。 有一次,小翠独自在花园散步,叶儿娘看见了,大声喊,都来看呀,花园里长 了一只毛毛虫!一群人忽啦拥进花园,堵住了小翠的去路。小翠无奈,只好原路退 回。众人还起哄,有的喊,毛毛虫呢?怎么眨眼不见了?有的说,是怕被我们踩死 了,吓跑啦! 渐渐的,小翠以女人对女人的心思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就说与叶儿爹听。叶儿 爹也觉出其中的蹊跷,一怒之下叫来小柱媳妇和两个弟妹,但也不好怎么发作,只 是字斟句酌地劝导她们不要轻信谗言,要与人为善,互尊互敬。谁知她们根本不听 这一套,也不承认有欺负小翠的行为,都说俺在花里看毛毛虫,又没招惹谁?叶儿 爹无奈,只好摆摆手作罢,心里对叶儿娘虽恨,但没有把柄,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面对如此巨大的成功,叶儿娘有些沾沾自喜。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抵制叶儿爹纳 妾,并把小翠赶走,甚至赶走小翠的方案业已成熟,只待时机一到就可实施了。当 然她也明白,对方不会坐已待毙,任其宰割,尤其叶儿爹,更不会心甘情愿把已经 到嘴的肥肉再吐出来,说不定在她思谋这些方案的同时,对方也已经有了置她于死 地的办法呢!因此,叶儿娘依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像是走在钢丝上,一不 小心钢丝就断了。她准备尽快实施自己的方案,先下手为强。 谁知这时,就出了叶儿的事呢?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挣扎出水面,找到生还 的希望,突然横空打来一棒,将人击沉下去。这一棒实在太沉重了,它不但使人失 去了挣扎的力量,也使人失去了呼救的勇气…… 六 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还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就断 言,我将来一定嫁给阔人做太太!到了十七八岁,她的身段儿已经长成,凸凸凹凹 浑浑然然优美绝伦,走起路来轻轻一扭,引得一路人都看;那脸蛋,有如早晨初绽 的花瓣儿,雾朦朦的,露滢滢的,鲜艳得简直分不清是红里透白,还是白里透红; 一双眼睛如秋水,若寒星,又明又亮,左右一顾盼,所有人都怦然心动……这时侯 她对父亲说,准备几个钱,我进城读书去。 其时,白家还不富裕,仅是自给略略有余,哪有那么多钱供她读书呢?再说,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独自在外,也有诸多不便。 大白鹅见父亲犹豫,就说,你不用怕,我会照顾好自已的;花的钱也是我借你 的,到时候一定加倍偿还! 父亲见女儿决心已定,只好拿钱放行。 由于初到学校和路途劳顿,大白鹅夜里失眠,起床晚了,到食堂吃早饭时,食 堂里已经坐满人。按说大家都在埋头吃饭,谁也不会注意她,可是她刚走进去,就 有人惊呼起来,啊哎一声,引得吃饭的人都看。紧接着又是几声惊呼,啊哎啊哎! 整个食堂就乱了。有人把饭碗一推,有人把馍馍一扔,有人嘴里还含着一口饭…… 都忽啦拥上来,团团将大白鹅围住,啊哎之声响成一片。直闹得想进食堂的人进不 去,想出食堂的人出不来。 那时候,学生经常上街游行,闹得政府惶惶不安,为了靖乱,学校里派驻了警 察。 这边食堂里一闹,警察还当是学生正在集合游行的队伍呢!便全副武装包围上 来。同学们早就巴不得找个机会逗警察玩玩,此时机会来了,干脆关紧门窗,故意 把食堂里的桌凳拉得叮当乱响,把说话的声音弄得神神密密。警察进不去,急得在 外面团团乱转,最后只好打电话报告警察局,请求局长出面。 局长武拯上任不久,正想抓几个肇事分子以报功绩,以示威风。他听说食堂里 聚集几百人,就带来一个连的武力,把食堂围得水泻不通,然后把门砸开,将学生 赶到操场上。 学生们单单薄薄,惊恐地站在若大一片操场上。四周全是何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被几个自愿舍身救美的同学在中间包围着,说说笑笑,其乐 融融,竟然忘记了眼前的处境,还当在花园里被一群白马王子众星捧月般捧着赏花 呢! 这时有人提醒说,安静。局长开始训话啦! 她说,局长?局长是个什么官儿? 有人说,局长也不一样,就像一群驴,有大有小。这个局长可大了,他手里掌 管着人的生杀大权。 她这才看见掌管着人的生杀大权的局长,果然非同一般。他伟岸雄劲,仪表堂 堂,一套制服穿在身上是那样合适,一副武装带和一支手枪挎在身上是那样英武, 一顶大盖帽戴在头上是那样威严,尤其一双白手套白得叫人心跳;他的帽沿不高不 低恰恰齐眉,浓眉下一双大眼睁乌亮如电,他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他须着一 个小胡子,白净的脸上汪着一层油光……天哪!他原来这样年轻,一个有着如此巨 大权力的局长,原来这样年轻,这样英俊,这样成熟,这样…… 局长训什么话,她一句都没有听,直到周围的人像打翻的鹊巢嘁嘁喳喳乱了, 她才回过神来。警察开始抓人了,有几个同学被拖出去,羔羊一样扔在武拯局长脚 下,样子可怜兮兮。她觉得这样不好。她怎么能让人因她受累呢?而且她还要接触 这个局长!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个局长就是她要找的那个阔人了。她丢下护着她的 同学,离开人群,径直走到武拯局长面前,说局长,这不关他们的事,都是我…… 要抓你就抓我吧。 武拯局长先是一惊,一只手警惕地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眼看就要拔出来对敌了, 及至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却又一下子愣住了。 大白鹅心里笑了,事实证明了她的正确,她的信心更足了。她说,局长。这不 关他们的事,要抓你就抓我吧! 说着往前靠近一些,一张脸微仰着,分明不是等待抓而是等待吻。 武拯局长稍稍后退一些,不相信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一时竟有些怀疑是公干还 是做梦了?他茫然四顾着。初升的阳光金灿灿的。学生、警察依旧。忽然,他仿佛 意识到什么,哗啦拔出手枪,指着大白鹅喝问,你说,你是干什么的? 她说,我是学生,刚来的学生。 他冷冷一笑,你是来这儿组织闹事的吧? 她说,不,我是来读书的。 他问,从哪里来? 她答,乡下。 什么地方? 田家庄。 姓什么? 姓白。 他收起枪,仰面哈哈大笑,然后说,白小姐,我想委屈你一下,请你到局里, 等我调查清楚再回来读书,怎么样? 这一去,她再也没回来,被武拯局长留下了。 起初,大白鹅就料定,武拯局长一定是个有妻室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没 有妻室呢?可是她还是问,武局长结过婚没有? 这是在武拯局长的卧室里,他帮她刚把衣裳脱下一半儿。他的手停下来,你问 这干什么? 她说,你要是喜欢我,就娶我做太太,做姨太太我不干! 武拯局长说,其实姨太太和太太差不多,如果姨太太得宠了,比太太还吃香呢! 她说,不行,做姨太太我不干! 武拯局长没办法,只好说,行,我娶你做太太 .是想来个缓兵之计,待生米做 成熟饭,再摊牌不迟。谁知几天后,当他摊牌时,她伸手抓起一把水果刀,喊一声 娘啊,就往心窝刺。他到底行武出身,眼明手快,上前夺下她的刀。她起身又往墙 上撞,又被抱住了。然后,就食水不进,躺在那里哭。武拯局长没了招数,彻底败 下阵来,只好答应给前妻离婚,娶她做太太,并且说办就办,到第五天她恢复进食 时,他已经把离婚证和新结婚证都拿到手里了。 做了武拯局长太太,她越发证明自己的路走对了。城里与乡下有着天壤之别, 城里的生活是她在乡下做姑娘时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做官也有许多好处,乍一看局 长的薪水并不多,其实那薪水之外的好处多多了。出门坐车,前呼后拥,那份荣耀 就不用说了。单是求情办事送礼的就天天不断。她结婚时人家送的金银首饰、绸缎 匹布,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三辈子也戴不完穿不尽。后来她渐渐发现,有一些 送礼的,武拯局长不但不认识,而且根本就不顾,把东西往那一放,跟仍水坑里差 不多。于是她多出一个心眼,凡是武拯局长不在家或在家不往心上放的,她都收拾 收拾送到娘家去。娘家眼看着就发了,又盖房子又置地,还顾了长工和佣人。她爹 由一个土里刨食的自给户,一下变成穿长袍马褂的阔地主,她哥哥白大胖子起初娶 媳妇还困难,现在十里八乡尽他挑。后来,本村的田家三少爷即现在的叶儿爹他三 弟,因欺负人家姑娘闹出人命官司,叶儿爹就托她哥哥白大胖子来说情,一进门妹 妹、妹夫的喊干口,还说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村前那十亩杏行春暖花开时好 看花,杏子熟了吃新鲜,就送给白老爷了,算是晚辈对老人家的一份孝心吧! 那十亩杏行栽种没几年,正值挂果旺季,其收成和份量可想而知。武拯局长也 是明白人,知道这份情迟早都得给,既然给就不如早给、给足。于是他不但当场答 应放人,而且还待人吃饭。 叶儿爹甚是喜出望外,感激不尽。他原想十亩杏行如果不能换回一条人命,就 再搭上几亩良田,反正一母同胞的兄弟不能见死不救。谁知这十亩杏行不但把人换 回来了,而且还得到与局长一起吃饭的机会。这是多些人求之不得的事,却让他轻 而易举的得到了。他由衷的感佩武拯局长,也由衷的感谢白家。他想要是换在别人 身上,说不定就会敲他的竹杠,而且无论怎么敲都是白敲…… 七 叶儿娘渐渐长到大姐大白鹅的那个年龄,也想出人头地进城去,可是她什么都 具备了,就是缺少姐姐的那份勇气。她走到城里就一头钻进姐姐家,一个人出门都 不敢。和武拯局长一桌吃饭,羞得抬不起头来,把饭菜挟到碗里还不敢吃。她姐大 白鹅生气地说,你呀,将来做太太也只能做个乡下土包子太太! 武拯局长却喜欢她这样的性格,说女人就得温柔如水,看见男人就脸红。 大白鹅立即反驳说,你是说我不好了? 武拯局长说,我没有说你不好,不过你面对枪口含情脉脉也真够勇敢的。 这本来是他们过去常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此时大白鹅听着却觉得特别刺耳, 气得把吃一半的饭丢下就走了,弄得武拯局长半天说不出话。 转眼到了夏天,叶儿娘在姐家渐渐习惯,有时候一个人也敢到附近的商店转转, 吃饭时也敢当着武拯局长的面说话了。大姐大白鹅见妹妹已经长大,就带她去参加 一些社交活动,教她结识社会名流。不久认识了县商业局长的外甥,两人一见钟情。 这天中午,大姐大白鹅被人请去打牌,武拯局长开会没回来,只有她自己在家, 就脱了外衣,穿短裤背心用凉水擦澡,擦完躺在床上睡了。朦胧中,她看见商业局 长的外甥来了,笑眯眯的;大概喝了酒,有一股很浓的酒味向她扑来,接着人也扑 来了。她用手推他,说你不能……他不听。她想挣扎,还想喊,可是又怕被人听见 了,最后只好把心一横,随他去吧,反正迟早都是他的。待她清醒过来,才看见压 在身上的原来不是商业局长的外甥,而是姐夫武拯局长。她一吃惊,但一切都晚了 …… 大姐大白鹅打牌回来,她还躺在床上哭,无声的泪水洇湿半边枕头。武拯局长 则坐在一边吸闷烟,直吸得浓烟呛人。大白鹅一看就明白了,冷笑说,都停下吧, 做样子给谁看呢?如果男的知道后悔,当初就不会动心了;女的死活不从,现在也 不用哭成个泪人儿了;我不把妹妹接来,事情也不会在家里发生了。 喘息一会儿,她吩咐保姆说,上饭吧。 也不管别人,吃完又赶牌局去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家里剩下的两个人,觉 得再哭再吸烟没有什么意思了,就都停下来。女的洗脸施脂粉,试图将泪痕盖住; 男的倒一杯浓茶,想把口中的烟酒之气冲净。当两个人再碰面时,女的羞得两腮绯 红,男的张口而嗫嚅。 可是小家小院,又免不了碰面。到底还是武拯局长先说话,他说,这事都怪我。 又说,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不搭他的话,说明天,我回乡下去。 他一愣,说不,你不能这样。这样走了,你姐会记恨我一辈子!再说,你也不 能丢下商业局长的外甥…… 说到商业局长的外甥,她的眼圈立时就红了,我这样,还能去见他吗?我还有 脸去见他吗…… 她回乡下去了。 过了几天,好久不见的叶儿爹又来了。武拯局长赶紧陪客说话,几次想刺探小 姨子回乡下之后的情况,都被大白鹅拿话岔开了。 大白鹅轻轻叹息着,说你家太太年轻轻的,咋就得了不治之症呢? 叶儿爹叹口气,说谁知呢,凡是能请的先生都请了,光草药吃了几麻袋,就是 不对症。 大白鹅说,都说你给太太治病舍得花钱呢,也操尽心了。上次回娘家,都夸你 呢! 顿一顿又说,捎信叫你来,是想叫你出来散散心,同时,有件事儿也想和你商 量。 我问你,你看我妹妹怎样? 叶儿爹疑疑惑惑的,不知她要商量什么事儿,就说,论人品论模样,十里八乡 没有比她的。 大白鹅说,那好,我做媒,就把她许给你做太太了! 叶儿爹如梦方醒,慌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配娶她做太太! 大白鹅说,只要你喜欢,这件事就定了! 叶儿爹心里禁不住狂呼起来,天啊!我这是烧了哪门子高香啊?连连受到如此 恩惠? 武拯局长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母同胞的姐姐会对妹妹如此狠心,她不但 使妹妹嫁给了一个几近大她一半而且还有一个孩子的男人,还让妹妹失去了爱的机 会并且永远葬身于黄土之中。他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惩罚妹妹,还是为了打击丈 夫? 都不是!待叶儿爹走后,大白鹅说,就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 武拯局长不解,什么祸事? 大白鹅说,你们男人,一个个贪得无厌!你和她有第一回,就想有第二回,第 三回…… 假如我不把她打发得远远的,而是把她嫁给商业局长的外甥,你就会不断地找 她,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还会采取一些极端手段,长此下去,能不出祸事吗?你是警 察局长,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因女人发生过多少祸事了!再说我妹妹,她嫁到田家, 做了大太太,就能掌管田家的大半个家业,还能一早一晚照顾娘家,她该知足了。 完全出乎武拯局长的意料。在他的经验里,一般漂亮女人都因外表所累,消蚀 了思想,空有一个躯壳,而这个女人,不但外表超群,而且心计也绝顶。若在平时, 他会对这样的女人大加赞赏,可是现在落到他妻子身上,他却不由得感到害怕了。 果然如大姐大白鹅所说,叶儿娘嫁到田家做了大太太,就撑管了田家大半个家 业。 婆婆一心吃斋念佛,不问尘事,于是全家上下,大事小情,都向她请示。一天 到晚大太太大太太的喊得她心里如是喝了蜜糖水,再加上丈夫拿她像宠宝贝似的宠 着,像娇孩子似的娇着,使她把起初的那些伤感和不如意很快就淡忘了。尢其后来 生了叶儿,做了母亲,她更是陶醉于家的温暧之中。有时甚至还想,纵然嫁给县商 业局长的外甥,恐怕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然而,她对姐姐大白鹅和姐夫武拯局长,却是永远不能原谅。当她满含眼泪缓 步离开那座小城时,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在背后叫她一声,让她回去啊!即使她不 回去,那颗流血的心也会得到一点慰藉,钉满耻辱的身上也会减少一点寒冷,然而 没有,谁都没有。因此她断定所谓的姊妹亲情和真心喜欢都是假的,发誓离开那座 小城,就永远不再回去了! 可是人生多变,那个曾经使她欣慰并且信赖的家,由于丈夫的移情和女儿偷情, 已经变得岌岌可危,而且她把主意想尽把亲人想遍,除姐姐大白鹅和姐夫武拯局长 外,连一个能帮她消除威协和助她一臂之力的办法和人都没有。她想,姐姐和姐夫 于叶儿爹有恩,请他们出面或许能转危为安,然而这想法刚一露头,她心底涌起的 自责和嘲骂顿时排山倒海猛扑过来:难道你就这样没有骨气吗?当初你像一条断了 脊梁骨的癞皮狗被他们踢出家门,难道现在再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去乞求他们可怜吗 …… 万般无奈,叶儿娘只好决定走下策了,那就是叫侄子白羊带叶儿逃走,她留在 家里是死是活随便去吧! 这天上午,叶儿娘去了一趟娘家。她本来想等侄子白羊礼拜回来再去的,可是 她等不及,就去了。这一次她没套车,也没叫人跟着,而是独自步行。这在她出嫁 以来还是第一次,尽管田家距白家只有一街之隔,尽管叶儿娘自小在本村长大,她 每次回娘家,还都是套骡马大车,前后拥着一群人。这是田家的气派,也是白家的 荣耀。 一进门,娘家人就愣了。白大胖子匆匆迎上两步,把她引进厢房,压低声音说, 咱爹刚起床,还没吃饭呢,等一会你再见他吧。 叶儿娘低下头,沉吟说,其实,我不见爹也行,有一句话,本来是想给你说的。 白大胖子看她憔悴的脸色,生气地说,你呀,就是含着冰块化不出水来!我早 说过,你要想办法把男人拢住。女人不会拢男人迟早要吃亏的!你看大姐,把男人 拢得服服贴贴…… 叶儿娘没心思和哥哥讨论拢男人的事,只想把白羊和叶儿的事说出来,可是一 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白大胖子见她沉默不语,当是正在思考他的话,就出主意说,只要你咬死口不 答应他再娶,田家的半个家业还在你手里…… 叶儿娘不等哥哥把话说完,告辞说,等白羊回来,你叫他去见我吧…… 八 眼下的叶儿,就像包在纸里的火,说透就透了。叶儿娘虽然给赵婶使了一些钱, 封住她一张嘴,但总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住、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上吧?田家上 上下下那么多人,一个比一个精,能隔着肉皮看到人的心里去。赵婶说,今天早上, 三太太那边的小红就来找过叶儿的鞋样子,说小翠什么时候见过叶儿穿的一双鞋, 想求三太太给她做一双。谁知不是借故来看动静呢? 天阴得就要沉到地面上了。院子里的树木、房舍、花草都变了颜色,仿佛用烟 熏过,灰兮兮的。今天是白羊礼拜的日子,叶儿娘生怕下雨把白羊隔住回不来了, 她禁不住一遍又一遍看天,一次又一次祈祷,保佑白羊回来再下雨,甚至保佑白羊 带着叶儿逃走后再下雨,那时即便下个七七四十九天,下得天塌地陷,她也不怕了。 午饭后,树梢开始晃动起来,哗哗啦啦,如是无数只怪兽践踏在心上。接着哗 哧一声,狂风暴雨倾泻而下。眨眼间浊水横流,残花断枝遍地,仿佛末日已来临。 叶儿娘万念俱灰,心如断线的风筝漫无边际的飘落、飘落。她断定这个礼拜白羊回 来了,等到下个礼拜,谁知下个礼拜会是什么样子? 掌灯时分,风雨渐小。叶儿娘如大病一场,无力地坐在桌边。这时一个声音喊, 二姑。她迟疑地抬起头,透过烛光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他颀长挺拔的身材如 是一株小树,灵活含笑的眸子好似一只幼鹿;他面色红润,直鼻阔口,小分头梳得 净光,一身制服洗熨得洁白平整;他一手提一只礼盒,一手摇一把纸扇,清秀倜傥, 好一个城市风化的大家阔少! 叶儿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疑是正在做梦。 二姑。白羊又喊一声,走近前来,把礼盒放在桌上,陪着小心解释说,一到家, 爹就告诉我二姑有事,才想来,谁知下起了雨…… 叶儿娘一把抓住白羊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白羊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是怎么了。他说,是大姑夫的司机开车送我回来的。 叶儿娘像迷路又找到家的孩子,既高兴又委屈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孩子。 你可把我急死啦!你闯下大祸啦,知道吗? 白羊吃一惊,我、我闯下什么大祸啦?二姑。 叶儿娘越发哭得伤心起来,还不敢放声哭,噎噎哧哧的,仿佛五脏六腑都化成 了爱和恨,想倾倒出来,又倾倒不出。良久,她像走完一段路,喘息着道出叶儿怀 孕的事。 白羊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害羞地低下头。 叶儿娘说,二姑不叫你念书了,叫你带着叶儿妹妹远走高飞逃命去! 白羊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行,大姑还叫我读书做官呢。 叶儿娘发狠地说,还读书做官?命都保不住了,还能读书做官? 白羊想了想,不解地说,大姑夫是警察局长,二姑夫和我爹都是乡绅,谁敢难 为我和叶儿妹妹? 叶儿娘既爱又恨地看着白羊,叹口气说,你和叶儿是姑表兄妹,是骨肉至亲, 不能通婚。这事一旦被人知道了,骂名能传遍天下,众人的唾沫也能把你们淹死! 你大姑夫救不了你们,谁也救不了你们!这是家规! 白羊这才害怕了,挺拔的小树顿时像霜打似的蔫软下来。 叶儿娘说,听话,趁人不知道,你快带着叶儿逃走吧,逃得远远的! 白羊怯生生地问,二姑。你叫我们什么时候走? 叶儿娘说,这会就走! 白羊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外。外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叶儿娘说,你先歇一会,我去看看叶儿。 白羊眼巴巴地看着二姑走到门口,就要融入黑暗了,突然仓猝地叫一声,二姑! 叶儿娘转回来,看见两行泪珠在白羊年轻的脸上晶晶滢滢滚滚而下,心底不由 悄然爬出一丝怜悯之情,和深埋已久的悲伤记忆。她双手颤抖着捧住那张脸,说孩 子,认命吧,这都是命! 白羊从二姑手中挣脱出来,爆发一声喊,不,我不走!我要和爹娘在一起!和 大姑二姑在一起!和叶儿妹妹在一起…… 叶儿娘用手堵住他的嘴,低声喝,你疯了?你疯了? 格格格格!笑声突然从背后响起,把姑侄二人吓得一跳。 叶儿走近来,指住白羊责怪说,好啊!你来了这么久也不去看我?要不是我看 见有人接你,你走了我还不知道呢! 白羊问,人呢? 叶儿轻描淡写地说,被我打发走了。 接着又说,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走。对,我也是——不走。正好好儿的家, 走什么呀?可是我娘急得什么似的,你办法多,快帮她想想办法吧。 白羊摇摇头,又有眼泪滚下来。 叶儿急了,咋,你也没有办法啦? 上前抓住白羊,又摇又晃,仿佛办法就藏在他身上,用力一摇晃,办法就能掉 出来。 你有办法,你不能没有办法啊! 白羊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我们是至亲,不能做夫妻…… 这样的话叶儿已经听母亲说过几遍了,都没往心里去,此时一经白羊说出来, 却似耳边炸开一个响雷,禁不住啊哎!一声惊呼,扑进白羊怀里,失声哭着喊,不! 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可是很久也没有人进来。浓稠的潮湿和淅沥的风雨钻进屋 里,扑到人身上,腻烦又惧怕。 白羊才想去门口看个究竟,赵婶捏手捏脚地进来了。见她这样,白羊生气地说, 赵婶,你在偷听我们说话? 赵婶不慌不忙地把雨伞放在墙角,关上门,向白羊笑笑说,白家大少爷,你不 用担心,外面刮风下雨,哗哗啦啦,我在门口虽说站了很久,可你们说的话我一句 都没听清。不过,小姐的哭声是大了点…… 白羊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赵婶说,我来帮你们想办法呀。 白羊一愣,你…… 赵婶绕开白羊,走到叶儿娘身边,说大太太,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合不合您的 心意? 叶儿娘虽然早已恨透了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可是一时又不敢得罪她,只好欠 一欠身,说坐下说吧。 赵婶道一声谢,在叶儿娘身边坐下来,又招呼白羊和叶儿,都过来坐吧,听听 我的主意…… 九 叶儿娘差点没气昏过去。她说,赵婶,这主意你也能想得出? 赵婶说,主意是损了点。不过眼下除了这主意,再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我都 把肚里的肝花肠子翻遍了。你想想,又能叫他们做长远夫妻,还不用远走高飞离开 家园,岂不是大白天做美梦?可是我,就叫他们把美梦做成了! 叶儿娘摇头说,不行。俺和苗家无冤无仇,怎忍心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再说, 叫叶儿和他……还有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赵婶说,眼下顾不那么多啦,就像瞎子过河,走过这步,再说那步吧。依我看, 苗家那小子也是活该,他来做帮工才几天?就敢勾引叶儿小姐…… 叶儿娘生气地说,不许你胡说! 赵婶说,我不胡说,也不敢胡说,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子在和小姐说话 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的,就像一只饿狼!哼,一个连猪狗不如的东西,临死能让他 和叶儿小姐有上一回,也是他的齐天洪福了。别说活埋,零刀割都便宜他! 叶儿娘不解地转向叶儿,真有此事? 叶儿支吾着,把在苇地与表哥幽会,被苗大牛撞上,后来想问他是否看见的事 说了一遍。 叶儿娘吃惊地问,他看见了? 叶儿说,他没说,不过我想他是看见了。 叶儿娘就不再说什么,起身去开箱子,从里边拿出一个包,交与赵婶说,这是 我给他们准备的盘缠,你都拿去吧! 赵婶接在手里,不用打开,只一掂一捏,脸上就堆满笑,说大太太,你就放心 把这事交给我办吧! 然后转向白羊,说大少爷,你也不要舍不得,不就一回吗?啥也少不了,往后 一辈子都是你的了。不然,田白两家的名声保不住,你和叶儿小姐的生命也保不住 …… 这是一个云遮月的夜晚,赵婶带叶儿躲在苇地边上,等苗大牛走进去了,才叫 叶儿跟过去。然后匆匆回到田家,像野猫一样沿着墙跟蹿至叶儿爹窗下,定一定神, 压低声音喊,大老爷,大老爷! 叶儿爹已经睡下,但没有睡着,听见喊,他轻声问,谁? 赵婶说,是我,赵婶。有急事禀报大老爷! 叶儿爹不由一愣。他知道这个老女人服侍叶儿娘和叶儿多年,是个极爱搬弄是 非又见利忘义的人,便料定她此时来一定有非常之事,于是开开门,一边放她进屋, 一边嗔怪说,有什么事,你不能告诉叶儿娘吗?这么晚还来烦我? 赵婶气喘吁吁地说,我想了又想,都想得脑子疼了,觉得这事只有禀报大老爷 才合适! 叶儿爹说,什么事?你说吧! 赵婶看着叶儿爹的脸,突然变得可怜巴巴地说,大老爷,都是我该死啊!我没 有看好叶儿小姐,她、她…… 叶儿爹仿佛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可是他还问,叶儿怎么了? 赵婶说,她、她和苗家的大牛……在苇地里…… 叶儿爹不相信,你看准了? 赵婶肯定地点点头,看错一点,大老爷把我的俩眼挖一对! 顿时,叶儿爹像是被人掘了祖坟,气得浑身颤抖。他吩咐说,我在门口等着, 你快去叫人! 赵婶不敢怠慢,匆匆离开大老老爷,直奔二老爷、三老爷和小柱他们的住处去 了…… 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瘸腿老五的心情十分烦躁,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 就索性不睡了。来到院子里,看见赵婶从叶儿爹屋里奔出来,向二老爷的屋子奔过 去。觉得奇怪,就跟过去。 赵婶来到二老爷窗下,如法炮制,急急地喊,二老爷,二老爷! 谁知二老爷正忙着呢!他被人搅了好事,十分气恼,不问青红皂白地向外边吼 一声,滚! 赵婶不敢再喊,但也不能就此罢休,左右为难良久,只好硬着头皮再次靠近窗 口,恰巧里边好事重续,欢爱之声如黄风扑面而来,直羞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心里 像倒了五味瓶。 待里面平息下来,赵婶又喊,二老爷,叶儿小姐和苗家的大牛在苇地里,大老 爷在门口等着,叫您带人快去捉拿! 瘸腿老五听清了,慌忙拖着一条腿,一蹦一跳的从小角门出来,向苗家奔去。 苗大牛的父母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睡了。小屋似乎已经容不下大牛爹的鼾声, 从门缝里涌出来,如是刮起一阵风。瘸腿老五扑上去,一边张着大嘴呼呼直喘,一 边抓住门板砰砰猛砸。 大牛爹被惊醒,一骨碌跳下床,去开门。 大牛娘拦住说,是谁,你也不问问? 大牛爹说,不用问,这个时候来的没外人! 打开门,见是瘸腿老五,大牛爹吃惊地上前扶住他,你,你怎么了? 瘸腿老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牛……大牛…… 大牛爹当是他喂的牛出事了,赶紧安慰说,牛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瘸腿老五分辨说,不是牛,是大牛和叶儿……在苇地里…… 大牛爹还劝,说牛在苇地里怕什么,把它找回来不就没事了? 大牛娘忽然恍然了,急忙跑到儿子屋里一看,果然没有了,禁不住啊呀一声, 说他爹,不好啦,大牛真走了! 大牛爹不免吃惊地问,老五,你看见大牛和叶儿……了? 瘸腿老五说,我没看见,是我听见的。田家正在喊人捉拿呢,你快去吧! 十 苗大牛在自己用苇搭成的床铺上,和心爱的叶儿过起如是夫妻般的生活。虽然 只能在夜幕四合之际,还有点偷偷摸摸,但每天有那么一段温馨缠绵时刻,就已经 够了!在苗大牛的心目中,叶儿貌若天仙,绝伦超群,能和她有上一次,这一生别 无他求,甚至立刻去死都心甘情愿,何况已经有了这么多次呢?因此,他把所有的 心思都集中在这个时刻,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相会中去。 他每一次来到之后,总是先把床铺整理一遍,把每一根横着的苇叶理顺,把每 一处弄脏的地方更新,然后就检查通往床铺的道路,把露出地面的苇茬一根根拔除, 把雨水冲刷的沟壑一道道填平。这一切都做完了,才回到床铺上,等待那个相会的 时刻。 这天,苗大牛还没有整理完床铺呢,叶儿就来了。他对她的早到似乎有些意外, 对她今天的装束也觉得十分新奇,怔怔地看她一会儿,才迟疑着迎上去,牵住她的 手。她的手也和往常不一样,抖抖的,像冰一样凉。可是他已经顾不许多了,如火 的情欲烧得他如痴如狂。他上前抱住叶儿,就亲就吻就脱衣裳…… 刚刚入垄,身后哗啦一阵乱响,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和棍棒骤然砸下。手里的 叶儿没有了。他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叶儿,叶儿!你在哪里? 叶儿爹听得糊涂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大牛爹到时,苗大牛已被打得不省人事,叶儿也被打得浑身泥土。两个人在苇 地边上,如被丢弃的两堆破烂。大牛爹扑身跪倒在叶儿爹脚下,哀哀哭求说,大老 爷,请您高台贵手,留他一条小命吧。俺苗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血脉,只要大老 爷饶他不死,叫俺当牛做马都行…… 大牛娘抱住儿子,顿时像抱住一块被人打碎的心肝,疼得大张着嘴,却没有一 丝儿力气喊出声。 叶儿爹理都不理,他甚至像躲避瘟疫一样往一边躲了躲,然后对两个弟弟说, 埋吧,埋了干净!沉潭脏了这坑水,饮牲口都不喝…… 两个弟弟开始指挥人在苇地里挖坑,很快挖出一个半人多深的坑。恰在这时, 叶儿娘一路哭喊,从田家直奔过来。她扑上去抱住叶儿,一边撕心裂肺号啕大哭, 一边声嘶力竭嗷嗷大骂,是谁家的小鳖羔子啊?把俺孩子害成这样! 经她这一哭闹,田家庄的人差不多都被惊动了。 叶儿娘按照赵婶事先的安腓,一边与叶儿失声断气哭成一团,一边拿眼偷偷寻 找小翠。小翠果然来了,就在不远站着。她发疯似的,扑上去抱住小翠,声泪俱下 哀求说,小翠妹妹。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过错,发善心救救叶儿吧。我只有叶儿一个 孩子。将来你也是要做母亲的,最懂女人的心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苦命的母女吧。 求求你啦,小翠妹妹! 起初,小翠不知道这个一向视自己如仇敌的女人要干什么,后来渐渐明白了, 明白了却又不解,她为什么不去求丈夫,却来求我呢? 叶儿娘见小翠迟迟不动,还当她铁了心要报复呢?眼看几个如狼似虎的人开始 往坑里拖苗大牛和叶儿了……这时忽听小翠喊,住手! 声音虽不高,却似炸开一个响雷。 小翠接着又说,子鹏。太残忍了,你不能这样做! 叶儿爹解释说,你不懂,这是乡下的规矩…… 小翠说,这规矩不好,我反对! 叶儿娘看准时机,赶紧向小翠进言,好妹妹,你快告诉他,这不能怪我们叶儿, 是有人扳倒石碑,鬼迷心窍她才这样的。要不,一个安分守已有教养的大家小姐, 怎么会在苇地里做这种事呢? 小翠不知道扳倒石碑是怎么回事,但猜想很可能是说服叶儿爹的一个理由,于 是她说,是啊,你应该仔细调查调查,人命关天,万万不可鲁莽啊! 常言说,虎毒不食子。叶儿爹也不忍心活埋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出这种事, 无奈为之罢了。他想,如果真有人扳倒石碑,倒也是一个下驴的台阶。村里人会把 罪过记在扳倒石碑的人头上。只是不知道石碑是不是真被人扳倒了?万一没扳倒, 不但洗刷不了田家的耻辱,还会增加一个嫁祸于人的罪名。左右为难良久,最后只 好把退路留在叶儿娘身上。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石碑被人扳倒的? 叶儿娘说,听赵婶说的。 叶儿爹转向赵婶,你又是听谁说的? 赵婶说,这几天村里传开了,说有人扳倒石碑…… 叶儿爹追问,你知道说假话该当何罪吗? 赵婶发誓说,说假话扔坑里喂王八! 叶儿爹便向围观的人抱一抱拳,说诸位乡亲,为了洗刷我田家的耻辱,也是为 了洗刷咱田家庄的耻辱,有劳诸位到实地检验一下吧! 有好事者喊,走,咱们检验去! 检验的人十分尽职,他们在对岸水与苇相接之处,找到被人扳倒的石碑。况且 石碑周围的泥土,已经被雨水冲平,压倒的小草,也开始生长起来了。于是下结论 说,石碑不但被人扳倒,而且已经有些日子了…… 十一 回到家,叶儿刚在床上躺下,厨子就烧好一碗姜糖水送来。二太太三太太和小 柱媳妇也都走马灯似的过来问候,说一些诸如放宽心之类的话。叶儿怎么能放宽心 呢?本来没有苗大牛的事,却都安在他身上了,还有那个扳倒的石碑,谁知是怎么 回事儿?她觉得赵婶就像一个阴险毒辣的妖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有些后悔了, 如果当初听母亲的话去打胎,或许就没有现在的事了,也不会把人家好端端一个人 害成这样了…… 恍惚间,叶儿觉得有人走进屋里,走到她床前,定睛看时,原来是苗大牛。苗 大牛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皮肉剥得精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心窝空洞洞的…… 她不禁一惊,你来干什么? 谁知苗大牛却微笑着说,叶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咱们好了一场,临别不能 不见一面…… 叶儿十分纳闷,不知好了一场的话是从何说起?记得在苇地里,苗大牛就不止 一次地呼唤过她的名子,说为了她什么的……这是为什么呢?她想问,谁知说出的 话却是,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苗大牛痛苦地说,我的脸色能不难看吗?他们像杀猪一样从脖子里放我的血, 把血都放干了,然后用血去染石碑,染得通红通红的,说是这样才能把鬼魂镇住… … 叶儿禁不住问,难道你真扳倒了石碑? 苗大牛点头说,是的! 顿一顿又说,我这都是为了你…… 叶儿不解,为了我?为什么? 苗大牛一脸羞涩,笑而不答。 叶儿急了,大声喊,为什么?你说呀? 激灵醒来,方知是梦。心里疑疑惑惑的,不知怎么做出这样的梦?院子里有杂 沓的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莫非他们都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才想起身看个 究竟,守护在旁边的赵婶拦住她,关切地说,小姐。你别动…… 叶儿神情痴痴的,问赵婶,他们都回来了?这么快就完了? 赵婶摇头说,哪能这么快?祭坛还没搭完呢!他把扳倒石碑的事都供了——这 种事从来没有人供过,就他供了——还口口声声的说都是为了小姐你。哼!一个猪 狗不如的东西,死到临头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催命鬼催得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不过 这样也好,这样就把小姐和少爷锁进保险柜里永远翻不出来了。嘻嘻,天意!真是 天意! 叶儿吃惊地问,他真这样说了? 赵婶说,那么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儿啊呀一声,天哪!莫非……莫非…… 声音渐渐细绝,脸色苍白如纸。赵婶上前扶她,身子软绵绵的,两手冰凉。叶 儿娘见她这样,放声就哭,引得二太太三太太和小柱媳妇都来了。可是又没有办法, 只有陪哭。 到底赵婶见多识广,她找来一根针,看准叶儿的上唇中间,克吃克吃连扎三针。 叶儿呻吟一声,缓过气来,呜呜哭出声。赵婶收起针,几近炫耀地说,好了,哭出 声就好了! 小翠听见叶儿哭,还当她割舍不下苗大牛呢?便赶过来,想问一问是否需要她 帮助。 她已经帮助叶儿娘救下叶儿了,如果再帮助叶儿救下苗大牛,叶儿娘能不改变 对她的看法吗? 赵婶看见小翠,含笑迎上一步,可是一时又不知怎样称呼好,支吾良久,说来 了? 您请坐吧。 小翠不坐,先向叶儿娘和向二太太三太太她们点一点头,然后走近叶儿,轻声 说,叶儿,你别哭,你是怎么想的,就大胆说出来,我们大家好帮助你。 叶儿不说,依然哭得呜呜啕啕。 小翠无奈,只好转向叶儿娘,说大姐,我不知道叶儿和那个叫苗大牛的小伙子 是不是真心相爱?如果是,你应该成全他们,这是做父母的责任;万万不能因为他 们偷情,或者贫富悬殊,将他们拆散,更不能胡乱罗织罪名,加害于人,这是不道 德的。 叶儿娘一惊,当她知道底细了,看时却是一脸真诚。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今天怎 么了,怎么说出这些话?在她的想象中,这种女人应该只会勾引男人,吃喝玩乐, 是个没头脑、没心肝的绣花枕头,谁知,她竟然这样善良。禁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这样距离,这样仔细地看她,还是第一次。 原来,小翠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她好看大概出自匀称。无论面部器官,还是身 体的各个部位,分开看都很一般,然而合起却是那样天然。再加上她白皙的肤色和 巧妙的化妆,得体的衣裙和优美的曲线,简直就是天生配就的一副。显然,她还很 年轻,如月的脸上滢着一层如是花儿初绽时的色泽,毛茸茸、粉嘟嘟的;一双大眼 睛看人时或被人看时,羞怯怯的,文静而纯真;她不善言谈,说话时总有些急促, 圆润的乳峰不停地起伏……由此断定,她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人,还没有学会伪 装,甚至还是一个孩子,一言一行都透着纯真。只可惜她走错门儿,好意在这里派 不上用场。 叶儿娘掩饰地笑笑,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就不用操心了。 小翠不解,为什么?大姐。难道你不同意他们吗?叶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 能忍心她因失恋而痛苦一辈子呢?假如大姐不敢破坏乡下的规矩,有话不好说,我 去替你说! 叶儿娘没有心思听这些,也不需要听这些,便没好气地打断她,别说了! 小翠仍不作罢,说大姐,难道你不相信我吗?你应该相信我,我有能力说服子 鹏! 一个子鹏,激得叶儿娘顿时醋意大发,不由冷冷地说,我相信,你的话他能不 听吗? 他敢不听吗? 小翠被噎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目光求援似的投向二太太三太太和小柱媳妇, 可是一个个袖手只作壁上观,连口大气也不出。 小翠失望了,甚至有些气愤了。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不在城 里,是因为我讨厌那个地方;我到你们乡下来,只想过安稳日子,并不想妨碍谁。 我也有过理想,有过追求。我十二岁时,曾跟随父母搬到上海,后来考入商校,毕 业后本来可以找一份很好的工作,谁知就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父母、兄嫂、小侄都 被人杀害了。为了逃命,我只身离开那个充满血腥的城市,回到家乡小城,投靠一 个远房叔叔。谁知,他竟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不但糟蹋我,还逼我接客给他挣钱。 就在我绝望至极,准备以死了结此生时,一位好人救了我,他花钱把我赎出来,带 到乡下。我喜欢乡下的生活,想和你们在一起,可是你们…… 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十二 苗大牛被捆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上。 离他不远,已经搭好祭坛。祭坛上两只高脚香炉,炉内点燃两炷香,青烟袅袅 ;中间一块红漆托盘,一只红泥瓦盆。托盘上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瓦盆里汪着一层 清水,一只绿色飞虫落在里面,眼看就要毙命。 大牛娘早已没有力气再哭,也没有泪水再流。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希望, 只图多看儿子一眼,多陪儿子一会儿。她不时地用手掌轻轻抚摸儿子身上的绳索, 用手指蘸着唾沫擦拭儿子脸上的伤痕。每抚摸一下,或擦拭一下,她都停下来看看 儿子,仿佛在问,疼吗? 我的手重吗? 大牛爹托人抵押三亩田产,备下一份厚礼,带着去求叶儿爹。他在地上跪了足 有吃顿饭的工夫,叶儿爹才出来,慢悠悠地说,姓苗的,你儿子败坏了我田家的名 声,应该知道我怎样恨他,怎样恨你!可是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我可以抬抬手让 你过去,只是你儿子的死活我管不了。他犯天下之大不韪,扳倒石碑,他的死活在 街坊邻居手里,你要去问街坊邻居才行! 大牛爹在田家的砖铺地上嘭嘭磕着头,哀求说,大老爷,全村人都知道您老人 家善良,只要您老人家说句话,放过大牛,街坊邻居没有不依的…… 叶儿爹不耐烦地挥挥手,街坊邻居依不依,我也不知道,你还是去问问他们吧! 大牛爹从田家出来,临出门看一眼三亩地换来的东西,就这样不声不响没了, 整个人顿时没了筋骨,没了份量。他明白这是叶儿爹不肯放人,既然他不肯放人, 街坊邻居谁敢放人呢?无奈之际,他忽然想起白大胖子。他和白大胖子一墙之隔, 从小一块儿长大,如果求他说句话,或许能救儿子一条命…… 仿佛黑暗中突然闪现一线光亮,大牛爹顾不得分辨那是灯火还是鬼火,就急忙 打起精神,直奔光亮而去。他又托人抵押两间老屋,只留一间摇摇欲坠的厨房栖身。 谁知,当他带着礼品刚刚迈入白家的大门时,迎面呼哧蹿出一条牛犊子似的黑狗, 一下咬住他的手腕,将礼品抖落在地,人被拖出门外,随后咣当一声,将大门关紧 了。 他再也想不出求谁了,只好回到街上,双膝跪在十字路口,喊一声,苍天啊! 在地上咚咚咚磕仨响头;喊一声,街坊邻居啊!在地上咚咚咚磕仨响头。须臾,就 把街面砸出一个碗底大的坑,坑底盈满鲜红的血液。 这时候有人拉他,他也不管不顾,只是呼喊,磕头。 瘸腿老五急了,一把揪住他,将他拖回家,往地上一扔,发狠地说,要是磕头 能救人,咱们都去磕! 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去找丑鬼老大了。只要你出三亩地的钱,他就肯救人! 大牛爹顿时傻了眼。 瘸腿老五劝,事到如今,别疼那点地了,救人要紧。只要留得青山在…… 这边还没把话说完,大牛爹呜一声哭起来,哭着喊,我好糊涂啊!儿子的命是 我丢了啊! 瘸腿老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急得火烧火燎的,你快说,怎么了? 大牛爹说,我把三亩地的钱送给田家了。 瘸腿老五怔愣良久,咬牙说,干脆,把老屋当了,成穷光蛋吧! 大牛爹说,我已经是穷光蛋了,屋子的钱送给白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瘸腿老五顿时傻眼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丑鬼老大见钱救人,没钱怎么办啊? 大牛爹却抓住瘸腿老五,固执地哀求说,好兄弟,你再想想办法,你再想想办 法啊…… 瘸腿老五想了半天,也没有办法了,最后只好说,我找丑鬼老大去,就说一时 拿不到钱,叫他先救人。 大牛爹说,丑鬼老大说一不二,杀人如薅草,你敢骗他? 瘸腿老五说,是火坑,也只有往里跳了! 从苗大牛家出来,瘸腿老五钻进一条胡同,绕到垓子墙下,攀着树根翻过墙去。 墙外是一条半人多深的壕沟,直通乱死岗子。丑鬼老大就在乱死岗子上的窑洞里等 着。 这是一孔废弃多年的破窑,遍地杂草烂砖,毒蛇狗粪。瘸腿老五拖着一条腿, 好不容易走进窑洞,却找不到人,只有地上一泡鲜亮的臊尿,说明有人来过。 正不知如何是好,半空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嗄嗄嗄嗄!像鸭叫,令人毛 骨悚然。紧接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窑壁一个缝隙中跃出,无声地落在地上。 那人穿黑衣,系黑带,脸和脖子上抹着一层灰;笑时张着血红大嘴,露出两排 焦黄的板牙;一对圆眼贼亮。他就是这一带遐迩闻名的夜行劫匪丑鬼老大! 瘸腿老五壮着胆走近一些,施礼说,老大,让您久等到了。 丑鬼老大不答话,伸出一只手,意思是,少罗唆,拿钱来! 看见那只手,瘸腿老五不禁浑身震颤。那是一只残缺变形的手,拇指剩下半截 儿,四指没有了,手掌中间裂开,如是一把锋利的大剪刀。 丑鬼老大像是不耐烦了,收回手,转身就走。 瘸腿老五赶紧扑上去,拦住他,很巴结地喊,老大,老大! 丑鬼老大还是不说话,伸出那只吓人的手。 瘸腿老五双腿一软跪下了,他说老大,求求您,先救人吧,等拿到钱,我保证 一分不少! 丑鬼老大禁不住嗄嗄笑起来,同时那只手不知怎么一翻,一把牛耳尖刀亮出来 ;两眼闪出绿森森的光。他说,你保证?你小子两个蛋子一个头,留一样作保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