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枫桥夜泊 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今天的天很冷,就象我手中的剑,寒气逼人。 今天的剑很重,就象我的心情,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那柄伴随我十年的青虹 剑。 明天就是立秋,天气开始渐渐的转凉了。 小船在水面上平稳的行驶着。雾气刚散,前面就是太湖了。一片片莲荷在湖 里漂来荡去,一阵风吹来,景致就此不同。看来世事无常,转眼改变,不似昨日 模样。有鸟飞过来了,是雨燕,还有白鹭,一行行向南飞去,向我来的地方。可 是我怎么回去呐?我将如何面对家乡的莲花呢?! 草长莺飞,蝶翅翩翩,本该是游历四方的好时节,可此时的我却无心于此。 低头看看手中长剑。那是一把好剑!刃上带雪,锋中含霜。剑脊近柄处刻着 我的名字——张继。就是这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现在看上去却比剑锋还要刺眼。 它们本不该隐忍在这里。那金光灿灿的皇榜才是它们要去的地方。那张耀眼的明 黄色的榜单,在国子监门前烨烨生辉,只是那里面没有属于我的两个字。 “红芋香连十里波,小姑贪戏采菱迟;偏偏又睹双飞燕,为谁归去为谁来… …”滑船的姑娘轻声漫唱,歌声清甜的象去了壳的菱子。可这歌声对我却无意于 冬日寒霜。在她的身上,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身影,一样的江南灵秀之气,只是 下颌稍尖,眼眸更黑,笑起来声如脆藕,面似莲花。 我第一次见到莲花的时候,她也正在唱着一曲采桑子,歌声循着岸上的枫叶 传来,让我手中挽起的剑光多了一种韵律,少了几分杀气。 那也是在一个初秋的日子,几片枫叶随着剑气飞起,飘落向她的船头。 从此我经常搭乘她的小船去莲花岛上读书,然后在她的歌声中舞剑。她唱的 都是江南的词令,婉约舒缓。于是我的剑路有了起伏,不在简单直接。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这么喜欢练剑,是想当捕快还是杀手?” “只有捕快和杀手才需要练剑的吗?”我笑着问道。 “总不能只做个剑客吧?剑客也是要吃饭的呀!” 我摇头撇嘴:“等中了武状元,我就把你娶回家,还怕没人给我做饭吃吗?!” 她使劲的将剥好的菱子塞到我的口中,然后跳上船摇桨飘远。可我分明看到 有一抹红霞映在她的脸上。 可是在教军场上,我却没能凯旋而归。当最后一个对手在我的凌厉剑势之下 手忙脚乱濒于崩溃的时候,那支熟悉的采桑子忽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好象又看 到了她黑亮的眼眸,和映着霞光的脸颊。我甚至看到了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后的迎 亲花轿,于是我醉了。 于是我又痛苦的醒了。 小船在水面上滑行着,风吹着我的衣襟,更钻进袖领直刺体内。岸上的江枫 象一束束暗淡的烛光,在夕阳下摇曳着。记得赴京赶考路过此处的时候,那枫树 是橙红色的,在朝阳下烈焰冲天。 其实路还是那条路,可人已非原来那个人。 远远望去,对岸的树林后有飞檐露了出来,那一定是苏州城了。这座江南名 城是多少名流雅士的聚集地,迁客骚人纷至沓来。但对一个落寞之人,这些也只 能是再次触景生情,引发伤感无限。 天渐渐暗了下来,四周也归于寂静。渔火闪烁起来,那是泊在岸边的船家。 月影西沉,无可奈何的将位置让给后继的繁星,只余下淡淡的光晕,象一层 秋霜在天边凝结。江水无意起波澜。可纵使江水有情化作泪,也流不尽我心中的 失意。 在夜鸟的鸣叫声中,有星星升起来了,该是那二十八宿中的文曲星吧?!古 往今来,他曾带给多少人功名利禄,又曾使多少人长夜无眠。大概他自己也不清 楚了。 今夜无眠。今夜有憾! 不是张继拒绝了睡眠,而是孤寂征服了一切。天地被黑暗包围,只有眼中的 点点渔火带来少许温暖的气息。春梦了无痕,可日子还要继续。 “唉……” 很轻的“沙”的声音传来,一个影子擦着树梢掠过,向寒山寺的方向飞去。 那是夜鸟吗?可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蝶形标记闪过! 刹那间,闭合了数日的意念被激活了,被飞掠的人影和蝶形标记唤醒了。 曾听师父清扬真人说过,那个蝴蝶印记是江湖上一个杀手组织“蝴蝶宫”的 标志。这个组织是三十年前李秋水创立的。当年她被大侠东方剑抛弃后心性大变, 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江湖魔女。后来虽历经岁月有所收敛,但她对男人的刻骨怨 恨一时难以消退。于是创了这个“蝴蝶宫”。成员全部是女性,只接针对男人的 生意。这些年已在江湖上很少出现。 蝴蝶宫的人到这里来干吗?难道她是要去寒山寺? 沉吟片刻,忽然间我手上一凉,原来右手已不由自主的摸向了身边的青虹剑, 而左足也不知何时已踏在船舷之上,做势欲出。手上的冰凉却让我的心头有一股 热气升了起来。这热气让我感觉到一丝欣慰。看来我的豪气并未消散,它仍在我 的胸间徘徊潜匿着,随时会激荡而起。 于是我手握长剑,身形拔地而起,向着寒山寺方向追去。 我怎能袖手旁观。毕竟寒山寺的方丈慧觉大师是我师父的至交。我赴京赶考 的途中还在此落脚小住一晚。慧觉方丈听了我的豪迈陈辞,并没有说什么。只笑 着摇摇头:“年轻人都会有自己的梦想。”第二天他送我上船,眼里还带着慈爱 的笑意。 来到寒山寺外,寺门紧闭着。我越墙而入,在前面的院中查看一周。寺中静 静的悄无声息,只偶尔从两旁的禅房中传来小沙弥的鼾声,不象是遭到了袭击的 样子。我疑惑着径直向后院奔去。 接近慧觉大师的院落时,有人声传了出来。 “……当年老衲一失足铸成大错,不敢请求女施主原谅……”正是慧觉方丈 的声音。 大师的声音低沉,听上去象带有深深的自责。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事,我不便 豁然现身,只好伏在墙头,向院中探看。 只见慧觉方丈双手合十站在院中,面前站着一个黑衣女子,披一件黑色长衣, 背后赫然就是我刚才瞟见的蝴蝶标志。 她双唇紧闭,眼中似有仇恨在闪烁。 “……为此老衲时常夜不能寐……” “住口!你以为这么两句假惺惺的忏悔就行了,就可以浇灭我心中的仇恨吗?” 说着她将手中的剑抬了起来,“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可就算再陪上我的性命,我 也要讨回公道!这就是报应!” 方丈是在向她忏悔吗?他欠了她什么呢? 看来这次蝴蝶宫的人不是在做买卖,因为替别人解决问题的人不会带有这么 强的感情色彩。仇恨是她自己的。 借着天光隐约可辩,那女子面庞尚显稚嫩,看上去最多二十一、二岁。而慧 觉方丈已年过花甲,且二十多年来不问俗事静心向佛,是武林中驰名的有道高僧。 这件事怎么看都不象是一件情债。 她是他的私女吗? 也不可能。即便慧觉大师破了清规,在二十多年前抛弃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 人,那么那个骨肉历尽磨难今日寻父而来,也不会有那么大仇恨一定要杀之而后 快呀! 只听慧觉方丈缓缓的说:“老衲自知罪孽深重,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 请女施主动手吧。”神情肃穆。 她的剑引而未发,眼中带火。 也许是忌惮慧觉大师的无影绵掌吧!那是难得一见的奇功。象他这样的身份, 绝少有机会与人交手。佛法讲究以柔克刚,大多数来访者在大师外敛内聚的雍容 气度前就已不战而退了。即便遇到个把无名剑客无知挑衅,也多半不必用到此技 便已解决。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肃立,却恰恰是个无懈可击的姿态。 黑衣女子眼中的火在跳动,片刻之后在心底宿念的催动之下,零散的火星渐 渐聚拢,终于暴盛了起来。 我此时心有不忍。因为慧觉大师的无影绵掌是后发制人,遇强则愈强。就象 一张硬弓,你使的力越大,它的反力就越强,伤害的威力也越大。她一出手就能 看出不但武功怪异,且身手很强,也就是说将会伤的很重。 剑光一闪,传来“哧”的一声轻响,有红色的雾气飞了起来。我抬头定睛看 去,未曾想那红雾竟是从慧觉方丈的右胸飞出的!他竟然没有动。 她那一剑本是虚招,只待他一反击便立刻剑走偏锋避实就虚。没想到竟能一 击而中,刺入慧觉胸间数寸。这一切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所以她着力较轻, 剑尖刺入并不很深,没有贯胸而出。她急向后掠,以躲避对方的反击。 而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他为何不动? 慧觉方丈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丝毫不象一个伤者,甚至还隐隐有轻松之 色。 “别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放过你!”她顿了顿,随即和着剑更加凌厉的刺 去。 他依然凝立不动,闭上了眼睛。 “铛”的一声,我的剑将她的挡开。我不能再让她得逞! 她一怔,又迅疾揉身攻来。 兔起鸿落,剑影无痕。 “铮”,她的剑飞了出去,拖着她错愕的目光。 也许她明白今夜无法继续,或者她积蓄的仇恨已被释放。她瞥了他一眼,随 后飘身离去。 夜更深了,连夜鸟也没了踪迹。只有孤独的我悄立船头。 他曾经是个剑客,也象我一样年轻气傲。倚在床塌上苍白虚弱的慧觉方丈对 我说。只是他比我幸运,他中了状元! 我很羡慕他,在那一瞬间。 决战的对手,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一场惨烈的刀剑之争,只能以性命的代价 去终结!他活了下来,成了状元,荣华加身。 有“沙沙”声传来,是枫叶在飘落,不胜秋夜的凉风。 仇家得到消息,趁机追杀朋友的家人。他收留了朋友的妻,并抚养朋友的幼 女。后来她嫁了他,因为他向她隐瞒了一切。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真相;再后来她死了,他来到了寒山寺。 于是我想起了那天他送我上船时的眼神,慈爱而无奈。他没有说什么。他又 能说什么呢?!也许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从前。但他又无法预知我的未来。 虽然他的修为很深,但也无法勘破一切尘缘! 难道这条路错了吗? “路本没有错。错在走路之人。”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文曲星已西移,再过几个时辰它也终将沉落。虽然它看上去很亮。 远远的有钟声响起,那是寒山寺的钟声,在子时。不是晨钟暮鼓,而是警钟 夜鸣。它惊醒了多少梦中人。钟声贴着水面传来,每一记都敲在我心上。 拔出长剑,我在船壁上挥出了几行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每天,人们都在追寻着,那些曾经认为重要的东西。然而不经意中,我们已 失掉了很多,那些最本真最纯粹的东西。 200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