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烟花倒映在杯中 作者:铁枫 第一次见到Z,正是初冬季节。说实话,那年的气候不是很正常,日历已经 翻过了“霜降”然而温暖的午后给人的感觉似乎还是在深秋一样,所以看着Z那 件半旧的深蓝色西装领口露出的三件花色各异的毛衣和一件纽扣扣得发紧的白衬 衫,让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素质一定不是很好。再抬眼瞟了一下他那张黑瘦的脸, 我更怀疑他有胃炎之类的毛病。 他一进来的时候,步态有些迟疑,一双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里闪烁 着一种拘谨的神情。当时我的朋友S正隔着两张办公桌坐在我的对面。他很客气 地请Z坐下,Z道了谢,却没有坐下来;他说他是来应聘当编辑的,说着他走近 办公桌,从身上掏出一些证件、名片之类的东西,他把它们摆在S面前,然后简 述了他的履历:他是在江西某所大学毕业的,毕业之后在广东某地编过党刊,如 今已经不干了。他是在打算回家探亲的路上恰巧在这里看见我们招聘编辑的广告 的,所以他就上来看看……他和S谈了大概半个钟头,我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 一本研究中国戏曲起源的书。听Z那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我感到很别扭。最 后S让他填了表,约了两天后再做决定,他就告辞了。 不久,Z就成了这家小报社编辑部的一员,做了新闻版(头版)编辑和组版。 其实,这家小小的报社发行的是我的朋友S办的一份民间性质的纯文学报纸,这 一直是他的一个理想,终于在二十七岁这一年得到了实现。那年我二十岁,被S 请去帮忙,为此我辞掉了一份薪金还算优厚的商贸公司的工作,我也把它看成实 现我人生目标的一次机遇。S请了十几个人,分别负责发行、采编、等工作。但 是,众所周知,在如今这个物质利益占主导地位的时代里,文学几乎是处于极度 边缘的状态,我们的开始是缺乏物质后盾和市场经验的,所以后来这份事业的日 趋窘迫直至最后的偃旗息鼓无疑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当然,这是后话。 Z是一个认真负责且十分勤快的人,也许是他租住的居所离编辑部近吧,他 几乎每日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我和他逐渐熟稔起来,谈的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发现彼此都是很健谈的人,没有事情的时候,我们就端一杯香茗,围着一只 小炉子,在冬日午后柔和的阳光里侃侃不绝,我们谈读书、谈世态、谈人生经历 和理想的生活……我逐渐发现我们有很多的共同点,我们都是力图逃避势利机巧、 追求散淡平和的人。我感觉碰见这样一个人就如同找到一面镜子,能通过他认识 自己。我们开始相互借阅书籍、彼此赠送小礼物。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如 同是相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我正在一部IC卡电话旁给一 个朋友打电话,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转头一看,正是Z。他裹了一件旧军大 衣——那是S送他的——他说,真巧啊,没有回家?我说是啊,没有公交车了, 我今天住在朋友家。他说,天太冷了,走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嘴唇 发紫,微微打着颤。那天的确很冷,我也破例在厚外套里面加了一件毛衣。 我去朋友家正巧有一段路与他同行。走到一片居民区前,他说,我到了。我 说,不请我到你的府上去坐一会儿了么?他笑了一下,说改天吧,太乱了。我说, 择日不如撞日、相约不如偶遇,都是男人,怕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好,请 吧。 他领着我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一所杂乱破旧的两层民居,二楼最北的一间是 他住的屋子。进去之后,我看见屋里四壁灰暗、起着一些斑驳的水斑,靠着东墙 和西墙各放一张板床,一只床上放着一只旧皮箱,另一张床上铺着两张细席,席 上有一床很薄的行军被。床头有一只只能容得下两只蜂窝煤球的小炉子,旁边一 只方凳上摆着一副碗筷和一只小锅,锅里是半锅米粥,已经冻成凝脂状。那只小 炉子已经熄灭了,使这屋里更显得入骨地阴冷…… 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我买了三十斤米送到他那里。 临走,我又拿出一点钱塞给他,他死活也不肯接我的钱。他说,米我收下了,还 一点给房东,剩下的还够我吃很长时间,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的,再过几天又 发工资了,这次我就少寄一点回家,多留一点在身上就不会如此困难了。 那天他的小炉子烧得很旺,但是屋内仍是冷得厉害,我说天太冷了,不如跟 我一起住吧,我那儿的条件要比你这里好得多。他笑着说,不用了,说了你也不 相信,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呢。我很怀疑地问:不会吧?Z诚恳地说,是真的。 我羡慕地说,难得你内心如此安适,你知道么?报社的情况每况愈下,前景不容 乐观,S和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夜不成寐了。他沉默了片刻说:“其实……” “其实,你,我和S都是灵魂失去归依的漂泊者……”我由衷地接道。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不久后的一天,我和Z、S加班到了晚上八点,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 刮了一天的北风已经停了,阴郁的天空飘起雪花。远处时不时有焰火划破黑暗, 我们彼此询问,才想起那天晚上正是平安夜,我忽然记起,第二天就是我的二十 岁生日,也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诞节。S坚决要找一个地方替我提前庆祝生日, 我们走进一家饭馆,在二楼的一个包间里坐了下来。看着面有菜色的Z,我点了 一桌大鱼大肉的菜肴。酒上来了,我们把杯子斟满,端起酒的时候,S说:“今 天是铁枫生日,咱们不谈工作、不谈钱,一个字:喝!” Z说:“好!生日快乐,铁枫,你的生日,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快乐一番, 让不快乐的事情都留在昨天,明天,下一个世纪,都是我们的……” 我看着两眼放光的Z,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只是忽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有些生硬地说了一句:“好,喝,有酒快乐,没有酒也要快乐才不枉人生, 人不被物质奴役才是最快乐的……” 这时候,楼下有几束灿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划过我们这扇窗的一刹那,我 看见我们的杯中,都跳跃着它动人的舞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