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繁华 作者:铁枫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杨柳,落花尤似堕楼人。 此四句诗出自杜牧之的《金谷圆》。我初见此诗,只有十四五岁光景,彼时 正值初冬季节,户外草木萧索,与诗中描写的暮春景致相去甚远,然而那一刻我 暗含忧郁的少年目光所触抚到的,已非冬日午后的苍白和萎靡,而是一千多年前 汴洛故地暮春夕阳里繁华四散、落英如雨的缤纷而迷乱的凄美景象。心,自然被 一种洞穿千古的伤逝和落寞击痛……那个冬日午后,我被父亲忌日来临勾起的感 伤、以及对前路悲观无措的烦乱缠绕着的时候,邂逅了这首《金谷圆》,仿佛其 中隐含了某种如世尊拈花般无法解释的玄机,这首诗、以及它深蕴着的难以言传 的浓酽的落寞岑寂高蹈于繁华的精神内质深深地植入我生命与性格质材之中,并 在此后的岁月里时时发散着幽香。 多年以后的一个暮春时节,我在南方一座沿海城市谋生。恰巧所租居所正在 近郊一座名山脚下。登上六楼天台,都市的繁华便可以尽收眼底。更幸运的是, 每日华灯初上抄近道回到居所时,正好沿着一条小溪而行。溪边修篁漫堤,且兼 生各色花草,也是自然天成,堪为喧嚣都市难得的幽寂角落。若是月出之夜,竹 枝与花草在晚风中轻摇,摇碎明月清辉,穿行其间,不由得神逸思飞,迷离恍惚 之中忘记了生计之困顿艰辛、忘记了都市高度繁华的物质文明给我造成的强烈的 心理落差、甚至忘记了自己寄身何所……这种感觉虽是短暂,却也足以荡涤一身 都市尘嚣,给我浮躁的尘世之心以片刻的抚慰。 在一个寂寞的深宵,久不能寐的我登上天台。那晚风清月白极目眼底依然灯 火灿烂、流光溢彩的繁华世界——我知道在那片眩目的霓彩深处,有衣光钗影灯 红酒绿宝钻辉炫一掷千金醉生梦死,也有强颜欢笑机关算尽患得患失飞扬跋扈委 曲求全……一些在白日里还需半遮半掩的东西在此时都在从容上演……午夜的风 无声而至,丝丝缕缕的春夜清寒里浮动着竹叶与野花的幽香,不远处,溪畔的竹 岸花洲在夜风中起伏,起伏,起伏,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在都市文明的无情蔓 延中,那条翠筱摇风的短堤,必将在将来的某一天被高楼广厦湮没。一种繁华的 兴盛,必是以另一种繁华的消亡为代价的。 回想过去,我幼居乡间,少年不羁,心胸所向自是都市风光、花花世界,立 志在其间施展拳脚,闯出一番天地。然而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多少年物转风流 如今混迹繁华,其间所遭逢的种种得意失意无常变迁却远非幼时所能料及的。至 此反倒时常眷念幼时恬淡平和、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人言,人生是一个追求幸福 的过程。然而,在不断的憧憬与渴望中、在匆匆前行中,又有几人肯将自己的目 光从虚幻的繁华中移回来,看看身后残碎飘零的都是曾经真实拥有、却未加珍惜 的幸福。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世如流水,人似落花,一度繁华终将成 为寂寞之后的无尽悲哀。看尽了人间面目、浮世悲欢,心中恒久者,无非是对纯 真岁月的追念和哀思。历经的苦难虽不堪追忆,然而曾经的璀璨年华、得意风光 亦会在思绪流连的瞬间激荡起感伤的狂澜——在很大程度上,剥蚀的光彩比眼前 的黯淡更令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