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似乎是站在作品之外对已经完成作品的回顾。在这里,我更乐意把它看成 是这个小说的延续。《冷》还未终结,一个由我自造的虚构世界开始独立运行。后 记中的我,是作品中的我呢,还是现实中的我呢?这个问题我真的仍不清楚。无论 如何,现在我的身体是男人的身体,这一点好歹是明确了的。 在刚刚过去不久的两千年,我的生命处在漂泊状态。漂泊这个词似乎并不甚确 切,表面上看我是漂泊的,身体和心灵同时居无定所,实则我是被自己放逐:迫使 通过身体的无家可归而使心灵有家不皈。我执拗地认为家可以使人满足于懈怠和蒙 蔽。我甚至还狂妄地拿自己与屈原作比,因而理解了屈原当年也是被他自己放逐的: 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在于一种因果的顺序。 一种表面上看似身不由己的无妄之灾,是由他人强加的,是偶然发生的,总之 不是自己想要的,却很可能正是自己自作的结果。是不是这样呢?我偏执地这么认 为。我相信再非理性的人,既在社会中,也必是理性的人。在面对一种处境时,他 会思想,多次思想之后,思想的结果便会沉积下来,在心灵深处暗暗形成为一种模 式。这种模式我称之为潜思维模式。潜思维模式是陆地的沟壑,它既一存在,便几 乎已为融水或雨水限定了流向。如果说自由来自于掌握必然,那么,在思维成为潜 模式之前,人若有率先选择如何思想的自觉,是否就可以预先为自己定制命运的新 装呢?屈原生命中有放逐的冲动,但一个人恐怕难免有疲累的时候,在他疲累的时 刻他正好被他一直的放逐冲动激怒的国君放逐了,于是他产生了被放逐的感觉。或 许他把自己的被放逐归咎于了国君,以至于产生了哀怨的情绪,而实则他的遭遇应 该归因于自己,是他自我放逐的潜思维模式使他的被放逐成为了必然。因果颠倒了, 真相蒙蔽了,悲剧产生了。屈原的投江是他命运的必然,是谁设计了他的命运呢? 是谁设计着我的命运呢?我该向何处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狂想是否与既有的思想发生了撞车,我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 育,为了生计奔波操心排挤了我读书的时间,有位名叫周洁茹的作家表达了我的感 受:我总担心自己读的书太少。我只是凭了自己的直觉做着把握自己的努力。因而 我缺少权威感,而更多的是感觉自己卑微。卑微使我获得了一种幽默:我展露自己 为了标示独立,为了独立我无意别人与我同一。我乐于扮演孩子的角色,大人会对 孩子的无知而狂妄抱之以笑容的。 可是我仍然坚持着从自己生命中得来的想法,并在这个小说完稿之后,回过头 来思考伴随着它发生的家庭灾难的原因。 那是在蛇年春节的前七天,腊月廿三日。《冷》的初稿接近尾声,我来煤场换 父亲回家煮过年肉。那时天已经黑了,地上积雪很厚,雪还依旧飘着。父亲推出车 子要走,看见煤场柳树下立着一个人,返回屋来叫我:是我的一位朋友,她叫孙玉 娜。柳树一身的雪,她也一身的雪,看见我出屋来,却隐身到黑暗中去,向我招手。 她害怕我的父亲听见,并先预告我不要着急。 她说我的母亲这会儿正在医院里。 父亲于是不能回家煮肉了。他留守煤场。煤场没有电话,我把呼机丢给他,说 不要担心,有事我会传呼的。父亲只会打煤,却不会使用呼机,我说有事它就会响 的,过一会儿不响就早点睡觉,别累坏了一个又急坏一个。 北方的读者或许记得,蛇年春节前总是下雪的,雪下了还下,所以总也化不了。 去市人民医院的路不算很近,一路上摔了三个跤。走得很慢,还老摔跤,最后一个 膝盖拄在地上(我的腿就是在那时开始伸不直的),拄在地上之后我就开始生气了。 我不知道该气谁,于是气起了正在医院不知如何的母亲:她的病是有征兆的,但她 不听我的劝说。 《冷》写到一半时,她说她这几天头皮发烧,时常感觉头晕。而在此之前她也 说过盼望过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盼望过年的。那时她还笑着解释说:似乎是越 活越小了,像个小孩子盼年。我知道我们都累了,在累中我们都盼望早点来个结束: 女人厅(是个以卖小百货为主的商业厅)春节关门,她里面的三节柜台收盖大吉; 煤场(父亲失业后开办的,以卖蜂窝煤为主,兼卖块煤)春节停业,他早盼一家团 聚的日子也就到了;我辞职写这个小说,按计划春节前一两天初稿毕,了结了一个 心事,痛快过个年,年后便可放心去工作了。我们其实都在盼年,年是我们的结束 和开始,年是我们一年的休息日。当时,母亲说她盼年,我想到她是终于感到累了。 而累的人是要休息的,休息的方式如果不是睡觉,那么就是在病床上吧。之后不久, 母亲说她的头皮发烧。廿三日晨,我熬夜未起,她上楼来告我千万别忘记换父亲回 家煮肉,临年边近了,年货一点还未置办!在楼道口她被绊了一跤,但她坚持说没 事儿。我劝她去医院,她不去:如果病未成现实,她就认为病是不会发生的。那是 她的一种潜思维模式。我生着气,现在明白了她说没事还因为那天她还要搬一套沙 发回来在这个空荡的新家里。 在医院。三舅及二姐已闻讯赶到,围在病床边。母亲在输液。看上去她很安静。 她盼望的年提早到了。母亲需要安静,我们说话用眼色和脸色。兀自呆了一会儿, 我回家去拿铺盖,在家里仍然给父亲打了传呼:呼机响了他睡不着,而呼机不响他 更睡不着。告诉他母亲是太累了,营养又跟不上,输液补充些葡萄糖就会好的。 从病房里出来回家拿铺盖,二姐跟出来,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等电梯 的时候我们站住了:母亲是急性脑出血,出血部位在丘脑,出血量不大,但是出血 的部位是要害。问医生要明确答复,医生不给答复。医生干什么不给答复,她们是 干什么吃的?!二姐说着口气就软了,接着她就哭了。 母亲是我们家庭的核心,她的出事是我们家庭的灾难。我们常把公众的大不幸 叫做灾难,而小家庭的灾难却只是因为与公众灾难无关痛痒的小不幸。 第二天知道消息的亲人都来了,父亲等不及电梯爬了七楼也来了。父亲来了我 就哭了。 他眼圈的煤黑还未洗净,头发象是外面世界被人车压来压去不得干净的雪,我 不知道该先心疼谁,所以眼泪淌在脸上就没有声音。 母亲恢复得很快。她清醒的时候经常说三件事。头一件是:她买的沙发在哪里, 她随车搭送的两只白条鸡在哪里,有没有给她运回家去。第二件:她得尽快好起来, 我们这个家是不能得病的家。她得好起来快去挣钱,大厅(即女人厅)还未到关门 时候。第三件:孙玉娜可是个好姑娘,她救了她的命。她儿子的婚事没着落,她的 病有一半是为了这。 孙玉娜是个好姑娘,我们全家都感谢她。那日,她正在家具商场附近买糖果, 看见我的母亲扶住了一棵树,是她坚持送她去的医院。母亲在那时已经神志不清, 却仍执拗回家去,如果不是她在场,如果换作是我们(我们习惯于服从母亲,而且 我们也不会想到,一向健康的母亲会突然间得如此重病),后果都将不堪设想。是 她代付了住院费,是她一直搀扶我的母亲直到母亲躺在病床上开始输液,是她通知 了我的二姐又连夜在雪地里来告诉我,是她主持了母亲病发后的几乎一切。我们全 家感激不尽。 在医院里过了年三十,过了大初一,正月初八出院。 母亲固执己见,非出院不可,要我们听她的话,否则便拒绝好起来。 我们同意了。 之后又在家里输液了一些日子。暂停输液,吃药了一些日子。写这个后记的时 候正在第三轮输液。好在我这个后记写完了,母亲的病也进入了巩固期,看见了结 束,也看见开始了。 在过去的龙年里我的生命形态发生了转折,这个转折是在一个女孩的参与下完 成的。或者说,我和她互相参与,同时完成了各自的转折。我宁愿相信,当时我和 她做的事,我们都是认真对待的。虽然都不计较后果,可是都清楚在彼此的帮助下 我们在完成生命的升华。我习惯把一件事做诗性的理解,我想那有助于相互间的信 任以及精神之爱的培养。然而我的思想和行动差距很大,因而我的诗性理解得不到 生活中我的证明。于是最终我们的心发生了破碎。破碎的原因归咎于我。我对不起 她。 过去的一年是我自我放逐的一年。表现出来为人所见的是我的漂泊,内心里我 还可以说是经受着一种动荡。动荡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她,以及我对她的愧疚。 我无法求得她的原谅,于是便以恶意的自我折磨祈求上帝的原谅。其间的感受是不 必言表的。我唯一欣慰的是,经过动荡与漂泊之后,我终于也完成了思想形态的转 折:由惯于服从的青年转变为固执己见的成年。固执己见使我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我在这里感谢她。 我答应过她,我要开始写了。从自觉从文开始,到如今已经六年了,仿佛六年 时间只是为了等她到来才结束,她来了又走了,她走后不久我的小说开始了。我把 这个小说作为我们的纪念。并且以之来证明我在生活中同样也努力坚持着与思想的 对应。 其实我应该庆幸。心灵磨难是一种得之甚难的财富。谁会追求幸福,谁却不会 追求磨难。因而磨难是从天而降的福分,你不想要它而它来了,它来了之后分解了 我的心灵,却把我的心灵重组成另外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样子。真有点像臭豆腐,吃 到嘴里才知道它是香的。这是人生的宝贵收获。不会任谁都能收获的。因为它是意 外的。 动荡不安的龙年过去了,随后蛇年到来了。蛇年是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我很看 重这个年头,我把这个小说在这时交出来,作为我对自己廿四年生命负责的一个证 明。 有话,总是想说出口,关于我自己,我本来想趁这个后记的机会多说几句的, 可是似乎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如果允许我抓紧时间可以再说一句,我想到的是: 我是一个缺德的人。这跟这个后记没关,这跟我的今后有关。关于德及其它的思考, 是我的小说不会结束的原因。 感谢您。 童童于2001年4 月6 日凌晨2 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