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这天晚上麦田收到了孙文波打来的传呼。收到传呼的时候他正在写作一个小说 的片断。 请让我停下来看一看他写了些什么。 “一面墙轰地飞起,完整地破风而来,像一面巨大的手掌,把关羽及其坐骑扇 翻在地,关羽手中的偃月刀脱飞出三丈开外,恰刺入一个自家士兵的后心,那士兵 正举枪扎向子信,子信看见他突然哇地喷出一口红血,身形前倾,枪头转刺入土中, 撑住了垂垂欲倒的身子。而那一口红血,如同此时战场之外遥远的垂天之云,红艳 清冷,子信感到左腮一凉,几点血珠打在了自己的脸上,随后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裹了全身。兵士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长出自己胸口的刀尖,脸栽在战火烧焦的地下, 未能来及瞑目的双眼,盯住了他插在沙土里的枪尖。子信手握点穴笔,收稳脚步: 墙缺处站立着表情严肃的天公将军张角,冷漠地注视着正在艰难爬起的汉将关羽。 子信遂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委。” 我们可以从他的这段描述中了解到他一点什么?他远离现实虚构了东汉末年的 一次杀戮,是否透露给我们他在现实生活中身处困窘?我的无端猜测恐怕只是对他 的误解,那么他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麦田没有表达什么。他想:我写只是写,即便是我表达出了我想表达的,我也 不知道我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是故意用缠绕的语句掩饰我的想法,只是我在 描写的时候感到了快意,而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快意?在血腥中体会到的快意?快意:欲望得以释放之后的生理快感。如果, 麦田的快感竟是从血腥中才能获得,那么他的心里是否蕴积着可怕的恶毒?! 麦田想起了他曾对话务部刘平平主任无意中说出的话:“我想你疼痛,但不叫 你死,因我乐于见你在疼痛中。”当时,刘平平听到麦田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过 了一丝惊恐:一向以温和在台里著称的麦田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而看去他对自己 的这番话无动于衷,更增加了刘平平心中的惊疑。似乎,麦田意有所指,又似乎针 对的不是自己。刘平平心中复杂的情绪在麦田当时看来,却只是看到了刘平平脸上 的微笑。刘平平笑着说:“我希望没有认识你,我不是你的朋友!”麦田在沉思中 听到了刘平平的声音,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之后,转而他注意到了刚才刘平平说话 的内容。 “为什么?为什么你突然这样说?”麦田不解地问。 “为什么?刚才你的话,叫我感到你是一个表里不一又危险的人!” 表里不一?危险?麦田笑了。麦田的笑不是对刘平平误解和过于重视自己随口 所说的认真的释然之笑,而是由刘平平的话所引导,再次进入了沉思,同时为了使 紧张的刘平平放松的沉思之笑。 事实上,那句话是不期而至的,像不期而至的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突然出 现,在他的脑海里划下一道亮痕随后便消失了。麦田注视着恢复了平静的空寂的夜 空,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想谁死,但想谁疼痛,因为他乐于见谁在疼痛中。那时, 他似乎是为了重温一种感觉,虽然逝掉了但是曾经亮过。他默默的沉吟,却被刘平 平听到了。刘平平由之感到了身边危险的潜伏。她望着沉思中的麦田,心中于是升 腾起一种复杂的情感。 回忆发生在一刹那间,如果不是写作的余韵未绝,麦田不会回忆起自己的那句 话,而且那句话也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寻呼机的突然鸣响打乱了他的思考。麦田 于是起身回了电话,然后回到宿舍从包里找出了一瓶珍珠明目液:他答应了介绍孙 文波老师的女儿来寻呼台工作,这瓶珍珠明目液自有其用处。 麦田从虚构的世界里回到现实中。他多少次体味过退出写作回到现实的那种感 觉?那是一种忘我的只有情感想象的潮水起伏涌流,到被一个巨大的漏斗吸干的过 程。如同在梦中:清醒的人认为梦中情景是虚幻的,而梦中人则不会认为梦幻的虚 假。在写作中,麦田感到宣泄的快感。因为写作为他提供了一种在理智状态下营造 梦境的可能。我可以说,梦境对于麦田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现在,麦田已经彻底恢复了对现实的适应感。 麦田手里拿着珍珠明目液来到了左总办公室。左总的宿舍在办公室隔壁,办公 室内有一台电视机,因此,晚上如果没有应酬左总一般会在办公室。左总有看电视 的嗜好,他的眼睛流泪的毛病想必就是因为看电视不注意时间节制造成的。 麦田来到了左总办公室,左总果然在那里。在说明来意之前,麦田先递上了手 中的珍珠明目液。 为了顺利地介绍孙文波老师的女儿来寻呼台工作,麦田想要左总痛快地答应而 不愿看到左总的哪怕一点犹豫,他使用了他的惯用策略。钓鱼,先放鱼饵。鱼饵具 有双重特性:1 、诱性(馈赠性)。2 、获性(索还性)。麦田把他的这种策略干 脆叫做鱼饵策略。钓鱼这个过程的始终,麦田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 在左总那里,麦田是他所有员工中最难把握的一个。比如麦田爱睡懒觉, 不 遵守时间约束,却每月的销售额都能位居首位;而麦田在销售中的投机行为他虽有 觉察却始终找不到把柄。所以,对麦田,左总只能抱以微笑。而且,麦田每次在左 总面前出现,温顺得像一个孩子,使他恍惚间进入了一种父亲的身份。这些,都不 能不使左总在面对麦田的时候脸上绽放出一朵黑色的玫瑰。 左总说,那件事不用问他,直接去找刘平平就行了。 麦田松了一口气。他担心的不是左总的拒绝,而是左总的犹豫——或者说,所 有人的犹豫。犹豫表明了对方对自己见解的怀疑,更直接的,麦田把它看成是对自 己的怀疑。为了保证自己完全地叫对方不假思索地信任自己,麦田动用了并时刻动 用着心思。 此时,麦田紧张的心松驰下来,他说:“谢谢你,左总。” 然而,麦田在松弛的同时又感到了一种失重。左总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就 像麦田他自己的父亲。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是不被犹豫的目的,麦田送给他 一瓶珍珠明目液。这当然不算是一次欺骗,或许也不算是一个诱饵。然而他和左总 终归不能自然地交往,也许这是麦田失重的原因。失重:飞悬空中的无可把握感。 失重是一种细微的感觉,这种感觉存在于我们日常的瞬间。因为它是瞬间的,如灯 火迎风,在剧烈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于是变得虚无飘渺。 然而,正是瞬间的存在,构成了我们生命总最为强大的真实。只不过,它们却 往往被我们所忽略。 凭心而论,左总对麦田是宽容的,甚至有点纵容,就像纵容一个淘气的孩子。 麦田一方面利用公司销售计划的漏洞中饱私囊,另一方面,又为公司的销售尽心竭 力。对于麦田互相矛盾的心态与做法,如果放弃严肃而幽默地加以分析,麦田作为 一个成人的行为是否与他对于童年的怀念有关系?他淘气地做坏事瞒过大人们的眼 睛,并从中得到快乐;又同时做出很乖的样子讨得喜欢。麦田,他是否把严肃的市 场经营行为当作了童年的游戏来做?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左总的宽容?的确,左 总是宽容的。左总是一个父亲式的存在。麦田在一些瞬间确曾涌起过那种全无戒备 的亲近感情。他的笑,他的谦恭,他的谨慎,在那些时刻是真诚的。然而,瞬间过 后,麦田进入日常生活中,记起了他的目的,他的欲望,他的面前不仅是一个老人 而更是一个公司的领导人。这个时候,他彻底地怀疑了瞬间的存在。他从瞬间脱身 出来,置身于永恒的现实之中,他开始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这么虚伪?! 最初,麦田对自己的虚伪的拷问始自刘平平的反问。刘平平用看破世事的嘲讽 口吻说:“你野心勃勃,却假装温和,你真的那么天真吗?” 刘平平的反问里,另外还有一种妒忌。甚至可以说,刘平平的嘲讽正来自于她 对麦田的妒忌。妒忌:对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东西产生出意识上的掠夺欲望。这个 词和羡慕相邻。刘平平妒忌麦田什么?麦田的心机,表里不一?在另外一个人心里, 或许会被刘平平的话引起喜悦之情。但在麦田看来,却只能使他开始对自己虚伪的 拷问:“我是不是虚伪的?我有没有真实的自我?我能否达到真实?” 在我们当中,有没有人感到过类似的失重感?有没有过一种焦躁的忧虑?迷茫, 困惑,自责,反问。或者,不自责,不反问,无所谓,或者以为自己的存在是无疑 问的真实?我们是否该留下那些短暂的瞬间并加以思考呢? 这些繁琐的追问在麦田心中只是一个闪念,在寻找刘平平的路上他脚步匆促。 这时,麦田已经来到了刘平平的宿舍门前。他举起手,准备敲开刘平平的门。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