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他去探望刘平平。 刘平平背靠床头,还是那个姿势。她抬了抬手臂,说:“哪有那么严重。只是 那天的情况你没有见到,把我们都吓坏了,李雪梅像发疯似的,喊她的父亲,叫她 父亲滚,我从没有见过对父亲这样的。我去劝她,她也不是故意的,挥了一下手, 被她碰了一下,并不碍事的。——李雪梅她搬出去住了你知道吗?” 他才注意到她的床铺已经空了。“她搬去哪了?” “她不愿意别人知道。可能是在八三四台那边。好在不远,隔一条墙就是。” 他的心情不知为何沉重起来,脸上显出凝重的神色,说:“平平,对不起,我 代她向你道歉。” “你代她?我们麦田已经成了代罪羊吗?你为什么替她道歉?麦田我可告诉你, 你和月月出去的事,她可一五一十告诉我了。既然你对月月好,就别这个姐姐那个 妹妹的像个贾宝玉!要不,到头来,落个鸡飞蛋打!李雪梅好虽好,只是她太古怪 了,有时候,我真觉得她像一只猫,喜怒无常,你永远摸不透她的心思,因为她的 心思时刻都在变化。女孩没有像她这么古怪的,这一点似乎又有些不好。何去何从, 你心里要有个数!” “平平你误会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急了,“雪梅她是我孙老师的女儿, 又是我介绍来的,我理所应当对她负些责任。她给大家添了这许多麻烦,我代她道 歉难倒不是应该的吗?平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通情理了?再说,我与何月只是 朋友关系,约会一次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事情本来不大,你却大而化之,今天你似 乎有些反常似的。” 刘平平说:“什么我反常?!麦田你别装了。我刚才说的,你爱听不听,不是 朋友,我才懒得费那么多口舌!要你说,哪个话务员没有吃过你买的零食?谁说起 你来不是一样的亲热?月月和她们不一样,表面上蹦蹦跳跳,实际心事很重的。你 若没有当真,干脆及早跟人家挑明,免得叫人家落个伤心,到头来不好收场。” 他不再说话了。实在说,虽然他不得不向刘平平澄清与何月的关系,然而内心 里他也着实分不清对于何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感觉不是兄妹或者同事, 也似乎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在某个时候,他的确对何月产生过冲动,可是却有那 么一种力量,阻碍了他的冲动进一步高涨,甚至,瞬间便使他冷了下来。那是一种 什么样的力量啊!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在他家房后的菜畦中间,有一架辘轳。摇 转辘轳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么一种力量:推,摇,转。 永远的无限接近,却永远的无法接近。他对何月的冲动无法变成现实。或许, 那种力量还来源于他的一种敬畏之心。他敬畏何月。他敬畏何月? 何月之美,他曾经称之为湿润。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这种境界里的湿 润吗?还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里的湿润呢? 接下来,他想起了前两日读过的一篇散文:《我想体会无爱的激情》。那篇文 章里,首先描述了一种离别。那个男人爱这个女人,却离开了她,离开的当晚与一 个妓女做爱。男人不与女人做爱,因为他爱她。在爱之下,他无法做到完全的放松, 因为他想在她面前做到完美,而没有暴力的性是难以想象的。后来他认识到,只有 离开她,离开自己的至爱,才能获得放纵的自由。下沉,下沉,沉到极低处,也便 接近了地土的温热。在妓女那里,他达到了肉体的彻底松软,从而实现了灵魂的飞 升。“他因为爱她而离开她。”他得出了结论,并随后用它来分析自己与何月的关 系:“我因为爱何月,所以冲动为那种力量所阻?是这样吗?”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好笑。他嘲笑自己,于是忘记了刘平平的在场,他开始了 另一段关于文化的思考。 文化是一种精神转化为物质的创造。一种文化即是一个个体对存在的主观认识。 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不同的认识。不同的认识基于不同人的天性与后天独一无二的 经历所共同支持的观察视角。因而,一种文化可以傲然独放,却不应该覆盖一切。 文化都有其根源,谁的根源都会是某个个人。诚然,不排除那个人感应了当时时代 氛围,才产生了那样的思想。却最终不过是经过某个人的高擎之后,才获得了广泛 的传播的。说到底,文,是人的思想的外化,如花粉,随风传播之后,为一定的人 群所接受,成为该人群的共识,并继续传播和承传,于是形成为一种文化。文化事 实上成为了我们行为的先在标准,我们应该警惕的是,没有一种文化是绝对权威的, 因为任何一种文化都是个人的一种创造。我们的独立,应该先从文化的独立开始: 拒绝成为某种文化的绝对奴隶。当众人坚持某种文化是绝对权威之后,很容易便会 造成灾难。因为,众多人作为某种文化的绝对奴隶,听从某个文化的创始者的指挥: 一个人的意志这么容易形成全体的意志,思想的一致于是造成了思想的片面。片面 的思想指挥众人的行动,造成的后果是大面积的,甚至于不可挽回。由之,他进一 步想到了人的文化奴隶性和文化一律性。文化的特性之一,在于其传播性。通过传 播,达到人人一律,而一律性也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在传播文化的同时,如何防止其完全一律而保持个人思想的独立和自由,似乎 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实际情况却往往是,人们面对强大的文化,不仅没有独立 的自觉,反而丧失了独立的意识。以至于行为做事都以他人为标准,他人又以他人 为标准,互相作为标准只是不能没有标准。因而文化的奴隶出现了。因而文化的灾 难发生了。 原来,自己竟也是文化奴隶的一种啊!而他用那篇散文作者的观点分析自己与 何月的关系,竟然是不由自主的!最后,他想:文化占领人的方式,往往是猝不及 防的。 刘平平的讽刺使他不再言语。他的温和的性格不容他对刘平平做任何反驳。只 能把话闷在心里,而变成了狂妄的胡思乱想。他经常感到通俗化的压力,在自己被 迫与人同一的同时,似乎,他内心的胡思乱想便往往会是严肃的。 思想在心中,所以在刘平平看来,张麦田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日,沉默的原因, 或许因为他的不满意自己的劝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