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张麦田出院的那天,是一个下午。刘平平,段林山,左荣,康康众人前来接他。 众人忙着整理他的衣物。刘平平笑着说:“伤口完全好了?” “完全好了。” “不会留下伤疤?”刘平平笑着大声说,“我看以后哪个女孩还乐意跟你,一 个大伤疤,多吓人的!” 左荣说:“刘主任,你就别笑人家了,麦田不是为了你才受伤的吗?”说着, 转对张麦田说,“左总说了,石力呢,本来应该报警抓他的,可是原因——你很聪 明,不说也明白,不过左总还说,出院以后,销售部经理的工作由你来兼做。” 他笑了笑,没说话。 段林山说:“何月走了你知道吗?”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段林山便说:“何月没来看过你吗?好歹同 事一场,走,也不跟大家打声招呼。” 康康看见他脸色不对,便插话道:“段林山,你以为你是谁,人家走跟你有什 么关系,快别多嘴了,快走吧,7 点钟我还要上班呢。” 他们先出去了。病房里剩下刘平平和他两个人。 他手里只提了一个网兜,装着一个水杯,以及牙刷,毛巾,香皂之类。跟着他 们,也往外走。 刘平平在后面说:“麦田……” 他站住了。说:“走吧?落什么东西了吗?” “对不起,是我害你这样的。” “说什么呢啊你,又没有伤筋动骨的,本来连住院也不需要,只是我想借住院 的机会多睡几个懒觉罢了。一天一天过去,什么事情也没做,却总感觉困,想睡觉 ——我该感谢你才对啊。” “麦田……” 刘平平说,声音便哽咽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再不用掩饰了,你心里实 在难过,就说出来,会好些的。” 他笑起来。他想:我难过吗?平平说他难过,似乎点醒了他,他想了想,有点 难过起来,但旋即,又觉得自己的难过十分做作。难过?为什么?为了什么呢?! 他说道:“平平,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了?这些天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我难 以相认,以至于我也不认识了自己,难道平平你也变了吗?走吧,今天又不是星期 日,早点回去,你还得上班呢。” “麦田!”刘平平再次叫住了他。他已经转过身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回身 来,于是他看见了平平微胖的脸上流淌的似乎是一种泪水。而她的眼睛,迷离而闪 烁,他想,平平似乎是真的哭了。 刘平平站在那里。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瞬间的恍惚使他回去了那个晚上: 平平倚在床头,白底浅蓝碎花羽绒被,拥到她的胸脯却适度而止,鼓涌的乳房使她 的身体隔着棉质睡衣仍然透散出爱欲的温馨。而此刻,他并且注意到了她细白滑嫩 的手指关节,因为平伸着而呈现出如脸颊因笑而起的酒窝。 他说:“平平,你真美!如果不是你的高贵,我会爱上你的。” 他的话把刘平平托起在空中,在空中瞬间她感到了飞翔的甜美。然而她还是挣 扎着落下来,隐约中她似乎有些怨恨,但是很快,她使自己忘记这个瞬间。 她说:“麦田你别打岔。月月走了,你真就没有感觉?她是带着对你的怨恨走 的,她知道了那天你去李雪梅那儿的事,临走,她要我问你一句,你到底爱不爱她, 或者,有没有爱过她?” 平平的高贵阻碍了她表达的通道,到如今,她还是依旧用关心月月的方式表达 她自己。 他想,爱不爱,我爱不爱呢? 他说:“我爱,一直以来,我爱她。” “那你为什么还和李雪梅……” “我也爱她。”他坚定地说。 并且坚定的情绪使他产生了说话的惯性,紧接着,他说:“我爱何月和雪梅, 我也爱你。我还爱着许多的人。我同时也知道,我爱着许多人,就等于一个也没有 爱,我不过是把自己思想的空茫变成了感情的混乱!为此我遭受鄙夷和唾弃,那是 我自作自受!可是我真的很冷,如在冰窖中,四壁坚硬冰凉,我紧张,害怕,忧心 忡忡,我希望很多人爱我,从爱中获得温暖,于是我去爱许多人,可是,我失败了。 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我终于有时间回想了我能记起的那些过去,我想,我如今的 下场,更深的原因或许是我德的缺失:德是一种温厚,是一种简单,是一种自然, 可是我的心思过多,而近于狡诈,我不想这样,可是似乎无法改变,于是我死不了, 而只能忍受自作的疼痛。” 因为惯性而吐露的话,他说完了,很快冷静下来,现在,他想,他刚才所说的, 是否真是他的所想?还是因为刘平平这时在他的面前,特定的情境而使他说出了这 番话?在另一时,另一处,他便又会想到别的,甚至与此时完全的相反?他有多个 自我,而他想找到单纯的自己,他能够吗?!莫非,他将永远冷下去? 刘平平说:“所以,你也想别人跟你一起疼痛吗?可是她们走了,月月走了, 李雪梅也要走了!” 雪梅?她也要走了?! 他手中的网兜失落在地,兜里的玻璃杯就碎了。 医院门口。段林山左荣等人聚在铁栏杆外,等待他出来。街上人来车往,平静 如常。 马路的对面,黑白的世界里,安静地立着一个女孩,却穿了一双红皮鞋子。 张麦田在钻进红色夏利出租车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她。 终于泪如雨下。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