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季节 作者:刘虎 (上) 只是鸟儿为什么必要涅槃才能成为凤凰,青春为什么必要愚昧,爱,为什么 必得忧伤? 题记,摘自少年时代的一封来信 1 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30出头的人来说迷恋上网聊天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我却真得在一些偶然的时间里到网上去和那些永远都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放肆 地聊一些在日常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涉及的话题。 当然,我所说的绝对不可能也许只是由于自己的年龄的缘故。或者连年龄也 不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年龄而形成的一种原本并不存在的所谓的“地位” 在作崇罢了。可是尽管如此,我想就是对于那些所谓的“新新人类”来说,在网 络上聊天和在现实中的聊天其感觉也定然是截然不同的。至少说,在那个虚拟的 世界里,总算是免去了让大家面对面时的许多尴尬吧你无须为了表示礼貌而对一 句并不怎么幽默的玩笑牵强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也无须担心不加掩饰得 愤怒使自己掉价。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谁都没有必要忌讳作为一个现代人,谁没 有过惧怕和同类接触的经历呢? 是的,陌生有时候会给人一种美丽的感觉。而虚幻和不可触及,有时候会给 人一种很奇怪的安全感。美丽和安全感同时存在的时候,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把 自己小小地放纵一下,包括那些平日里衣冠严谨不苟言笑的人也会在这里表现出 另外一个自己来。这也是宣泄内心郁闷的一种不错的方式吧。于是,网络就成了 焦虑不安的现代人的一个虚拟心理疗所,大批的人在面对一群完全陌生的符号的 时候,终于可以放下在生活的种种压力下伪装出的庄严而尽情地暴露自己那让自 己都恐惧的另一种心态了。 我不想否认,“性”是我在网上经常涉及的一个话题。而且我还有了好几个 相对固定的“聊伴”,他们中间有好几个都是女性。她们中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 其中年纪最大的30岁,最小的21岁。我们经常探讨一些有关“性”的话题,彼此 谈一些切身的感受。这又有什么呢?“性”并不是件可耻的事情,在进入30岁之 后,“性”这个词已经成为男人们生活中的一项很重要的内容。通过各种途径了 解女性在这方面的感受,在一个男人来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的。我个人以为 这并不是堕落的开始。30岁的男人在谈及“性”的时候,他不仅只是为了追忆自 己那刚刚逝去的青春岁月,而且也是在对自己年轻时候的许多行为的一中反思。 因此不能单纯地认为他们只是为着年龄上的不再年轻,就期盼生理上的强健来怀 念自己的许多梦幻。 那么说这应该是失落的起点。 失落会带来痛苦,痛苦会产生激情。 但是,这却已经是激情的秋季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一种连自己都感 到陌生的冷酷武装起来。遗憾的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痛苦了。 只有一些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的快乐在装点着自己虚弱的门面。那时候,我们却 像是实现了真正的价值,把愚笨麻木和自私解释成成熟。 因此我认为网络是30岁男人解除痛苦的前沿。除去在网络上,还会有哪个30 岁的男人在自己的大脑里给幻想留下稍许的一点空间呢? 是啊,那是怎样的一个空间无数的人一瞬间就从山南海北汇聚到了一个大小 可以忽略不计的点上,每一个人都是虚拟的,大家可以无所顾忌地发表言论抒发 情感甚至拥抱甚至做爱。这就像我们在受了委屈却无处发泄的时候到旷野里找到 一块石头去倾诉苦闷所不同的是在网络上,那石头却开了口说了话还找出最体贴 的语言来安慰我们。那种感觉很奇妙,能够让最顽固的人轻松起来。说到底,就 是在网络上你永远都是一个陌生人,无论是对于别人还是对于你自己。 没有比躲在一个开阔地带和许多人聊天而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你站在那里也不 会有人能够弄清楚你是谁更加开心的事情了。 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是,麦嘉居然就在我寻找最后的一点幻想的时候,会 从一个完全虚拟的世界里重新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那是一个周末。一个用不着担心第二天起来晚了会被上司训斥的夜晚无疑会 让人产生一种空前的轻松感。这样的夜晚仅仅属于自己。 我在上网聊天的时候总会有意识地避开妻子和女儿。这不是心虚,而是因为 30岁后我只有这么一丁点空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当然我也有不想引起麻烦和 误解的初衷,但更多的是想独自品尝这最后的一点梦幻。尽管这梦幻中有很多不 是很纯洁的因素,但在如此纷杂的现代社会里,我还能够有什么更高的企求吗? 夜已经深了,妻子和女儿已经睡熟了。我停止了敲击键盘,把一篇刚刚完成 了一半的文化垃圾般但是却能够为我挣来一张稿费通知单的文章关进了D 盘,然 后就熟练地打开我的连接双击位于桌面上的QQ图标快速地输入密码进入了腾讯的 聊天界面。 “想让我为你暖暖手吗?” 奇怪,这条消息又是第一个出现在我的信息框里。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只要我一上去,这条消息就会第一个弹出来。我没有管 她,直接将信息框关闭,自管在好友名录里挑选了一个在线的就发去了问候。但 是这一次不同了,以往我只要一将她关闭她也就不再纠缠了,这一次她却拿出了 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一刻不停地向我发出请求通过身份验证的要求。而 且总是那一句话。由于她的发出频率很高,严重干扰了我和别人的聊天,而我又 不想单纯地把她关进黑名单,因此我不得不暂时抽出空来把她应付一下。 事实上在她头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也曾打开她的资料看过。可是她却什么也没 有留下。这不得不让我对她请求将我加为好友的诚意表示怀疑。上网的时间一久, 你会经常碰上这种人,他们总是把自己的信息完全地隐藏起来,然后就开始疯狂 地对别人进行搜索,只要能够通过验证,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都会把你 一股脑地加到好友名录里去,然后在一个很随意的时刻向你发来令你恼怒的信息。 但是这一次她一定会留下点什么吧?不然她不会这么迅猛地向我发送信息。我双 击了一下那个企鹅图标。 “徒步邙山”四个字跳进了我的眼帘。 我稍稍困顿了一下,但是,很快,一个早已被忘却的东西在心头一闪,心顿 时收紧了。 在我发愣的那一段时间里,又有一大堆同样的请求摞满了我的显示器。我感 到那些重合得天衣无缝的信息框就像一枚枚精确制导导弹毫无偏差地击中了我。 “你是要爱久?” 当我从呆楞中苏醒过来再次打开一个新到信息框,发现那上面的内容已经变 了,变得和我的预感更加接近了。 我打开她的详细资料,里面清楚地显示着“邙山,西流糊,碧沙岗,绿城广 场,合欢树”等一系列早已远离我而去却永远埋藏在我心中的熟悉的字眼。 “麦嘉,是你吗?” “麦嘉,是你吗?” “麦嘉,是你吗?” ………… 我在一种纯机械的作用下发出了一连串的相同的问候。但是,当我清醒过来 后,才发现自己的信息一条也没能够发出去。机器提醒我,刚才那位QQ用户已经 注销了自己的号码。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刚才还近在眼前的东西就无影无踪了, 仿佛她压根就不曾存在过似的,任凭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或许这正是网络的特性,正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一个最大的诱惑和陷阱了吧?就 算是大海里掉了一根针,它也至少以一个固定的形态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等待 着我们,如果我们真心地去寻找,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 我们面前,给我们一个异样的惊喜。可是网络算是什么呢?那上面每天都在发生 无数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可是在我们每一次沦陷其中之后所收获的不过是一个比 梦还要空洞的虚无罢了。 然而,尽管如此,这一次梦幻般的遭遇却还是像苍茫的黑夜里划过的一道流 星,在我死寂的心底里刻下了一条伤痕,早已经失去激情的我,重新又被那新鲜 的痛苦武装了起来。 一定是她了。我在无意之中给自己起了一个“129 ”的网上昵称,没想到却 成为麦嘉在毫无真实感的网络空间里辨认出我的一个烙印。十多年前的那一段混 沌而真诚的岁月仿佛涨潮时的大海,不给我留有丝毫挣扎的可能就将我彻头彻尾 地淹没了。 是的,邙山,那座象征着郑州并拥有大量和中华民族紧密相关的内容的山, 在我的一生中所起的作用之大,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领会的。那里不仅留下 了我愚昧的青春和忧伤的爱情,更是我从童贞走向世俗的起点。 …………………… 2 麦嘉在追我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就像我在追楚雪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一 样。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那已经是上一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了。 当时,我们也都进入了成年人的行列。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 以为如果我不是先一步爱上了楚雪的话那么我一定早就被麦嘉俘虏了。我对此始 终置之一笑,不做过多的辩解,依然和麦嘉保持着很随意的普通关系,要是有可 能,我们也会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在郑州的街头漫无目的地 散步,但是我们却什么都不会发生。麦嘉也知道我在追楚雪,却并不点破,有时 候还会很平和地向我打听一些有关楚雪的消息,甚至会通过我向楚雪发出一些邀 请,希望我们三个人能够一起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玩,当然了,她的这种邀请从来 就没有实现过。但是她对我的攻势并没有减弱,每隔几天,她就会以各种理由来 找我,比如给我们文学社的油印刊物投上一两首小诗,向我推荐一本她刚刚看过 的新书,说河南省老干部活动中心在举办什么有关文学或者社会学方面的专题讲 座,由XX著名人士或者是大牌教授主讲,动物园里新近从什么地方进了一种珍惜 动物,沈阳X 歌舞团来郑州演出她小哥为她找了两张票邀请我一起去观看。遇到 这种情况我多半时候会很干脆地答应。因为在我看来这样做确实没有什么。我觉 得我有足够的能力应付好这一切,而且在一开始的时候,我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不 伤害麦嘉的感情。不过我这样说却并不排除每当我和麦嘉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一 种轻松而悠闲的感觉,这也是我喜欢和她一起出去的原因之一。只是现在回想起 来,才知道自己当时还是太年轻了,连自己早已经开始在爱着一个人都没有体味 到,反而固执地以为我所钟情的是另外一个女孩。 麦嘉来找我的时候是非常直率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会很直接地站 在我的教室或者宿舍的门前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你这是在玩火!” 哈华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诫我。我却从不在意。 “去爱她吧小子,她才是你真正的爱人。” 哈华在一次喝过酒之后,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麦嘉往我的怀里一搡。 “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地爱你。而且,其实你也早已经爱上了她。” 哈华的嗓音哽咽了,他那抒情的语调里流露出一股只有诗人才有的深情和忧 伤。 “你喝大了,这样会让麦嘉难堪的。” 金安林使劲地扶住哈华的胳膊,她那原本看上去还算丰满的身体被哈华的魁 梧一衬托,就显出了几分孱弱。哈华已经控制不住的身体一摇一摆,为了不让他 摔倒,金安林吃力地支撑着,哈华的身体已经完全依靠着她才能站稳了,金安林 有时不得不被迫随着他而左右摇摆,使她看上有了几分狼狈。 “你们都是一些虚伪的家伙。连爱起来都忸忸怩怩的。只有麦嘉才是好样的。 她不会因为自己爱着一个人而尴尬,这才是真正的爱!” 因为认真和激进,哈华的眼睛都要红了。 我们就不再和他较真,任他去抒发自己的感情好了。无论到了任何时代,真 正的诗人都会具备这个德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作为众人关注焦点的麦嘉 却真得一点都不尴尬,在哈华把她搡到我怀里和后来说出那些很令人不自然的话 来的期间,她始终睁大了一双乌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眸子里的一潭秋水样的 波光毫不掩饰地向我传递着她对我的深情。 我承认,每当到了那个时候,相貌平平的麦嘉的身上就会放射出一股神奇的 秀丽之光,那其中也不乏让人怦然心动的内容。但我很快就控制好了自己。那时 候,我的心里很固执地认为,我不能接受麦嘉并不是因为我先爱上了楚雪的缘故, 而是因为在我看来麦嘉对我来说是很不合适的。我之所以不拒绝和她单独去逛街, 看电影,是因为我对自己在某一方面的自信和不愿对麦嘉造成伤害。我希望通过 一些平常性的接触能够使麦嘉逐渐像我一样地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3 “听说你新认识了一个女孩?” 楚雪像是很随意的样子问我。 那天我约她一块上中原影院去看电影。是日本影片《幸福的黄手绢》。那部 影片当时炒得很热,几乎就买不上票。我是费很大劲儿排了2 个多小时的队又经 过一翻激烈地拥挤和争抢才弄上了两张还算不错的票的。可是当我们进场之后才 尴尬地发现,两个座位之间正好隔着一条走廊。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很不吉 祥的征兆。要知道,那是楚雪第一次和我单独去看电影。这或许是一种宿命?我 说不上,但是我的情绪却毫无疑问地受到了打击。那场电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在 受罪,无论我怎样调整,我的思绪都一片混乱,至于荧幕上的那场令众多观众为 之倾倒的爱情故事我是一点都顾及不上。我偷偷地朝着楚雪望了好几次,她都在 专心地盯着荧幕,看到动情处,她还会抬起手轻轻地拭一拭眼角,完全沉浸在缠 绵悱恻得情节之中了,仿佛和隔着一条过道的我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这更加加剧 了我的失落。说不出得别扭感促使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电影赶快散场。 看完电影后,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是为了能够弥补刚刚在电影院里所造成的 损失,我放弃了走中原路而选择了沿桐柏路向南然后从伊河路上回学校的道路。 那样我们就可以有稍微多一点的时间在一块了。不过经历了那场不快之后,我的 兴致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而楚雪也好象还没有完全从电影的情节中脱出身来 似的,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互都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化地挪动着腿脚。 虽说郑州的四月柳树已经吐绿梧桐花已经开放,街头上偶尔都能见到为了早 日展示自己那婀娜的身材而穿裙子的少女,但是到了晚上,空气中却还是分明地 透露出了几许料峭的寒意。街上的行人就显得稀少而匆匆了。那时候的伊河路不 仅狭窄而且没有路灯,两侧的梧桐树又很茂密,到了晚上就给人一种婆娑和不确 定的感觉,当我们俩人悄然不语地并肩行走在上面时,就被一种浓重的凄寂包围 了。当时楚雪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短风衣,一头浓密的长发舒缓地披在肩上,不时 地随着阵阵清风如丝般飘逸起来,使得那张典雅中透出几分俏丽的脸庞在黑夜里 洋溢着一抹令人垂怜得淡淡得感伤。好几次,我都禁不住想抬起手去轻轻地抚一 抚那让人情思凝结的秀发。但我始终没有伸出手去,深怕一伸手就会破坏掉我们 之间那一度使自己沉醉得纯真的遐想。 要是没有嵩山路口那昏暗的灯光,很难想象我们会不会就一直那样沉默不语 地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我们相互都不熟悉的地方,走到一个孤助无援之地,走 到一个专门为了埋葬青春而设计的美丽的墓地,走进一个永远也不想离开的伤心 之地? 嵩山路口昏暗的路灯对于刚刚从浓墨样的黑暗中走出来的我们还是显得明亮 而刺目,被黑暗所掩盖的一些不稳定因素就暴露了出来。我们不自觉地相互望了 一眼,本能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同时还朝着四周围打量了一下。 街头上很安静,零零星星的人突现着城市的寂寥和冷漠,雪亮的车灯时不时 地把黑暗分解成更加深沉的碎片。那时候,嵩山路东边的绿城广场还没有动工, 树木和草丛杂乱无章地生长着,三三两两的情侣们面对正在临近的分别的时刻, 或者抓紧时间做着最后的亲昵,或者正被约会的疲惫磨损掉了初始时的激情而陷 入了沉默的状态。楚雪也感到了我们之间的不融洽气氛,就很不合时宜地提起了 麦嘉。 “恩?” 我扭过头很奇怪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楚雪也被自 己的失误弄得稍微有了一丁点局促,在黑暗中,我都能够感觉到她脸上的红晕了。 “也没啥,就是信口问一问。” 楚雪为自己寻找着借口。也许她自己也感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失态,飞快 地向我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我没有理会她的躲闪,停下脚步, 侧过身,静静地注视着她。楚雪感觉到了我目光里的疑惑,很不自然地望了望我, 低下头,不再吭声。 我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既没有再往下追问,也没有做任何解释,怅然地抬起 头,眺向远处迷离的树影和灯影。 “我送你回去?” 当沉默快要将我们凝固的时候,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望着从青少年宫方向射 过来的空洞的灯光,硬声声地问。 “恩。” 楚雪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我没有犹豫,抢先迈动了脚步。楚雪显然没有预 料到我会这样激动,她站在原地稍稍地迟疑一会儿,才静静地跟了上来。但是我 们重新又落进了刚刚被打破的沉默。 “快到了,你自己上楼去吧。” 在距离她的宿舍楼还有一百来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楚雪也停住了脚步, 但是却并不吭声,落寞地站在朦胧的树影里,低着头,两只手放在前襟上不停地 绞弄着。一对恋人亲密地相拥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们发出的柔声细语衬托着我 和楚雪之间的疏离。 “过些天我再找你。” 楚雪呆呆地望着那对情侣远去背影,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完,她飞快地向我 瞟了一眼,就朝着远处走了。 我目送着楚雪的背影走进楼道口的灯光走进了楼道,才缓缓地离开。我不想 直接回宿舍,就又独自来到了金水河边。 那时候金水河已经快干涸了,只有从居民区里源源不断地排出来的生活废水 像一条肮脏的泥鳅蠕动着向前流淌,因此尽管说它有着一个很响亮的名字,但是 作为郑州的一景就只能从老郑州的回忆里去挖掘它的倩影了。在我在郑州上学的 那一段时间里,除去个别地段,是看不见有人会刻意地选择金水河的岸边去散步 的。在我毕业前夕,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了一次关于治理金水河的会议,聘请了 众多有关这方面的专家到会。专家们提出了多种设想。其中一个专家的方案很是 诱人,他说如果他所提出的方案能够落到实处,最多两年,就会让金水河恢复青 春。我记得郑州晚报对他的方案做了专题报道,很多市民都以为这回市上真得是 下了决心要还他们一条波光澜滟的金水河了。很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回到郑州, 想去看看那条河寻找一些我曾经留下的踪迹。可是我失望了。除去有了一道新修 的漂亮得河堤外,金水河的内容并没有丝毫的变化,相反,我倒是感觉它比我离 开的时候还要糟糕了。 独自一人的散步总是有一种信马由缰的感觉。我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插着 手,低着头,岸边的树丛里,时不时地会碰上一对对还在缠绵悱恻中依依不舍的 情人。 “喂,怎么一个人在溜达?” 我吓了一跳。一抬头,是哈华。金安林就站在他的身边。看样子,两个人是 刚刚散完步回来。我被他们好奇的目光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匆忙地应付了两声, 说我稍微有点失眠,就出来放放风,想着要是活动一下累一点可能就会好的。 “小心别把脑子溜出毛病了。” 哈华坏笑了一下。金安林在看清是我的时候,就松开了刚才还挎在哈华胳膊 上的手。这时候,她也禁不住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再多说就会越抹越黑,赶忙收住话头,打了个哈哈,就匆匆地和他们 告别了。继续这样走下去肯定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我又装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地 往前走了一段路,就快速地回了宿舍休息了。 4 那年春天,郑州的雨出奇得多,自从和楚雪的那次不欢而散之后的当天晚上, 雨水好象就再也没有停过。即便偶然休息上一半会儿,天也总是阴沉沉的,就像 有谁欠了它什么似的。在下雨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没怎么去上课,一天到晚躺 在被窝里发呆。连续的阴雨天使得空气里充满了水汽,房间里很潮,不光是被褥 发了霉,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长出青黑色的苔藓来了。雨水滴落在位于我窗 前的一棵梧桐树上,日夜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声慢语 地倾诉着什么,偶然还会夹带上一阵低低的嘤泣。硕大的梧桐树叶宛若一个粗犷 的胸膛,用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坚毅和刚强承受着来自雨水的柔情和蜜意。 我半靠在床头上,手里捧着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一连好几天,眼光都 停留在一个固定的页码上。我无心调理自己的情绪,甚至会有意逃避一切有关快 乐的东西,期盼能够永远地这样沉寂下去,最好是让我休克上一百年,然后让生 活重新开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麦嘉站在宿舍的门口喊我。我让她进来,因为住的是上 铺,所以自己就懒得下床,直接伸手接过她递给我的稿子就在床上看了起来。是 一首写梧桐花的诗。 为何要在夜里不停地哭泣 为何要在哭泣中不停地低语 你的樱唇为谁而开启 在一个清冷的早晨 又是谁丢弃了你的柔情 撒满一地淡紫色的泪痕 我默默地放下稿子,阖上眼,不再吭声。 “你该没有生病吧?” 看着无精打采的我,麦嘉关切地问。 “没有,只是不想动弹而已。” “不想出去转一转?” 我扭转头,望了望她。麦嘉一双澄明的眼睛勇敢地迎接着我。我静了静神, 伸个懒腰理了理头发,点了点头。我先到水房洗了把脸,穿好衣服,就和麦嘉来 到了外面。 一连好几天没有出过门,走到街上我都稍微有了一点恍惚。雨基本上算是停 了,只是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雨雾,濡在脸上给人一种潮漉漉的感觉。宽阔的 中原路像是陷入了沉思的状态,寂寥的行人总是一副匆忙的样子,几个等电车的 人被这股来自春天的寒流冻得脸色发青,他们或者捂紧了衣领,或者把手缩进衣 袖,蹴着脖子,在原地来回地走动着,时不时地把目光眺向102 路电车驶来的方 向。 “要不先陪我到邮局去一趟?” 麦嘉说。我不解地望着她。 “星期六晚上一般情况下我是要回家的。打个电话到我爸的单位上,撒上个 慌,就说学校里有活动,今晚上就不回家了,免得他们担心。” 麦嘉刚一说完,就垂下了眼睑。我没有反驳。一个女孩子能够这样对我说话, 其中的含义我是心知肚明的。 郑州素有“绿城”之称,这主要应该归功于那里的梧桐树。中原路在郑州算 是一条主要街道了,光是它的人行道就有五六米宽,就这样,路两侧的梧桐树的 树冠也几乎快要从空中横跨过去相互握手了。当时正是梧桐树的花期。梧桐树的 花谈不上好看,甚至还给人一种很平庸的感觉。她不仅形状上不占优势,色彩上 也只是一种普通的淡紫色,单一和没有特色是她不能成为众人关注之焦点的关键。 但是那种淡紫色的喇叭形的花朵一旦开放起来却有着一股许多花卉没有的强大得 气势,她们总是在一个不为人关注刹那间就一呼百应地开放了,一团团,一簇簇, 毫不掩饰地张开自己的花瓣,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青春。那些密集的花朵几乎要 将那蒲扇样的树叶都遮盖去了。 因为刚刚读了麦嘉的诗的缘故,我突然对梧桐树的花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禁不住对那很少有人会将其写进诗歌的花朵倾注了一丝怜爱。是下雨的缘故吧, 地上也落满了被雨水打落的花朵,有些花明显才是刚刚开放的样子,可是她们就 凋落了。是呀,她们那还未完全成熟的娇弱的身体怎么经得住连绵阴雨的打击呢? 她们悲哀地躺在路上,一任路过的行人的脚步木然地从她们的身上踩过,而她们 似乎连悲伤哭泣的权利都没有。 我扭过头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麦嘉。麦嘉正在注视着我,碰上我的目光,她抿 了抿嘴,低下头,却并不躲闪,任凭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身上划过。 麦嘉确实太普通了。一张很常见的鹅蛋形的脸就首先决定了她相貌上不可能 出众,皮肤上也没有什么优势,不但算不上白皙还略显出一丁点黝黑。她脸上汗 毛不仅浓而且长,细细的,密密的,一股孩子般的特征。唯一引人注目的就她的 一双乌黑的眼睛了。是的,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哪一个女孩子能够有麦嘉那么 乌黑的一双眸子,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黑宝石,隐藏在清澈幽邃的水底,闪射着 几缕让人忘怀的波光。那天麦嘉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 洁白的衣领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条暗灰色的紧身裤,将她那纤细苗条而又饱满的 身材恰倒好处地表现出来。利索的穿装很简洁地勾勒出一个刚刚成熟的少女的风 采,青春的活力弥补了她相貌上的缺憾。她的嘴唇紧闭着,像是在刻意地掩盖自 己的伤心,又勾画出一抹令人心痛的倔强。 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会写出歌颂梧桐花的诗句的原由? 麦嘉任凭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来回地梭巡,只是静静地靠在我的身旁,低垂 着眼睑。我觉得自己的心底里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迅速把头纽向一边,做了 两次深呼吸。 我们到了百花路邮局,我先在外面等着,麦嘉独自进去了一会儿,她出来的 时候,脸上闪动着一丝红光。 “我爸说他都已经要出办公室的门了,再迟上一步,就接不上了。” 麦嘉显得很高兴。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你猜,我爸还说了一句什么话?” “恩!” 我扭过头,迷惑地望着她。麦嘉的脸红了。但是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他说,只要我不是去和一个男孩子约会,那么就是学校里没有活动我不回 家他也是无所谓的。” 我快速地避开她的目光,把头扭向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麦嘉的情绪也受 到了我的影响,她咬了咬嘴唇,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该饿了吧?” 麦嘉找了一个理由打破了沉默。我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没吃下午饭。羊肉烩面我已经吃腻了,咱们今天换上个口味怎 么样?我新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是市委的小食堂,就在对面,咱们可以一起吃 点什么。” 我没有反对。到郑州上学已经一年多了,对象征这里的风味小吃羊肉烩面也 逐渐感到了一丝厌倦。尤其是随着年岁的增高,品位的增高,对烩面馆里的环境 越来越不能适应了。按说郑州也算一个醒目的城市,可是在上一世纪80年代的中 期,那里的确还处在一种尚未开化的阶段,每当我走进街头两侧林立的小饭馆里, 看到那些老式的大方桌,老式的大海碗,总给人一种来到了小县城里的感觉。但 是市委食堂就不太一样了。那里的装潢算不上什么,陈设也很简单,但是良好的 卫生条件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桌子上没有一般饭馆里那种油腻的光泽,地 面上见不到掉下的饭菜和油汤的污渍。屋子里的窗户多而干净,每扇窗户上都挂 着印了淡蓝色小花的窗帘,给人一种清新典雅而又素洁的感觉。我刚一进去,心 里头都变得明亮了。最舒心的是里面没有普通饭馆里的那种拥挤和混乱,在我是 麦嘉第一次走进那里面的时候,只有两个客人分别坐在相距很远的位置上静静地 就餐。我们挑了一个临窗的位置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想来点什么?它这里的风味小吃还是挺全的,味道也都不错。” 麦嘉显然是在给我当向导。我对这里的很多东西是一无所知的,就胡乱地应 付了她一句。麦嘉看出了我的局促,莞尔一笑,说: “今天是第一次,我就先做上一回主,下次可就得你来给我点了。” “没问题。” 我回答的很干脆。麦嘉就又笑了。 “你可得说话算话,别下次找你的时候又找个借口推托。” 我知道上了她的当,就低下头,没有吭声。 麦嘉对这里很熟悉,她连菜单看都没看,就向走过来的服务生报上了名称, 还很在行地加上了几句后缀。等上了桌,我才知道她要的是两份八宝粥和几碟小 菜,不仅形式独特,味道也别具一格,还特地给我追加了两个肉卷,她自己要了 一小块烤饼。可能是一连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那顿饭我吃得很可口,还有 一种艺术般的感受,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吃完了。 “还要点什么吗?” 看我低着头只顾往嘴里刨饭的样子,麦嘉掩住嘴,轻轻地笑了笑。 “哦,好了。已经足够了。” 我一边咽着食物,一边在口袋里寻找可以用来擦嘴的东西。 “给。” 麦嘉递过她的手绢。是一块很精美的手绢。我愣了一下,用手在嘴巴上抹了 一把,冲她摆了摆手。麦嘉噗嗤笑出了声,很坚决地向前走了一步,豪无顾及地 抬起手用那块手绢在我的嘴角上擦了擦。然后,故意歪了歪头把我打量一翻,俏 皮地说: “这还差不多。要是刚才那个样子出去,你可就成了别人关注的焦点了。那 样的话我可就不敢走在你的旁边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出了饭馆,麦嘉又熟练地领着我来到市委小卖部买了两代鱼柳一大代应子和 一小代傻子瓜子,我们就开始逛街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青少年宫看了一部美国电影《爱情故事》和一部香港产的 武打影片。为了吸引观众,影院把武打片放在前面,等我们好容易看完《爱情故 事》走出影院的时候,街头上早已经灯火阑珊,人迹寥落了。不过雨到是停了, 清新的空气中挥散着一丝让人迷醉的清甜的感觉。 “我还想再稍微走上一会儿,你呢?” 站在寂静的街头,麦嘉大胆地注视着我。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一 丝莹亮的光在麦嘉的眼里倏忽一闪,她立即又很奇怪地改了口。 “你要是累了的话就算了吧。” 说完,她深深地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伤感的样子,我的心头 顿时升起了一股暖流,差一点,我就忍不住伸手去抚摩她那一头瀑布样的秀发了。 我在一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状态下匆忙地应对了一句: “不,我也正想多走一会儿。能够在这样的夜晚里多散散心,人会感觉到愉 快的。” 麦嘉没有吱声,也没有抬头,就先自沿着嵩山路向北边走去。那是一个距离 学校越来越远的方向。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只是谈一点乏味的校园生活。不知 不觉间,我们已经穿过建设路走进了郑州国棉厂的家属区。远离了商业网点的家 属区里几乎已经碰不上行人了,家属楼上的绝大多数灯光都消失了,路灯很稀少, 走在里面,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都格外大,像是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胸腔里 驱赶着自己。麦嘉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小,有几次,她试图抓住我的胳膊,但是很 快她就放弃了。我们的谈话也彻底地停止了,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我们的 思维,就像是漂移在黑夜里的一片影子,摸不着边,见不着底,不停地奔波流浪, 却总也留不下任何痕迹。那一夜,只到东方已经发白,我们才无奈地回到学校, 在走进校园后,麦嘉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立即就甩下我自己快速地走了。 5 我们学校的文学社带有一种家传的味道。准确地说,从我们学校诞生的那一 天开始,我们的文学社就诞生了。尽管说她只是一个由一帮对文学狂热的学生自 发组建的民间社团,但是学校对她却非常重视。不仅为她提供了专门的活动场所, 不定期地适当地给一点物资上的帮助,历届的校领导一般都会亲自过问她的一些 具体活动,特别是在文学社的主要负责人的选拔上,学校更是不遗余力地把自己 的想法强加给学生。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大概和文学的社会感召力分不开吧?因 为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出得最著名的人物就是文学上的了。而那些名人名家也 给学校带来了无法估量的荣誉和实惠。 我就是学校里参与文学社管理的最大受益者。按理说,社长和主编都应该是 非哈华莫属。因为哈华早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出版了 个人专集。可以说,我们学校的很多同学在进入大学以前对他的大名就已经如雷 贯耳了。至少我本人就经常在我们甘肃的《少年文史报》上看到他的诗歌,我们 的语文老师还专门拿他的作品给我们上过一堂现代诗歌欣赏课。哈华也因此在其 他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进我们这所学校之前,连高考的考场都没进就被特 别录取了。在我们这一届新生入校的开学典礼上,校长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说里 就专门留出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来介绍哈华和他的文学创作,对他取得的成就给予 了高度评价, “能够招收到这样优秀的学生是我们学校的荣誉,就像能够被我们学校录取 是你们的荣誉一样优秀的师资力量加上你们这样优秀的生源,我们有理由相信, 我们学校一定会取得更多更大的成果,为社会输送更多的优秀人才。抓紧时间好 好学习吧,我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校长的讲话奠定了哈华在刚一入校的时候,就拥有了远比我们其他人优越得 多的地位。哈华的才能也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连许多外校的女孩子在听说他 在我们学校后都拿着自己买下的哈华的诗集找上来请他签名。那是一个文学的鼎 盛时期,那也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一个亮点。那个亮点使哈华成了红极一时的青春 偶像。但是没过几年,随着那个亮点的消失,哈华也随之成为一个全新时代的殉 葬品。 哈华超脱不凡的实力,使高我们一届的被人们称为校花的金安林很快就走进 了哈华的生活。这对很多男生来说是一件既伤心又无可奈何的事情。金安林实在 是太出众了。她那带有一种异域风情的气质和无可挑剔的相貌以及在舞蹈上卓越 的天才使得大多数男生在面对她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因此在她已 经进校一年多以后却还只是停留在众人的想象之中。她只要在公共场所一露面, 四周就会鸦雀无声。她在舞台上一亮相,人群就会沸腾。但是没有人敢于和她进 行实质性地接触,大家都是在通过各种传言了解她的行踪。只到哈华的出现,才 彻底粉碎了金安林那颗骄傲的心,垂下了她那颗高贵的头颅。使金安林折服的不 仅是哈华的才能,还有哈华外露的才能表现出来的优越的气质和他那一米八零的 身高健美的体型。哈华就像一颗恒星横空出世,众多的行星从此黯然失色。他和 金安林的相爱就成了公认的最完美的结合,没有一个人敢于向他发起挑战。 但是没过多久,哈华那种令众多人都难以忍受的诗人性格就使他失去了来自 官方的重视。这个从小在武汉长大的家庭条件优越的才子,对学校里给予他的种 种照顾总是嗤之以鼻,在上课的时候,动不动就会让一些老师难堪。而且他还从 来就不把学校的荣誉看在眼里,每当学校里要举办一些重大的活动,他不仅不热 情地参与,多半还会用一些尖刻的语言进行挖苦。至于他在纪律方面就更加让学 校里头疼了,缺课旷课是家常便饭。当学校找到他谈心的时候,他却振振有辞地 反问说他们那也能够叫讲课?那样的课也值得让我去上吗?那纯粹就是在误人子 弟嘛!那些教授们讲起文学来就像是一个屠夫在支解一头动物。要是文学就是他 们所说的那个样子的话,连机器都可以生产诗歌了,还要我们这些诗人干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写诗的缘故吧,哈华的思想也极其激进,动不动就要找个理由闹上点 事情,引导一下潮流。记得在我们刚刚入校不到半个月,他就因为从学校食堂里 打出的菜里头发现了一只苍蝇而号召一批同学义愤填膺地围住校长办公室硬是要 讨个说法,只到后勤处的那个肥头大耳的处长当着众多学生的面向他道了欠,他 才像个英雄般率领人们给校长放了行。可是在我们后来的饭菜里面照样还是经常 见到苍蝇的尸体。在一般人看来,哈华还有其他很多毛病,要不是因为他的才学 过于出众的话,学校里早就处理他了。 正是哈华的“不争气”,使得我这个原本并不出众的人有幸成为文学社的社 长兼那个油印刊物的主编。说句老实话,我对那一职务并没有有些人想象地那么 看重。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只能算是一个有着文学爱好的青年,而不是通 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对文学很狂热的文学青年,成天到晚地阅读中外名著,一出口 就是但丁鲁迅巴尔扎克,好象不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就绝不善罢甘休似的。之所以 在一些空闲的时候我也会写上点散文诗歌之类的东西寄给一些不入流的报刊发表, 主要是源于一种简单得好奇,加上几分世俗和虚荣。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哈华的“不争气”和自己的这一爱好给我赢得的 文学社里的那一职务,使我有机会认识了和我同级的经济系的麦嘉。 6 大学里的文学爱好者是很多,不管是学文的还是学理的,随便一抓就能够抓 出一大堆来。一开始,麦嘉像其他很多人一样,只是我们刊物的一个普通投稿者。 因为她连我们的会员都不是,所以她总是把高见塞进我们设立的信箱里。客观地 说,麦嘉的诗歌写得并不能算多好,但是我却很喜欢她在诗歌中流露出来的那种 美丽的伤感,就给她编发了几首。后来我们举办一次笔会,邀请了她,我们就相 识了。相识以后,麦嘉就开始直接把作品交给我本人,我们的来往自然就多了一 点。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落款“内详”的信。 岳明:你好!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恐怕你一定会吃惊的吧?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因 为 在我刚刚认识你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总会要向你表白的,尽管到现在 为止我 都还不知道这种表白到底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不想压抑自己,更不想欺骗自 己,因 为自从认识了你,我就会在很多时候不自觉地想起你来,想起你来,我就会 有一种 心痛的感觉。我想让你知道,那种痛里有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甜蜜。我知道, 我一 定是喜欢上你了。 岳明,我不知道在你看到我的这些话以后会不会笑话我,可是我觉得我应该 让 你知道我的这种感觉,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男孩时的感觉…… 岳明,我知道你始终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很普通的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也不 是, 只是你的一个一般的投稿者而已。可是,我却是那么地喜欢和你在一起,尽 管每次 和你在一起时身边都有很多人,可是在我眼里却只看到了你一个人。每一次 分手后, 我都会很珍惜地回味和你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品味你的一颦一笑。你不 知道, 那种短暂的接触对我来说是何其得重要…… 我承认,这封信对我来说很突然。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会和麦嘉之间 发生什么故事。正如她在信中所说,我只不过是把她作为一个普通的投稿者罢了, 连一般的朋友都没有想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因为我确实不想伤害 一个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人。我默默地把信放好,想通过一段时间的冷却来解决这 个问题。 但是就在我收到信的当天晚上,麦嘉就来找我了。那是她第一次站在我们教 室门口大声地喊我的名字。我沉住气,走出教室。奇怪,麦嘉是和另外一个女生 一块来的。这在她到是头一回。 “我新近买了本书,想让你也看看。” 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我没有做声,伸手接了过来。她也不再多说,领着 女伴就走了。我回到教室后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本三毛的散文集《哭泣的骆驼》。 几天后,刚下了晚自习,麦嘉就单独来找我。 “我想和你谈点事儿。” 麦嘉依然那样大胆地注视着我。我想了想,点点头,跟着她来到了校园。那 是5 月份,天气已经热了,夜晚的校园里成了情侣们的天下。说不上为什么,只 要一碰上情侣们,我就会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麦嘉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咱们应该换个地方,在这里简直成了别人的电灯泡了。” 我没有反对。心里想,最好是今天晚上就把有些话说明白,免得日后生事。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街头。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晚上逛街。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一 个合适的突破点,我就一直沉默着。麦嘉似乎也并不急于打破僵局,我们就那样 一声不响地在中原路上走了很久,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来到了中原路和桐柏路 交界处的街心小公园。 “要不,就在这里坐坐?” 麦嘉征求我的意见。我点了点头。 草地上已经坐了好几对情侣,其中一个男孩躺在草地上,他的头枕在女友的 腿上,女友的手在他的头发里穿梭着。大概是因为天黑,大家相互又不认识的缘 故,我也就没有了刚才在校园里的窘迫感。我在一丛灌木旁边坐下,麦嘉则很自 然地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给你的书你看过了?” “看了一点。” “你说,她写的东西和你在西北见到的都一样吗?” 我好奇地扭过头,看了看麦嘉。反问道: “你所想象中的西北是个什么样子呢?” 麦嘉眨了眨眼,歪着头略微想了想。 “说不上,只是觉得新奇。你们那里到处都是戈壁滩和大沙漠吗?” 看着她那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我禁不住笑了。 “其实,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见过严格意义上的沙 漠,我所见过的大多只不过是一些规模很有限的沙丘而已。尤其是我所生活的河 西走廊,那里是全国很著名的商品粮基地,素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当然了,这只 是一个比喻,她和真正的江南肯定还是不能比的。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咱们国 家粮食单产量的最高记录就在我们那里。而以我这两年多来在河南的经历,我觉 得这两个地方在有些反面的差别并不很大,尤其是在农村,就连郑州郊区的有些 农民恐怕也只是和河西走廊平原地区的农民差不多罢了。当然了,西北是有沙漠 的,河西走廊上就有。但是我想那并没有你们所想象得那么可怕。因为至少我就 没有体会过沙漠对我的生活有什么伤害。内地人之所以对西北有一种恐惧感,多 数原因都是一些文学作品惹的祸,什么' 出了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之类的句子, 把有些东西极端化了。不过具体到三毛笔下的撒哈拉大沙漠我就说不上了,因为 那毕竟是世界第一大沙漠。但是我敢说,她笔下的故事传奇色彩过于浓厚,情节 离奇,人物性格典型化特征明显。因此如果单纯把她们作为纪实性散文来读的话, 肯定会有某种程度地上当。” “你不觉得这种当上起来到也不亏吗?” “恩?” 我不解地注视着麦嘉。黑暗中,我感到麦嘉的脸微微红了红。但是她却并不 慌乱。 “我是说,你不认为她笔下的故事总是有着一种独特的浪漫情调吗?” 惊叹于她的机警和灵敏,我又笑了。 “那到是的。不过我更认为这种感觉主要来自人们对陌生东西的一种猎奇心 理。非洲本来就是一块很神秘的土地,那里地域辽阔,交通不便,独特的生活方 式和浓郁的宗教气氛以及许多尚未开化的原始土著部落,和她那悠久的历史古老 的文化,使她在外人眼里变得波谲云诡,不可琢磨。再加上众多外来学者对她进 行的神秘化的渲染,更是给她披上了一层充满诱惑的外衣。所以有很多人为了迎 合大家的嗜好,就用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将那里的一些宗教故事和自己的平凡的经 历相结合,创作出了离奇而浪漫的故事,拿来换取我们这些生活过于单调的人的 关注。” “你是说三毛是在骗人而我们都是些傻瓜?” 麦嘉的神情很严肃。我连忙又解释了两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刚才问到她的真实性,我觉得在这一点上 她是值得怀疑的,作为读者,不能简单地相信。只要用一种平常心态去体会一下 她为我们创造的那种神秘而又浪漫的气氛就行了。” “哦”麦嘉沉吟了一下。“不过我觉得那到也挺好的。三毛能够在那么荒凉 的地方找到浪漫的素材,说明她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至少也是一个严肃认真 的人。” “这一点到是不假。但也不排除她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逃避现实也是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一个人只有在心里有梦的时候才会出 现对一些现象的不满,从而到一个荒凉的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寻求归宿。我认为那 实际上是推动人心向上的一种动力。” 麦嘉显得很激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这在我和她在一起的几年时间里都是 很少见的。我知道是我刚才那句话的尾巴刺伤了她敏感的神经,立即就又表示了 一声附和。麦嘉也感到了我对她的敷衍,就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打破 了沉默。 “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够见一见沙漠就好了。那种感觉一定很特别,最好是 能够在那里长期地生活上一段时间。” 麦嘉像是在自言自语。夜色中,她的表情有一丝凛然,神情专注地望着远处 那一片神秘而浓郁的黑暗。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也就和她一 起沉默着。 又坐了一会儿,距离我们不远的一对情侣拥抱着躺在了草地上,我们都可以 听见他们亲吻的声音了。这使我们感觉到了一丝难堪,我们谁都没有吭声,就同 时站起身,沿着中原路继续向西走去。 “想在沙漠里长期地生活一短时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想法?” 当我们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惊讶地问着麦嘉。麦嘉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突然,她又故做轻松地笑了。 “对了,你猜一下那天晚上给你送书的时候和我一块去的那个女孩后来问了 个啥?” 我略微想了想,就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猜不出来。 “嗨呀,她就是问了一句你是谁。”麦嘉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你再猜一 下我怎么回答她的?” “就说叫岳明呗。” “再猜。” “恩”我想了想,摇了摇头。“猜不出来。” 麦嘉调皮地笑了。她快走了两步赶到我的正前面,转过身向后退着走,我们 俩就形成了面对面的状态。 “我告诉她,你是我准备介绍给她的男朋友。” 麦嘉的声音很大,好像是生怕旁边的人听不见似的。说完,她停下脚步,身 体就正正地堵在了我的面前,仰起头,深情地望着我。 我躲开她的目光,把头扭上一边。 对峙了好一会儿,麦嘉猛地转过身去捂住了脸。许久,我才听到了一阵压抑 的抽泣声。 7 单纯地从我这一方面来说,我和楚雪应该算是青梅竹马的伙伴。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是同学了。那时候,我们共同住在河西走廊中 部距离古城张掖约莫20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楚雪是那种学习出众相貌出众人缘 很好的女孩子,这一优点决定了她始终是老师同学关注的焦点。在我的记忆里, 从小学到高中,楚雪几乎垄断了班级里的三好学生,而且经常被评为学校和县里 的三好学生,就是在上了大学以后,她也在他们那个系里担任了团委组织部长。 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的男生都对她有着一种好感,连嫉妒心很强的一些女生也对 她恨不起来,因为她的行为总是那么得体而谦逊。大家都愿意和她接近,和她一 起学习一起游戏。 早在我们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和楚雪都是班干部的缘故吧,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就特别得多。每当学校里组织各种文体活动的时候,我们俩 就成了搭档。要是到黑河去春游野炊,我们俩自然就是一对铁定的组合。要是我 到农村去摘到青杏子,准会给她留下几颗;而楚雪要是有了一本好书,也会把我 列入第一个外借的对象。不过我在调皮的时候也曾经干过揪她的小辨的恶作剧, 她也为了我在自习课上捣乱跑到老师那里告过我的黑状。因此在我们还很小的时 候,同学们就喜欢拿我们开玩笑。玩笑开过火了时候,我也会佯装着生气,楚雪 也会好几天不和人家说话。但是从心里说,大家把楚雪当作我的小媳妇,我还是 会偷偷地一个人去乐的。 不过准确地说我是在上高中以后才开始爱上她的。具体时间是在我开始遗精 后不久。 小镇上没有高中,我和楚雪就离开小镇来到张掖成了一个住校生。每个星期 只能回一趟家。一开始,我们俩还能够像以前那样毫无杂念地一起赶车,相互交 换品尝从各自家里带来的食品,一起利用休息时间逛书店,一起到食堂里打饭, 一起到邮局去给外地的同学发信,下了晚自习,我们还会聚在校园里交流一些学 习以外的轻松的话题。个别的时候,我们还会约上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上一场电影。 一开始,我们之间都还保持着懵懂的性别概念。 可是后来,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我的目光无意之中从楚雪的身上划过, 其实那只是我们平时早已相互熟悉的一个动作,我却意外地发现她的身上有了一 种令人震撼的变化。曾经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和我们男生不一样的女孩子不知 道在什么时候悄然拥有了一对高高挺起的胸脯,她身体上的其他部位也都像一朵 暴露出花蕊的花朵,散发出极具诱惑力的芬芳。是的,就连她的头发都在发光, 她的一颦一笑都像酒一样令人陶醉。她的美丽已经不再只是赏心悦目了,那里面 突然具备了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杀伤力。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我的思维已经停滞,仿佛在夜色里被突然出现的强烈灯光所俘虏的一只兔子,无 奈地等待着被一种光明杀死。楚雪显然感觉到了我目光,而且更可怕的是她读懂 了我目光里的含义,她的脸兀自一红,猛地甩身跑开了。我就像一个正在行窃时 被当众抓获的小偷,心脏失去节奏地跳动了起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连好几 天,我都不敢和楚雪照面。 此后,一连好几个晚上,楚雪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只要我一闭眼,她的音 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在白天,只要她一出现,我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 锁定在她的身上。在苦苦地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很快就调节好了自己的心态, 暗暗地开始对楚雪发起了攻击。 我毕竟是和楚雪一起长大的伙伴,良好的友谊基础决定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和 正当的方式去接近她。最大的变化是我总会寻找一些自己已经演练得很清楚的习 题去向她讨教,一问就是好半天,并且抓住其中的空挡和她聊一些别的话题。我 和她之间的任何一次接触都变成了我的一种刻意地追求。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和 她在一起,努力地讲一些有趣的事情,只要能够惹得她发出好听的笑声,我的心 里就会充满甜蜜。当我在足球场上狂奔的时候,只要楚雪在场外给我观战,我奔 跑的速度就会加快。当我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只要楚雪也在一旁倾听,我的嗓门 就会提高一个八度。我的这些行为当然引起了很多男生的不满。他们议论我和楚 雪的时候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只是开玩笑了,话里面总是夹杂了太多的含 义。只要看见我和楚雪在一块,他们就会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动静来表示抗议。我 呢,则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继续寻找一些能够让楚雪发出笑声的话题。要想赢 得全班最美丽的女孩子的芳心,不被人嫉妒怎么可能呢?再说了,那帮小子也太 没油水了,光知道说风凉话有什么作用?本事大了自己也可以竞争嘛,说怪话只 能暴露自己的胆怯和不自信罢了。他们也不想想,我和楚雪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 他们的传言除去扩大我和楚雪已经在要好了还会有别的什么作用吗?那样只能使 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而已。楚雪显然也习惯了别人拿我和她开玩笑,从来就不恼 怒,反而会很开心地笑一笑,好像是在接受别人的祝福似的。而她的这种表现很 自然地被我理解成对我的一种鼓励。 当然了,从那以后我和楚雪的接触就没有了昔日的那种洒脱。我是陷入了对 她的依恋之中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都会使我的心跳加速,她的一个笑脸会 使我发上好一阵子的呆。在和她相处的时候,我的目的性和排外性都越来越强。 尽管我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表白些什么,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 把她当作自己的女朋友了。我已经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初恋自己的阿霞。我开始悄 悄地把她写进我的日记,详细地记录我们在一起时所发生的那些琐碎而愉快的事 情。 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河西走廊上的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运输公司完 全属于国有,大家吃着大锅饭,谁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见不到司机为了争 抢客人而打架的事情。那时候运输业还处在卖方市场的阶段。从张掖到我们那个 小镇的车很少,而两地间的客流量又很大。每到星期六星期天,在我们往返学校 的班车上,为了替她抢上一个座位,我都会像打仗一样和别人使劲地争抢。然后, 我就俨然一个男子汉守立在一边,保证她不要被人挤着了。有几次,我都差一点 和别人打起来。 我到楚雪家里找她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候也逐渐多了起来。而且只要她家里人 不在,我就始终不想离开。我们一起讨论刚刚读过的一本书,畅谈人生和理想。 那是一段我终身无法忘怀的美好时光,她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都是瓦蓝蓝的天空 和无忧无虑的欢笑。在一些节假日,我们还会约好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到外面去 玩耍,在无拘无束中尽情地享受少年时光。 一个暑假,我们俩一时兴起,还放下繁重的课本,骑上自行车到已经被沙漠 吞噬掉的黑水国遗址去转了一整天。黑水国遗址位于甘新公路旁边的一小片沙漠 之中,距离我们的小镇约莫二十来公里。自行车离开公路后在沙窝子里根本就骑 不成,我们就一路把车子推了进去。那时候的黑水国还没有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 保护单位,它甚至连县里的文物保护单位都不是,也没有多少名气,本地人都很 少去那里游玩。我们去的时候,整整一天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那片历史的废 墟上我们一会儿爬沙山,一会儿在宽阔的城墙上追逐,一会儿下到城墙里面拿出 一副考古学家的样子希望能够发现一点什么,一会儿又躲到城下的一片胡杨林里 小憩。当我们回到家时,已经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可是,第二天余兴未尽的我 们又毅然地决定再到黑河去玩上一天。夏日的黑河有着令内地人无法想象的秀丽 风光。清澈的河水,碧绿的树丛,成群的野鸭,飞奔的野兔。河滩的两侧,到处 都是农民们的鱼塘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我们一起在河里捞鱼,在河滩上的树 阴下野炊,我在水里游泳向蹲在岸边的她泼水,惊得她一边躲闪一边兴奋地大叫。 我们完全沉浸在了两个人的世界里了。 那时候,楚雪已经感觉到了我对她在感情上发生的变化。她却照样大大方方 地和我在一块,连我们的父母都没有觉得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熟悉我们的人也 都对我们两个在一块感到习以为常。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们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在 一块似的。要是哪一天我们没在一块反而会让他们起了疑心。 是的,我们之间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当我在足球场上狂奔的时候,楚雪会抱着我的衣服站在最醒目的地方大声地 喊着我的名字为我加油,当我踢出一脚漂亮的射门,她会忘乎所以地为我欢呼。 趁我跑动到她的附近时,她会当着众人的面用她的手绢给我擦汗,用她的杯子给 我递水。当我赛场上因为一点小事情和对方的球员发生了争执,她也会像一个野 丫头似的在场外给我帮腔。我踢完球,她会自然而然地把我刚刚换下来的被汗水 和灰尘弄脏的衣服拿回去洗掉凉在她们的宿舍里,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地给我送到 宿舍,还要帮我把零乱的床铺收拾整齐了,然后才肯其他男生挤眉弄眼中毫不在 意地离开。和我在一起时,她永远都是快乐的,只要你听到她的欢快的笑声,你 就一定能够想到,是有我站在她的旁边。 我把自己的零用钱放起来,等到有空的时候就跑到街上去给她买上两代甘草 杏或者几块话梅糖,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塞到她的手里头。看着她接过去的时候露 出的甜蜜的笑容,我的心都要醉了。下课后我会飞快地跑到食堂里去排队给她也 占上一个位置。楚雪也会给我以回报,经常性地帮我洗洗床单,在我没钱的时候 帮我打上一份洋芋丝炒肉。 很难想象,如果那时候没有楚雪,我的高中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们那 时候的住校生条件非常苦,只有女生才能享受上那种在一个小房间里相互分开的 上下铺的待遇,而我们男生往往是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大教室里,大家住的上下铺 一张挨着一张,总共只有一个入口和出口,简直就是一张两层的大通铺。冬天里 学校提供的煤很有限,很多时候房子里都像冰窖一样。到了夏天,屋子里又变成 了蚊虫的天下,但是我们却没有办法搭蚊帐,只好用被子把自己捂的严严的。但 是直到今天每当我回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心中就会涌起一丝隽永的甜蜜,那正是 楚雪的友谊带给我的永远的温馨。 在我们高考后,我毫不犹豫地拿过她填报的志愿表照抄了一遍。也是苍天有 眼,我和她双双被这所位于中州大地上的学校录取了。那一刻,我真得相信冥冥 之中是有什么东西在保佑着我了。否则上帝为什么会把这样招人喜爱的一个女孩 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送到了我身边,而且还要让我来陪伴她度过她的大学时光? 当我和楚雪带着别人羡慕的目光背着行囊踏上了同一辆列车的时候,我觉得我的 心都要飞旋起来了。我们已经成人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我们的命运 从此就操纵在自己的手中了。也就是说,我终于有权利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表示 自己的爱心了。 但是,到了郑州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一相情愿罢了。楚雪 对待我还是中学时的态度。我去找她的时候,尽管她并不拒绝跟我一起出去,但 是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那种兴奋和期盼,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寻找一些有趣的话题她 也很少发出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声了。我们在散步的时候,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表 演,她只是在个别时候礼貌性地附和上两声。一到了关键时刻,她就会用一种让 人恼火的老练把我的满腔柔情化解成丧失标的的飞箭,在空中打个盘旋,落入荒 草丛中。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友情过度到爱情。到 了大三后,她那一如既往的态度引起了我的不满。我和她之间的笑声逐渐减少了, 一股浓烈的忧郁的气氛罩在了我们之间。在一些偶然的时候,楚雪也会做出一些 努力来恢复我们曾经的欢乐,可是我们分明都感觉到了彼此地做作。 8 随着时间的后移,我对大学生活的新鲜感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了。甚至对学习 的兴趣都在逐步地消失了。学校生活枯燥乏味渐渐成了我们的主要感受。旷课已 经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我们开始睡懒觉,很少有人像新生那样每天出早操了。 只要一听到大喇叭里播放出早操的曲子,我们的脑袋就会发木,脆弱的神经就会 受到刺激。我们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一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我们很快就 能变着法地把它花光。约几个同学到中原集贸市场的小酒馆里要上两盘凉菜来上 一瓶伏牛白或者小角楼,一边痛饮一边大谈萨特黑格尔费尔巴哈索尔仁尼琴,最 后,喝醉的我们会把刚刚咽下去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吐出来,一边呕吐一边把一 些流行文人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回到宿舍睡到第二天下午才发现连买饭票的钱都 没有了。我们就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打开小收音机收听张蔷的绝版齐秦的狼,在李 玲玉的温柔和千百惠的缠绵里忘记烦恼忘记忧伤,在崔建的摇滚西北风的呐喊中 麻木疼痛的神经麻木饥饿的感觉。我们开始对抗师长的尊严在黑板上给老师画漫 画,我们开始关注明星大腕的行踪把影视明星的照片贴在床头上睡觉前亲上两口。 今天我们还是一头飘逸的长发,明天我们就变成青光闪烁的灯泡。我们的头上扎 上发带扛着大旗去看足球比赛,在江嘉良被瑞典不知名的小将林德淘汰出局后我 们给他寄上一封信信封里夹上一枚刀片或者一根鞋带。奥运会上中国兵团兵败汉 城我们痛哭流涕砸掉窗户上的玻璃怒吼着要把0 比3 输给苏联队的女排姑娘统统 地嫁了出去。我们的情绪动不动就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激活,聚集一帮人找 到校领导去讨要个说法,有时候干脆就在学校里最醒目的几栋建筑物上张贴自己 义气分发的宣言。而最平常的一种寄托方式就是谈上个对象,在温柔乡里忘记烦 恼忘记忧伤。 个别有生意头脑的人还开始在校园里卖起了羊肉串,或者干脆倒起了电影票。 光是为了这事,就先后有好几个同学被派出所的民警抓获后送回学校收取对个人 和学校的罚款。 混乱的秩序使学校里伤透了脑筋开始加强对我们的防范。先是严格地制定作 息时间,晚上还会对一些宿舍进行抽查。加大对于喝酒闹事者的惩罚力度,严格 控制学生外出,进出校门必须佩带校徽,禁止男女生发生两性关系等等。最大的 一个措施就是在所有的女生宿舍楼前安装了金属栏杆修建了门卫房,一天24小时 都有专人在那里值班。到了晚上,严禁男生以任何借口前往女生宿舍。但是为了 找人方便,又不得不在每一个女生宿舍楼前安装上大喇叭,要是想找人的话,就 通过大喇叭直接呼叫。于是,每到了晚上,各个大喇叭里都会不停地传出一个个 粗壮的男声在呼唤一些温柔的名字。 三点一线的生活无处述说的失落,老师那早已经被现实遗弃的教诲加上繁重 的学习任务和对未来的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把我们快要变成一群时尚的疯子了。 我们开始大量地阅读琼瑶玄小佛岑凯伦的小说,我们把舒婷北岛压在箱子底 下,我们学着别人的样子给自己的诗歌起一个派别,将一长串毫无关联的词句硬 性排列在一起还得再加上一句脏话就寄给杂志社当作诗歌去发表。谈恋爱已经成 为一种时髦,连平时看上去最孽障的小伙子和最不起眼的灰姑娘都开始出双入对 相依相偎,我们在挥霍感情中打捞着自己那颓废的青春,在泛滥的柔情中寻找精 神的寄托。 那一阶段,好像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都出了毛病,我们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对什 么是错了。 尤其在一天早晨,我们宿舍里的一个从来就没有被人注意过的男生被一辆警 车拉上走了。那是一个从贵州考来的学生。因为他的身材过于矮小,我们给他起 了小D 的外号。在我们刚刚入学的那阵子,宿舍里经常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们 检查了宿舍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能够找到根源。后来,一个同学中学终于找到了 原因。他神秘地把我们叫到一块小声地说: “气味是从小D 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可能吧。” 我们异口同声地反驳他。小D 尽管矮小,相貌也不醒目,但他是一个外表看 上去很白净的人,有着南方人的许多优秀的特点。 “不可能?”那个小子给我们卖起了关子。“你们想一想吧,自从入学以来 都三个多月了,可是你们有谁见过小D 到澡堂子里洗过燥呢?他甚至连脸都很少 洗,脚丫子就更甭提了他连一块擦脚布都没有呢!想一想吧,别看小D 个子不高, 还长了一张娃娃脸,可实际上他和咱们一样,早都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而且你 们看他那短小敦实的身材,尤其是那向下坠着的臀部,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性欲强 烈的人。可是他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大多数人都有女朋友,多少可以适当地解决 一些问题。他就没办法了,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他的床板在咯吱咯吱地响,他又 正好睡在我的上面,我都快被他给摇出神经病来了!想一想吧,一个性欲很强的 成年男人,从来就不去洗澡,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荷尔蒙气息,汗臭味,脚臭味, 混合着裤裆里的骚味……” “去你妈的!” 不等他再讲下去,一个人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但是我们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在一天下午,我们几个把惊恐万分的小D 围 起来压住脱光了他的衣服扒下了他的裤子。我们惊讶地发现,在他的臀部和大腿 的内侧,有一大块黑紫色的斑块,就像一块蛇皮。原来这就是小D 不到公用澡堂 去洗澡的原因。 那件事情以后,我们集体向小D 道了一次歉,小D 也表示没有抱怨我们。可 是从那以后,小D 却明显地更加孤独了。他在我们宿舍里几乎成了一个路人,从 来就不和我们任何一个人说话,始终是独来独往。只是每天晚上,我们都能够听 到他在床上不停地辗转反侧,脆弱的床板不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叫声。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干出犯法的事情来呢?打死我们我们都不会相信。因 此,当警察出现在我们宿舍里提出要对小D 的东西进行搜查的时候,我们表示了 强烈的抗议,我们把他们挡在门外,对他们出示的搜查证理都不理,并且警告他 们,如果他们敢对我们来硬的,我们就会发动学潮,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是, 在校方的干预下,我们双方还是达成了协议,他们很快就用事实向我们证实了他 们的正确。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女生们经常反映她们凉晒在外面的内衣内裤总是 莫名其妙地丢失。这在当时的学校里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学校迅速向警方报 了案。警察经过一翻简单调查就在现场将小D 人赃俱获。在对他的东西进行的搜 查中,很容易地就从他的箱子里搜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让人看了脸红心跳的女 性内衣内裤。 只到他被抓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们都还不敢相信那居然真得就是他干 出来的。而他平时是多么腼腆害羞的一个男孩子呀他只要一和女孩子说话就会口 吃就会脸红。 小D 在被带走的半个月后,他离开公安局进驻了精神病医院。又过了半个月, 他趁人不备用眼镜片割断手腕动脉永远地告别了人世。我们大家在帮他整理遗物 时看见他的被子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黄色的斑块,斑块已经渗到棉絮里使棉絮结 了硬块。生理上早已经成熟的我们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并且我们还知道,只 有长期手淫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被褥。 我们一阵剧烈的恶心,很多人当场就吐了出来。 9 5月一过,毕业班的离别气氛就浓了。校园里已经出现了甩卖旧课本的小摊, 还有专门出售各种旧脸盆等生活用品的跳蚤市场。最热闹的是那些情侣们,他们 时而大笑时而号哭,一边抓紧时间享受着最后的浪漫一边悄悄地为爱情准备着后 事。纷杂的景象严重干扰了我们这些下一年度才能脱离苦海的人群。 哈华和金安林的关系在那段时间里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他们几乎已经停止 了约会,哈华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教室里写诗,一写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睡到下 午四点钟。吃上点饭就开始抱起他的那把老吉他没完没了地唱一些伤感的歌曲。 天一黑,他就又回到教室去写他的诗了。但是他却拒绝向任何一家报刊杂志投稿, 他把令别人羡慕不已的大量的约稿信随手往书桌里一压,再也不去理会。他几乎 停止了一切社会交往,连文学社的活动都不再参加。哈华那张英俊的脸膛没过多 久就憔悴了,一双大眼睛只剩下两黑色的窟窿里面射出冷硬的光。他那蓬乱的头 发像一团在雨后疯长起来的野草,把他修饰成了一个只有中世纪的欧洲才能够见 到的诗人兼哲学家的模样。向来喜欢整洁的他,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洗过衣服, 浑身散发出一股腐朽衰败的气息。他和金安林的爱情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为了挽救他们的爱情,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专门给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 会。结果也闹得不欢而散。 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分配还处在大一统的状态,招生是严格按照计划来,分配 也是基本上坚决地按照从哪来到哪去的原则。那个时候最大的好处是每个人,只 要你能够进入大中专院校的门,你就拥有就一个国家干部的指标,你就是一个吃 皇粮的人了。与此同时,你的出路也基本上控制在了别人的手里。如果你不接受 学校的分配,就会丧失参加工作的机会,就会失去一个干部指标,就会被打回原 籍,成为一个待业青年,从那以后也就几乎不再可能取得国家干部的身份了。在 当时的中国,有一份工作和全民所有制的编制以及干部身份就等于进了保险箱, 但也等于戴上了紧箍咒,从此将很难再进行流动。 从新疆考出来的金安林对于她所生活的那片土地似乎有着一种深深得恐惧。 自从她进入我们学校就再也没有回过一趟新疆。她的老家就在河南,她也只是回 去过一次,只停留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又回学校了。看看毕业临近了,金安林加速 了她的活动。由于她在舞蹈上特殊才能,在社会上认识了很多人。为了留在郑州, 她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着,还经常出入在当时来说非常奢侈得营业性歌舞厅。她 的这些行为遭来了哈华强烈的不满。自小在武汉长大的哈华对于城市似乎有着一 种很难让人理解的鄙夷。 “你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在拿舞蹈和艺术当敲门砖了,而且还是在拿一个女人 的资本去做敲门砖。你这是典型得堕落!” 哈华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懑。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了形。 “堕落?堕落有什么不好?我像你那样为什么狗屁艺术献身就不叫堕落了? 为了什么艺术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了那才叫真正的堕落呢!我堕落,我堕落你 为什么还要找我?我和你在一起拥抱接吻就不叫堕落了?!” 金安林毫不示弱,越说越激动,她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就走了。我们要出去把 她追回来,哈华却大声地叫喊着“让她走让她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让 我再看见她!” 金安林头都没回。望着她那毫无回转之意的背影,哈华重重地瘫倒在地上。 又过了几天,我和麦嘉到工人文化宫去看电影。我们坐下后不久,突然发现 金安林和一个中年男人就坐在我们前面两排的位置上。在整个电影放映的过程中, 那个男人的手始终搂在金安林的腰上,金安林的头则温顺地靠在那个男人的肩上。 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电影没看完就退了出来。我不想被金安林发现我看见了 她的秘密。我们来到外面后,麦嘉知道了我的忧心,她很镇静地说: “你们都过于担心了。让我看,只要哈华能够改掉自己那放荡形骸的毛病, 金安林早晚还是他的。因为金安林确实在爱着他。” “爱着他?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是这个毛病?爱着一个人却和另外个人在一 起?” 我对麦嘉的话感到极其地不可思议。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女孩子。” “对,我是不了解女孩子。不过女孩子要都是这样子的话我看我还是不要了 解的好。” “你们为什么总是会把责任推到女孩子的身上而从来就不从你们男孩子的身 上找毛病呢?哈华是个才子但我却认为他同时也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除了他 的诗歌其实谁都不爱。金安林不过是他为他的诗歌寻找激情的一条通道罢了。要 是他真的爱金安林的话,就应该支持她追求自己的生活。可是他不但不帮忙还打 击她挖苦她。你说这公平么?” “可也不能就去干这种事情吧?!” “她干啥了?她一个弱女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会干点别的什么呢?再说了, 我认为她这样做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哈华没有尽到一个男孩子的责任。” 我扭过头看了看麦嘉。麦嘉也不服气地看着我。 沉默了良久,我把目光眺向苍茫的黑夜。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她这样做其实是在对自己不负责任?” “可是你们男孩子又想过没有,到底有几个人在恋爱的时候是处于对自己女 朋友负责任的心态呢?” “你这话可能偏激了些吧?” “具体到哈华和金安林身上就不偏激了。” 我奇怪地扭过头,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我第一次感觉到麦嘉的骨子里原来有 着一种我很不了解的执拗。麦嘉也是第一次和我在某一个问题上发生争执。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我总认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更多地为自己负责任才对。 我们毕竟是生活在一个有着许多传统礼教所束缚的社会里的。” 麦嘉也稍稍地平静了一点,不过她还是坚持向我表达了她的看法。 “但是到底有几个女孩子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女孩子毕竟是脆弱的。 尤其是在感情上,女孩子总会被自己的一些天真浪漫的想法所控制,因而很容易 忽略一些很实际的因素。在感情上,她们不被人欺骗就已经是很幸运了。要是她 们再莫名其妙地主动爱上了别人,而别人却一点都不理会她的话,那就更是不堪 设想了。因为那时候她们就是被别人给卖了她们可能都还不能醒悟。真到了那一 步,你们男孩子除了说上些风凉话,传上一些笑话,谁会真心实意地为她想上一 想呢?说实在话,我对金安林还是很佩服的,至少她不像我这么傻,除了悄悄地 品尝自己的苦闷外什么都不敢做,什么也都不能做……” 麦嘉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她低下头,像一个影子样凄然地贴在我的身 旁。我无言以对,机械地挪动着步子,倾听夜风在耳边空幻地吹过。 10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去找过楚雪了。麦嘉也没有来找过我。她们两个都 像是失踪了一样,我的生活突然变得百无聊奈了。于是,我把大量时间投放到足 球场上,就是在暴雨天,我也会准时出现在球场上。只要有一天我没有去踢球, 没有出上一身大汗,我就会有一种生病的感觉。我的脾气也变得火暴了,在球场 上,动不动就会和别人为了一点小事情争吵起来,有时候还会和人大打出手。 一天晚上,终于无法忍受思恋之苦的我给楚雪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向她详 尽地诉说了近两年来我心中的疑惑和苦闷。我在信的结尾处写道: 楚雪,我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经常 会 怀念咱们的少年时代,怀念咱们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可是,自从咱们上 了大学 以来,那种笑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们正 在走向 成熟的标志。可是,如果成熟就是要求我们放弃美好的幻想和对自由的追求, 还有 纯洁无瑕的欢乐,那么成熟到底算是人生的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没落? 或许是我多虑了吧。但是楚雪,我却真得对咱们的前途充满了担忧你应该 知道,你在我心目中占据着怎样的一个位置。坦率地说,无论在我们之间发 生了什 么样的事情,你永远都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珍贵的一个朋友…… 写完信已经是子夜时分了。顾不上休息,连夜我就来百花路邮局把它投进了 放在外面的邮筒里。在那洁白的信封行将进入信筒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把它抽回 来趁着昏暗的路灯看了看写在信封上的几个字,对着“楚雪”和我落款处写下的 “内详”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然后才轻轻地把她塞了进去。听着信封落在信筒里 时发出的轻飘飘的动静,我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想把信筒打开把信取出来, 再仔细地看一看到底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但是那个邮筒却睁大了一只黑洞洞毫 无表情的眼睛在阒寂的夜色里冷冰冰地地注视着我。我绝望地叹了口气,没有回 学校,一个人孤独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上。 夏日的郑州酷热难当,尽管天色已经很晚了,街头上的人流还是很密集。有 些人干脆拿一张凉席往街头上一铺,几个熟悉的人就开始大声地讨论国家大事传 播小道消息,或者很是较真地围在一起打着扑克。啤酒摊上的年轻人吆五喝六地 划着拳,为了少喝一口酒拉下脸子耍着赖,争吵声此起彼伏蔚为壮观。几乎在每 一个路灯下面都能够见到各式各样的小吃摊点。炒田螺的,炒凉粉的,卖馄饨的, 出售冷饮的,都摆出了一副不把最后一个行人送到床上绝不罢休的架势。一家行 将打烊的饭馆的厨师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头站在当街的门口高高地举起一盆凉水从 头到脚地浇在了身上。最为活跃的还是一对对勾肩搭背的情侣,他们用青春的倩 影装扮着城市的风景。一个青年独自坐在梧桐树的暗影里,怀里抱着一把暗哑的 老吉他,正用极其熟练的指法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塔尔雷加的那首《阿尔汗布拉宫 的回忆》。 城市的夏天没有给孤独留下生存的空间。我徘徊了一阵,只好回到了学校在 辗转反侧中无奈地睡着了。 楚雪很快就回信了。刚一拿到信,看见那熟悉得娟秀的笔迹,我的心里就一 片混乱。单从这封信的重量上,我就可以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我不知道楚雪会 在信中对我说些什么,为了防止信中一些话会令我失态,被人看了笑话,我独自 一人躲到校园的一角,看看左右没有人,谨慎地拆开信封,细细地阅读起来。 岳明:你好! 收到你的来信后我整整迷惘了一天。尽管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完全缕清楚自 己的思路,但我还是匆匆地提起笔来给你回信了。因为我确实也很想和你聊上一 会儿。 算起来我们已经相处了十多年了吧。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第 一次采取通信的方式联系。是我们本来就不需要写信还是因为十多年来我们始终 就在一起而没有必要写信?我想二者兼而有之吧。 我们确实有不写信的理由,因为我们不仅是身体总在一个地方,更重要的是 我们很多时间里总是无话不谈的。不管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总是会采取 谈话的方式迅速取得结果从而使我们恢复到最初的样子。这也许就是十多年来我 们俩人始终都能够摆脱一切障碍成为最知己的朋友的主要原因吧。 但是我们也确实需要用写信的方式来联系一下了。正如你在信中所说,最近 一段时间里因为没有和你在一起我的心中也极其失落。这毕竟是十多年来我们分 开的最长一段时间啊。可是我们俩实际上就在同一个校园里面,相距还不到一公 里。这样下去,我们的友谊就会受到伤害,那也是我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坦 率地说,你给我的友谊是我这一生中最可宝贵最珍贵的一笔财富。失去了她或者 伤害了她,都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所以我非常感谢你的来信,所以我才迫 不及待地就给你回信了。 可是当我真正地提起笔来的时候却又真得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上点什么。这不 仅仅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我们的友谊能否不受到伤害的问 题。 你在信中说,为什么我们在走向独立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命运后反而变得陌 生了疏远了。我对你的前半句话并不完全赞同。因为在我的眼里,我们还没有完 全独立更谈不上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相反,随着年龄地增长随着我们 上了大学,我却感到我们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权力,因为实际上我们变得更加脆弱 了(至少我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突然感觉到了压在自己肩头的担子和 责任。以前我们只不过是在父母羽翼庇护下的一个孩子,我们用不着为生活的负 担去着想。可是现在却不行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了,要为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前途负责了。我们已经没有权力无忧无虑地去享受 那种天真无邪的浪漫了希望我的这种说法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但是我想这就是你 在信中所说的我的一些让你无法理解的变化吧? 岳明,写到这里,我真得很想立刻就见到你,把我的一颗心掏出来让你看一 看。 你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其实也和你想的一样。这么多年来,你的友谊对于我 来说真得是太重要了。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要是没有你对我的友谊,我的生 活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我的少年时光还会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吗?你知道,从 心里头说,我本来并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只是因为和你在一块,我才变得放松 了,豁达了,甚至给外人一种活泼的印象。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面清楚我是一个 怎样的人。你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支持我和你交朋友吗?就是因 为他们也知道我的个性,因为能够通过你让我更加欢快一些。人活着,总是为了 承担责任和压力的,而在别人的眼里一向很懂事的我对这一点尤其体会深刻。有 时候我甚至都想大声地喊上一阵子放松一下来自多方的压力。只有和你在一起的 时候,我才会因为受了你的感染暂时忘掉家庭和学校强加给我的那些虚幻的荣誉 和压力,彻底地拥有了自己。 因此我觉得你在信中对我所做的一些指责是没有根据的。在这里我只想告诉 你一件事情,那就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将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取代不了的。因 为我是那样地喜欢和你在一起。 但我确实又是在有意地回避你,这也是连我自己都很痛苦的一件事。因为我 太看重你了,对你的前途寄予的希望太大了你不仅才华横溢,而且激情勃发,在 我的眼里,你就像是一团热烈的火,而我呢,我还是一棵小树,我真得是担心靠 你太近的时候你的火焰会将我毁灭,让我永远地失去自己…… 岳明,再写下去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再说出一些什么样的话来。因为 我确实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眼泪已经淌了下来…… 就写到这里吧,总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我心中地位,我害怕自己的一 些举动会伤害到你,那将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我把信抓在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决定还是直接去找一趟楚雪。正 如楚雪自己在信中所说,她的宿舍距离我们宿舍将近一公里。不过我的速度很快, 没过多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她的门前。我的脚还没有站稳,就急不可待地抬起手 敲起了她们宿舍的门,开门的正好是她。见到是我,她立刻就笑了。是我非常熟 悉的那种笑。 “我就预感到你要来了。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她又关上了门。等她再次开开门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大红的 连衣裙,站在我的跟前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我微微一楞,心就砰砰地跳了几下。 楚雪灿烂地笑了,她不顾忌一旁有几个女生正在好奇地向我们张望,拉了拉我的 手,便在前面引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街上。 “今天咱们俩人打个挑,由我请客,上西流湖去划船怎么样?” 楚雪的兴致很高,走起路来都一跳一跳的,仿佛一只欢快的小鹿。我也被她 的情绪点燃了,高兴地点点头。我们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大堆食物,就直奔西流 湖而去了。 在郑州,西流湖可以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地方。这不仅因为那里是一个难得 的旅游景点,还因为那里是郑州市民生活用水的主要水源。郑州的生活用水是从 黄河里提灌上来的。水从河滩被提到邙山顶上,借助山势形成的落差,一路上经 过过滤,等流到了西流湖里的时候就变得清澈澄明了。西流湖位于郑州西郊。因 为那里的水一年四季都不会短流,所以四周围的花草树木就格外得茂盛,善于发 掘商业资源的西流湖管理者就在那里修建了一些亭台楼阁,开办了几处商业点, 几家小饭馆,准备了一些小船供游人在湖里荡桨。到了夏天,那里就成了郑州市 民们非常理想的一个游览胜地。 我和楚雪两个人单独去西流湖的那天正好碰上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湛蓝的天 空中飘逸着几缕秀发般的白云,把人的心情撩拨得痒酥酥的。 我和楚雪赶到那里的时候,湖面上已经飘满了形形色色的小船,还有一些游 泳爱好者正在水中舒展身姿自由地游弋。如织的游人就像一簇簇移动的花团,湖 边上的柳树风姿婀娜,远处的土丘之上便是一碧如染的庄稼地。 好风景加上好心情,我们俩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楚雪像是终于走出了一 个什么桎梏,任何一个细微的发现都会使她发出悦耳动听的笑声,引得旁人一个 劲儿地朝我们窥视。楚雪却浑然不觉,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在湖边上,树林里, 田野上游玩,完全是一副谙事理的样子。我的心被她的快乐彻底地感染了,任凭 她怎么使性子,都只是坚决地跟在她的身后对她表示完全的赞同。 那是我和楚雪上大学后最愉快的一次出行。我们俩显然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 实际年龄,忘记了我们是身在何处,忘记了我们之间的那些隔阂,回到了我们的 少年时代。尽管事隔多年以后,对于那次出游时的许多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连我们所到过的一些地方都已经模糊不清。但是那一天她那快乐的神情和银铃样 的笑声在以后的日子里却总是像黑夜里出现的闪电锐利地划破我阒寂的天空,不 时地令我心里产生一阵阵绞痛。我已经说不清楚了,那一天带给我的到底是快乐 大于忧伤呢还是忧伤大于快乐? 那一天,只到西流湖的其他游人都已经离去,我和楚雪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我们回到市区后,先在中原集贸市场吃过晚饭,等我们回到校园里的时候,天都 已经快要黑了。我们刚一走进校园,就感觉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许多辆警车停 在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见到的每一个老师都一脸的严峻。 学校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了。 11 原来是一个女生在一个来月前因为怀孕被学校除了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在怀孕后并没有采取措施,等到后来都出了怀,才被学校里发现。对于这一结 果很多同学都表示不可思议。因为那个时候的大学校园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开化了。 尽管学校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严禁发生两性关系,校规里明白地写着一旦发现就会 被处以开除学籍的处分。但是关于女大学生拿着学生证去做流产的事情也不是没 有发生过,只要不出大事情,没有人反映,学校一般也不会做出太过激的追究。 那个出事的女孩已经20出头了,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为什么就没有想想办法 呢?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情。本来学校是要连同她的男朋友一起处理的,可是 那个女孩任凭学校怎么拷问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情人是谁。学校里通过多种渠道进 行的调查也没有取得任何结果,那个女生的行动很诡秘,连她们同一个宿舍的人 都在无奈之中只好把她一个人送回了老家。女孩家在驻马店农村,当她大着肚子 回到家里时,立刻就在当地引起了震动。她的父母无法承受她给家人带来的耻辱, 将她赶出了家门。一开始,女孩的姐姐收留了她,并且想帮助她做掉肚子里的孩 子。可是,女孩的态度很坚决,就是死,她也要留下情人的血骨。这就给姐姐出 了难题。没过多久,她姐姐的婆家不干了,他们无法忍受儿子那没结婚的小姨子 在自己儿子的家里生孩子的事实,就给她姐姐施加压力,让她迅速把这个辱没门 风的女孩送走。姐姐挺不住,也劝不动她,只好给了她一点钱让她自己去想办法。 两天前,女孩挺着大肚子回到了学校。头一天她没有找到自己的情人,就在 同学的宿舍里住了一晚上。昨天一大早她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同学们也不敢 找她。可是,就在今天早上,有人却在校园中的一座假山后面发现了她。她已经 把自己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全校的女生都愤怒了,她们在得到消息后不久就自动地组织了起来,联名给 学校写了一封信,要求校方务必尽到职责全力查出那个男生并且给其以严厉的惩 罚,给死者一个交代。本来学校已经答应了女生们的请愿,一场风波也刮不了太 大。可是,当那个女生的父母得到消息后似乎忽然忘记了自己曾经将女儿赶出家 门的事实,当天就赶到学校又哭又闹,吵着要学校给他们的女儿一个公道。为了 给校方施加压力,他们居然把女儿那怀有身孕的身体抬到一个三轮车上围着校园 游行,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校方在多方劝阻无效后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将女孩 的父母强行带走了。 12 我和楚雪匆匆分手后刚一回到宿舍,麦嘉就站在门口喊我了。我的心里一凛, 本来想拒绝的,但是发现麦嘉的脸色特别不好,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 可以好好地把有些事情谈一谈,于是出门跟她一起上了街。 “直接上公园好吗?” 麦嘉问。我点了点头。 黄昏时候的碧沙岗公园里显得静悄悄的。在夕阳的照耀下,花草树木都披上 了一层金色的彩晕。摇曳的树影,飞舞的霞光,亭子,假山,碧水,蓝天,我们 就像是散落在这里的两束光的碎片呈游离状态恍惚地飘动着。最后,我们选择了 公园东边一片僻静的树林,一起在树林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今天的事情你知道了?”麦嘉问。 “恩?”我不解地望望她。 “就是那个出了事情的女生的事情。” “哦听说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静静地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麦嘉低下头,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女生就是我们班的,而且还和我一个宿舍。” “是真的?” 我吃了一惊。把身体向她转过去,注视着她。麦嘉点了点头,使劲地出了口 气。 “是真的,她还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而且你还见过她。” 我更加地疑惑了。 “还记得我给你送三毛书的那天晚上吗?当时是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去的。” “就是她?” “恩。” 我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有关那天晚上的图象。但是却什么结果也没有。那 天实在是太仓促了,麦嘉把书递给我后她们就转身走了。走廊里又很黑,我压根 就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孩的相貌。但是想到一个身边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 是感到了一丝困惑和迷惘。可是一时间我们俩又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我和麦 嘉就都沉默着, “你说,我该不该把那个男生说出去呢?” 麦嘉的话像一个惊雷。 “怎么,你知道那个男生是谁?” 麦嘉拼命地点了点头,她紧咬着嘴唇,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我呆呆地望着她,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过了好一会儿,麦嘉才稳定下来。 “你说,爱情是不是本来就具有很大的欺骗性?” “这”我沉吟了一下,迅速地搜刮着肚子里的词汇。“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可是我看他们俩的具体情况就很好。在我看来,我们班里所有谈恋爱的中 间他们是最认真最投入的一对。我还一度对他们俩非常羡慕。” “这个嘛”我努力地调节着自己的思维,寻找着可以使她心情安定下来的话。 “我想最重要的是如何从事物的表象里面去挖掘它的本来面目。有时候,外表是 很不可靠的。包括我们的感觉也很有欺骗性。”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不是也太复杂了吗?” “世界本身就是复杂的。” “可要连爱情也这么复杂的话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可是关系到我们 每一个人一生幸福的大事情。” 麦嘉激动了。她的脸色都涨红了。我警觉地扭过头,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麦嘉又低下头,陷入了沉默。她的神情冷峻而落寞。过了许久,她才用几乎 听不见的声音开了口。 “那个男生另有新欢了。” “啊” 这一下,我真的是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又过了一会儿,麦嘉才一口气向我 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女生重新回到学校后并没有直接去找自己的情人。她害怕那样会影响到他 的前程。她连打问都不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过去,一旦自己直 接去找他,人们立刻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她也快要临产了,走在校园里实 在不和谐。但她也不想在麦嘉她们的宿舍里多待,害怕会影响到她们的形象。白 天她就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整天,晚上才由麦嘉出去替她向情人捎 了个口信,说好一个见面的地方。可是,当麦嘉到那个男生的宿舍去的时候正好 碰上他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出门。麦嘉没有告诉他,曾经为他付出了一切的那个 女孩已经来到学校的消息,她匆忙地和那个男生打了个招呼说她要找另外一个人, 就快速地离开了。后来麦嘉独自在校园里转悠了很久,才心绪烦乱地向宿舍走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回到宿舍后就善意地向自己的女伴撒了个慌,说他的情人 不在,等明天再去找他。女生相信了。为了不引起女生的怀疑,减轻她的压力, 也为了摆脱自己心中的压抑,麦嘉提议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她们从大学路口上 车来到了大石桥影院。电影不是很精彩,但是倒也值得一看。两个女孩看完电影 后并没有急于跟着人流往外挤,她们害怕拥挤的人流会把孩子给伤着。她们就落 在了最后。可是,当她们刚一走出影院的大门,那个女生却像被电击了一般呆呆 地站住不动了。麦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顺着女生的目光望过去,她也吓 了一跳。原来就在影院门口的广场上,那个男生正搂着新情人的腰缓缓地向着远 处走去。他的新情人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副异常亲密的样子。他们俩直 接走到汽车站,刚好有一辆市郊车过来,那个男生搂着新情人的腰一起上了车, 汽车就机械地继续开走了。麦嘉也惊呆了,好一会儿她都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办才 好。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朋友,生怕一不小心会给朋友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想了好半天,才故做轻松地拉了她一把,说还不快走,再晚了学校就回不去了。 可是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已经煞白,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大理石石 雕,见不着丝毫的血色。麦嘉吓坏了,她使劲地掐了掐女孩的手,女孩毫无反应。 麦嘉就去拍她的脸,她还是僵硬地站立在那里。 “喂,你可得要挺住呀!” 麦嘉自己也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大声地喊了起来。她生怕朋友会 出什么意外,她一个人可应付不了。那女生还是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已经失去了 焦点,瞳孔像是扩散了一样,空寂得让人感到恐怖。又过了一会儿,麦嘉看到从 女孩的嘴角流出了一道暗红色的液体。 “天啦,有谁赶快来帮帮我呀?!” 麦嘉一边冲着大街上喊叫,一边抱住那个女生使劲地摇着她,掐着她。没有 人听见麦嘉的喊声。实际上麦嘉并不清楚,当时她尽管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但是 并没有真的喊出声音来。 “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想开点,你要知道这或许还是一件好事情呢,趁早发 现他的毛病,免得以后他再害你,那时候可什么都晚了。可现在你还来得及,你 还这么年轻,你还有的是机会,你不要为那么一个人伤心,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个 人,他怎么有资格让你为他伤心呢?你一定要挺住呀我求求你了!” 说到这里,麦嘉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心中也被她传递给我的一种酸楚攫住 了,禁不住轻轻地抬起手搂住了她的肩头。麦嘉把头靠在我的怀里,哭得更厉害 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女生才回过了神来。她先是很奇怪地扭过头, 努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向麦嘉证实她还活着。然后,她就冲着麦嘉呲了呲 牙,笑了一下。麦嘉感到那笑就像是从死尸的脸上闪过的一道幽光,令人毛骨悚 然。 “我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女生咬着牙,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她感觉到了自己嘴角的鲜血,伸出舌头舔 了舔,她的舌尖也就红了。麦嘉的腿都软了。她却很不在意地咂吧了咂吧嘴,又 朝着麦嘉一笑。麦嘉几乎要被她的笑吓瘫了。 “好了,咱们该回去了。再晚的话你就进不了宿舍了。” 女孩自己先带头走了起来。没走几步,她就差一点跌倒在地上,麦嘉急忙上 前扶住了她。女孩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推开了麦嘉,倔强地独自一步一步地向 前走去。 “她是什么时候出的门我一点都不知道,宿舍里别的女生也都睡得很死,大 家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起床出去的。她连一个纸条都没有给 我们留下,一个人就那样走了……” 麦嘉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静静地靠在我的身上,闭上了眼睛。 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公园里的人流又多了起来。在距离我们不远 的草地上,一对情人轻轻地依偎着,低声地说着什么,女孩不时被情人的话逗得 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 “要不,咱们走上一会儿?” 我害怕麦嘉别睡着了,推了推她。她坐直了身体,整了整头发,站起身。 夜晚的公园里到处都是情侣们的天下,树阴下,草丛中,湖边,亭子里,柔 软的风轻轻地传送着醉人的柔情。 “想当初他们也一定是这样地在相爱。” 望着一对对甜蜜的情侣,麦嘉出神地说。我望了望她。 “你应该尽快从这件事情的阴影里走出了。要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怪你。” “这不是怪不怪谁的问题,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个好朋友被爱情给毁 灭了。而让她为之付出了生命代价的爱情却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把戏罢了!” 麦嘉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我知道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我是说服不了她的,只 好暂时保持沉默,等她慢慢冷静下来再说。 “岳明,你告诉我,你恋爱过吗?” 麦嘉很突兀地转变了话题。我想了想。说: “就算是有过吧。” “是你那个同学楚雪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奇怪地扭过头。麦嘉躲开我的询问,答非所问地说: “其实人有时候并不一定非要别人爱自己。一个人要是能够真心实意地爱过 一个人也就挺幸福了。” 我们都不再吭声。从公园里出来,我们沿嵩山路走到金水河边,沿着河堤边 上的树丛缓缓地散步。麦嘉始终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可是看看夜色已深,我不得 不先开了口。 “太晚了,咱们回去吧。” 麦嘉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我,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凄楚的光。 “还记得我给你写的那封信吗?” 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没有把它给撕掉?” “没有。” 麦嘉笑了。 “只要你能够记得有过一个女孩曾经悄悄地喜欢过你,而她的感情要是并没 有给你带来厌倦的话,我就很高兴了。” 说完,麦嘉猛地抱住我把脸在我的怀里贴了贴,快速地走了。望着她远去的 背影,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中) 13 金安林的工夫没有白费,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留在了郑州。虽说单位不是很好, 但总算是有了一个郑州市的户口,成了名副其实的郑州人了。但是她和哈华的关 系却始终处于一种别别扭扭的状态。在消息确定下来不久,金安林就来找我让我 帮她搬一下东西。 “单位上给我一个人分了间房子。”金安林兴奋地说。“今天我就要住进去!” 因为和哈华的关系,我和这个名噪一时的校花也很熟悉,既见到她为了一件 事情而伤心,也见过她为了一些事情而兴高采烈。但是见到她兴奋到近乎失态的 样子还是头一次。我想不通,一个郑州户口对她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金安林的那间小平房我先后去过好多次,但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起它具体 应该是在什么位置。那里实在是太偏僻了。你要是在郑州想问路,除非是碰上一 个就在那一块生活的人,否则很难有人会按照你给他提供的地址说出你应该怎么 行走。 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她的行李和其它物品一装,沿着嵩山路一直向北走 到了头,又拐了好几个弯,前后用时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 那里根本就不能叫做城市,连最起码的楼房都见不到。巷子里到处都是污水,陈 旧的柏油路面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又绕了好几个圈,走进了一个又脏又乱 的院子。院子里到处都堆满了杂物,人们为了生活上的方便在里面还自行搭建了 好多简易的棚子。麦嘉领着我和三轮车夫来到一间低矮的平方跟前,她自己先抬 手擦了把汗,兴奋地说: “瞧,这就是我的新家了。里面可宽敞了,六个平米只住我一个人!” 我打量了一下那间平房。它用老式的青砖砌就的,墙上白灰已经脱落成斑驳 的样子,房顶上的瓦都已经不全了。房子的门窗都是木质的,上面的油漆经过长 时间的风吹日晒,早已经看不出当初的颜色了。房子的窗户很小,其中的一块玻 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掉了一半,以前的住户也没有收拾,就直接在上面糊了 一张纸。外面的窗台上还垒着几块砖头。我和三轮车夫把东西卸下来,给车夫付 了钱打发他走了。金安林取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霉变的气息直扑我的鼻孔。我 打了个喷嚏。 “不要紧的,主要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了。等我住进去后好好地收拾一 下,再在里面住上一阵子就好了。等你下次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里原来也是 很不错的。” 金安林看出了我的心思,向我解释着。她好象丝毫也感觉不到自己正在遭受 着一场与她的身份不相符的委屈。 等我进了屋子,才发现房间的顶棚早就已经烂掉了,只剩下发黑的木质框架, 框架上爬满了蜘蛛网,其中的一只黑头大蜘蛛正沉静地端坐在自己的八卦帐里, 等待着猎物的降临。它的那张巨大的网上,残留着许多已经被它吃空了的蛾子的 尸体。墙壁上涂满了各种说不清楚的污渍,好多地方连里面的砖头都露了出来。 地面上没有打水泥,而是铺的砖头。砖头也不全了,好多地方露出了泥土。但是 金安林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兴奋地给我讲述着她的 规划把床放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要如何收拾一下,在什么地方摆上一件什么东 西。望着她那一脸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的神情,再看看那间比我们大西北的穷苦山 村的农民住的房子还不如的房间,我想不通,就因为这里是郑州,就可以让金安 林这么漂亮的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为它低头甚至丢下自己的爱情? 那天我和她一直忙活到了很晚,好不容易才把那间房子打扫得可以落脚了。 我把码在外面窗台上的几块砖头都用上了还不够,就又到院子里找了好多被丢弃 的废砖头,把地上的空洞补了补。可砖头还是不够,就又把几个半块的也对付着 安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院子里只有一个水龙头,晚上外面没有灯,我摸着黑打 了几盆水,不小心弄了一脚的泥。等我们把床给她安置好,随便洗了洗脸,两个 人坐在床上都不愿动弹了。 “今天真把你辛苦了。可是你看,暂时这里连一杯水都没有。咱们先出去到 市区去吃个饭,等你下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金安林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我本来想一个人直接就回去,让她不要再跑那么远的路了,可是她也大半天 没有吃东西了,而这里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吃的东西的。于是我们又费了很大劲才 走回市区,找到了一家羊肉烩面馆。 “给你来上点白酒解解乏?” “不用了,随便吃上点饭就行了,等你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咱们再挥霍它一 下,到时候,我得狠狠地宰你一刀。而且事先说明白,这一次,我请客。”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好办了,我告诉你,今天上午我刚一到单位上报到就把 第一个月的工资领上了。” “恩?” “没错,这就是国营单位的好处。” 金安林得意地笑了一下。 “这么巧?不过还是随便吃上点饭吧。以后还有机会。” “可是今天我累了。我一累就想喝上点酒。你不想陪陪我?” 金安林微笑着望着我。 “你也能够喝酒?” “怎么,不相信?” “相信。但是怎么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见过你喝过呢?” “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是随便什么时候和什么人都可以在一块喝酒的么?” “恩”我挤挤眼睛。“那么好吧。不过要是把你喝醉了可别怪我。” “那还用说。要是把你给喝醉了你也不能怪我。只是怎么,你不是很乐意?” “啊,不不。”我连忙摆了摆头。“我当然很乐意。只是有点受宠若惊。” 金安林就笑了。她先点了几盘还算上档次的凉菜,然后又要了一瓶鹿邑大曲。 这可是件奢侈品。我和哈华他们平时总只是喝一块来钱的伏牛白或者小角楼,就 那样都经常会使我们入不敷出。而鹿邑大曲在河南算得上是名酒,当时就要七块 来钱,相当于我们半个来月的助学金,这对于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说可是轻易不敢 享用的。 “一瓶?咱们能喝得了吗?” 我惊讶地叫出了声,想要阻止她。 “不相信我的酒量?” 金安林歪过头来,她的目光里充斥着一股极具诱惑力地挑衅。 “啊,不是,就是怕我受不了。你应该知道,我的酒量是很有限的。” “别怕,有我呢。你说我会把你往醉里灌吗?” 金安林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我也不与她计较,而是应付着她。 “那到是,你怎么会把我往醉里灌呢?可是像这样单独和你在一起,恐怕喝 不了几杯我自己就把自己给灌醉了。” 金安林笑得更得意了。她自信地咬了咬娇艳得嘴唇,露出好看的牙齿,然后, 微微地垂了垂眼睑,就老练地打开瓶盖,给我们俩一人斟了一满杯。 “来,干杯!” “干杯!” 两只酒杯在碰撞后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金安林优雅地一仰脖子,然后把 酒杯对着我照了照。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向她照了照杯子。我们俩同时无声地微笑 了。 因为是碰着喝,一瓶酒没一会儿就所剩无几了。我们俩都微微地有了几分醉 意。 “再来一瓶?” 金安林的眼光有了几分迷离。她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股嫣红。 “啊,不要了。我都已经醉了。” “说自己醉了就说明你还很清醒。” “现在是很清醒,可你要是再要上一瓶,我可就不清醒了。” “不清醒了也就把很多烦恼的事情忘记了。这就是酒的好处。” “那当然。可是最糟糕的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就会出现一些出阁的兴奋。一 兴奋,我可能就会干出什么蠢事来了。” “干蠢事?你也会干蠢事?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 金安林把身体向着我使劲地凑了凑,脸上放射着让人心醉神迷的红光。我赶 紧把头扭向一边,不敢和她对视。而她却拿出了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 “快说,我就想听一听你这个老夫子样的人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我努力地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别逼我。我现在就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我偏不!” 金安林努起了她那好看的嘴唇。我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我抬起手在自 己的脑门上狠狠地掐了几下,才恢复了一点理智。 “天晚了,咱们该走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快速地站起身,走出了饭馆。外面的晚风一吹,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抬 手理了理头发,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金安林才走出来。她不再 像刚才那样理会我,默默地和我肩并着肩,一路朝她的小屋走去。 通往金安林新住处的路上因为没有路灯,到了晚上更加得难走了。黑暗中, 金安林不小心被一块石头崴了脚,她几乎摔倒在地上。这使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的,很有点滑稽相。于是她干脆抓起了我的胳膊,把头贴在我的肩上。 “你可不敢嫌丢人把我撇下,我要是摔上一跤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要是碰上一个多嘴的人,说你这么帅气得个小伙子却找了一个 跛脚的女朋友,你一生气,还不得撇下我不管了呀?” 我不再吭声,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到了她的住处,金安林已经站都站不稳了。我扶着她让她慢慢地躺在床上。 金安林刚刚躺到床上就吐了出来。要不是她反应快,及时地翻过了身吐到了地上, 恐怕今天晚上她就得另外找住的地方了。我不得不有又忙着替她打扫了半天。好 不容易等着她安静了下来,金安林却又抓住我的手大声地说起了疯话。 “岳明,你不要走。我想了解一下,最近一段时间里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 看法?” “你快不要瞎说了,没有的事。” 我试图挣脱她的手。可是没想到她的手劲儿却很大,抓的我的腕子都有点疼 了。 “岳明,我没想到怎么连你这样的人也会说谎话。” “不,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知道,我们几个朋友对你始终都很尊重。包括现 在。” “不,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在你们的眼里,我金安林就是一 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婊子!” 她抓住我的手上又加大了力气,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射出一股凶狠的光。我不 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过了,都是没有的事。你喝醉了,赶快休息吧。” 这一次,我暗暗地加了点力气,挣脱了她的手。 “你别走!”金安林像是要疯了一样翻过身扑在了我的身上。她几乎已经大 声地哭了起来。“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你不知道,此刻我 的心里有多矛盾。我的心里有多孤单啊!” 金安林号啕了起来。我手足无措地拥抱着她那绵软的身体,静静地倾听她的 诉说。 “岳明,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是怎么过来的。在别人的眼睛里我是个高傲 的公主,可是你们不知道在我心里我是怎么评价我自己的。在见到哈华的一瞬间, 我就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在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几乎就没有任何反抗。我 完全是被他的魅力征服了。只要是为了他,我情愿牺牲我的一切。可是这一次不 同了。哈华除去他自己的感受外丝毫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他是在武汉的一所大学 校园里长大的,他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因此他有权力唾弃城市文明,因为 他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很了解其中的一些阴暗的东西。可是我呢,我是在新疆的 大沙漠里长大的,对于城市文明我有着一种五体投地的崇拜。这能怪我吗?谁让 我一出生就只看到了无边无界的戈壁和沙漠?我所生活的那个小镇只到现在连一 栋楼房都没有,所到之处,到处都是灰头灰脑的建筑物,连那里的人都永远是一 副灰暗的色调。岳明,你也是西北来的,别人不理解我,唾弃我,你总该理解我 的苦衷吧?难道我通过努力去追求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有什么错误吗?为什么我 们这些人天生就应该生活在大西北去受苦受难,而别人就应该在这里享福呢?” 金安林的头重重地垂到了我的身上。 “岳明,你们真的是不知道,我的心里头有多苦。你们都觉得哈华是个才子, 不仅仅写诗,还弹的一手好吉他,唱起歌来更是魅力四射。可是你们不知道,和 一个才子在一起聊天是愉快的充实的而且会让你感到自豪。你会发现他的每一句 话都像一个火种,能够点燃你心中原本模糊的一些概念,激起你的很多遐想和神 往,让你从他的诗歌般的语气里对自己产生一种浪漫得幻觉。可是,当你要和他 处朋友,天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体会到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他那 孤傲的性格放荡不羁的行为方式,随时随地都会对你造成伤害。而他自己却总是 浑然不觉。他认为你就是他的听众,就是他的学生,你就应该别无选择地听他在 你面前发表有关理想和信念的演说。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心中,除去他自己,别 人都是白痴,他以为我们能够听到他为我们的演说就已经是对我们的恩赐了,更 别提我们还要和他一同享受理想带来的荣光了。岳明,你想一想,对于我来说, 那该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金安林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凄凉。我默默地把她重新放回到床上,扶着她的头 让她躺下。 “安林,你喝醉了。赶快休息吧。” 这一次,她没有反对,静静地躺在了床上,睁大了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黑 洞洞的天花板。我拉开被子给她盖上,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金安林又喊了我一声。 “岳明。” 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望着她。金安林哀哀地注视着我。 “岳明,你听我说,回去以后,好好地爱麦嘉吧。她是真的在爱着你。而且, 在你今后的生活中,她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你要记住,楚雪也是爱你的, 甚至她对你的爱一点也不比麦嘉浅。但她是不会选择你的。因为楚雪是一个外表 浪漫,骨子里却极其古板而现实的人。你就不要再做梦了吧。在爱情上,学会放 弃是明智的选择。” 金安林闭上了眼睛。我细细地品味着她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马上就 离开。 “时间不早了,你走吧。麻烦你替我把灯关掉。” 金安林向着里面翻了个身,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14 暑假生活是轻松无聊而又寂寞的。八月的一天,我去约楚雪一同到马蹄寺去 玩。楚雪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马蹄寺位于张掖城南的祁连山脚下,我们早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去过很多次了, 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游兴,因为那里确实是一个令人流连忘 返的地方。 即便是在河西走廊上生活了很多年的人,如果他没有去过祁连山,那么对我 的讲述也不会很相信。因为河西走廊毕竟地处大西北,所谓的塞上江南也只能是 一种比喻罢了。但是祁连山就不一样了。那里不仅有四季常青的苍松翠柏,辽阔 肥美的高原优质牧场,成群的牛羊,数不清的各种珍惜野生动物,气势恢弘的现 代冰川,冰川融化后形成的众多河流,更由于它所处的独特的地理位置,游牧民 族的奇特生活方式和虔诚而古老的信仰,使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充满了神秘的宗 教气氛。各种人文遗迹随处可见,其中不乏让人心灵产生震撼的杰作。只是哪里 山大沟深,地形复杂,海拔又高,交通条件恶劣,一般人很难轻易地进去,所以 就很少被外界所了解。 马蹄寺算是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段,在整个甘肃也是个很有点名气的旅游景点, 要想去一趟也是很难的。 那次我和楚雪去的时候,还没有直接到达那里的班车。我们就从张掖坐上开 往民乐的车在马蹄河下车,然后在山口等了很长时间,才拦住了一辆到山里收羊 皮的蹦蹦车,当时车上还拉了一只绵羊。楚雪一见到那只羊,就使劲儿地皱了皱 眉头。但是放眼四周都是空旷的吓人的戈壁,我们还是屈服了。当我费了好大劲 儿把楚雪扶进了车厢时,那只被捆住的绵羊拼命地挣扎着蹦了一下,楚雪吓得脸 都白了,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通往山里的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便道,蹦蹦车跑在上面就像是炒豆子一样, 不停地跳跃着,我和楚雪感到那车好像随时都会被颠飞似的。为了防止把自己蹦 到车外去,我们不得不紧紧地抓住车厢的边子,后来,楚雪也顾不上讲究了,她 干脆直接坐在了车厢里。那只羊也习惯了我们的似的,它的身体不时地就会和楚 雪碰上一下,而楚雪已经顾不上大叫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对我们来说好像跑了 好几年才完,等到达的时候,我们俩都没了力气。 马蹄寺是以石窟而闻名的。它属于北魏文化遗址。一块巨大的由砂岩组成的 悬崖上,虔诚的佛教徒们在原始的生产条件下用常人难想象的毅力开凿出了那些 洞窟,又在里面精雕细刻地塑造出他们心目中的佛,以便那些佛爷们能够经常性 地受到他们的参拜和供奉。在我们上中学的时候,马蹄寺还是只有寺而没有僧侣, 也没有专职看守洞窟的人员,进入洞窟也无须买票,洞窟里面也没有多少象样的 菩萨历史的风霜雪雨早已经把那些塑像们洗礼得面目全非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 移,商业意识在本地开始复苏,通往洞窟的就路被一道门堵住了,门口增设了一 个售票点。再后来连里面的众多洞窟前也设了收费处,洞窟里面重新塑起了现代 版本的菩萨,架起了佛龛,有了香火,有了专门伺奉佛爷的喇嘛。而且在马蹄寺 下面的草场上还搭建了很多模仿藏族裕固族特色的帐篷,一群群穿着少数民族服 装的汉族女孩子们在里面唱着山歌跳着少数民族舞蹈,吸引着从外面的城市里赶 来的游客。再后来,那里还修建了宾馆,修建了饭店,修建了很有品位的商铺。 连那条通向山里的简易公路也经过精心修建,成了一条很上档次的路。 我和楚雪本来就是冲着山里的风景来的,加上又有路上的劳累,对于洞窟里 的那些佛爷们就没了丝毫兴趣。我们在山下面的一个小摊上坐了一会儿,吃了点 东西,喝了点饮料,就直接开始爬山了。 夏天的祁连山是迷人的。葱翠蓊郁的苍松翠柏,怪石嶙峋的深山峡谷,天空 中飞舞盘旋的雄鹰,熠熠生辉的孤傲的雪峰,无垠的草原,辽阔的蓝天,远处依 稀可辨的牧民的帐篷,漫山遍野的牛羊,从洞窟里传来的喇嘛的诵经声,庄严深 沉的宗教音乐,使人仿佛落入了一个奇异的境地,平日里的诸多烦恼顿时没有了 发泄的价值,只剩下一颗纯净的心去享受这大自然带给我们的美好景致了。 我和楚雪的体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攀登后因为心情的愉快不但没有减弱反增 强了好多。祁连山的风光像是一个奇妙的过滤器,没一会儿,就滤尽了心情里的 杂质,只剩下明亮的色彩了。 我们一连翻过了好几个山头,穿越了一大片松林,来到了一个独立的小山头 上,才感到了劳累,便在一片葳蕤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楚雪坐下去后把两只手 放在背后支撑在地上,身体斜斜地向后仰着,大喘着粗气。 “哎呀妈呀,可真是累死我了。” 随后上来的我看见她刘海儿上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贴在光洁的脑门上, 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可爱的光焰,衬托着她雪白红润的皮肤,撩拨得我的心里痒 酥酥的。 “要是每天都能够到这里来爬上一趟山,我肯定能活到两百岁。” 楚雪并没有注意到我对她的不轨的目光。她的样子就像是被解放了一样,就 像她已经彻底摆脱了社会加给她的一切藩篱,她已经完全获得了主宰自己的权力 似的。我也被她感染了,和她开了句玩笑。 “你要是真的活那么长,把你的孙子的孙子都能给烦死。我看你最好是活上 三十岁就行了,那样的话别人就永远会记住一个漂亮女孩。要是有兴趣的话,我 看过一会儿你应该到寺里头烧上一柱香,好好地给菩萨磕上几个头,菩萨一高兴, 下辈子再把你变成一个漂亮女孩,再美美地过上一生。” “你是在咒我早死呀?!” “怎么会呢,我是在为你祈祷呀!” 我叫着委屈。 “祈祷?有你这么为人祈祷的吗?让我死掉还是在为我祈祷,亏你还敢辩解!” “我说你真是想不开。你想吗,你现在这么年轻漂亮,可是女人一过三十就 会开始老的,而你却非要活到什么两百岁。想想看吧,假如你真的在两百岁以后 才死的话,在你一生中就有一百七十年是在衰老中度过的,那对一个女孩来说简 直太残酷了!” “没看出来,你的嘴这么损!” 楚雪佯装着生气不理我了。我涎着脸皮从背包里取出来一大堆食物做出一副 必恭必敬的架势举到头顶上怪腔怪调地说: “娘子息怒,小生这厢向你赔罪了!” “去你的!” 楚雪的脸都红到了耳朵根。但她看着我那滑稽的模样,很快就又噗嗤地笑出 了声。 我们在草地上铺上塑料布,把带来的饮料和零食统统地摆上,尽情地享受起 来。吃了一阵,我们又开始在山林里穿行,后来在一条小河边坐了下来。河里的 水是从远处的雪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清澈透明,光是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产生 许多美好遐想。楚雪蹲下身,挽起袖子伸出手在水里洗了洗手,再捧起一捧水, 在脸上浇了浇。明亮的水珠就在她的脸上滚动着,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五 彩缤纷的光焰,她那俏丽的脸上就宛若滚动着一串串夺目的珍珠。我在一旁看得 都要呆住了。 “干吗这样看着我?” 楚雪说着话,脸就先红了。我仰了仰头,调整着心态,随口开了句玩笑。 “这时候要是换个别人他非得亲你一口不可。” 楚雪咬住嘴唇把头扭向了一边。我静静地注视着她,脆弱的心弦抑制不住地 颤动出激越的旋律。后来,我禁不住走上前去,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楚雪的手 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快速地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急匆匆地挣脱我的手,向着远 处跑开了。 时间在快乐中总是跑得飞快,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太阳就西斜了。当我们走 出茂密的丛林,回到路上时,才发现已经没有出去的车了。我们在附近的人家里 打听了打听,都说是绝对没有车了,而山里面也没有适合我们住的地方。 “到路口不就十多公里么,咱们给它走出去,走到路口或许就有办法了,说 不定能够碰上一趟末班车,至少也能碰上个拖拉机把咱们拉回张掖吧?” 楚雪在关键时刻总是能够做出很果断的决定。此刻,她的信心似乎很足。我 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我们就抓紧时间朝外面走去。 十多公里路本来也不能算是太长,可是对于当时的我和楚雪来说是个很难克 服的距离。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俩还能够一边走一边相互开些玩笑,讲上些笑话, 或者唱上两首歌,自己给自己提精神。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不长时间,我们就没了 兴致。我们已经玩了一整天了,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爬山,体力消耗很大,还 没走多久,两个人就都挺不住了。疲惫的身体在阻碍我们的行动的同时,也淹没 了我们的好心情。 还没走到一半的路程,夕阳在闪射出最后的一抹霞光后就无可奈何地掉到山 的那头去了,天便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我和楚雪再也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脚 步越来越慢,腿越来越重,身体像是睡着了一样,毫无知觉地飘荡着。我们俩人 都陷入了沉默不语的状态,一整天的兴奋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岳明,要不咱们歇上一会儿?” 楚雪停住了脚步。我也停下来,无奈地向着黑茫茫的四周梭巡了一圈,什么 结果都没有。当然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楚雪在路边上找了块石头重重地坐了 下去,用手撑着头,一声不吭。我也静静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你说怎么会是这样?” 楚雪的语调里充满了沮丧和懊恼。 “谁知道。可能是咱们在山里面说了一些触犯佛爷的话遭到了报应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一个男子汉,也不知道赶快想想办法。” 由于焦急,楚雪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许多。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密麻麻的星星,心里暗暗地思索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别看那些星星外表看上去又机灵又活泼,可是无论多少颗星星都比不上一颗太阳。 但是太阳从来就不眨眼睛卖弄风情,它总是用一副不可比拟的执著向世间的万物 无私地奉献着光和热,而星星呢,别看它们总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架势,可是它们 的光又能够对人类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你倒是说话呀!咱们晚上可怎么过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星星, 难道咱们晚上就要和这些星星们一起休息了吗?” 楚雪看来真的是急眼了。她的嗓音都变了。 “找个背风的地方点上一堆火,坐到天亮就好了。” 我平静地说,连她看都没看。 “关键时刻你怎么就这本事?!” 楚雪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用一种少有的激烈的架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并 不理会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只顾继续看我的星星。 “那好吧,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点上一堆火烤去吧,我可是要走了。哪怕就走 到天亮我也是一定要走出去的。” 说完话,她扭头就走了。我连她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继续呆呆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一脸无奈地走了回来,伸出手拉了我一把,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要坐也不能坐在路边上吧?你总得动弹动弹不是?这样会把你给冻坏的身 体毕竟是你自己的吧?” 我从星星上把目光收了回来,扭过头看了看她,站起了身,目光直视着她。 “咱们现在就是走出去,也不可能找一出人家供咱们安歇了。而且那样还会 过多地消耗咱们的体力。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等到天亮了,就可以搭个车出去了。” 看着楚雪信赖地朝我点点头,我这才站起了身。 我们选择了一个山凹,那里比较避风。又四处搜寻了一些柴火,点了一堆篝 火取暖。火光给我们重新又带回了一点生机,至少在我们的脸上增加了一丝红光, 也给我们的身体带来了一点热量。祁连山区的海拔很高,因此那里夏天的夜晚也 是寒气逼人,要是没有火,是很难露天度过一晚上的。火很快就把我们烤得恹恹 欲睡了。楚雪的头不住地打盹,好几次,都差一点栽歪到火苗上,她只得往远里 移动了一下,可是又觉得冷,再移回来,火苗又让她没地方躲。我挪到她身边, 想让她靠在我身上,就稳定一些。楚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把脊背靠在了我的脊 背上。但是很快她又躲开了。我回过身,不解地望着她。楚雪双手捂住脸,把头 埋在膝盖上。我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楚雪的身体猛一颤抖,坐直了身体。我再 次向她伸出手去。楚雪毅然地躲开了。我凑近她,伸出两手用力地搬过了她的肩 膀。楚雪仰起头,凄楚地注视着我。 “岳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楚雪又犹豫地停顿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抑制不住 地开了口。 “你知道吗,董雅丽被人强奸了。” 我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奇怪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又 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就那样懵懵地站着。董雅丽是我们高中时的同学,家庭条件 很优越,人长得非常漂亮,就是学习成绩不理想,一天到晚把时间都用在梳妆打 扮上了。董雅丽高考落榜后没有补习,她父亲通过关系让她直接在一家很不错的 单位招了工。因为一起上高中的时候就很少来往,我上了大学就更是很难再想起 她来。所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她的消息了。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自己的 一个女同学被强奸的事情还是让人震惊的。 “你知道是谁干的?” 楚雪也不等我回答,就又问了一句。我楞楞地摇了摇头。 “就是王雷!” 我的心里一凛,松开了搬住楚雪肩膀的手。王雷,也就是我的另一高中同学。 “我也是前两天才刚刚听人说的。就是今年四月份的事情。董雅丽在事发后 不久就辞掉工作回老家了,王雷被判了七年。前几天刚刚宣判的。” 我站起身,在四周围转了两圈,木然地在漆黑的夜里寻找着什么,一点心情 都没有了。 15 我和楚雪从马蹄寺回来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麦嘉的来信。信写得很简单, 简短的问候后,就交代了一下她的心情。 岳明,郑州最近的雨很大,不过我还是经常性地到外面去走一走,尤其是喜 欢 一个人独自到郊外去走一走。田野里的草都要没过膝盖了,走在上面总有一 种荒芜 的感觉。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野草明明是很茂盛的呀,为什么却会给人这 样的感 受?这或许正如我们的心情,在失去控制的状态下飞驰的时候实际上却是正 在走向 一个反面? 你们那边的雨多么?是不是真的就像很多地方所说的,那里下雨的次数比过 年 还少?那该是一个很能锻炼人的地方吧干旱的土地坚强了人的意志,但它是 否 同时也就坚硬了人的心情? 岳明,和你认识以来,你总是惜字如金,出来就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是 你 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喜欢以书信的方式告诉你我的某种感觉吗?因为从心讲, 我总是 害怕和你在一起。只要一看见你,我的很多想法就会失控,我的脑子也会失 灵。只 有你不在跟前的时候,我才能够完全地沉浸到想你的感觉中去,细细地体味 自己对 你的思恋,向你倾诉我的满腔柔情…… 我拿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杨树上几只麻雀欢快 地啁啾跳跃。瓦蓝蓝的天空像是已经把世界融化了,澄澈明净之中,使原本很清 晰的东西看上去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后来,我怀疑再这样躺下去自己就会在 无声无息中毫无知觉地圆寂过去,我便坐起身,希望找一个人好好地聊一聊。 我像一个没有外形没有重量的幽灵悄然地划过夏日小镇阒寂的街头,无声地 来到了楚雪家的小院里。院门虚掩着,一进去,就可以看见楚雪正靠在窗前的桌 子上入神地看着一本流行小说。对我的到来似乎没有丝毫察觉。只到我已经来到 窗前,轻轻地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她才放下书,隔着窗户朝我嫣然一笑。 “我就预感到你要来。” 她一边为我打开房门,一边笑着说,同时就把身体向一旁侧去,腾开地方让 我先进。 “所以就装模做样地拿了本书靠在窗户前等我?” 我很感兴趣地望着她。楚雪并不回答我那带有挑衅色彩的问话,关上门后去 给我倒水。 “就你一个人?” “恩。” “呆在家里多急人,要不,咱们到外面去走走?” 房间那封闭和排外的格局形成的特有的局限性,使我没坐多一会儿,我们的 话题就受到了限制,为了能够让我们在一块的时光充满更多的色彩,我向她提议。 楚雪羞却地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我们就一起来到了小镇的郊外。 小镇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它的郊外更加美丽。小镇的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早 在五十年代起就驻扎在小镇上的一支军队每年都要有计划地搞一些绿化工程,几 十年来从未间断,小镇的周围就被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包围了。为了防止树林遭 到牛羊的破坏,军队上就在每一片树林的周遭打上围墙,便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 园林似的天地,成为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的一个不错的去处。 我和楚雪肩并肩地走在整齐浓密的树林里,愉快地聊着些那个时代的时尚的 话题。树林里的树一般都不大,以杨树柳树和榆树为主,另外还有少量的沙枣树。 每一排树和树之间都修整出规范的空挡,一进去,就会有一种走在庄园里的感觉。 树林里只有我们俩人,只有几只小鸟站在树梢,新奇地望着我们,偶尔发出一两 声清脆的鸣叫,就又自顾它们之间的嬉闹了。在树林的一些开阔地带,是大片大 片的苜蓿地。夏天的苜蓿盛开着淡紫色的细碎的小花,长着一双大眼睛的蜻蜓嗡 嗡地飞舞着在苜蓿花上盘旋。阳光像照在小树林和苜蓿地里,氤氲了一层迷离的 晕彩。 临近黄昏时分,夕阳在树林里点燃了一团醉人的红霞,楚雪那雪白的皮肤在 晚霞中闪射出令人心动的光。我被正在临近的离别逼迫到了一个死角,仓促地把 话题引到了我所真正关心的地方。 “你对毕业分配是怎么想的呢?” “我?”楚雪望了望我。“没什么想法。听天由命。你呢?” 我被她的态度弄得很不高兴,长长地出了口气,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也没想过。” 然后,我便不再理会她,迈步向回走。楚雪静静地跟上来,我们俩始终保持 一定的距离。我略微靠前一点,她稍稍靠后一点。看看就要走出小树林了,我的 心又一次失去了坦然,一种连我自己都很惊讶的勇气猛不丁地涌上了心头,我一 回身,不顾一切地把楚雪拥抱在了怀里。 “放开!” 我听到了楚雪和我认识以来最为严厉的呵斥。我禁不住看了看她。楚雪的脸 上堆满了愤怒。我的激情全部消失了,松开手,呆呆地望着她。 一个短暂的停顿。楚雪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转过身去。继而猛地扑在我的 怀里抱住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岳明,原谅我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矛盾。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 你对我的感情呀!可是没有办法。在我的眼里,你就像是一团热烈的火,而我还 只是一棵小树苗,并且恐怕是一棵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树苗。你不知道,我在心里 头是多么地爱你,而且从今以后我恐怕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可是我却不能和你 在一起,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和你靠得太近,我就会你的热情给毁灭掉的。原谅 我吧岳明,也希望你能够忘掉我。你要是忘掉了我,我的痛苦也就会减轻一些了!” 楚雪擦了把眼泪,松开我就跑了。我呆呆地在那里站立了很久,就像我身边 的那些树一样,一直站到天色已经黑了,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向家里走去。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整整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我把自己关 在自己的小屋里苦思冥想,可是也没有任何结果。到了下午,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了,又毅然地向着楚雪家中走去。我要去向她表白我这么多年带对她的思恋和渴 望。我相信我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她看,我相信我的真诚会感动她, 我相信她昨天对我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她是真心地在爱着我。而且永 远都只爱我一个人。我不能眼看着幸福从自己的身边溜走,我应该对自己也对楚 雪的感情负责! 当我来到楚雪家的小院子前时,我已经感觉到了里面的安静,我似乎已经看 见楚雪正在像昨天那样静静地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但是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因为她正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我已经看见她在朝着我甜甜地笑了。 可是,我一推开门,就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对。楚雪并没有坐在窗前等我,她 正在屋子里和一个人说话。我走到了门前,她从窗户里看见了我,脸色一下子变 得很难看。但她还是很快就为我打开了门。和小军立刻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 呆呆地楞在了门口。 和小军是我们到了高中以后的同学。他的相貌很一般,学习也不突出,在同 学中的威信也一般化。可是他却不仅给我们当了三年的班长,而且还从高二起给 我们当了两年的学生会主席。高考时他本来没有上线,可是因为他是学生会干部, 就多加了几分,考进了本地的一家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按时间,他应该今天毕业 了。他什么会到楚雪家里来呢?在我的印象里,上学的时候,他和楚雪就几乎没 有接触过呀!但我从楚雪的表情看,他们还是约好了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已 经明显的超过了我和楚雪的关系。我的到来显然是打扰了他们了。 “是岳明呀?快请进。我刚才还和楚雪说过一会儿我要去看你呢!” 和小军对我的到来倒是没有多少尴尬,他很老练地招呼着我。 我表情僵硬地朝他笑了一下,以示礼貌。楚雪也恢复了自然,她为我倒好了 一杯水。可是我还能够喝的下她给我倒的水吗?我还能够在那里待下去吗?我失 态地打了几个哈哈,就像做了贼一样快速地逃离了。 暑假结束后,按照惯例我是要和楚雪一起坐车回郑州的。为了能够单独和她 在一起,我有意避开了其他同学。可是当我去找楚雪的时候,她却已经在几天前 就离开了。 16 172 次列车到达郑州的时候是在早上,天还黑着。我孤零零地提着包从黑黢 黢的地下通道里走进出站口时,却惊讶地发现麦嘉正站在门口等我。一见我,她 就快速地迎上来接过了我手中的包。 过了一个暑假,麦嘉看上去变得更加忧郁了。她穿了一件白衬衣一条灰白格 子相间的喇叭裙,月白色的高跟皮鞋。乌黑的头发整齐地向脑袋后面背过去,用 一块雪青色的手绢扎成了一个很大的马尾巴,脑门就尤其突出地显露了出来,给 人一种凛然的感觉。她那一身素洁的装束在朦胧的晨光里和周围杂乱的环境格格 不入。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我很惊讶。麦嘉直直地望着我。 “瞎猜的。”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不再吭声,默默地和她一起来到了102 路电车站。 尽管天还没亮,乘坐电车的人却很多,当电车远远地驶过来时,等车的人群 就蜂拥着迎了上去。电车却不理会人们的心情,它固执地坚持一直开到挂了车站 牌子的那棵梧桐树下才停止了运行。很多人迎接它时跑过了头,于是不得不又跟 着它往回跑了好大一截路。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挤了上去。电车司机却不着急,只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挤了上来,他才开始关门。人太多了,他一连摁了好几次气门 才把门关上,然后,电车就摇摇晃晃地启动了。拥挤的人群和晃动的电车,使我 和麦嘉紧紧地靠在一起,我能闻到麦嘉身上散发出的一淡淡的清香。我的心里有 了一丝烦乱。麦嘉感到了我的情绪,她伸出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开始的时候, 我还有着一种要向后躲一躲的欲望。可是,不知道是车上太挤没有回旋余地的原 因,还是我正在被麦嘉的温情所俘虏,我终是没有能够那出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 行动来。麦嘉把我抓得更紧了,她的脸已经贴在了我的胸前。而我也本能地伸出 一只手扶住了她。 好在路不远,我们很快就下车了。一下车,我们俩都像没事人一样,一人提 着一件东西走进了校园。麦嘉和我一起直接到了我们宿舍,进了门,她也不管别 人对她投去的好奇的目光,趁我去洗脸的时候,她快速地帮我铺好了床。 “肚子饿了吧?咱们上街去吃上点饭?” 我没有反对,临出门前,宿舍里的几个同学友好地朝我挤着眼睛,我不和他 们辩解,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善意的。 我们又来到市委食堂,麦嘉为我们要了两个凉菜每人一碗八宝粥一块蛋糕。 “早饭还是吃得清淡一些好。” 我很感激地望着她。 “这会花好多钱的。大概会用去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吧?” “不会的。今天我专门问我妈多要了点钱,说岳明要回来了,我得和他一起 玩一阵子。” 麦嘉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愣怔了一下,扭头向别处看了看。过了一会,看 麦嘉还是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为了摆脱尴尬,我没话找话地说: “你今天看上可真美。美得让人感到忧伤。” 麦嘉的脸上就有了一丝红光。她的目光游移了片刻又勇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还能够感觉到人家的忧伤,我的心也就没有白费了。不过只要你觉得好 看,以后我就经常这样为你打扮。” 我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只顾吃饭。 吃过饭,我们又在街上随便转了一会儿,不等我开口,麦嘉便抢先说我坐了 好长时间的车也肯定累了,让我先回去休息。在把我送到宿舍楼下后,麦嘉说: “回去好好地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今天晚上我请你看文艺晚会。这次的 阵容可是很庞大的,有好几个大明星呢。票我已经买好了。记住了,晚上7 点, 我在校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我被她那一脸的温情感染了。毫无反抗力地点了点头。 那段日子里,麦嘉几乎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会来找我。也许是为了摆脱在楚 雪家里和和小军的遭遇带给我的阴影,再加上楚雪开学时对我有意的躲避给我造 成的失落感,那一阵子,每当麦嘉来找我时,我总是会和她一起出去,而且经常 在街头一逛就是大半个晚上。虽然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太多的交谈,但是我不得不 承认,麦嘉确实是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快乐。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群艺馆看完《王子复仇记》后,麦嘉又要我和她一起到 碧沙岗公园里转一会儿。我没有反对,和她一起走进了公园。夜晚的公园是恋人 的天下,当我们走在公园里一片僻静的树林里时,立刻就被一对对亲密无间的情 侣包围了。树林里,草丛中,石凳上,假山中,每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到处都是 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恋人。我感到自己正在向着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滑下去。而麦 嘉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静静地走在我的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出于 周围环境带给我的不安,还我由我首先打破了沉寂。 “原来你不是说你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回家的吗?最近老是和我在一起, 你们家里人不说你?” “我已经告诉我爸妈了,我在陪岳明一起玩儿。”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麦嘉并不在乎我的疑惑,抬起头很执著地望着前边一 对正在拥吻的恋人,很平静地往下说着。 “连我哥都知道我在陪你一起玩儿了。前几天他还和我开玩笑说,甘肃那地 方连洗脸的水都没有,走的时候他可以去送我,帮我们背上几桶水。” 麦嘉的语气很肯定,一双大眼睛明晃晃地望着我,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停下脚步扭过头去。麦嘉也停了下来,把脸转向我。那一夜没有月光,满 天的星辰睁大好奇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黑暗中,麦嘉的脸上闪动着几分执著几 分忧伤。我的心微微地动了一下,有了一种想要搂一搂她的欲望。麦嘉迎着我的 目光向着我靠近了一步,身体几乎就要和我贴在一起了。她的头微微地向上仰起, 紧闭的嘴唇悄然地颤抖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一抖,伸出手揽在了她的腰上。麦 嘉趁势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火热的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浑身刹时流过一 股强大的电流,下意识地搂紧了她。可是,就在我们的嘴唇张开相互合在一起的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楚雪的影子。 “不行,麦嘉,千万别再这样了。请原谅我,咱们不能这样。这样下去,我 不仅会伤害你,而且还会伤害我自己的。” 我用力地挣脱麦嘉,扔下她,头也不回地向着外面跑了。在我跑出去很远以 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了麦嘉伤心欲绝的哭泣声。 17 国庆节那天,同宿舍的其他几个同学都约好要上开封去玩。我们宿舍里的同 学多数来自外省。到郑州已经开四年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去过开封。开封是著名 的宋都,要是不去上一趟,可真是对不起在河南上的这四年学。这已经是我们在 郑州度过的最后一个国庆节了,等转过年,我们就要毕业了,以后再到河南来的 机会就很少了。所以大家都在抓紧时间旅游。本来我说好了也要和他们一起去的, 后来又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去找过楚雪了,心中的那种依恋像毒蛇样啃啮着我。我 决定还是再去找她一次,说不上,那天和小军只是偶然到小镇上去玩。他们俩也 是同学,和小军完全有理由在路过小镇的时候到自己的一个同学家里去看一看。 我不应该那么多心那么小心眼。 “我看你小子纯粹是有病。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追求一个人的。小心把 自己弄背了!” 宿舍里的同学临到向开封出发之前,一个男生用过来人的口气教训着我。 “算啦,现在和你说什么都没用。得了你这种病的人是没有多大挽救价值的。 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还是送给你一件东西你把它再送给楚雪,说不定还真的就 能够把她给感动了呢!” 他说着话,就从枕头下面很随意地取出一个荷包。 “认识不?在就叫荷包,是云南女孩子送给情郎的礼物。当然了,这个东西 我是不能送给你的。不是我小气,而是因为你是个男人。要是一个男人去给一个 女人送荷包,一定会被女人赶出家门的。我送给你的是这个东西。”他从荷包里 取出了一颗红豆。“瞧见没有,这就叫红豆,就是唐诗里写的那个红豆。通常被 用来比喻情人之间的相思。这可是个珍贵礼物,是我的一个女朋友专门从云南给 我寄来的。说出来你都不相信,我和我的这个女朋友还没见过面呢。我们是几年 前的环球游戏中认识的,很快就相爱了。现在我在每一封信的结尾上都要写上' 吻你' 两个字,而她都开始给我寄红豆了。这多过瘾。这才是真正的浪漫的爱情 呢。爱情的目的是追求快乐,要是谁都因为爱情而像你那么痛苦的话,爱情也真 的该进坟墓了。好啦,我们得出发了,这个东西就送给你,拿上它,保准能够让 楚雪为你动心。” 他把红豆给我撂下,向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大美人头飞了个吻,就和别人一起 走了。 我拿起那颗红豆看了看。觉得它就像一颗充满了血的眼睛,黑眼球整个都被 沉浸在血红的眼眶之中了。或许这就是它代表相思的原因?那么相思可真是太苦 了。我撂下红豆,空着手去找楚雪。 我很快就来到了楚雪的宿舍楼下。放假了,女生们也都有各自的安排,宿舍 楼里静悄悄的。我来到楚雪宿舍的门前。门是关着的,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我犹豫了一下,害怕里面没人。最好还是抬手敲了敲门。稍微等了一会儿,里面 说了一声请进。我推开门后,立刻就被眼前的情景弄得目瞪口呆和小军正坐在楚 雪的床上,楚雪就紧紧地坐在他的身边。桌子上放了一大堆零食和吃剩下残渣。 而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楚雪的脸上正洋溢着一股幸福的红光。一看见我,她 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到是和小军很老练地就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是岳明呀,快进来。我刚才还说要先去看看你呢,可是楚雪说你们可能上 开封游玩儿了,我还遗憾了好一会儿呢。没想到你还在学校里。来,快进来坐下, 咱们作为高中时代的同学,能够又在另一个全新的地方见面,这可是天大的缘分, 今天可得好好地聊一聊。”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进去呢还是应该离开。进去吧,明显是在给别 人点电灯泡;离开吧,又显得小气了。这时,楚雪也笑着站起身向我迎了上来, 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刚刚还挂着的那丝尴尬了。 “岳明,你就进来吧。和小军确实说过就要过去看你的,是我前几天听说你 们宿舍里的人有共同上开封玩的计划,害怕你这会儿不在,才没让他去。这一次 和小军可是专门从武汉来找咱们一起玩两天的。” “你从武汉来的?” 我惊讶地看着和小军。和小军肯定地向点点头。 “是呀,前一阵我从师专毕业后并没有直接就参加工作。一个大专学历在将 来的社会上是没有任何竞争力的。我现在在武汉上本科,是学校里推荐的。只上 两年。不过说起来也很惭愧,因为还是要比你们晚一年才能够拿上学士学位。” 我干笑了两声,无可奈何地走进屋,如坐针毡地在里面呆了一小会儿,象征 性地吃了点东西就赶紧逃跑了出来。 校园里真安静啊,学生们大多数都到外面玩儿去了,到处都静悄悄的,每一 棵花草树木好像都看出了我心中的失落,一个个毫无声息地站立在那里,微风吹 来,它们也都尽可能地保持着沉寂,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了动静,会伤害到我那敏 感的自尊心。我的心里堵得一阵阵发慌,真想找个人大声和他吵上一架。可是我 又在隐隐地祈祷,千万不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碰上熟人。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准备回到宿舍里去睡上他一觉,最好是能够让我休克上一百年,把一切事情全部 忘掉,然后再苏醒过来,让一切都从头再来。 我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见麦嘉穿了一件火红的衬衣,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 在那里徘徊。自从那次把她一个人甩在碧沙岗公园里以后,麦嘉这是第一次来找 我。一看见我,她远远地就迎了上来,焦急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知道你没有去开封,我就来找你了,都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怎么,一个 人还出去转悠,不怕把脑子转出毛病来了。” “国庆节你怎么也没回家?” 我避开她的目光。麦嘉并不退缩。 “我和家里人说了,我要陪你一起玩儿。” 我低下了头。 “我想到紫金山去买个东西,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麦嘉期待地望着我。正好陷在落寞中的我想也没想就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18 说实在的,单纯地从市容市貌上讲,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郑州还是很土的。这 土不仅仅表现在她的市政建设上,也表现在人的思想意识和穿装打扮上。用古老 的青砖修建的楼房几乎随处可见,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出现一片简易破旧的平房也 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紫金山和郑州百货大楼那种很陈旧的建筑物就已经是她的一 个亮点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也很落后,满大街上很容易发现被市民随手丢弃的生 活的垃圾。走在街上,很难找到一处港台片中的新颖气息。人们穿的衣服也还是 以郑州本市几家国棉厂出的产品为主。样式陈旧色彩单调是最明显的特点。其他 季节还好一些,要是在冬天,到处都涌动着一条灰色的人流。要让我说起她和一 些小县城的根本区别,就是她那拥挤的人流了。不管是紫金山那样的商业中心, 还劳动市场那样一般的商品集散地,只要是在正常的上班时间里,几乎随时都是 人山人海,很少能够有清净下来的时候。一到节假日,你就会感觉到这里似乎除 了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和麦嘉赶到紫金山百货大楼的时候是上午10点左右,正好是人流最密集的 时候。麦嘉说小心咱俩走散了,就伸出手拉住了我。 麦嘉的兴致很高,她拉着我在大楼里转了好几个圈,后来在一个日用品柜台 上为自己挑选了一个雪青色蝴蝶形的发卡,又买了一把小梳子和一面普通型的小 圆镜。 “就买怎么个东西也犯得着跑一趟紫金山?” 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先别着急,这才是刚开始。我还要买一件大东西呢。除了这里,别出都 没有买的。” 麦嘉拉着我来到一个卖旅行用品的柜台前,很熟练地要了一个简易旅行帐篷。 “这东西可好啦,刚好能够两个人休息。能够折叠成一个背包的样子,出门 的时候往身上一背就走了。” “可是你买它有什么用呢?” “用处可大啦。等我有了男朋友,我就会经常和他一起出去旅行。我们要么 骑上自行车,要么干脆就步行,有了它,我们随便走到哪里就住可以住在哪里了。 要是有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徒步做一次长途旅行,走到西藏去。那该多浪漫啊。”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有着一种诗人的气质。”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浪漫总是人自己创造的。每个人都有浪漫的渴望,只 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实践罢了。这和诗人的气质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麦嘉很认真的样子,连售货员都笑了起来。 从紫金山出来,我们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到处都是人,我们又带了那么个 帐篷,就显得很不方便,也很不和谐。 “要不咱们到动物园去转一会儿吧?反正时间还很早,回学校也没什么事情。” 麦嘉的提议得到我的认可,我们一起乘坐9 路车到了郑州动物园。因为是节 假日,动物园里的游人很多。我们随着人流欣赏着各种野生动物,看猴子的滑稽 表演,逗一逗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又在湖里划了一会儿船,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肚子饿了吗?”麦嘉问我。 “是饿了。” “咱们到那边去吃上点东西吧。” 麦嘉领着我一路绕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动物园西边的一片小树林的背后。那 里有一片隐秘而又茂盛的草地。可能是太多偏僻的缘故吧,连善于寻找僻静的情 侣们都没有发现它,从而保证了这里的一派原始风貌。 “这个地方多好。又干净又清净。诶,咱们可以先把我的帐篷试一试,看看 好不好用。” “这可不太好吧,将来你男朋友会有意见的。” “这怕啥?这会儿你可以先扮演成我男朋友,让我习惯一下,免得将来我的 身边突然有了一个男孩子可能会不太适应的。再说了,没准你将来就是我男朋友 呢。 麦嘉情绪高涨地动手打开了帐篷,我也上前帮着一块弄。不多一会儿,我们 俩就把帐篷搭好了。那是一顶红白相间的帐篷,里面还带一个可以充气的垫子。 往草地上一搭,还真是有一种异族风情的味道。 “很不错吧?有了这么一顶帐篷,将来我要是和男朋友出去旅游的时候,不 就可以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了吗?用不着花很多钱去住旅馆了。” 我们俩一起进到里面,往松软的垫子上一坐,还真是很舒服。 “你可以试着躺一下,看看够不够长。要是万一你将来真的成了我的男朋友, 躺到里面把脚丫子露到了外面可不好看。” 麦嘉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脸上有了一丝惹人怜惜的红晕。我的心突突地跳 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把垂在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往开里拨了拨。麦嘉一动 不动地望着我,任凭我的手在她的头上抚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收回了手。麦 嘉并不理会我,她把脸扭向一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然后,她的肩膀就轻轻地 抽动起来。我挪动身体向着她靠了过去,伸手搬住了她的肩膀。麦嘉没有动,还 是在轻轻地哭泣。我的心里有一股少见的柔情在缓缓地升腾。我把她的头贴在了 胸前,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宛若一条温暖的小虫子在我的心里痒酥酥地 挠着。我把脸贴在了她的头上,贪婪地吸吮着那令人陶醉的芬芳。 麦嘉的身体绵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我静静地拥抱着她,手掌轻轻地在她的 脊背上摩挲着。麦嘉的眼泪扑簌簌地流过脸颊,她的手揽在了我腰上,头使劲地 向我的怀里钻着。我怜惜地俯下身去,亲吻着她那咸涩的泪水。 从动物园出来后,我们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来到了中原集贸市场。我们在 冯记羊肉烩面馆里要了两碗烩面。因为转了一整天,我感到又困又乏,就又要了 二两白酒两盘子凉菜。 “看不出来,你的大男子主义还停强的。” 看着我有滋有味地一边喝酒一边吃着凉菜,麦嘉开玩笑地说。 “喝点酒就叫大男子主义了?” 我一边咂了口酒,一边夹起一颗花生豆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当然啦。在我们家里,我妈几乎每天下了班都得赶紧先给我爸弄两个凉菜 让他先一个人在桌子上喝酒,然后她才能给我们做饭。等做好饭,我爸也就喝完 了酒,我们才开始坐在一起吃饭。因此我总是替我妈叫屈,没想到,现在居然也 轮到我自己头上来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男人都是这个毛病。” “到不是说有什么不好。而是说人生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种毫无变化的重复。” “这让你失望了?” “不,有的单调的重复本来就是一种甜蜜。” 我们的目光热辣辣地交融在了一起。 吃过饭,我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我把麦嘉直接送 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临上楼前,麦嘉又把我拉到一边,踮起脚尖亲了亲我,才匆 匆地上了楼。 19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麦嘉就来敲我的门了。我穿了一条短 裤就去给她开了门。麦嘉看到我的模样,脸先是微微一红,很快她就镇静了下来。 “真是个大懒虫。都快九点了还在睡。赶快穿好衣服,今天我还有个重要安 排呢。” “又是什么安排,昨天都快要把我给累死了。今天咱们就在宿舍里下上一会 棋算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想到在宿舍里下棋。亏你想的出来。快起来,今天我 有一个大计划。” “什么计划?” “等你穿好了衣服再说。” “卖什么关子!” 我嘟囔了一句,坐起身,穿好了衣服。 “说吧,什么好事情弄得你这么兴奋?” “今天我要你陪我一起走着上邙山去玩。” “你说啥?走着上邙山?你该没有发烧吧!可是60多公里路呢,坐汽车也得 一个多小时。走上去,小心把你我都给弄成个瘸子了。” “你才不知道呢。上邙山还有一条便道。就是从西流湖出发,沿着提灌路线, 要不了多久就到了。沿途都是农村,风景可好了。你看,我把帐篷都准备好了。 还有旅行用的梳子镜子和一条毛巾被。” “这可是个很浪漫的计划。” 我高兴地下了床快速地洗完脸就和麦嘉一起出发了。 我和麦嘉背了一包行李和一包食物,带上自己的那架凤凰205 相机,先坐车 来到西流湖,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步行。 没想到,沿途的风光会是那么好。碧绿的农田和清清的水流,扫去了积聚在 心中的郁闷。麦嘉的情绪高涨到了极限,一路上始终保持着亢奋的状态,对见到 的每一个东西都会发出惊叹。我也把楚雪带给我的惆怅丢到爪哇国去了,尽情地 享受着大自然的恩泽,听麦嘉给我讲她上中学时的故事。我们俩居然都忘记了劳 累,中间一口气都没歇,在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邙山脚下。 “你看这多好,不光省了路费,连门票都不用掏了。省下的钱明天够咱们下 馆子了。” 麦嘉快活地说。她的脸上洋溢着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和俏皮。就是在那一刹那, 我突然发现麦嘉原来有着一种很撩人的妩媚。那种妩媚来源于一个女孩子无法遏 止的青春和活力。她就像一个演奏家,随手一活动,我们的旅行就被赋予了奇妙 的色彩。 “这个地方不错,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我们在山里面转悠了一会儿,麦嘉指着一个僻静幽雅的山凹。那果然是个好 去处,周围都是树木,花草茂盛,地形条件复杂。走出林子,就可以望见极目阁, 一进入林子,就和外界隔绝了。麦嘉找了一块平地,利索地把帐篷搭好,又在帐 篷外面的草地上摆上了食物。 “怎么样,看上去还有点情调吧?” 麦嘉得意地望着我。我很舒心地笑了。包装的花花绿绿的零食往这山青水秀 的地方里一摆,真的给人一种很浪漫的情调。不仅有着浓郁的现代气质,还包含 着几许古典韵味。 “这会儿我可是真的感觉到累了。我可得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麦嘉说着,舒展了一下腰枝,躺在了花草丛中。她那纤巧的身材随着她剧烈 的呼吸很有韵律地起伏着。我的心里隐隐地生起一丝绞痛。我咬了咬牙,努力地 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可还是禁不住坐在了她的身旁。我盘住腿,出神地望着远处 正在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的夕阳,随着黑暗的临近,夕阳的色彩在一点点地加深, 最后,它那灿烂的光辉里出现了一道深黑色的阴影。 “岳明,你拉我一把。” 我侧过头,麦嘉的一只手高高地伸向我。 “我得吃点东西了。可是我累得都起不来了。” 麦嘉的手执著地停止在半空中,等待着我去拉她。 我伸出手。麦嘉的身体好沉。我用了点力气,她还是没起来。我伸出另一只 手去搬她的肩头。麦嘉的身体在刚刚起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双手突然紧紧地搂住 了我,我的身体倾斜了下去,倒在了她的身上,我听到了麦嘉急促的呼吸,我感 到了麦嘉胸膛里的那颗狂跳的心正击打我的胸膛,我就要完全沉没在麦嘉那洋溢 着浓烈的青春气息的身体里了。但是,随之而来的明智迅速地阻止了我。我猛地 一用力,讲她拉了起来。 “咱们该吃饭了。” 麦嘉恨恨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她的脸上涌起了一团恼怒的 红晕。 “你再不吃我可就一个人全吃完了。喏,这可是你最爱吃的鱼柳了。” 我拿起一片鱼柳,故意放到她的鼻子底下。麦嘉狠狠地拨开我的手把身体扭 向一边。我又说了很多不疼不痒的俏皮话,但始终没能让她恢复笑容。 “行啦,别拿我当小孩子了。我又没有生你的气。” 麦嘉被我逗烦了。她绕到我的对面坐下来抓起一块蛋糕狠狠地啃了一口。 “诶,小心别把自己的指头啃掉了。” “别假惺惺地了。让别人看了好像你还真的是在关心我似的。” “假惺惺?当然了。最好是你能够把指头咬掉,我也可以上演英雄救美人的 故事了。” “算了吧,你把人家的心都给吃掉了还感觉不到一点痛,谁还能够指望你来 救我?” 麦嘉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睑。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明月悬挂在朗朗的夜空。没有风,山里的一草一木都 静静地站立着,任凭凄清的月光苍凉地从它们的枝叶间滑落。邙山十月的夜晚透 露着渗骨的寒意,露水不知不觉地漫漶了花草的目光,月光就变得迷离了,像是 隔了一层晶莹的泪水。 我和麦嘉从激越走向了平缓。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冷静下来后的我被一层冰 冷的感觉裹挟了。我呆呆地抱着腿坐在地上,仰头凝视着在月光里暗淡了的几颗 星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和楚雪的马蹄寺之行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久 久地盘桓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感觉到那满天的星光就是楚雪在注视着我的明亮 的眼睛。可是,在我心灵的更深处,却又在翻涌着和小军那让人居丧的老练的微 笑。 麦嘉披上了毛巾被,紧靠着我,把头枕在我的肩上。 “岳明,我困了。” 我还是不吭声,呆呆地抬头看着一天的繁星。后来,麦嘉又一次开了口。我 轻轻地恩了一声,却并不行动。 “岳明,我身上好冷。” 我还是呆呆地坐着。麦嘉从后面搂住了我,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我听到她 在嘤嘤地抽泣。我的心再一次融化了。我反过身抓住她放在我肩上的手,麦嘉触 电般地颤抖起来。她的一绺头发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滑,我的心剧烈地颤抖了。 麦嘉已经哭出了声。我回过头,将她揽在怀里。 麦嘉的头在我的怀里轻轻地蠕动着,她的手在我背上舒缓地摩挲。她的头发 时不时地蹭在我的脸,我的心都痒酥酥的了。麦嘉的头仰了起来,月光下,她的 脸上写满了忧伤的期待。两颗苍白的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我的万般柔情 随着那泪水跌入了深渊。 “岳明,抱紧我!” 我感到麦嘉的泪水在飞溅,我的身体正在向一个飞旋而虚幻的洞窟里快速地 沉沦。 “岳明,岳明……” 麦嘉的呼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我努力地想让自己停顿下来辨别一下 具体方向,或者抽空感觉一下自己的存在。可是我对自己已经完全失控了。我已 经脱离了地球的引力,我的身体因为重量的消失而体会不到速度的作用。 是的,那就是我走出童贞时的真切感受。在快乐和激动的边缘,我被一种旷 世的孤独和迷惘所笼罩。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向我呼喊,有一种真情在爆裂 中等待我的垂顾,有一种忧伤在凄婉中将我融化,有一种欢乐在痛苦中将我毁灭。 我拼命地想要抓住一个什么东西,但是身边的一切都成了梦幻般的影子。我 一次又一次被欢乐淹没,一次又一次在宣泄中走向更深的孤独。 后来,我睡着了。我拥着麦嘉柔韧的身体,沉默在了她那青春的气息里。 清晨,我被鲜艳的霞光从睡梦中唤醒。我刚一睁开眼睛,就跌落在了麦嘉温 柔的注视之中。 狂暴的喜悦和劳累使麦嘉的脸色苍白里透露着红润。她早已经坐起了身,身 上披着毛巾被,我的头就枕在她光洁的腿上。幸福使她忘记了羞却,看到我醒来 后,也不收拾她那凌乱的衣衫,任凭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贪婪地梭巡。 “你睡着后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麦嘉为我整理了一下头发,温柔地俯下身,吻了吻我。我抬起手,将她搂住。 麦嘉柔顺地依偎在我怀里。我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手就从她的腰部伸进 了衬衣里面,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胸前。 “轻点,有点痛。”麦嘉的眼睛里流露出让人心痛的柔情。“昨天你睡着了 都还在亲,差一点都要给我咬掉了。” 我撩开她的衬衣,果然看到她娇嫩的乳房上有两个青紫的牙印。我爱怜地在 上面抚摩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用嘴唇含住了她的乳头。麦嘉把我的头往紧里搂了 搂,在我的头发上亲了亲。 “真馋!” 我们重又拥抱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我们才从缠绵悱恻中脱离出来,收拾好行装,向着山顶的极目阁 攀登。 邙山不愧是郑州的骄傲。自从到郑州来上学,几乎每年我都要到这里来游玩, 每一次都不会觉得腻烦。这里毕竟不是一般的风景区,厚重的文化积淀赋予它许 多别处没有的魅力。气势磅礴的黄河就从它的脚下奔涌而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楚汉之争的遗址,黄河象的化石,五千年的沧桑,使得这里成为华夏文明的一个 缩影。我们一边观赏,一边不停地照像。麦嘉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而我就是她 栖息的树林。我们的行动引来了一阵阵羡慕的目光。 中午时,我们有点累了,又向着西端的山里走去。西端是人文景观的空白区, 但却是自然景观的天堂。没有了吵杂的人群,大片的树林和草地给我们提供了优 越的环境。我们俩在一片树林里铺下行李开始休息。 “岳明,你说神奇不,昨天这时候咱们俩还是一般的朋友,可是这会儿却成 了再也离不开的情侣了。” 麦嘉依偎在我的怀里,轻轻地摆弄着我的手指。 “你就不怕我会欺骗你?” “不怕。只要我自己没有欺骗自己就行了。” “那你也有点太大胆了吧?你应该知道,就在昨天这个时候我的心中还有着 另外一个人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而拒绝我,就说明一旦你开始爱 我的时候别人也就插不进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会相爱?” “因为我才是真正爱你的那个人呀。”麦嘉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刚才 问的那句话有多傻似的。“再说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会和楚雪相爱。” “这可不对,我们俩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就是到现在,我们还是很不 错的朋友。至少是比一般男女生之间要亲密的那种朋友。” “这个我相信。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你们就能够相爱呀。你想嘛,你不过是一 个大男孩而已,有好多地方还都没有成熟;可楚雪却是一个很明智的女孩,她所 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性的。那样一个女孩子她怎么会把自己 的一生交给一种不着边际的浪漫和一个只脑子里充满了幻想的大男孩呢?我早就 看出来了,你爱着的只是单纯和你在一起时的楚雪,而楚雪是不可能永远只和你 一个在一起的呀。她还需要有更大的空间。所以她是不可能选择你的。” 我被麦嘉的话震惊了。我没有想到,相貌平凡的她居然会有这么深刻的见解。 “那你就不害怕我只是在自己失落的时候拿你做一个替补?”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我只知道我自己是爱你的就足够了。” 麦嘉的神情里涌出一丝忧虑。我搂紧了她。 当我们正处在柔情万种的状态中时,麦嘉突然笑了起来。 “你瞧,那里有一个墓碑。” 果然,在一片柏树掩映之中,有一个很气派的墓碑。 “真是的,怎么选择了这么了个地方?” 我感到很晦气。麦嘉却突发奇想。 “这有什么不好?咱们可以到墓碑前面去照上一张像,象征咱们俩从现在开 始相爱一只到死都不分开。” 麦嘉说做就做,她让我支好三脚架,摆好相机,就拉上我来到了墓碑跟前。 “咱们俩就面对面地站着吧。” 麦嘉把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随着快门轻轻一响,我一直珍藏至今的一张相 片诞生了。那也是我和麦嘉所有的合影中最令我心痛的一张。照片上的麦嘉轻轻 地踮着脚尖,双手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闭着眼,仰着头。我的手搂着她的腰, 微微地低着头,准备亲吻她的样子。背景是一大片柏树林,翠绿的枝叶间隐隐地 可以看到一座庄严的墓碑。天很蓝,几朵白云无忧无虑地游荡着。照片上,麦嘉 的红衬衣和碧绿的柏树枝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那仰起的嘴唇和微闭的双眼构 成了许多年来我永久的梦幻和期待。 下午,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邙山乘车回校。汽车刚进市区,麦嘉突然说就南 阳路上下车吧,她要回上一趟家。 “你就在下面等着,一会儿我就下来了。可不敢瞎跑。” 在临上楼前,麦嘉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无所谓地点点头,让她放心地上去。 我在她们家楼下面转了十来分钟,麦嘉就下来了。一看见我,她就笑了。 “还好,我都怕你别等不住把我一个人撂下自己跑掉了呢。咱们换成自行车 吧,以后再出去玩就方便了。” 麦嘉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交给我来骑。我刚一上车,她就坐了上来,两手从 后面搂着我的腰。 “岳明,刚才我们家人非要让我吃了饭再回学校,可是你猜我说了什么” “今天学校里有活动。”我信口回答。 “真是僵化。我说岳明就在楼底下等我呢。我们俩单独一块上邙山去玩过刚 刚回来。” 我的心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麦嘉的头在我的身上贴得好紧好紧。 20 十o 一一过,郑州的天就慢慢地凉了,雨水也逐渐多了起来。我和麦嘉的爱 情进入了稳定时期。只要是星期六星期天,我们都会出去散步,看电影。麦嘉好 像特别喜欢下雨。她有一把漂亮的红伞,一到下雨的时候,她就会把我喊上陪她 逛街。我们走在同一把红伞下面,红伞把我们俩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了,只有雨 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敲打在伞上和我们嬉闹。 “这样多好,你要正走着走着突然想要亲我一下的时候,也就不怕被别人看 见了。” 一次我们在雨中散步的时候,麦嘉挎着我的胳膊,脸就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调皮地说。我扭过头,看到了她那一脸让人心动的红润。我把雨伞往低里放了放, 俯下身去,麦嘉仰起脸温柔地努了努嘴,我们的嘴唇闪电般地接触后就又飞快地 分开了,可是,一股强烈的热流却久久地在我们之间盘桓。 也说不上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游兴,有时候一口气可以从中原路走到伏牛 路的终端,再从郊区饶回市里。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 么了,似乎我们永远都是重复着一些简单的对话,在风里雨里,在明媚的阳光里, 在皎洁的月光下,在灯光昏暗的街巷里,我们仅仅只是相互陪伴在一起就足够了。 只要我们彼此在一起,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在我们心中引起共鸣,给我 们带来欢乐。我们几乎转遍了郑州所有的影院,公园。我们会不知疲倦地在街头 小巷里一走就一大半夜,分手前一遍一遍地说着晚安却一遍一遍地亲吻,久久舍 不得离去。一高兴,我们还会骑上自行车到郊区的农村里玩上一天。我们在湖上 荡浆,在动物园里给河马照相,在刚刚落成的绿城广场上跳舞,在旱冰场里自由 地滑翔。我们成了市委小卖部里的常客,随时更换着旅行包里的零食。子夜时分, 我们在街头的小摊上要一份炒凉粉,在甜食店里共饮一杯专为情人设计的冷饮。 后来,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在一块,我们又增加了早上和晚上一起跑步的 项目。早上跑完步后我们一起到食堂里打饭,然后分头去上课。晚上,我们跑上 两圈之后,就会到市委小卖部里去买上几代零食,在街头上溜达到很晚才在一次 次亲吻中依依不舍地告别。 我奇怪,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就再也想不起楚雪来了。只要有一天我 见不到麦嘉,呼吸不到她那令我沉醉的气息,我就会有一种难以述说的空落。 是的,相貌平平的麦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眼里变得妩媚了。她的 身材也不像原先看上去那么单调,她不仅丰满了苗条了,而且还显得柔韧和富有 弹性,随时都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活力。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小的调 皮的动作,一句温柔的话语,甚至只是她的一个影子,一次呼吸,都会在我的心 里掀起一阵波澜。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的笑颜,她的低语,她那灵活的动作, 就会萦绕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底里涌出许多无尽的甜蜜。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我们在碧沙岗公园的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我背靠着 一棵柿子树,麦嘉靠在我的怀里,轻轻地摆弄着我的手指。她的头发不时地被阵 阵微风撩起在我的脸上滑过,我的心里就会被挠得痒酥酥的。我在她的耳朵后面 亲了亲,低声地说: “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你了。你就像是一剂鸦片,让我上瘾了。我要哪一天不 吸上两口,这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 “太不公平了,我都爱上你快两年了,可是你今天才爱上我。” 麦嘉在我的手上捏了捏。 “以后我要都给你补上。” 我搬起她的头,想去贴贴她的脸。麦嘉用力地挣脱了我束缚。 “哼,今天可没那么便宜,我得让你也受一受我当初受过的罪,让你知道爱 上一个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看来不给你来上一点法西斯你是不肯就范了。” 我伸手在她的胳肢窝里挠了起来。麦嘉立刻就痒痒地大笑了起来,一边躲闪 一边向我求饶。我却并不放松,直到让她笑得身体瘫软在我的怀里,我才猛地附 下身去吻她。 麦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手用力地揽在了我的腰上。 郑州的秋天可真美呀。碧沙岗公园里的秋天更是集中了郑州秋天的精华。风 把云彩吹得没了踪影,湛蓝的天空里流动着一种明快的情绪。树叶有的红了,有 的黄了,菁菁的草地也变得五彩缤纷了。炎热的夏天那种单调的茂盛消失了,知 了不再终日重复那让人心烦的枯燥地吟唱,明丽的阳光不再散发恐怖的炎热,收 获的喜悦使得每一棵小草都笑红了脸。而正在收获着美好爱情的我们就是这个季 节里最惹眼的风景了。 20 我对郑州的冬天本来是耿耿于怀的。因为按照国家政策,黄河以被地区就不 属于供暖区了。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在刚刚到郑州的第一年冬天,我们大多 数西北来的同学都得了冻疮。这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们那里的冬天能 够把石头冻裂了口也没有冻坏过我们的手脚。没想到在这里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我们愤怒地找到校方去讲理。我们把校长办公室一围,以河套地区为例子,批驳 这一规定是多么得不合理。校方耐心地听完我们的要求后,很老练地表示他们对 这一规定也很不能理解。但是这是国家规定,作为一个国家单位就必须得履行。 不过他们一定会给我们争取的。他们让我们先回去好好地上课,学校马上就派人 到教委去把我们的要求反映上去。后来当然是没有任何结果,我们也因为学校生 活的单调而逐渐麻木,不想再和国家政策较什么真,只是冬天里晚上睡觉前面对 潮湿冰冷的被窝一边哆嗦着往里面钻,一边骂上两句娘罢了。 但是这一个冬天我却没有一丁点儿冷的感觉,反而时刻都处在一种亢奋和温 暖之中。 每天晚上的一场散步,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习惯。星期天,我们会不顾天气 得寒冷,骑上自行车到郊外去游玩。我们踏着落叶和枯草,走在光秃秃的树林里, 寒风在脸上掠过,我们浑然不觉,连麻雀的鸣叫都成为我们美好构思中的一个幻 景。有时候,我们会在一片萧瑟的西流湖畔的山坡上静静地向着结了一层薄冰的 湖面上眺望,湖面上的冰在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刺眼的光芒。我们可以不用说 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一坐就是多半天。偶尔我也会兴奋起来,在麦嘉惊 慌失措的大叫中脱去衣服一跃扎进水里畅快地游上两圈,然后和麦嘉在荒地里点 上一堆篝火,一边烤火,一边喝着冷饮。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冬天原来也是这样 得迷人,寒冷给恋人们提供了平时不敢奢望的清净环境,让我们有更多的空间能 够去自由地享受浪漫和温情。 也许是我们的自我感觉吧,那时候,很多小卖部的老板都认识了我们,每当 我们俩一起出现在他们的铺子里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对我们流露出一种甜美的祝福 的笑容。我们也总是很善意地对待着周围的一切,身边的一草一木,随时都会触 动我们的心弦。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麦嘉来约我出去玩。 城市的雪景与乡村相比有着另一中情调。尖顶的楼房,碧绿的冬青,萧条的 梧桐树,五彩的服装,在大雪飘飞的时候,似乎都显出了先前没有的活力,灰蒙 蒙的冬天的城市因为有了雪而变得亮丽了,走到哪里都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人 们的思维也融化了,纷纷来到街上,来到公园里,来到广场上,连商场里也好像 比平时要热闹许多。一个大喇叭里正在播放齐秦的专集。他那深沉宽广的音域在 城市的冬天,在漫天飞舞的雪片之中,像一个无法抗拒的磁场,鼓动我们的情绪 激越地驰骋。 那是一个仅仅属于我们的时代。不管是《大约在冬季》,还是《狼》,或者 《花祭》,那些曾经流淌在我们心河之上的旋律,给我们的青春岁月带来了多少 难以想象的欢乐,又在欢乐消失之后,给我们留下了多少失落和惆怅?到了上一 世纪九十年代末期,齐秦重新来回到歌坛,想要找回那早已经不再属于他的辉煌。 可是,除去我们这些年届三十的人在追忆自己的青春之中为他的过去喝彩之外, 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现实的感觉了。 那天麦嘉穿了一件又长又厚的大红色的羽绒服,裹着白围巾,戴了一顶红帽 子,下身是条紧身裤。整个装束利落紧凑,充满了活泼的气氛。她紧紧地挎着我 的胳膊,一路上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雪地上滑上两下。我稍稍使上一个坏,她就 会摔倒在地上,滚上一身的雪。麦嘉并不生气,反而咯咯地笑着,躺在地上耍赖 皮。直到我把她抱起来,她会冷不丁地把一把雪塞进我的脖子,然后笑着赶快逃 跑。在我追上她后,不等我的惩罚开始,她就不顾大街上行人的注目用她热烈的 亲吻俘虏了我。 一直逛到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俩没有回学校,直接就在街上吃了点晚 饭,然后买了一堆零食,就上中原影院去看一场来自沈阳的一家歌舞团的演出。 几个打扮时髦的俊男靓女在变幻的灯光里纵情地演唱着一些时下很流行的歌曲, 跳着我们那个时代里最先锋的舞蹈。后来,是一对男女声二重唱的《咖啡屋》, 把全场推向了一个高潮。 晚会结束后,我们来到街上,发现雪下得更大了。街道上被车轮碾出来的印 子已经结了冰,重新落上去的雪就不再融化,遮住了黑糊糊的车辙。除去灯光之 外,大雪已经不再给城市留下一丁点空白了。人们的热情也因为它那没有尽头的 飘扬而冷却,新鲜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负担,大多数人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被 大雪和黑夜所淹没的城市在影院纷纷散场之后很快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我和麦嘉却没有丝毫要分开的意思。寂静和空灵正在将外界的干扰一点点地 剔除,我们俩完全进入了对二人世界的渴望之中。麦嘉紧紧地挎着我的胳膊,把 脸贴在我的身上。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生怕夜晚会草草地结束, 打搅了我们对幸福的体味。我们沿着伏牛路一直来到建设路上。繁华的建设路上 除去活跃的灯光之外已经很少见到行人了,路边的摊点也都没了踪影,影子样飘 过的汽车也总是随着雪亮的车灯流星样倏忽一闪匆匆而逝。 我们在一家尚未打烊的甜食店里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要了两杯饮料,面对 面坐下来,一边吸着饮料一边静静地注视着。此刻的甜食店里安静极了,一个个 划成小格子状的座位上坐着的都是些情侣了。他们要么亲热地拥抱在一起,要么 头抵着头在柔声倾诉。巴台上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千百惠的那首传边全国的《当 我想你的时候》。我和麦嘉的目光在相互融化,谁都舍不得离开片刻。那是一种 甘甜中微微带点酸涩的饮料。我们吸得很慢,就像在品尝一种珍贵而稀少的情感。 桌上摆了一个造型别致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玫瑰就开放在我们 之间,在寒冷的冬天,在温暖的灯光下,那束本来没有生命的花突然显得比真花 还要脆弱,似乎只要我们稍不小心她就会凋谢似的。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们 的嘴唇停止了蠕动,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相互凝视。后来,我们已经被对方的目 光彻底地消融了。隔着桌子,我们的脸轻轻地靠在一起温柔地摩挲着。 我们来到了碧沙岗公园。 公园里已经停止售票了,我们从没有完全关闭的门缝里闪了进去。树丛里, 亭子下,都还有一些情侣在缠绵中不肯离去。我们在一个没有别人的亭子里坐下 来,拥抱着,凝听着雪花飞舞的声音。 “岳明,你冷吗?” 麦嘉柔声地问。我亲了亲她的脖子。 “身上还行。就是手冷。” 麦嘉捧住我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哈。 “好点吗?” “好点,但还是冷。” 麦嘉又给我捂了捂。 “这会儿呢?” 我不吭声,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环着她的腰探进了她的衣服。麦嘉把身 体和我往紧里贴了一下。我感到她的呼吸正在加重。我解开她羽绒服的拉链,贪 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手就直接触摸到了她的身体。 “好喜欢!” 麦嘉凑到我的耳边。我感觉到了她身体里正在向外奔涌的热浪。我吻了吻她 的睫毛,隔着毛衣,把头贴在她温暖的胸脯上。我听到了她的心脏激越的跳动声。 里面像是有一副架子鼓,还有很多其它乐器,在架子鼓的指挥下,正演奏着一曲 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我就是藏在她胸脯里的一个音符,随着她的心跳,时而高昂, 时而低缓。 “岳明,你说咱们要是结了婚的话,你还会对我这么依恋,咱们还会总是像 这样难舍难分吗?” 平静下来后的麦嘉半躺在长凳上,柔软的身体懒懒地蜷缩在我的怀里,好像 一只惹人垂怜的小猫。她说话的声音都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给 人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我不吭声,低下头痴迷地吻她。 “只要你永远这么温柔,我想我们就会永远这样的。” “你可真是自私!”麦嘉调整了一下身体,往直里坐了坐,就显得和我有了 一点距离。“你想嘛,将来我们要是真的结了婚,我就会怀孕,还会给你生个小 孩。就像我妈一样,我会有干不完的家务。不光要照顾孩子,还得伺候你。每天 给你准备两个凉菜二两白酒。而你呢,肯定是一回家就要喝酒,然后是吃饭。等 我去洗锅的时候,你就会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捧着一张报纸一边浏览新闻一边 发表评论。那时候,我肯定就会经常心烦的。哪有精力像现在这个样子一天到晚 地让你享受?”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宁可把家务全部包揽掉,而且还会把酒也戒掉,绝不会 让你变得像别的女人那样没了一点女人的味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像的男人那样结婚前是单腿点地,结婚后是 两腿翘起。我可得跟你把话说到前头,我在家里从来就没做过饭,到现在连稀饭 都不会熬,更别说给你炒上好多菜了。等结婚了,你可别后悔。” “那不要紧,等结了婚,我就把你送到厨师培训班去学上个一半年的不就行 了。” “哼,你倒是想得美。革命还没有成功呢,你就成了这样子。以后我还有活 路吗?倒不如现在就赶紧另外找一个肯给我做饭的男孩子嫁给他,免得以后闹矛 盾,因为一些家庭琐事破坏了恋爱时的美好感觉。” “啥?你还想另外找一个?看我不让你尝尝我厉害!” 说着话,我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抱起来向上一甩就将她扛在了肩上,然后, 我飞快地原地转了两个圈。麦嘉惊得一边大声地尖叫,一边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等我把她放下来,她立刻就扑进了我的怀里,用拳头在我的胸脯上擂了一下。 “我的头晕了,站都站不住,待会儿你只能把我抱上回学校了。到时候让别 人笑话你我可是不管。” “我正巴不得那样呢。到时候,我还得一边抱着你走进学校,一边要这样亲 着你,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麦嘉可名花有主了!” 我们热烈地亲吻。 “对了,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想要一个什么礼物?” “礼物?那天你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就是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了” 我低下头,只顾吻她。 “好啦,别这么馋了。不是刚要过么。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麦嘉闪动着脑袋躲避我的亲吻。我也不管,又去吻她暴露出来的脖子。麦嘉 的呼吸又重了,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好一会儿,我们才又 平静下来。为了让我更好地抚摩她而不至于总是变着法地缠她,麦嘉干脆坐到了 我的腿上,把我的头包在她的羽绒服里,紧紧地贴在她的胸脯上。 “这一下你就不捣乱了。” 麦嘉说。我的脸不停地在她的胸脯上蹭来蹭去。 “你知道不,我给你起了个代号,叫129.” “恩?” 我不解地望着她。 “129 ,就是你的生日呀!” “这有什么意思?” 我毫无兴趣地看了看远处。 “意思可就大啦。你听,129 ,谐音就' 要爱久' ,就是要让你对我要么不 爱,既然爱了就要爱得长久!” 麦嘉一脸的认真。 21 那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也是我过得最隆重的一个生日。我请了哈华还有金 安林和其他一些要好的朋友。麦嘉说把楚雪也叫一下。 “你们毕竟是朋友。”麦嘉特别强调了一下朋友那两个字的发音。“而我们” 她又指了指她再指指我。“我们是情侣。听说过有关朋友和情侣的一段描述么朋 友就是两个月亮,尽管可以在晚上出去散步,可是他们的身体永远只能平行着走 不到一起。而情侣就不一样了,情侣就是把两个口合在一起,两个人就变成一个 人了,所以就只有一个单立人。” 害怕我听不懂,她又用骄傲的目光把我盯了半天。 “你不能因为有了恋人就疏远了朋友,那样不好。” 说完,她就撇下我自己到市场上给我定蛋糕去了。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在中原集贸市场里一家叫做成都酒店的地方要了一 桌酒席。所请的朋友基本上都到了,只有楚雪找了好几趟都没见到人只好作罢。 大家都是穷学生,能够有机会聚到酒店里吃上一顿,心情显得格外高兴。他们每 个人都给我准备了一件小礼物。要么是一本书,要么是一张精致的贺卡。哈华和 金安林尽管还没有完全和好,但是当着我们的面也没有表现出不愉快。他们也好 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在这样的场合里聚会,他们俩坐到一起时,脸上也都洋溢着 快乐。 是因为酒的缘故吧,大家的兴致越来越高。我们一边不着边际地谈论着各种 各样的奇闻轶事,一边用我们的眼光批判着社会上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哈华则 一有机会就大骂当下混乱的文坛。尤其是对所谓的第三代诗人的崛起更是一提起 来他就义愤填膺。他说世风正在萎靡,文学和诗歌正在被商品经堂而皇之地奸污。 “作家和诗人的堕落是整个时代的堕落。堕落的文化是培育不出来优秀的经 济的。我们正在被自己不受节制的欲望所毁灭!” 哈华说起话来就像是在演说。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风格,就不与他 计较,但也不会去专心地倾听。那时候,我们刚刚学会了划拳大家都争先恐后地 要在酒场上比试个高低。我们的情绪被酒精一点一点地点燃了,一个个脸上都冒 着红光。 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坐在邻桌的人和我们中间的一个发生了一点争执, 情绪激动的哈华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就给了对方一拳。 一场斗殴立刻就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开始我还能够控制住自己,先把麦嘉 和金安林两个女孩子送到了路口让她们快走。等我回过身去寻找哈华他们的时候, 却发现哈华正被两个人压在地上猛打。我顾不上多想,冲上去就加入了战斗。直 到治安室里的几个警察听到动静向我们跑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头脑才清醒了起来, 撒开腿向着外面逃跑。 麦嘉和金安林都没有走,她们俩人正在一棵树下焦急地等待我们。一看见我, 麦嘉就大声地惊叫起来。 “你看你的头!” 我抬手一摸,满手都是潮漉漉的东西。我心里一凉坏了,自己挂彩了。金安 林到底要老练一些,她没有大声地叫喊,而是拉上我就跑。直到来到了安全区, 她才从兜里掏出手绢先给我误住伤口,然后果断地决定到河南省地质职工医院里 治疗。 “那里位置比较偏,里出事的地点又远。到那里去不容易被外面知道。这种 事情可不敢外扬,学校里知道了是要背处分的。” 我和麦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的指挥下,向着西郊走去。那时候的郑州 出租车很不发达,天又晚了,双脚就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地质医院离我们很 远,为了不让伤口被冻着,麦嘉和金安林把自己的围巾都裹在我的头上。好容易 到了医院,值班室一看是打架弄得伤,立刻就要把我们往外赶。 金安林和麦嘉两个人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了医生为我治疗。一检查,才发 现我的腿上原来也有血。 “这是刀伤。” 医生在脱去我的裤子后肯定地说。 我就在医院里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一个星期。那些天里,麦嘉天天都陪 伴在我的身旁。金安林也顾不上那么远的路程,每天下班后都要骑上自行车来看 我。麦嘉当着她的面从来就不忌讳向我表示亲热。有时候,她不仅一边抚弄着我 的头发,一边和金安林说话,还当着她的面解开我的裤子给我换药。 “我说的没错吧。这才是真正爱你的那个女孩子。” 在麦嘉出去打水的时候,金安林对我说。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们俩可真要羡慕死我了。我都有点嫉妒麦嘉了。” 金安林的眼里飘过一丝凄楚。我连忙安慰她。 “你和哈华不是更好么?不仅是郎才女貌,而且还是女才郎貌。天底下上哪 里去找你们这么优秀的搭档呢?你们真可以说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对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金安林低下头询问地望着我。我点了点头。金安林把头扭向了窗外。外面, 医院空旷的花园里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树木孤独地站里在那里,在雪的装扮下 静静地凝思。天色很暗,浓重的云彩把大地映照得一片苍凉。 “但愿你们俩不要像我们那样,被一些身外之物所伤害。” 金安林像在自言自语。 楚雪是在我住院的第三天来到医院里看我的。她提了一大堆食物,一进门, 就努力地做出一种亲热状。麦嘉见到她,立即就笑了,像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那 样亲热地迎上去接过东西,让她坐下了来。稍微说了两句话,麦嘉借故有些事情 就退了出去。在我的记忆里,这应该是两个女孩的第一次见面。没想到的是,她 们居然是那么老练,好像早在和我认识之前她们之间就已经相识并且成了朋友一 样。 “岳明,陪客人多聊一会儿,我可能得去一会才能回来。” 麦嘉掩上门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楚雪两个人的时候,我们立刻就陷入 了难堪的沉没之中。 “她是一个很值得人爱的女孩子。” 楚雪望着麦嘉离去的背影,不无羡慕地说。 “你也是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 “啊,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她可能更加适合做一个爱人。” 楚雪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盯着门口。麦嘉早已经从那里消失了。在没有表示什 么,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她。我看到了她内心里一种隐藏很深的失落。 “啊,我该走了,一会儿我们还有课呢。” 楚雪显然是感觉到我的目光,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给自己找着借口。我没 有揭穿她的谎言,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并努力地把身体欠了欠。 “真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个样子,也送不成你。要不等麦嘉回来让她送送你?” “啊不用了。我自己走吧。麦嘉回来后代我向她道个歉。就说我事情比较急, 来不及向她告别。等以后有机会,咱们一定得在一块好好地聚一聚。” 楚雪说着话,就低下头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她又回过头来很勉强地朝我笑 了笑。 “千万别性急,身体是最要紧的。多多保重!” 我微笑着朝她说了声谢谢,我看见她的眼里突然涌起了一汪泪水。我的心里 一阵酸楚,笑就僵在了脸上,楚雪猛地一扭身,捂住脸,飞快地跑了。我颓丧地 躺倒在床上,闭上眼,咬紧了牙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楚雪走了好一会儿,麦嘉才提着一代水果回来。 “怎么,楚雪这就走了么?” 她很惊讶。我平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你该没有对人家说什么过头的话吧?” 麦嘉不放心地盯着我。 “你看你男朋友是那种人吗?” 麦嘉狐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说不上。” “算啦,别玩这种没情况的游戏了。” 我心绪烦乱地把身体往平里伸了伸,闭上眼睛养神。 麦嘉走到近前,坐在我旁边,伸手在我的头上抚弄着。 “没有就好。我总觉得你能够爱上一个人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尽管中 间有着太多的失落。可是人家能够在这个时候来看你,说明她对你其实还是很看 重的。一个人能够被另一个人看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还是楚雪那样优秀 的女孩子。” “你也真是的,还专门躲出去,好像是在给我们提供方便似的。” 我抬起手,在麦嘉的长发上轻轻地抚摩着。努力地向她传递着一种柔情。 “提供方便?你可真说得出口。我为自己的男朋友和另一个女孩子提供方便, 你也把我看得太简单了点吧?我要是大度到那种程度,还犯得着费那么大力气去 追你么?!我可是告诉你,在爱情上,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我躲出去只不过是 对你的信任罢了。以后你要是敢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来的话, 我可是一点都不会客气的。你对女孩子还是不了解。只要是遇上那种事情,多温 柔的女孩子可都会变成母老虎的。” 麦嘉真的是生气了。她推开我的手,扭过身去给了我一个脊背。我伸出手想 要把她搬过来,麦嘉执拗地抗拒着。我不甘心,继续努力着,麦嘉拼命地挣脱了 我,身体更进一步向外拧了拧。我怅然地叹了口气,躺平了身体。过了一会儿, 我听到麦嘉在嘤嘤的哭泣。我的心里涌器起阵酸楚。把她的手抓在手里。这一次 麦嘉没有躲避。她的哭声更大了。我把手揽在她的腰上,麦嘉顺势靠在了我的身 上。她转过身,把头埋在了我怀里。 “你怎么那么想我呢?我把一切都给了你,我图个什么呢?还不就是图个你 能够真心实意地对待我。我总是在想,既然你能够那么深地爱过别人,那么就一 定能够爱我。我不想回避你的过去,因为那也是我所以爱上你的一个原因。我给 你们让开,只是处于对你的信任和尊重,我相信你会处理好你们之间的事情的, 就像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一样。可是你却在那么想我!” 麦嘉越说越伤心,大声地哭了起来。我抚弄着她那一起伏的脊背,久久地说 不一句话来。 (下) 22 哈华是在参加完元旦文艺晚会的演出之后突然失踪的。 元旦节对于学校来说总是一件大事情。每到这个时节,学校都会精心策划一 场规模不俗的文艺晚会。参加演出的不仅有在校的学生,还有已经走上社会的那 些从本校毕业的文艺界的佼佼者,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免不了得请上几位本地政 界要员前来观摩,讲上两句话,和演员们握握手,合影留念,再去酒店里聚会一 翻。学生们对于校方的这种举措总是很看不起,觉得有一种让知识去傍大款的嫌 疑。但是校方却始终乐此不疲。学生提意见的时候他们也会拿出许多现实的例证 来进行说服引导。 “远的不说,你们的宿舍楼也该翻新了吧?那都还是苏联老大哥当年为咱们 设计修建的呢。如今那些楼不仅给你们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也给学校的对 外交流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学校的图书馆也得进上点新书了吧?还有实验室,其 它教学设施,哪一样不得让领导们批钱呢?我们当然也知道这样做不太好,有愧 于为人之师表。可是归根结底,学校也是在为了你们着想对不对?不改善学校的 教学条件,咱们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这样的话,最终受害的不还是你们这些祖 国的未来和希望?同学们,你们还年轻,对很多事情都缺乏足够的认识。作为老 师,我们也很理解你们的想法,对你们的这种很有正义感的行为也很欣慰。我们 年轻那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充满了激情。但是你们还应该替学校想一想对不对? 在现代化的高等教育中,没有足够的物质投入,就无法保障良好的教育质量,我 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就会逐渐失去竞争力。我们希望你们能够在日渐成熟中保持住 这种热情,好好学习,争取将来都能够成为社会的栋梁,然后再用你们的实际行 动,来改变我们今天社会上的许多弊端和不合理的现象。” 老师的话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既给学生扣了一顶很舒服的大帽子,又平息了 我们的怨气。文艺晚会上的领导们来的更勤了。 今年的晚会阵容分外庞大。几个从我们学校毕业的如今已经颇有影响的人物 都如约前来捧场。他们中间有位高权重的官员,有学术界的领头人,有文艺界里 的明星大腕,还有才大气粗的公司老总。金安林虽说算不上什么名人,但是作为 在舞蹈上很有才气的人,学校里也给她发了请柬。而且她和哈华编排的舞蹈还被 安排在了压轴戏的位置。 我清楚得记的,那天哈华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服,头上缠了一根白色的发带, 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金安林也意外地舍弃了她平素所喜爱的艳丽的装 束,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服装。一黑一白,两种对比强烈的色调,在明亮的灯光 照耀下,形成了令人震撼的落差。哈华如同一位身材矫健相貌英俊的王子,尽管 对于浪漫爱情的向往已经使他身心憔悴,然而诗化的性格却使他在挫折面前无端 地兴奋了起来,他用悲愤的呐喊和无谓的热情狂怒地呼唤着灾难的打击。似乎只 有创伤和血泪才是他最终的骄傲和自豪。金安林那一身黑色的装束很好地突出了 她一个成年女性的优美体型的同时,又寓意深刻地掩饰了女人体作为欲望标志的 诱惑力。黑色,那一向来容易被人忽视和忌讳的颜色,在那一刻,却因为一个人 和一段故事的演绎,给人一种超越常规的感受。 大幕开启时,金安林正半跪在前台,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哈华 背对着观众站在后台。《一无所有》的序曲是那样低沉而舒缓,刚开始,人们几 乎听不出它是一首摇滚歌曲。它就像一道烟雾,用弥漫和浸染的方式,将我们带 进了一个失意,孤独,迷离,执著,悲壮的境界。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听到那 段熟悉的序曲,我的心就会感觉到来自身边的诸多无谓的压力,在那种压力下, 许多因为麻木而鼾睡的神经就会重新感觉到疼痛。随着压力和疼痛的增强,宁静 的序曲中所透露出的那种狂躁不安就会复活,我便会不自觉地生出许多早已经与 自己年龄不附的激动。对现实必恭必敬带来的屈辱,生存危机带来的惶恐,为了 追求名誉地位金钱和权利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在刺 痛着我对耻辱的感觉。呐喊的欲望,宣泄的欲望,打破僵化的生活格局的欲望, 寻找梦幻祈求壮烈的欲望,一刹那潮水般将我淹没了。我想,那才是真正的摇滚 的魅力吧? 随着哈华歌声的响起,金安林也进入了角色。 我总是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让我拉紧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是你正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白色的,是一颗真诚而流泪的心;黑色的,是一个狂想而孤独的灵魂。白色 在如哭如泣地歌唱着凄楚无望的追求,黑色在如癫似狂里挥洒着激情奔放的惶恐。 哈华的嗓音宽广暗哑,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赋予了一种果敢的力度,在那种 被打碎了节奏之中,音符和音符之间已经没有了相互的限制,大家都在按照自己 独特的意愿苍劲地飞舞。 金安林被融化在了哈华为她制造的情绪中。她柔韧的身姿仿佛失去了固定的 形态,随着乐曲的需要,不停地幻化成一个个抽象的符号。她的一头秀发时而飞 扬成满天的泪水,时而散射成无数奔放的光针。 在那个向往激情的年龄,我们却因为遭遇现实而走向颓废。我们只好用痛苦 的呐喊来释放心中的苦闷,挥霍青春解脱自己的孤独。我们渴望洪荒的自然,却 对贫穷和艰辛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们把质问上苍当作深沉,我们把藐视一切 理解为清高。我们幻想着打击,挫折和苦难,又羡慕贵族般的浪漫情调。那个年 龄的我们,犹如一头被围困在旷野里的幼兽,面对苍莽的原野,反而因为没有了 方向而徘徊踟躇。 我们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为哈华和金安林助兴,很多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节奏 一起一伏。我们在摇滚中摆脱了社会强加给我们的属性,我们通过摇滚,寻找到 了自己心灵的归宿,在一片只有森林和草原的地方放逐自己的灵魂。 最后,金安林和哈华用一个灿烂绝望的拥抱,结束了那一段令人为之动容的 演出。在热烈的掌声之中,他们像一对燃情的雕塑,岿然屹立。幕布已经落下, 许多人还在翘首以足,在纯真的神往中期待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晚会散场后,我们快速地回到宿舍,想要向哈华表示祝贺,可是,我们刚一 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哈华的床铺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床头上那把老 吉他不在了,宿舍的正中间的地上,是一大堆燃烧完全的纸的灰烬。那些黑色的 灰烬就像一片片诗歌的尸体,白色的纸在将青春和爱情焚烧一空之后,便不再害 怕被来自外界风吹向何方,也不再等待任何关注的垂顾。所有的欲望都已经死亡, 只剩下一堆空灵之物,甚至连地球的引力也不再对他产生作用。在靠窗的桌子上 放了一张简短的纸条。 再见了朋友们,我要到一个没有遭受过任何现代文明的污染的地方去了。我 相 信,再过一亿年,考古学家在这个地球上唯一能够找到的一具正常的人体骨 架就是 我的了。你们要相信,原始和自然才是最健康的东西。而的人类所谓的建设, 除去 在我们的地球上缝上一块块肮脏的补丁外将一无所获。 好啦,珍惜青春和激情吧希望你们不要很快就因为化学反应而变质! 我们迅速分头去寻找,可是哪里还有哈华的影子呢?在这所被现代文明包装 的金碧辉煌的城市里,哈华像一阵刚烈的风,在掀起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之后, 瞬息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时,我们都无法理解,这个自小在城市里长大的 诗歌天才,为什么对养育了他的城市有着如此深重的鄙夷和恐惧呢? 半个月以后,我才收到一封哈华从西藏自治区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寄来的 信,他在信中简短地叙述了他这几天的遭遇。他说他已经改变了原来的生活习惯, 不再按时起床,按时洗脸刷牙。总之,一切按部就班的事情都已经被遗弃了。他 说他已经彻底回归了自然,体味到了一个生命体应该享受的最纯粹的欢乐。在信 的结尾,他写到: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没有过这样好的感觉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一天 能 够和你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方相遇,我们就可以坐在一个自从人类诞生以 来就 一直被纯洁的冰雪所拥抱的地方纵情地畅谈诗歌和文学了。我知道,只有到 了那个 时候,你才能够感觉到自然的高度所代表的意义绝不是一般人都可以玩味的。 23 春节放假前,和小军又来到了我们学校。他要带上楚雪回他的山西老家去见 自己的父母。和小军的父母是五十年代响应党的号召支边来到甘肃的。在和小军 上高中那年,他们退休回了山西。因为和小军的学习成绩很一般,考虑到甘肃的 高考分数线比较低,就特意把他一个人的户口留在了甘肃。楚雪为和小军的父母 买了很多东西,装了好几个大包。春节期间的火车比较挤,他们害怕上不了车, 就请我帮忙送一下他们。我为了能够和麦嘉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决定不回家了, 也就没必要像别的同学那么忙碌,就爽快地答应了。那天开往山西的火车晚点近 4 个小时,我们在火车站等了很长时间,人都开要冻成冰棍了,喇叭里才吆喝进 站。时间已经是下午5 点了。 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我很卖力气地帮他们扛了两个大包,拿出吃奶的力气 把别人挤到一边把他们送上了火车。也许是为了防止楚雪被拥挤的人群伤着,他 们刚一上车,和小军就伸手揽在了楚雪的腰上。我希望能够看到楚雪向一边躲闪 一下,但是没有,她本能地朝和小军往紧里靠了靠,很自然,很亲切,也很温柔。 说老实话,我和楚雪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流露出如此让人心 动的举止。那不再是一个女孩子的举止,那已经是一个成熟女人在自己的伴侣跟 前才会流露出来的温情和依恋。我承认,我的眼睛被他们的行动刺伤了。 我落寞地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麦嘉正在宿舍门口等我。一 见到我,她什么也没说,上前挎着我的胳膊就和我上了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那该是麦嘉第一次挎着我的胳膊在校园里公开地走过。 我们一起到工人文化宫看了一场新近最为时髦的印度电影《复仇的火焰》。 麦嘉早在我去火车站送楚雪的时候就已经单独去买好了票。那部影片很长,也很 精彩,整个过程中,麦嘉都挎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等电影散场的时候, 街上早已经是一片萧索了。我们从中原集贸市场中穿过,在一家挂着“四鸡馄饨” 招牌的小店里各自要了一小碗馄饨,又上一笼蒸饺。 “要不,再给你来点酒?” 麦嘉温馨地笑着望着我,征求我的意见。 “你就不怕把我惯出和你爸一样的毛病来?” “其实我喜欢那种家庭生活习惯,因为我从小就在那种气氛里长大的。” 饭后,我们一起回到学校。因为是放假时间,校园里没有了往日的纷乱,到 处都静悄悄的,走上很远,都碰不上一个人影。我把麦嘉直接送回到她的宿舍。 宿舍里的其他同学都已经回家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要不,你再坐一会儿?” 我抬起头,麦嘉温柔地望着我。我的心里翻腾起一股冲动。在一个很短暂的 停顿之后,我站起身,轻轻地将她拥在了怀里。麦嘉的手环在我的腰上,默默地 把脸贴在我的胸前。 “岳明,你的心跳可真有力。” “恩。” 我的手上加了些力气,把她搂得更紧了。当我们的嘴唇刚刚吻在一起的时候, 麦嘉突然从我的怀里挣脱了出去。我疑惑地望着她。麦嘉的脸上正放射着一股幸 福的绯红。 “你应该给我举办一个别致的婚礼。” 麦嘉歪着头看着我,她的眼里有一束醉人的火苗在跳跃。我默默地和她对视 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抚弄着她的脸颊。麦嘉一动不动,她脸上的绯红正在一点点 地加重。不知道为什么,楚雪的身影突然从我的眼前倏忽一闪。我咬了咬牙,悉 心地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是的,一个梦想早已经破碎了,真正的幸福正在向 我走来。 我揽过麦嘉,亲了亲她。然后开始解她的衣扣。在整个过程里,麦嘉始终静 静地站里着,只到她那青春勃发的身体冰清玉洁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没有一丝 一毫得羞涩,一双眼睛满含柔情地注视着我。我向后退了几步。我的欲望似乎消 失了,站立在眼前的已经不单纯是一具女性的裸体,她正在用一种别样的方式, 挑战着我的青春和爱情。 幸福的生活总是容易被时间冲淡。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人,每一个微不足道的 细节都会充满了惊喜,包括单调的重复都会让你乐此不疲,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 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丝毫的无聊。我们一天换一个影院,走遍了郑州所有的公园, 每天晚上都要在街头流浪到很晚,才回到我们温馨的“小家”里。我们俩已经成 了大自然专门为了感受快乐而创造的音符,一阵平凡的风,也会让我们大声地欢 笑。麦嘉就像一个新婚中的新娘,脸上总是洋溢出抑制不住的微笑。而我,只要 有一小会儿见不到她,我的心就会发慌。外表并不出众的麦嘉,在爱情的培植下, 突然散发出一种神奇的光彩。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可是,就在春节行将来临的时候,一件突发事件却打破了我们的美梦。 那天下午,我和麦嘉提着一些零食从外面回到学校,距离麦嘉的宿舍楼还有 一段距离的时候,麦嘉的脸色就变了。她慌乱地把东西塞给我,让我一个人赶快 先回自己的宿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她楼下的一个青年人就快步向我们走 来了。 “你马上跟我回家去!” 那个人不由分说,一把拉起麦嘉就走。我抢上前去抓住了他,大声地质问着。 “你想干什么?” “你给我放开!”那人一脸的怒色。“你就是那个西北来的小子吧?今天我 可正式地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敢接近我妹妹一步,就别怪我对你不客 气了!” 说完,他连拉带扯地拽上麦嘉就走。麦嘉挣扎了一下,回过头向我喊了一句 什么,就被他硬生生地给拉走了。一听说他是麦嘉的哥哥,我就像遭到雷击一样 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麦嘉从我的身边带走了。 一连两天,麦嘉都没有回到学校来找我。我天天在学校门口观望,希望能够 从滚滚的人流中发现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身影。可是我失望了。后来我感觉到自 己都要出现错觉了,只要一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就怀疑是麦嘉来了,便会睁大了 眼睛盯着别人,好几次,差一点引来别人的误解。 第三天,我收到了麦嘉寄来的一封信。麦嘉在信中一再地向我保证,不论出 现什么情况,她都要回到我身边。她劝我暂时不要着急,她正在试图说服她的父 母。她说她不想让父母太伤心,因为她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从小到大受到了 父母太多的宠爱。她说最近几天家里人把她看得很紧,这封信还是托一个来看她 的中学同学发出来的。因为她现在根本就出不了门。 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自己一定要安排好生活。我爸妈都很爱我,他们是不 会 对我怎么样的。如果他们不爱我的话,也就不会这么对待我了。所以你应该 对我有 信心才对。相信我,岳明,我早晚会说服他们的。再过两天,我就想办法让 他们同 意你到我家里来。 在信的结尾处,麦嘉说了千百遍的爱我吻我永远属于我的话。我手捧着信, 感受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上有关麦嘉的信息带给我的温馨和柔情。 又过了两天,麦嘉还是没有回到学校,我情急之中,决定到她家里去找她。 可是我不敢直接到她家的楼底下等她,害怕会让她家里人碰上对她不好,也害怕 被她的邻居看见对她说三到四,更不敢向路过的人打听她家具体的房间。我只能 远远地站在马路的对面,徒劳地望着那栋陈年的青砖楼房,眼睛在一扇又一扇窗 户上划过,希望麦嘉正好能够从其中的一个窗口上探出头来。是的,我当时只有 一个愿望,让我能够在这样的情景下匆匆地看上一眼我心爱的姑娘,让我知道她 的一切都还好,我就可以放下心来了。可是,繁华的南阳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对面的楼房中始终一片阒寂,紧闭的窗户就像隐藏在高 大的梧桐树那光秃秃的枝干后面的眼睛,冷冷地与我对视着。天渐渐地黑了,窗 户里射出了温暖的光。可是,饥肠辘辘的我却被夜晚的寒风吹得浑身发抖。过往 的行人逐渐稀少了,那些窗户里的灯正在逐渐地关闭,后来,连马路上的路灯都 显出了一丝清冷,末班车也早就停止了运行,我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除去偶尔碰上一两对久久不忍离去的情侣,几乎再没有别的行人了。 走出南阳路拐向大石桥来到火车桥的洞子下面时,因为天黑,那里又没有路灯, 我差一点撞在一对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情侣的身上。我万分尴尬地逃跑了。要 是正常情况,我和麦嘉也应该像他们那样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享受浪漫和温情 着的吧?我的心中隐隐作痛。当我经过漫长的步行回到学校的时候,大门早已经 关闭了,我只好从门上翻了进去。 一连几天,我连床都没下,整天就躺在冷冰冰的被窝里,体味着孤独和凄凉。 那期间,正好下了一场大雪,校园里就显得更加清净了。没有供暖设施的宿舍里 完全就是一个冰窖,哈一口气,立刻就会看见一团浓重的白舞。那些天里,我感 觉自己的被窝里从来就没有热过,而我的心不知道要比身体凉多少倍。 除夕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来到麦嘉家的楼底下。这一次,我决心 要直接到她家里去找她的父母,向他们表白我们俩是多么地相爱,希望他们能够 从一个年轻人的角度来替我们考虑考虑,替他们的女儿考虑考虑。我相信,凭借 我的口才和我们真挚的爱情,一定可以打动她的父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说 服他们的理由,并且准备迎接他们可能对我做出的一切过激的行为。可是,当我 一走进那些冷冰冰黑洞洞的楼口,我的思维就会停滞。我不知道哪个门才是麦嘉 家,我害怕那些陌生中夹带着猜疑的眼光。我在好几个楼道漫无目的地上上下下 了好几个来回,最终没有敲一个门,就在一阵阵喜庆的鞭炮声中逃跑了。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值班的食堂也已经下班。我又来到街上,街上的 饭馆也都已经关了门,连一家小卖部都没找到,最后,我只好饿着肚子回到了宿 舍。刚一进楼道,我就惊奇地发现金安林正在门口等我呢。 24 “我都等了你一天了,要不是从门上天窗里看见你的被子都没叠的话,我还 以为你临时决定回家了呢。” 金安林笑着埋怨着我。我努力想朝着她笑一下,或者点点头表示一个问候,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我的情感器官已经彻底麻木了。金安林的脸上流 露出一丝伤感的怜恤。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闭上眼睛,体会了一下自己的存在,然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可我还是一 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开始在身上寻找钥匙。金安林上前扶住了我。 “好啦,就不要进去了。跟我到我那里去吧。咱俩正好做个伴儿。” 我没有反对,任凭金安林搀扶着我把我领到了街上。等我们来到她的小屋时, 天已经快要黑了。 金安林的小屋收拾得格外整洁,经过粉刷后的墙壁散发着洁净的光,上面贴 了几副很时尚的画。为了防止灰尘,她的床上架着蚊帐,此刻,蚊帐撩开着,可 以看见里面整洁的被褥,和挂在床头的一个草编的小篮子,篮子里面装着一对憨 态可鞠的小狗熊。紧靠着门的旁边,放着一个小蜂窝煤炉子,炉子上座着一个锅。 “你先把外套脱掉,我给你倒点热水洗个脸,然后咱们就开始吃年夜饭。” 金安林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给我倒好了水。等我洗完脸,她就像变戏法似的 从锅里取出了好几道菜,摆在了一张小桌子上。然后,她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找 出来两瓶宝丰酒。 “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金安林微笑着看着我。望着一桌子的酒菜,一股暖流顿时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感到自己重新又恢复体味快乐的能力。强烈的饥饿刺激着我的食欲,我咽了口 口水。 “你先吃上点菜,然后咱们再喝酒。” 金安林真是善解人意。我感激地望了望她,拿起筷子夹了口菜。 “味道如何?”金安林问。 “啊,真是棒极了。看不出来,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 菜!” “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漂亮女孩就一定得是个花瓶,就得除了唱歌跳舞打 扮自己为什么都干不了?”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感到很惊讶。” “惊讶就是想不通,想不通就是思想上有问题。” 金安林不屈不饶。我便笑着打了个岔,不再吭声。 “来,咱们先干了这一杯。祝你新年快乐!” 金安林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一脸灿烂地注视着我。我也举起杯和她一碰,两 只酒杯同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也向她说了声新年快乐,高高地一仰脖子,把 酒倒进了肚子里。热辣辣的酒精一下到肚子里,我们的情绪很快就活跃了起来。 我们相互讲述一些自己听到或看到或者干脆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有趣的故事, 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唯一小心避开的话题就是麦嘉和哈华。 当第二瓶酒打开的时候,我和金安林都有了几分醉意。那个貌不惊人的小蜂 窝煤炉子上座着的小铝壶早就已经烧开了,尽管我们已经把它挪到了一边,它还 是不停地为我们唱着动听的歌,滋滋地冒着热气。炉膛里的煤块闪现着一簇簇可 爱的火焰,宛如一个个雀跃的小精灵,在一旁为我们舞蹈。 不知不觉中,我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恍惚。我对那间简陋的小屋子突然有了一 种难以描述的亲切,好象许多年前我就在那里生活过似的。而金安林就是那个和 我在一起生活的人。我的目光开始大胆地注视她,就像注视一个融合在一起的人。 金安林脱去了她那一身总是充满华贵气质的外装,穿了一件很随意的圆领毛衣。 屋子里很热,她的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刘海的头发就沾在了上面。不知道 是炉子的原因呢还是酒的作用,她的脸上泛着一层鲜活的红晕。平时一副冷冰冰 的眼睛,此刻也流露出一丝梦幻般的光焰,让我的心都扑朔迷离了。 “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比我和哈华的初吻还令人难忘。” 金安林高高地向我举起酒杯,不等和我的杯子碰到一起,她就仰起脖子把酒 灌进了肚子。这是她那天第一次提到哈华。我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把空了的酒 杯底朝天向她示意了一下。 “这话可真是太中听了。不,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到这么悦耳的声音。 来,为了庆祝我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带来了欢乐而干杯!” 金安林没有和我碰杯,她端着杯子把身体向我斜斜地靠了过来,一双美丽的 大眼睛直勾勾地挑衅地盯视着我。要是放在平时,我是根本没有勇气和那样一双 楚楚动人的眸子对视的。可是那天我却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将身体向前一斜,我 的脸几乎和她的脸要贴到一块了,毫无畏惧地迎接着她的挑衅。 “你真的认为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金安林的目光就像一团迷雾笼罩着的大海,一缕让人产生幻觉的光芒影影绰 绰地闪现着。我的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酒洒了几滴。我把身体往直里坐了坐, 仰起脖子把酒喝掉,拿出最后的一点明智克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当然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我犯得着恭维你吗?” “看不出来,你这家伙也挺会狡辩的。” 金安林的头使劲地向下垂着,已经支撑在了我的胳膊上。 “怎么说我狡辩?我只不过喜欢说实话罢了。” “实话”金安林抬起头嬉笑着看着我。“那也能叫实话?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你的实话?要是我承认你说的是实话,不就是在毫无廉耻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 漂亮的女孩子?我要是承认你是在恭维我呢,我不就又上了你的当,成了你的女 朋友了吗?” “啊,你想得太复杂了。我可是真心地那么地认为。而且我据我所知,咱们 学校的大多数男孩子也都在这么认为。” “没想到,你这个公认的老夫子居然也会这么恭维女孩子。你的才华以前怎 么就没有显露出来呢?” “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爱上我而不会爱上哈华了?” 我借着酒劲,放开了胆子。金安林笑了。她的笑里有着几分快乐又有着几分 忧愁。 “好啦,我好象有点高了。头有点晕,我得躺上一小会儿。” 说着话,她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刚要挪动脚步,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她 赶紧扶在了我的身上,强烈的惯性差一点将我也拉倒在地上。为了防止她摔倒, 我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她。 “可能得麻烦你把我扶到床上去了。” 金安林的头已经完全耷拉在了我肩膀上。我站起身,她的身体的重量立刻就 全部压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身体一载歪,差一点倒在地上。费了好大劲儿,我才 使自己稳定下来,当我架着她,一点点挪到床跟前的时候,金安林的身体猛烈地 向旁边一翻,几乎带动着我一起倒在了床上。金安林重重地斜躺在被子上,脚在 床边上耷拉着。 “麻烦你,帮我把鞋也脱掉好吗?” 金安林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她的情绪似乎安静了一些,略带哀伤地望着我。 我没有吭声,默默地俯下身为她脱鞋,然后把她的腿抱起来平放到了床上。正当 我发呆的时候,金安林抓住了我的手。我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金安林的手上一用 劲,我便跌倒在了她的身上。一股无法抗拒的馨香立刻就使我落入了一个无底的 深渊。 金安林的身体有着麦嘉所不具备的诱惑力。那是一个完美到了让人怀疑她的 真实性的成熟女人的身体。金安林的动作很随意,却又恰倒好处。她的每一个细 微的调整都正好符合我的需求。我感到自己已经被完全被她俘虏了,她的胸怀就 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而我只不过是沉浮在其中的一个波涛。在一次次奔向高潮之 后,我又顽强地从低谷里冲了出来,再一次寻找着幸福的制高点。我承认,那种 感觉是麦嘉不可能提供的。 第二天太阳已经爬上了窗台,我才被院子里的鞭炮声吵醒。金安林已经起床 了,穿戴整齐的她正坐在窗前梳头。窗户就紧靠在床边,她那柔软的腰枝和饱满 的胸脯就呈现在我的手边。我抬起手,抚摩到了她的腰上。金安林奇怪地冷冰冰 地掰开我的手,站起身走了一边。 “你也该起床了。” 她向是在对个陌生人说话。刹那间,昨夜的温情就化成了一个抓不住的梦。 我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昨晚的那种温暖,连光线都显得古旧而木然。炉 子似乎是灭了,胳膊一露出被窝,皮肤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小桌上我们吃剩下 的东西一片狼籍,地下到处都是信手丢弃的骨头。我又一次伸出手,却再一次被 金安林执拗地挡了回来。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远远地站到一边继续修理她 的头发,连我看都不看一眼。我又寂寞地一个人躺了一会儿,才知趣地坐起身穿 好了衣服。 金安林为我打来水让我洗完脸后,她就为我打开了门。 “你该走了。” 她用目光下着逐客令。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果断地走了出去。出了门,我又 站住了,希望能够听到她留我的声音。可是门却重重地关上了。 春节期间的城市并不像其它节庆时那么热闹。因为一般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所以商店就很少有开门的。街头上也没什么行人,冷清得让人感到不适应。我身 心憔悴地回到学校,惊奇地发现麦嘉正呆呆地站在我的宿舍门前。一看见我,麦 嘉就飞快地冲过来投进了我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立刻就恶劣到了极限。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是哪里来 的火气,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到一边,反身就冲上了大街。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 坐上了一列开往西北的火车。冷冷清清的车厢里只坐了我一个人。孤单的乘务员 见到有了一个人来和他做伴,高兴地找来一瓶酒和几包代装的熟食凑了过来。 “瞧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学生吧?怎么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才回家?” 他一边把东西在茶几上摆好,一边好奇地看着我。 “哦,我被一点小事情耽搁了。” 我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最隐秘的事情。那人也不介意,把取下来酒瓶 盖往茶几中间一摆,在里面倒满了酒。 “当然当然,一个年轻学生能有什么大事情呢?一定是失恋了吧?”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他诡秘地笑了。 “嗨呀,这有啥猜不着的呢?年轻人嘛,就是为了爱情在奔波的一群疯子。 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是给一大堆漂亮姑娘,你也不会对她们动太多的感情的。 来,你先喝上一杯,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爱情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端起酒杯一饮儿尽。他又在杯子里倒满了酒,自己端了起来。 “唉!算啦,我现在就是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的。时间是一位伟大的老师, 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的。你要知道,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得年轻过!” 说着话,他也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里。 没一会儿,我就醉醺醺地躺倒在座椅上昏沉沉地睡着了。 25 我在郑州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是苦恼而寂寞的。有了春节的那段经历,我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麦嘉。麦嘉在我匆促地回到家里的第 二天就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对我的眷恋和思念,极深沉地 向我发出了质问。 岳明,你难道就不觉得你这样对待我是极端自私的行为吗?我不想说我已经 把 一切都交给了你之类的话,因为在我心目中,不仅我是属于你的,而且我同 样也认 为你是属于我的。因此我不后悔自己的行为,也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哪怕 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再爱我,我也会把你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因为我们毕竟已经 在 相爱。 岳明,以前每次给你写信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流泪,可是这会儿我却非常冷 静, 因为今天的我不应该再进入那种单相思的状态了,因为我们已经在相爱。 如果你认为只要我们俩是相爱的,我的父母就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看法的权 利, 我觉得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表明他们就可以干涉我们的生活, 可是他 们还是有发言权的。而且他们的意见在某些时候对我还是要发生一定效力的。 但是 我的私事爱情确实是我个人的私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干涉我的爱情,就像 当 初我在追你一样,我会不管别人的任何看法,哪怕是别人的嘲笑。事实上那 时 候我确实经常被同学们嘲笑你不仅应该对我有足够的信心,更应该对我的处 境 寄予更大的理解才对。 岳明,你确实是太自私了,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当我被家里人关在屋子里 不 允许和你见面的时候我的心里所受到的伤害并不比你所受到的冷遇要更加委 屈…… 岳明,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你离开我时的那股恶狠狠的劲头 像 一把钝刀戳在了我心上。你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力气才从家里逃出来兴冲 冲里跑 到学校里去找你的呀! 好啦,我写累了,你也该休息了。我不知道,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能不能 感 受到我此刻的心情,感受到我给你的那么多爱抚?如果那些天我确实给你造 成了巨 大的伤害的话,那么我相信你也一定在为我而流泪。因为你毕竟是一个男孩 子,你 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女朋友不受到别人的伤害。 今天就写到这里。在你回校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写信,我会去火车站上迎接你 的。 晚安,亲爱的。闭上眼睛,让我吻你的睫毛。 我把信装在口袋里,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掏出来看上几眼。有好几次,我都 恨不能立刻就赶回学校,见到那个为我而忧伤的女孩。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 冷静。金安林那成熟的身体和麦嘉痴迷的温情,像两道锋利而矛盾的闪电在我的 心里一明一灭地争夺着主导权。 为了防止麦嘉在火车站上接我,开学返校时我没有选择方便的172 次列车, 而是在子夜时分登上了69次特快。回校后,我也尽量少在宿舍里停留。如果有可 能,我甚至会在别人的宿舍里过夜。可是,麦嘉还是在一个雨雪霏霏的夜晚在校 园里找到了我。当时我正和几个同学从外面回来,我们在中原集贸市场的一家小 饭馆里喝了酒,一个个醉醺醺地说着大话,唱着《跟着感觉走》,在夜晚的校园 里鬼魂样飘荡。麦嘉打着那把红色的雨伞从黑暗中挡住了我们。她喊了一声岳明。 我一看我她,脑子里立刻就一片混乱,正想躲开,她已经扔掉手里的雨伞抓住我 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跟着感觉走 紧拉着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 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 另几个同学怪声怪调地齐声唱着歌先就走了,把我们甩在了后面。 麦嘉像是怕我跑掉似的,紧紧地挎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街上。当我们来到 绿城广场,麦嘉重新又扑进我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我被她的温情一点点地融 化了,禁不住也搂紧了她,发现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月,麦嘉的身体突然瘦了一大 截。我的心里陡然生出许多凄凉,俯下身去寻找她的嘴唇。麦嘉在我刚刚吻到她 的时候,异常愤怒地把头向一边扭去,然后拼命地在我胸前打了几下,就又勾住 我的脖子热烈地回应我的亲吻。 尽管我和麦嘉的约会又得到了恢复,可是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感觉 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沉默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经常出现的状态。我们相互挽着手, 却感觉到万分得孤独。每天晚上分手前,我们会一遍遍地亲吻,却有着一种生离 死别的滋味。我们总想找一些话题,可是每次都会令我们陷入绝望。因为我们不 可能避开有关毕业的话题。我给家里人写了信,说明了我想留在河南的意图。并 且告诉了我和麦嘉的事情。父母在回信中表现得摸棱两可,他们一方面说支持我, 一方面又劝我一定要考虑好。他们说我还太年轻,对很多事情都还认识得很不到 位。尤其是在爱情方面,年轻人总是很主观的。他们说希望我不要对他们的说感 到厌烦,他们其实完全是为了我好,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也是从我们这 个年龄走过来的。再说了,人家女孩家里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希望我 一定要冷静,不要乱来,尽可能尊重女孩父母的想法。他们说他们也是做父母的, 能够理解人家的想法。云云。最后,他们却又很滑稽地说,他们只是很随便地给 我提上点建议,仅供我参考。我的事情还得我自己做主。只要我看上的女孩,也 就是他们看上的儿媳妇。最终还不是你们在一块过日子,我们又能够管得了什么 呢?我们已经老了,和你们也肯定过不到一块,所以你一定要想好,这可是一辈 子的事情。要么怎么把婚姻说成是终身大事呢? 这真是一封毫无意义的信。 那时候,因为毕业的临近,班里的同学都进入了狂躁不安的状态。那时候, 国家虽然已经提出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双向选择的方案,但是具体操作起来却并不 是很畅通,基本上还是维持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分配原则。我们这些来自五湖 四海的人,终将还要回到五湖四海去。除去那些有一定社会背景的人之外,大多 数同学都会被分配到一些偏远的地区去当一个朴朴通通的小职员。四年的大学生 活眼看着就要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天之骄子的荣耀很快就会被无情的现实所扼杀。 尤其是对于那些谈了朋友的人来说,更是一个倍受折磨的时机。 农机系的一个从宁夏西海固地区考出来的学生就因为无法摆脱对毕业的恐惧 在刚刚开学后不久就意外地一个人跑到黄河铁桥上跳进了滚滚的黄河之中。 26 清明节一过,郑州的天气就转暖了。杨柳笑开了口,梧桐树又开出了一树繁 盛的淡紫色的花朵。当然,雨水也显得充足了起来,析析历历地下个没完没了。 被极度困惑所包围的我突然想起来很久没有见过金安林了,自从在她的小屋里发 生那件事情后,我们还没有再见过一次面呢。我决定去看看她。不管她对我是一 个什么态度,我都应该去找她一次。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温情,就是应该去看看她。 一天下午,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绵绵的细雨去找金安林。我一进那个院 子,就被里面脏乱不堪的环境弄得没了一点心情。雨水已经把金安林的小屋外面 的墙皮冲掉了一大块,她的门前积了一堆水。我看见她门上的锁子不在,窗户上 的帘子从里面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整个窗户,便想着她一定是在屋里的了。可是 门前的地上又见不到一个脚印,都下午四点多了,难道她还没有起床吗? 我小心地绕开地上的积水,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又敲了敲, 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心里紧张了,担心她可千万别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就用力 在门上推了推。奇怪,门居然被推开了。我惊讶地看见金安林正一个人直挺挺地 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的被子已经有一大半滑落到了地上。她的一只手半垂在 外面,眼睛无神地呆望着天花板。我闪身进了屋子,关上了门。一边往里走,一 边问。 “你怎么还在睡觉?连门也不关?” 我的问话没有引起金安林的任何注意。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等我走 到跟前,立刻就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的脸色纸一样苍白,突起的颧骨把整个 脸都快要占据了,那双生动的大眼睛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黑窟窿,原本鲜艳的的 嘴唇透着一抹乌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此刻就像在烤箱里烤过似的,干枯凌乱, 没有一丝光泽。 “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金安林扭过头,一抹阴森森的光就笼罩了 我。 “开着门不是更方便了吗?这样谁都可以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了。” 我的心上立刻就渗出了血珠。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 话语。我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突然看见了满地带着污血的卫生纸。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啦?” 金安林闭上了眼睛。 “没啥,我刚刚做了人工流产。”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疯掉。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拉起她冰凉的手,放在 脸上贴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了声: “安林,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啊?!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金安林睁开眼,凄婉地看了看我。她努力地对我做出一个笑脸,可是我却立 刻被一场凄风苦雨所浸泡了。 “岳明,你能够抱一抱我吗?我的身上好冷。” 我为她把被子盖好,然后俯下身去隔着被子抱住了她。金安林的身体正在筛 糠样抖个不停。我用了点力,把她抱得更紧了。 当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之后,我便松开她,去为她把炉子生着,烧上了水, 再把屋子里打扫了一遍。等火苗一上来,屋子里就有一股暖和劲。然后我又到外 面跑了好远为她买了一代奶粉一代蛋糕。回来后水已经开了,我为她冲好奶粉, 扶着她从床上坐起来,把奶粉端给她,又给她递上了蛋糕。吃了点东西之后,金 安林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红晕。我想扶着她重新躺下,她却小声说她已经躺了好 几天了,还是坐上一会儿好。我就又帮着她把枕头竖起来让她靠得舒服一点。 “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金安林靠好了身体,柔和地望着我。我心疼地抬起手把她垂在额头的头发往 一边缕了缕,又摸了摸她的脑门,她的头上就像一块燃烧的炭。 “你应该想办法告诉我一声。” 金安林笑了。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尽瞎说,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告诉你呢?你还是个孩子样的人呢。” “可我总能够帮你做点什么而不至于让你遭这么大的罪吧?再说了,这一切 或许” “嘘”金安林抬起手堵住了我嘴。停了停,她的手又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抚摩 着。“你真得还是一个大男孩呢。” 我抓起她的手,放在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金安林任凭我摆弄着她的手, 很妩媚地笑了。我在她目光的鼓励下,将她拥抱在了怀里。金安林明显得消瘦了, 当她的身体贴在我的怀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她那丰满的乳房都变得松弛了疲软了。 我想去解她的纽扣,她笑着抓住了我的手。 “至少今天是不行的。最近我的身体不仅很脏,而且是很难看的。瘦得都走 形了。” 我还想坚持,她的态度坚决了起来。 “等我好点了吧。今天会吓着你的。我可不愿意给你留下什么坏印象。” 为了不让我被她的拒绝所伤害,金安林说着话,用她冰凉嘴唇亲了亲我。 天黑下来后,我也脱掉鞋半靠在床上,金安林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那时的 她,突然没有了昔日令人敬畏的高贵和成熟,像一只懒散温顺的小猫。 “岳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金安林一边摆弄着我的手指,一边像是无意中想起了什么似的开了口。我把 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为她整了整头发。 “这本来只是一个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原本是要让她烂在肚子里的, 连哈华我都没有告诉过。可是今天我却很想把它告诉你。” 我继续抚弄着她的头发。 “既然是仅仅属于你自己的故事,那么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听了的好。” “不,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能让它烂在我肚子里。这个故事带个我的压力 已经太大了。要是我连一个人都不告诉的话,我想我就永远也不会按照我自己的 意愿去追求生活了。” 她抬起头向我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沉静而柔和,我没有感觉到她将要讲述的 故事会有什么太过惊心动魄。就点了点头。说: “好吧,你讲。我就做你的最后一个听众。” 金安林调整了一下身体。 “你知道我最早被人占有的时候是几岁?” 我一愣,惊讶地看着她。金安林并不在意我的疑惑。 “那年我只有六岁。” 金安林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很轻松地笑了笑,抓起我的手指继续抚弄着。然后, 她就向我讲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故事。 金安林的父母本来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六十年代初期,他们双双从一所著名 高等学府毕业后,她的母亲因为出身不好,为了向党组织表忠心,主动申请到新 疆去支边。而他的父亲则留在了内地。在他们分手前,金安林的母亲向自己的恋 人献上了最宝贵的贞操。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刚刚到达新疆不久,她的 恋人就另有了新欢。紧接着,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不等她反应 过来,她的肚子已经掩盖不住她的秘密了。批斗,游行,各种侮辱纷至沓来。金 安林出生在母亲被人游斗的过程之中。没有人同情她们母女俩,大家反而在一旁 看热闹。顽强的母亲毫不害羞地当着众人的面把她生了下来。她脱自己的裤子的 动作从容不迫,只到金安林从她的下体呱呱坠地,她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脱 掉自己的外套把孩子包起来之后,紧紧地在怀里贴了一会儿,才感到自己被一股 强烈的疲乏袭击了。是的,她确实太累了,她已经被连续批斗了好几天了,又刚 刚声过孩子。当她听到金安林发出一阵剧烈的哭声时,她的心才落进了肚子里,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她昏倒在地的一瞬间,旁观的人群被打动了。一 个好心人找来一块布给她盖住了下体,另外几个人则找来车把她们送回了家里。 从那以后,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过了一段清贫但平静的生活。可是,就在金安 林六岁那年,一个造反派头头在欺侮了她的母亲之后,连六岁的她也没有放过。 她那坚强的母亲一夜之间就疯了。后来,她们总算是熬到了头,母亲的政策得到 了落实。尽管母亲已经不可能承担任何工作了,但是她们却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 的补偿,而且母亲在不上班的情况下,依然可以拿到一份工资。但是地位的改变 并没有使她们母女摆脱遭人白眼和欺负的境地。她们的事情在那个偏远的西北小 城里几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金安林在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 女孩子了,一些社会的人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时不时地占上点小便宜。因此,金安 林对很多人都怀着一种仇恨。她一方面勤奋学习,一方面结交了一大批社会痞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金安林就和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黑帮头子同居了。她学会了喝 酒,也学会了抽烟。由于她相貌惊人得美丽,头脑又极其灵活,那个人便被她牢 牢地握在了手心里。为了她,那个恶棍一级的人几乎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金安 林从此有了一个谁都不敢惹的保护伞。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遭到 了她的报复。后来,金安林顺利地考上了大学。那一年,她的母亲在一个清晨把 自己挂在沙漠里的一棵死去了千年却还傲然挺立的胡杨树上。那人一气送给她一 大笔钱,亲自把她送到了学校。可是,就在那人返回新疆的路上,和几个陌生发 生冲突,被人当场捅死在了火车上。 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金安林的声音平稳而沉静,仿佛这个故事和她没 有任何关系似的。我被她那传奇色彩浓厚的故事惊呆了。在她已经讲完了好长一 段时间后,我才从故事里面脱离出来。 “你为什么单单要把这个故事告诉给我呢?” 我快要被故事里的沉重气息压扁了。金安林并不为自己感到骇怕,她宁静地 注视着我。 “因为我不想让这个世界的一切人都把我看成一个不知道廉耻的娼妓。” 我感到自己被一件重型武器击中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充满了我的胸腔。 长时间的讲述,消耗了金安林大量的体力,她瘫软地把身体靠在我的怀里。 我轻轻地搂着她,尽力地寻找着那个只有在传奇小说里才存在过的故事的真实性。 “岳明,要不,你把我要一次?” 金安林像是在呓语。她抓住我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胸部。我没有动, 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努力地屏蔽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 “你也嫌我了?” 金安林抬起了头。她的眼里已经恢复了一种鲜活的光泽。我摇摇头,俯下身 在她的脸上贴了贴。金安林温顺地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解开她的衣服后,我被呈现在眼前的那个身体惊呆了。那个两个多月以前还 是成熟而美丽的身体已经不在了,躺在我怀里的只是一具干瘪毫无生气的人体躯 干罢了。我把头埋进她那有着许多伤痕的乳房里,努力地回味着一度让我沉醉的 活力,可是,那一切都像一场并不存在的幻觉样变得迷蒙混沌了。我的鼻子一酸, 眼泪就淌了下来。 金安林也感觉到了我的心情。她竭力地想要回报我温情,可是她的身体已经 使她力不从心了。最后,金安林徒劳地抱紧了我的头,无限忧伤地说: “岳明,假如有一天你听到一些有关我的不好的消息,希望不要破坏我在你 心目中的形象。更希望你不要为了我而感到羞辱。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人, 包括哈华,我也只不过是在他的身上寻找一个不太现实的梦幻罢了。我最大的心 愿就是,如果以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很令你气愤的事情,你能够想起我曾经带 给你的一点快乐和信任而为我祈祷。” 从金安林那里回来后不到两个星期,我突然收到了一张请柬。说是“5.1 ” 节金安林结婚,请我和麦嘉前往参加她的婚宴。看着那张印了大红喜字的帖子, 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团永远也走不出去迷雾之中。 我和麦嘉如约来到了举行婚礼的饭店里。气势恢弘的饭店整个都被他们包了 下来,门口停了一大堆高级轿车,大厅里挤满穿装考究的宾客。他们还专门请来 了一只颇具规模军乐队。当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我们惊讶地看见焕然 一新的金安林披着洁白的婚纱,挎着一个秃顶的老头走进了大厅。我看见高贵漂 亮的金安林突然一改很少化浓装初衷在自己的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像是刻意在 遮盖自己的面孔似的。她脸上表情更像是一个经过机械设计出来的芭比娃娃。我 说不出那个老头有多大岁数,他的身高只到金安林的肩膀,腆着一个硕大的肚皮, 爬满了皱纹的脸上闪动着一股油亮的红光。 所有的人都在为他们喝彩,大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那种极度的不 和谐。 我立刻就落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眼前那一片繁华的景象在我的心中变得虚 幻和恐惧了。不等婚礼往下进行,我就拉着麦嘉离开了饭店。走出好远之后,我 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五月的郑州天气可真好,恰好又是一年一度的月季花展,被 列为市花的月季开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空气里流溢着一股令人欣喜的芬芳。可 是,我们的心情却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到西藏去寻找梦想的哈华。我改变了留在 郑州的计划。 在婚礼之后不几天,金安林就调进政府机关成了一名文职人员。 27 接下来不久的一件事情彻底粉碎了我对带着麦嘉回西北的最后的一点幻想。 那时候本来我和麦嘉已经说好了,既然我实在不想留在郑州,麦嘉答应跟我一起 回甘肃。正当我通过家里人为我们联系接受单位的时候,麦嘉在工厂里当工人的 哥哥在施工中不小心受了伤。麦嘉只有兄妹两个,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我 们的计划。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限。正好学校里要在中文系的毕业班里选几个人 到地处伏牛山的乡下小学里去支教一个月,为了使自己的头脑不再被这些永远也 想不出头绪来的东西所占据,我毅然地报了名。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和麦嘉说,只 到我要出发的头一天晚上,麦嘉来找我,她才知道。我也没向她多做解释,第二 天就打起背包出发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号称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的河南省,到了它的山区居然还有 远比大西北还要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的农民住着石头垒起来的简易房子,家里 头除去一两个箱子外就很少再见到其他家具。土炕上铺着破旧的席子,被褥已经 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因为是山区,土壤层很薄,而且坡度很大,所以他们尽管守 着一个大水库却不能往地里浇水,只能过着靠天吃饭的日子。这里的农民们辛勤 劳作上一年,只要能够不饿肚子就算是上天的恩赐了,哪里还敢奢望有上点收入 呢? 唯一的一所小学就坐落在村子的最西头,是由一座破庙改建而成的。古老的 门框笨重而结实,虽然岁月的风霜早已经使它变得黎黑,但是看上去却还显露出 了一种稳固。门框的边上,残留着不知道哪年哪月帖上的春联。春联的红底色已 经完全退掉了,经过风吹雨打太阳得暴晒,泛着让人困惑得晦暗之光,至于上面 的字,肯定是没有了的。笨重的木门上帖着一对饱经沧桑的门神,门神张牙舞爪, 面目狰狞。除去门之外,教室里再没有其它可以用来通光的系统。走进门后好一 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庙里的神像早就没有了,安放神像的 地方成了老师的讲台。讲台所靠的墙壁上是一块脱落成麻子脸样的黑板。教室里 的课桌看样子都是由孩子们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形状和大小都不统一,凳子更是 花样齐全,有的连腿都不全,学生娃子就用一些规格不等的土坯和砖头垒起来支 上一条腿。教室的顶子虽然很高,却因为爬满了蜘蛛网而显出一种阴森恐怖之气。 陪同我的村长向我介绍说,他爷爷小时候就在那里面上私塾。 教室旁边的一间简易小屋就是专门为老师准备的宿舍了。这是整个村子里最 好的一所建筑物了。它不像别的房子都是用不规则的石头砌成的,而是专门使用 了土坯。土坯外面还抹了一层灰浆,刷上了白灰。陪同我的人说,这是村子里的 人集资修建的,为了能够留住老师。他说宁可让娃娃们苦上一点,也要给老师多 创造一点条件。 “如果留不住老师,就是给娃娃们修上一座宫殿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陪同我的人这样向我解释。 在我看教室的时候,村里头已经派人把我的行李扛进了宿舍。听说我要来, 他们早几天就把房子里头好好地打扫了一遍。缸里头挑满了水,连窗台都擦干净 了。 当时已经是五月了,正常情况下,正是进行期中考试的阶段。可是这个村子 里的娃娃们还没有开学。因为他们没有老师。去年从地区中等师范学校分配来的 老师是从本地考出去的一个女孩子。她只干了一个学期就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环 境了。她说她努力地学习本来是想跳出农村成为一个体面的城里人,再也不过老 家山区里的那种穷日子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好容易熬出了头却被发配一个 比自己老家还要贫穷的山区。尤其是她上了一个学期的课总共才领了不到两个月 的工资,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所以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娃娃背上书包来到学 校时,却再也等不来他们的老师了。 “乐老师你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就早一点休息吧,明天也用不着上课, 你可以到处转一转,了解一些情况。你的伙食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就挨家挨户 地吃。山里人穷,可是他们一定会拿出他们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的。希望你 不要嫌弃他们,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满足的。只要你能够把娃 娃的学恢复了,我们的村子里也就不至于断了希望。” “不了,明天就让娃娃们来上课吧。” 我简短地说。 “那就太感谢岳老师了。” 那人连连向我道着谢,回家去了。 给我准备的房间尽管简陋,可是却正好处在水库的边上,一出门,就可以看 到碧波荡漾的水库,而房子的背后,是一片青葱的树林,在我看来,这倒也算得 上是一派田园风光了。美中不足的是吃水必须要从水库里去挑,这就要经过一个 很陡的坡。好在村子里已经安排好了人轮流为我挑水,有时候,那些山里孩子们 也会两个合在一起去给我抬上一两趟水。 山里的孩子没有遭受过外界的污染,保持着一种少见的淳朴和率真。他们对 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大学生很崇拜,每天都会围在我周围问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在我给他们代课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无故迟到或旷课的现象, 而且他们求学的欲望之强烈简直到了痴迷的状态。我们之间很快就建立起了深厚 的友谊。我除去给他们正常上课以外,还会告诉他们一些外面的事情。比如体育 比赛,城市建设,甚至讲一些世界历史,美国的现状,新近流行的歌星和歌曲。 下了课,也会和他们一起玩一些简单的游戏。晚上那里没有电,也就没有电灯。 我便会点上煤油灯,阅读一些在学校里看不进去的经典书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我就把上了四年大学也没有读完的《喧哗与骚动》看了两遍,这使我感觉到了前 所未有的效率。平常下午要是没什么事情,我也会静静地坐在门口发上一会儿呆, 眺望远出灿烂才夕阳,或者带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下到水库里去畅游一翻。渐渐 地,我感到那灯火辉煌的城市居然在自己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了。甚至连麦嘉,楚 雪,金安林的身影也不再来打搅我。尽管我有的是时间,可我没有给麦嘉写上一 个字,我发现我其实是很喜欢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的。 一天下午,我正独自坐在门口阅读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我的几个学生 大老远就在山坡下面喊了起来。我放下书往下一看,惊讶地看见麦嘉正站在那里 仰起头朝着我笑呢。我不自觉地站起了身。见到了我回应,麦嘉便在几个孩子的 带领下开始向上攀登。她走起路来似乎很小心,一只手轻轻地提着裙裾,迈动着 细小的步子,细心地躲避着脚下的石头和坑洼。晚风时不时地撩起她飘逸的长发, 就像在夕阳里飞舞的无数光束。我禁不住向下走了一段路,迎上她,拉住她的手, 俩人一起登上了坡顶。把我们送到地方后,几个学生懂事地离开了。他们中间一 个还调皮地朝我们眨了眨眼睛。 “看不出来,这里还真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麦嘉一进屋,就发出了感慨。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静 静地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她,沉浸在一种懵懂的状态里。麦嘉也注视着我,微 微地歪着头,眼里流露出几分俏皮,几分忧伤。 “怎么,也不请我坐下,是不是不欢迎?” “啊,不,你请坐。” 我慌乱地应付着。大步走上前,把凌乱的床单往展里拉了拉。 “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用请字。” 麦嘉站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直起身,呆呆地站在床边。屋 子里的光线很暗,麦嘉又正好背对着窗户,使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后来, 我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我的心暗暗地抖了一下,本能地走上前去把她揽在了 怀里。 山里的夜晚有着一股透骨的寒意。我们俩安静地躺在一起,麦嘉把头枕在我 的胸前,轻声地数着我的心跳。后来,她睡着了。整个晚上,她都保持着一个姿 势。天快亮的时候,麦嘉才从睡梦中醒来。当她看见我的目光正在静静地注视着 她的时候,她的脸竟然微微得红了。她把被子拉了拉,盖住自己裸露的肩膀。我 微笑着为她整了整头发,然后把手伸进被窝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抚弄着。麦嘉幸福 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 “岳明,你知道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吗?” 我不解地望着她。 “就是从你发表在校报上那一组诗歌开始的。” “哪一组?” “《透明的季节》” “哦” 我努力地回想着。我是写过那么一组诗歌。 “怎么,连你自己都忘记了?可见写得有多糟糕。”麦嘉调皮地把我的手指 玩来玩去。“不过你的题目起得很好。尽管我看不懂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我 还喜欢那种蒙蒙胧胧的感觉。对了岳明,你自己说,你为什么要起那么个题目呢? 季节也有透明的吗?” 这一下我想起来了。 “我自己也说不完全。可能是想指代我们这个纯真的年纪吧?你自己的感觉 呢?” “我想也是。尽管读得不是很明白,可还是感觉到了一种美。就悄悄地喜欢 上你了。你说神奇不,自己写了一组诗,就引来了一个女孩子的爱情?” 我扭过头,看了看她,禁不住又去吻她。 麦嘉是第三天一大早就离开那个贫穷的小山村的。在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 们俩肩并着肩,在水库边上坐到了后半夜。 应该说那是美好的夜晚。凄清的月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纹。对面的 山坡在夜色里显得宁静肃穆,偶尔可以看见一星半点的灯光。不知道是哪里的狗 听到了什么动静,毫无生气地吠了几声,像是在提醒已经熟睡的主人,自己还在 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麦嘉把头斜倚在我的肩上,被风撩起的长发,时不时地轻 柔地在我的脸上划过。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像是一对神话传说里最后双双变 成石头完成了永世斯守诺言的情侣。 第二天,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公路边上。当麦嘉临上车前,她突然毫无顾忌地 当着很多人的面亲了亲我,柔声地说了句我永远等你,才返身上了车。看着汽车 扬起的一团浓重的尘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28 毕业几乎是在我们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潮水样淹了过来。我从伏牛山 回到郑州后已经是六月初了,为了加紧时间完成论文答辩,我几乎天天都得忙活 到凌晨时分,麦嘉也在强大的论文压力下钻进了功课里头。当我们好容易通过了 答辩,想起来约会的时候,才发现属于我们的时光已经走到了尽头。 按照学校里的计划,我被分配到河西走廊上靠近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去, 而麦嘉也不可能留在郑州,学校把她分配到了洛阳郊区的一个工厂里。这对麦嘉 来说无疑是一迎头的一记懵棍。她哥哥的伤势一直没有好转,医生说恐怕以后生 活都不能自理。麦嘉到校领导那里找了很多趟,也没有改变学校的态度。就在离 开学校的最后一刻,麦嘉果断地做出了拒绝接受分配,让学校将档案和户籍打回 原籍的决定。也就是说,在她保住了自己那个郑州人身份的同时,她也成了一个 拥有大学毕业证书的待业青年。而楚雪却不知道是凭借什么关系分配到了甘肃东 部一个地区的税务部门。 离开郑州的那天对我来说可真够得上是刻骨铭心。本来一向正常的172 次列 车那天突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晚点了七个多小时,造成171 次也不得不向后顺延。 我在车站里干干地等待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坐上了车。麦嘉没有来送我,她只是托 人给我送来了一些供我路上吃的东西。我在和同学们一个个完成了告别仪式之后, 踏上火车时,心情早就枯萎了。 在列车启动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车窗下有一个人在使劲地向我招手。是麦 嘉。我的脑海里顿时翻腾起一阵剧烈的波涛,我站起身,想要呼喊两声。可是列 车的轰鸣淹没了我声音。我打开车窗,看见麦嘉正努力地跟着列车奔跑。我想伸 出手去和她握在一起,可是,飞快的列车正一点点地把她甩在后面。急驰的列车 掀起一阵狂烈的风,我们俩的一切努力在那一刻突然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当我还 在探出头向后张望的时候,列车已经到了西流湖的桥上,身后,哪里还有麦嘉的 影子呢?飞速前行的列车在通过铁桥时发出了阵震撼人心的轰鸣,我感到自己的 胸腔里被那声音的浊浪充塞得几乎快要爆炸了。 我瘫软地坐回到座位上,任凭泪水像掘堤的海水奔涌而出。 我到县城报到后,主管人事的一位领导听说我是学中文的,脱口而出地说: “很好,我们县里正好缺语文老师,你就到学校里教书吧。” 他的一句话,便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被分到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公里的一个 小镇上的中学当了语文老师。 小镇不大,只有条街道,除去镇政府之外,还有一个小邮局算是公办单位。 街道两侧林立着一些商店铺面,几家规模有限的饭馆。镇中学就坐落在最繁华的 地段。不仅修了一个很不错的门面,里面也还算得上阔气。不管是教师的宿舍还 是学生教室都清一色的红砖瓦房,还规划出了几个小花园。教室的顶头处安放了 好几张水泥乒乓球台,上面有学生用砖头搭起来的网子。操场很大,正中间是一 个简易足球场,两头分别建了水泥地面的篮球和排球场地。除此之外,学校里还 把一大块土地也圈了进来,我到达时,地上还堆放着新近收割下来没有来得及拉 走的麦子。 学校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立即就给我单独分了一间很不错的宿舍。说实 话,它不知道要比金安林的房子好多少倍。学校还给我配备了新了桌椅板凳。因 为当时正是暑假时期,我安排好东西就准备回家了。在我回家之前,给麦嘉写了 一封信,投进了邮局的信箱里。 家里人对我的分配很感到失落,他们又害怕伤害我,当着我的面连一个字都 不敢提,只是在背后里唉声叹气。我倒是没有他们那么强烈的感受,依然浑浑噩 噩地过我的日子要么看看书,要么就到周围的小树林里去转上大半天。独自想一 些永远也缕不出头绪的东西。那期间,楚雪也从东面报完到回来探望父母,她把 和小军也带回了家中,就住在她家里。他们一起来找过我几次,为了表示自己很 无所谓,我总是拿出一副大咧咧的架势陪着他们一起玩耍。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星 期的时候,我回到了那个乡镇中学。刚一到达,就收到了麦嘉的来信。 那是一封被泪水浸泡得一片漫漶的信。麦嘉特意买来了粉红色的信笺,上面 的颜色已经被泪水浸洇得模糊一片。 岳明,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们才刚刚开始进入思念的季节,你就会给我写了 这 样一封信。岳明,你真得是好糊涂呀,你为什么就不能够想一想,此时此刻, 在一 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你曾经爱过现在还在深爱着你的姑娘在为了你而饱受 思恋的 痛苦?你知道吗?为了等待你的来信,我眼睛都快要把天空望穿了!可是岳 明,你 怎么能够狠下心来给我写了这样的一封信啊?!难道我们这么两年里所付出 的情感 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一个结局? 岳明,我真得好想立刻就见到你,当着你的面让你回答我,距离对于我们来 说 就真得那样可怕吗? 不过岳明,这会我突然间不是很怪你了。如果我前面的话有点太激烈的话, 现 在我把它们收回。我知道,此刻的你也在饱受离别的折磨。可是岳明,你为 什么就 不想一想,你是一个男孩而我却是一个女孩子呀! 岳明,你知道不,在你离开后不到半个月的这段时间里,我是这样过来的吗? 在这段时间里,我连日记都写了好几本了。我每天都在面对着一群黑鸦鸦的 文字向 远方的你倾诉着我思念去的温情。近来,我们家里人每天都在小心地观察我 的脸色 他们知道我的心情不好,深怕会给我造成更大打击。 可是岳明,你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爱人啊,你为什么就会这样冷酷地给 我 写了这样的一封信呢? 岳明,写到这里,我突然再也写不下去了。我正被来自心底的一种剧烈的绞 痛 折磨得死去活来。岳明我真得想找一个地方大声地呐喊几句。 只是鸟儿为什么非要涅盘才能成为凤凰,青春为什么必要愚昧,爱,为什 么必得忧伤? 我把信放在一边,久久地望着窗外瓦蓝蓝的天空,看着那已经微微泛黄的白 杨树的叶子,静静地倾听着秋天的脚步,感受着来自心底里的一股难以表述的阵 痛。 过了几天,我给麦嘉回了信,我们的爱情开始了另一种赛跑。那一段时间, 我们没个星期至少要通上两封信,常常是一方的回信还没有到达,下一封信就又 投进了邮筒。不到半年,光我收到麦嘉的信就装了满满一抽屉。现在想起来,也 不知道当时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而且把一些简单的句子重复上一千遍 也不会觉得丝毫的无聊。 春节来临前,我回到家里给父母打过招呼,就迫不及待地乘上东去的列车回 到了郑州。早就在车站上等待我的麦嘉一见到我立刻就扑进了我的怀里,顾不上 周围的人正向我们投射过来的惊讶的眼神,我们的嘴唇就紧紧地印在了一起。 当时麦嘉已经在郑州郊区的一家工厂里应聘当了会计,她在厂子里有一间宿 舍,我和她就在那里一起住了下来。那些天里,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着, 只有春节的那一两天,麦嘉不得不回到家里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圆饭。因为他们家 里人依然无法接受我,我也不想去吃那个闭门羹,就只好一个人过了两天。那期 间,我也给金安林打过两次电话,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坐一坐。我在她家里只停 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那是一个过于豪华的地方,在那里我感觉到实在是找不到 一丁点适合自己落脚的地方。金安林和我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是拿出一 种很客气的热情接待我。当我连椅子都没有坐热,就又站起身提出要走的时候, 她并没有表示出要留我意思,我就一个人很落寞地走了出去。 但是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我在无限凄凉中不得不再一次和麦嘉告别,回到那 个小镇去当我的中学老师了。 我所在那个县是一个多年一直依靠财政补贴过日子的穷县,动不动工资就发 不出来。尽管学校的建设还是很不错,但是待上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发现那只是 一个对外宣传的幌子罢了。有一阵子,由于学校里一连好长时间没有发工资,我 连个人的生活都顾不住了,只好张口向家里要钱。学校里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就 把圈进来的那一大块土地分给每一个老师,我们就让学生帮我们在里面种上麦子 和蔬菜,老实的学生还得从家里带来肥料给我们上地,等到了夏天就可以解决一 些实际问题了。一开始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学生在地 里帮我们干活,心里还多少产生出一丝不安和愧疚。好在农村学生对于帮助老师 干活似乎有着一种天经地义的感觉,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这其实是对他们的一种 剥削,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看着他们满头大汗地利用节假日为我们劳动,我就 没有什么不妥感觉了。 这样的生活时间一长,我慢慢地也就厌倦了。每当我孤独地走在洋溢着灰尘 和土炕气息的小镇的街道上时,看着那些土头土脑为着生计而不停地奔波着的农 民,对于郑州的那种繁华的怀念就变得日益强烈起来。宽阔的街道林立的楼房高 大的梧桐树流光溢彩的夜晚,像一种不时地散发出诱惑力的烈性酒勾起我绵绵不 绝地渴慕。小镇上的一切东西都给人一种灰暗的色调,一想起自己的处境,我的 心中就会涌起许多愤懑和不平。我在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怀疑的同时,曾经被 自己唾弃的东西正像雨后的野草样荒芜着我的心田。 毕业后的第一个暑假期间,我又一次来到了郑州。可是,这一次我却连住的 地方都没有了麦嘉所在的那个工厂因为效益不好而倒闭了,工厂的一切资产包阔 房地产都被债主拿走了。麦嘉又重新落入了失业者的行列。而且由于我的到来, 他们家里又一次爆发了战争,她的母亲因为在让她和我彻底分手时遭到她的顶撞, 当场就突发脑溢血昏死了过去。我们连忙把她送进了医院,两天后,等到她被抢 救过来的时候,她的半个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为了不至于给他们家造成更大伤 害,我只好在一种极度的失落感中重又登上列车回到了我的那个小镇。这一次, 麦嘉是偷偷地从医院里溜出来送我的,当我们在站台上告别的时候,麦嘉再也没 有了原来的那种温情。发车的铃声响起,我刚刚准备上火车的时候,她一把抱住 我大声地哭了起来。任我怎么劝说,她都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着。 我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脊背,心中陡然生出了几许凄凉。我刚一登上列车,麦嘉就 大声地哭着回身跑开了。 国庆节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楚雪给我发来的请柬。她和和小军要结婚了。 这一次,我看着那个大红的请柬,再也大度不起来了。我信手把请柬丢在一边, 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状态。我无法忍受自己的遭遇,更不能容忍自己的青春居然会 是如此得失败,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几乎没有一件令人顺心的事情。 我和麦嘉的通信明显得少了,语气也没有了原来的那种亲切,总有一种干巴 巴的感觉。到后来,写信甚至已经成了一种形式,并且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负担。 终于,在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我收到了麦嘉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那封信和薄, 薄得就像一片没有真实感的羽毛。我拿着那封信独自回到宿舍,呆呆地在床上坐 了好一会,才机械地撕开了信封。 岳明,在阅读这封信之前,我想先请求你的原谅。希望无论到了任何时候, 你 都不要记恨我。要知道,曾经我确实是那样深沉地爱过你…… 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够知道,此刻的我,其实和你一样的悲痛,我感到自己的 心 其实已经碎了,你的爱抚,你的热吻,亲切得像一把利剑在我的心上使劲地 戳着。 是的岳明,在我人生最美好的季节,我真得是全身心把自己最美好的感情给 了 你,我也很感谢你,你也把自己最真诚的爱奉献给了我…… 我默默地把信丢弃在一边,缓缓地躺下身,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大颗大颗的 眼泪奔涌而出。后来,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是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河西走廊上飘洒着鹅毛样的雪花,所有的植物 都退掉了绿色的外衣,以一种凛然的气概站立着他们是在用最后的沉默来维护着 自己那被寒冬所压迫得几近变形的尊严。大地沉寂得令人恐惧,只有呼啸的北风 肆虐地横行着,在风的威逼下,干枯的树干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粗糙的吱嘎声,仿 佛一件钝器在我的心头恶狠狠地磨砺着。而那些纯洁的雪花在北风的扫荡下已经 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无助地在天空里飞来飞去,但没有人听到他们那在飞舞 时不停地发出的微弱凄婉绝望的哭泣声。 29 我是在二十七岁那年才结的婚。这期间,我也曾动过很多脑筋,想要离开那 个几乎快要令人疯狂的小镇中学。可是,只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中国的人事制 度是那样的顽固,你一但钻进去,除非拿出一种鱼死网破的气概,否则就永远别 想摆脱它对你的束缚。可惜的是我终是一个平庸的人,没有能够摆脱条条框框对 我束缚。大学时代的同学大多在两年之后断了音信,金安林逐渐在我的记忆变得 陌生而遥远,只有麦嘉成为我不敢触及的伤痛。在我们断了音信后的第三年,我 收到一封落款为福建的明信片,上面什么话也没有,我只能从熟悉的笔迹上看出 来,那是麦嘉寄给我的问候,但是我已经没有地方保留她了,我很随意地把她丢 弃在屋子里一个角落里,后来再也找不到了。至于楚雪,就更没有任何消息了。 唯一还能够让我想起我的大学生活的人就是哈华了。 我完全是在无意之中从一家地方电视台的娱乐节目中看到他的身影的。事实 上那个节目很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主要是介绍一些眼下很流行的文化信息。有 歌星,影星,还有画家和作家,教授,编辑,以及文化经纪人等。当时主持人正 在向观众介绍一部新近被媒体炒得火热的电视连续剧,特约嘉宾是一个时下里很 流行的通俗小说家扎西。扎西这个名字我也很熟悉,是一个近两年来刚刚崛起的 被标榜为新生代的作家,听说是一个藏族人,专门写现代味十足的言情小说。他 的小说有一个套子,那就是要么是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爱上了一个土匪加地痞, 要么就是一个男大学生爱上了一个妓女。而且他出手很快,几乎一个月一个长篇 小说就出来了,又一个月后书就摆上了柜台,同时改编的电视剧本也已经定稿, 一个庞大而豪华的演出阵容已经组建,几乎天天都会和我们在广告片里见面的那 些明星大腕们汇聚一堂,在一个让人感到比香港新加坡还要豪华富足的地方开始 演绎一段似乎永远也没有头绪的爱情故事。随着主持顾弄玄虚的提问,镜头对准 那个扎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眼球都要弹射出去了那个打扮得既像纨绔子弟又像 流氓地痞的扎西不就是早已经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多年的哈华吗?他正在大咧咧地 向观众介绍他的创作经历,不时地抬手修一修自己那汉奸样的油光粉亮的中分头, 对着镜头摆出一副很酷的架势。只是一刹那,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应该为他 高兴呢还是为他悲哀。 我毫不犹豫地换了频道。没想到向来温顺的妻子却当场就向我提出了严正的 抗议,一把就抢过遥控器又换了过去,并且还开导我说我应该多看上一点这类节 目,向人家扎西这样的人学习学习,写上一些流行点的东西。后来她几乎是在教 训我了。 “同样都是搞写作的,可是你看看人家什么派头?再看看你自己,孩子都四 岁了连个上托儿所的地方都没有。对了,人家扎西和你还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呢!” 我没有吭声,把电视机交给妻子去管理,自己退到一边打瞌睡去了。 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深沉这么无聊。 我在无聊之中重新又拿起笔来写作。可是我已经不再写那些正儿八紧的文章 了。我开始模仿时尚杂志上刊登的那些闲情雅趣的小文章,寄给一些地方性的小 报,在赚取一点微薄的稿酬的同时,也希望它们能够为自己将来的调动奠定一些 虚荣的基础。 我和现在的妻子的认识也是很偶然的。 那年她刚刚从地区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了我们那个小镇上的小学任教。 那个小学和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一天,她和几个同事到我们中学部来寻找一个他 们共同认识的老师。刚好我也在场,大家在一块打了会儿乒乓球,又到那个老师 的宿舍里弹了会吉他,唱了会儿歌。因为我的乒乓球打得还算是凑合,又多少能 够弹上点吉他,因此很快就赢得了他们一定的好感。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不知 道是谁无意中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地区办的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散文说 “这个岳明写的文章还不错,听说好象还是咱们教育系统的,不知道到底是 那个学校的。要是有机会认识一下就好了。” 我的同事就笑了,他抬起手指了指我,说: “这就是那个岳明。” 他们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那个说想和我认识的人还特意站起身和我握了握 手。我对他们发出的惊叹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对麦嘉的感情里脱离出来,对那样一个小小的聚会也没 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应付一下场合而已。更没有想到他们中间的一 个女孩会因为那么一次聚会而对我萌发感情。 说老实话,第一次和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连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都没有 记住。只是隐隐地感到在我说话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她总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 望着我。已经有过感情经历的我对于那样的眼神并不陌生,但是也因为曾经很真 实地爱过一回,我也就没有了一般年轻人的那种敏感和冲动。可是,在以后的日 子里,女孩对我发动的攻势却像当初的麦嘉一样,她一种侵濡而执著的方式,很 快就将我紧紧地缠绕了。 她一开始只是有意无意地和别人一起到我们学校里来找别人,每次她都会特 意从我的门前经过,在走过我的窗前时,她会故意地加大说话的声音,时不时还 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当然了,她们要找的人一般情况下总是不在的,她就会转 回身到我的宿舍里来问上一声,乘机和我坐上一小会儿,但是她很快就又离开了。 后来她就经常独自一人借故到我的宿舍里来向我借一本书或者请教一个教学上的 问题,不时地东一句西一句地和我拉上一会儿家常。终于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时分, 当我们俩靠得很近,共同阅读一篇文章的时候,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一阵微风, 她那散发着淡淡得清香的头发就不经意地痒痒地飘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就产 生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抬起头,看见她也正在望着我,一双明澈的眼睛里正流 动着一股令人心动的波光。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我们俩都觉察到了对方心里泛 起的一阵微弱的涟漪。不等我们做过多的思考,我们的手就握在了一起。 我们恋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那个巴掌大的小镇,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没 用多长时间,我们就很平常地举行了婚礼。 学校里并没有因为我们要结婚就分配给我们一间更大点的房子,因为那时候 学校又分配来了好多从学校里毕业的老师,宿舍情况就大不如从前了。我们就在 我的那间宿舍里摆了一张双人床,添置了一点家具,买了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 在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之后就在一大堆闹洞房的同事的起哄声中正式地成了夫 妻。 在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的晚上,我悄悄地从压在箱子底下的影集里取出我 和麦嘉热恋时所拍下的照片,尤其是当我的目光落在我们在邙山的那座坟墓跟前 的相片上时,我的心猛地被扎了一下。我捧着影集呆呆地坐了许久,只到浓重的 夜色将我逼迫到了一个死角,我才狠狠地咬了咬牙,又翻出麦嘉写给我的一大摞 信。那些信因为时间的久远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容颜,其中的一封信里夹带的一片 月季花瓣已经由鲜红变成了黑红。我目光在那娟秀的笔迹上凝视了很久,才木然 地像捧着一副灵柩样抱着那一堆东西来到了外面。我把信放在地上,把影集里的 照片取出来,先用打火机点燃了信,然后,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放到火上。火苗在 夜色里突突地跳跃着,照片一放上去,就会闪现出蓝色的火焰。麦嘉依着我的那 些甜蜜的笑容在火苗里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烙在我的心上。那应该是深秋 季节,河西走廊上已经一片萧瑟,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凋零的落叶不时地发出一阵 阵凄婉的悲鸣。当那一堆记录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的物品全部化成一片片随风 飘逝的黑色的影子时,我才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早 已经泪流满面。 结婚的第二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因为生活和家庭的稳定,我 对环境的要求也不再强烈,渐渐地得过且过了。为了不让做饭时的油烟熏黑了家 具和床单,我还找了几个学生给我帮忙,在我们那一间小屋的前面搭建了一个简 易的厨房,在厨房的外面垒起了许多煤砖和劈柴,还有一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 用得上的破烂砖头。逐渐地,我已经习惯了在晚饭后几个同事相互串个门子,在 一起打打扑克甚至搓搓麻将,适当的时候也下上一点赌注。有空的时候,到社会 上认识上几个三教九流的人,说不上哪一天就能够用得着,给自己的生活上谋求 上一点小方便小实惠。碰上学生考上高中或者中专,也会接受学生家长的邀请, 到学生家里脸不红心不跳地往炕的正中央一坐吃上一顿羊羔肉喝得烂醉如泥才回 家。心情恶劣的时候,我也会像最普通的父亲那样找个理由把孩子打骂上一顿, 或者像个农民那样和老婆吵上一架。麦嘉的影子逐渐地从我的生活里完全地退却 了。即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想起她来,也没有了昔日的那种光焰了。 就在三年前,地区教育局的领导不知道怎么突然从这个穷乡僻壤里发现了我 这么个人才,使我一步登天调到地区教育局办公室当了秘书,而且领导还处处对 我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照顾,同事们见了我也总是很客气,就像我是一个顶了不起 的大人物似的。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我调过去了一个多月之后,局长通知我说新调来的行署和副专员要见我, 已经派专车来接我了,让我放下手里的工作马上就去。当我上车的时候,局长很 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转告和副专员一声,就说他早就已经打算要提拔我 当办公室主任了,只是因为我刚刚调过来,还有些不太方便。不过他请我转告和 副专员,眼下他正在着手解决我组织问题,等过了年,他立刻就会把我正科级办 妥的。完了,他很暧昧朝着我笑了笑。 我一进副专员的办公室就愣住了这不是和小军吗?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 面了,他的体型也已经很像一个高级领导人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和 小军当时正在和一个人聊着什么。那个人我也认识,一切打过一些交道,是文化 局的局长,也是一个很有领导派头的体面人物,可是他在和小军面前却谦恭得像 一个小学生,始终保持侧着身体面向和小军,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见我进来后, 和小军就热情地站起身迎上前来和我握手,然后又是发烟又是倒水又是请坐,把 文化局长凉在了一边。文化局长到底是个政界老手,他知趣地站起身向和小军谦 着身子说了声再见就退了出去。而和小军只是礼貌性地朝他回应了一声。 等我一落坐,和小军很亲热地和我聊起了这些年来的情况。说他和楚雪也一 只很想念我,只是联系不上,上个月他刚一调过来,马上就四处打听我的消息, 才知道我还在乡下教书,他听了很生气,正好这一块归他主管,他马上就指示手 下把我调到地区来了。 “真是太不象话了,怎么能够让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在基层一干就是这么多 年呢?这是不尊重人才的一种典型表现。” 说着话,和小军有些激动,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然后他就说楚雪也是 刚刚调过来,在地区报社当副总编,以后写稿子就不用再找别人了。又说他现在 很忙,刚来,什么情况都不摸底,还没有完全缕出头绪,希望我有空了到他家里 去坐,办公室不是谈友谊的地方。正说到这,又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点头哈腰地 走了进来,和小军立刻就把我凉在一边又和那人亲热上了。我便知趣地告别退了 出来。和小军像对待文化局长一样也没有出来送我。 在我调到地区后不久,妻子也调到地区的一所小学里教书,我们在工作和生 活上完成了一次质得飞跃。 到了年底,和小军才把我叫到他的家里。他和楚雪很热情地接待了我。看得 出来,为了迎接我,他们是有所准备的。唯一有所失落的是楚雪在见到我后并没 有像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激动。她的热情真是恰倒好处。在我刚刚进门后 坐下来不久,和小军就开门见山地和我谈了一件事情。原来他正准备攻读硕士研 究生学位。 “你瞧,我的工作太忙了,哪里有时间学习呀?你看能不能这样,你去帮我 考一下外语。还得抽空帮我写上一篇论文,稿费是你的,发表嘛,就暂时用我的 名字。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在正在搞什么跨世纪的接班人,学历已经成了一 个必不可少的硬件。就烦劳老同学多帮点忙。另外关于你的工作我已经和你们局 里打过招呼了,等过了年,他们马上就会考虑的。” 说完话,他递给我一张临时身份证,我一看,上面印着我的照片却写着和小 军的名字。我没有吭声就接了过来,而且很爽快地答应了帮他完成一篇论文。我 心里清楚,以和小军今天的地位,有很多比我强得多的人打破脑袋都想来给他帮 这个忙。他之所以选择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比较可靠罢了。 那天我在他们家里玩到了很晚,我们三个人加上他们家的小保姆一起打了半 个晚上的双抠,大家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对于我们的重新聚会 充满了激情。 楚雪的变化也很大,最明显的特征是也微微地发胖了,恰倒好处地为她增添 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很像一个高级领导人的太太了。没有变化的是她那永远 平和的笑容。但是,这时候我在看到她的那种曾经令我想入非非的微笑时,产生 的却是一种很虚假的感觉。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楚雪有着很出众的才华,但她其 实天生就是为了给别人当作花瓶来用的。她的笑容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嘲讽,说 不上做作,不过也绝对没有真诚。 他们有着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看的出来,他们在孩子的身上 也很下工夫,那个孩子没有一般的高干子弟身上的那种风气,老实,憨厚,机灵, 活泼,尽管小小的年纪,倒是显出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后代的儒雅气质。 我不仅暗暗地佩服楚雪的眼力,要是她当初选择了我,还不是跟着我在那个 小镇当一个穷教书匠吗?而且恐怕连被人解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人的机遇真是说不上,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就由一个乡村教师成了地区 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坐进了安装了空调电脑直拨电话贴了壁纸铺了花岗岩地板的 办公室,整天都西装革履,不用一天到晚地呼吸那些很可能会引发矽肺病的粉笔 灰了。出了门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经常会碰上一些有一定地位的熟人和我热情地 打招呼了。离开了那间现在看来实在是小得可怜的屋子,搬进了三居室的楼房。 我的家里面设施齐全,不仅各种家用电器齐全,还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配置了 一套高档的健身器材,过上了小康生活。我们的孩子也用不着整日里再和那些脏 兮兮的乡里孩子们在一起玩泥巴了,她也可以像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孩子那样到儿 童乐园里玩淘气城堡,上肯德鸡快餐店里要一份油炸薯条和一杯加冰可乐了,在 “五一”或者“十一”黄金周来临的时候,我们还会带上她到内地一些著名的旅 游景点去参观。 和小军在去年拿上了硕士学位后调到省里一个地级单位当了正职,据传说, 他已经被列为了副省级的后备干部之中,是被作为跨世纪的接班人来培养的。楚 雪也成为一个正县级的干部,他们一家人都搬到了兰州。 我的地位虽然没有再一次得到升迁,可是我已经很满意了。妻子虽然相貌平 平,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到也贤惠温柔,很会操持家务,在外面也有着一定 的应付能力。孩子呢,新近我已经把她送到了一个舞蹈培训班里去学习芭蕾舞了,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已经可以踮着脚尖走路了动不动就会在屋子里给我们 表演上一段。舒适安逸的生活使我重新又找到了一些感觉,再一次开始了我业余 创作生涯。现在我已经买了电脑,不用再爬格子了。只要轻轻地敲击一下键盘, 大量的时尚性稿件就写了出来,再通过电子邮件发向全国各地,换回一大堆稿费 通知单。 近一段时间我又迷上了上网聊天,结交了一大堆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网友,在 一个近乎没有法律的世界里自由地和他们畅谈体育,讨论腐败问题和加入WTO 后 对自己生活的影响,将自己对中国队在世界杯上的表现预测粘贴到BBS 上,发表 对塔利班和本o 拉登的言论,关心巴以局势,抨击美国的国家导弹防御体系。当 然了,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和一些网友毫无顾忌谈论性,交流性体验,相互传送 舒绮或深田恭子的写真照片,推荐自己刚刚阅读过的一篇精彩网文,甚至我还和 几个网友发生了令自己都莫名其妙的网恋。 可我没想到的是,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之后,我的这一很无聊的爱好却 成为麦嘉再一次找到我的线索。但是为什么她在完全可以确定我的身份之后又很 突兀地从我视野里消失了呢?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我几乎在所有的聊天网站里注册了属于自己的号码,并 且允许所以的人随时将我加为好友,我自己则不停地在所有的聊天室里搜寻着有 关麦嘉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我又收到了那个熟悉的回音。 30 人的感情真是一种说不上的东西。尽管我早已经成家立业,可是一旦初恋的 情人出现在跟前时,我的心还是砰砰直跳。我背着妻子,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和麦 嘉聊到很晚。半个月前,麦嘉突然向我提出了想和我见面。她说希望我能够满足 她的要求,因为这肯定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求我了。我猜想她可能遇到了什么 麻烦事,没准我还能够帮助她,因为由于发表了不少的作品,使我在社会上有了 一定的地位,多少结交下几个三教九流的朋友,并且我还认识一个有着一定权势 的高级人物。所以我便和她约好,12月9 号,也就是我的生日那天,和她一起在 兰州和平饭店的门口见面。到了约好的前几天,我就很轻松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公 差,订好了车票,然后就如期来到了兰州。 尽管只有一站路,可急切中我一下火车还是立即就拦住一辆面的赶到了和平 饭店门口。刚一下车,我就看见了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麦嘉。 那就是给了我人生第一次爱情的那个女孩吗?虽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是, 从她的脸上却还是让我看到岁月的沧桑。她瘦了,昔日充满活力的身体不见了, 包裹在身上的那件大红色的呢子大衣,掩盖不住生活带给她的磨难和艰辛。她的 脸上,起了一层很醒目的黄褐斑,皮肤松弛,眼角上有一束密集的鱼尾纹,当她 在专心地看一件东西的时候,就分外地显出了苍老和疲惫。麦嘉也一眼就认出了 我,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用那双噙满了无尽得苦楚和思念的大眼睛疲惫地注 视着我。我们俩就隔着那么一丁点距离对视了很久,任凭过往的行人从我们之间 流水样滑过,偶尔也有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是很快他们就匆匆地走了过 去了。 兰州的冬天很冷,阴沉沉的天空和光秃秃的街道,加上和平饭店门口那一长 溜擦皮鞋的民工,使得这个城市看上去有一种灰头灰脑的感觉。 我终于跨出了最艰难的一步,走过马路来到了她的身边。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要握一握手的意思,又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只到引起路上行人好奇的关 注,我们俩才不约而同地肩并着肩,默默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在很长一段时 间里,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饭店里住了下来,当麦嘉脱去衣服躺进我的怀里的时 候,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她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曾经饱满的 乳房干瘪下垂,肌肉已经没有了原来的那种弹性,身上的肌肤没有了一丁点光泽。 那个曾经青春年少的麦嘉到哪儿去了,难道时光的目的就是要使那些美好的东西 变得面目全非乃至于彻底地消亡吗?麦嘉一点也不躲闪我的目光,我看得出来, 她正是在通过体味我的感受来寻找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 轻轻地亲吻她那正在日渐衰老的身体,努力地抚慰着时光留给青春的创伤。 最后,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的我们拥抱在一起放声痛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呼 喊着对方的名字,抚摩对方的身体,为着那早已经逝去的青春韶华,为着那一段 没有归宿的爱情,为着生活带给我们的诸多无端的苦难,为着面对现实时我们个 人里力量的尴尬与无奈。 此刻的欢乐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那种勇猛,可是我们却已经不再单纯是为体验 火山样爆发的激情而去拥有对方了。我们抛开了关于完美,浪漫,新奇等所有可 能带给我们的鲜活的感受,我们通过欣赏对方残缺的青春,验证着生活带给我们 的诸多喜悦和伤感。风平浪静后,我们像两只漂泊在宁静的大海里的小船,任凭 温柔的水波将我们漾来荡去。 第二天一早,麦嘉向我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她说希望我能够陪她到西 藏或者青海去转上一圈,而且最好是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到一个最原始的地方 去。可能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对她那些希奇古怪的想法习惯了的缘故,此刻我也没 有多想,马上就答应了,收拾好东西就和她一起赶到车站乘上了开往西宁的班车, 并于当天到达了西宁,然后马不停蹄地转上了由西宁开往格尔木的火车,再转乘 由格尔木开往拉萨的长途班车。 那是一段很奇妙的旅程。我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想起过要询问一下对方目 前的生活状况,我连她为什么会突然地出现在西北都顾不上问,她也没有问我是 怎么向单位和妻子撒谎才来到了兰州和她会面。好像这么多年来我们本来就是一 直在一块的似的,从来没有分开过哪怕一秒钟。 长途卧铺车在翻越青藏高原的时候因为下大雪遇到了堵车,而且一堵就是两 天。车上的乘客愤怒地一个劲儿地发牢骚,甚至是尖锐地叫骂。我和麦嘉却无所 谓。这正好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在一块的时间,而且我们还可以拥有更多的时间 欣赏青藏高原的风光。我们俩躺在最前面的一个上铺上,整天都把帘子拉上,亲 密地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天真烂漫的儿童,不时地对窗外那些亘古神秘的景致发 出一阵阵惊叹。 一个星期后,我们到达了拉萨。我们在拉萨做了一个短暂的停留,就又按照 麦嘉的设想,拿出一张西藏地图,闭着眼睛在上面一指,就确定了一个前进的方 向。可是当我们兴冲冲地赶到车站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地方在这个季节根本就无 法通行汽车。要是想去的话,只能雇上两匹马,跟着进去的牧民一起走,才有可 能进得去。 “这可太棒了,我们马上就雇马去!” 麦嘉听了后表现出了不合适宜的兴奋,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一次我们俩徒步 走到邙山的情景。我跟着她四处打听终于雇上了两匹马,马匹的主人让一个年轻 的藏民娃子与我们同行,目的是为我们带路和看管马匹。 第一天的路程还算顺利,我们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一个村落说是村落,其实也 就十来户人家,我一见到那些简易的土房子,立刻就想起了在西安参观过的半坡 遗址。我们在一家藏民家里住了下来。热情好客的藏民为我们宰杀了一只羊,请 我们吃手抓羊肉。麦嘉是第一次吃藏民自己做的羊肉,她一看那肉上还在往外面 渗着血丝,立刻就惊讶地大叫了起来,惹得藏民家里的人哈哈大笑。 可是第二天我们却遇到了麻烦。当我们刚刚起程不久,天就阴了下来,不多 一会儿先是刮了一阵狂风,接着就飘起了大雪, “咱们得往回走,这样的天气,今天我们是赶不到预定的地点的。” 那个藏民娃子向我们发出了警告。我也感觉到情况不妙,赞同藏民娃子的建 议。可是麦嘉却固执地要求继续赶路。她说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地体验到了在西 藏的感觉。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要求藏民娃子继续给我们带路。藏民娃子无可 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我们继续前进。 雪越下越大,天气越来越冷。后来,我们干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四野一片 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中那些相似的山头,仿佛一个巨大的迷魂阵,让我们无法 辨别方向。最糟糕的是,马也开始打起了哆嗦,不肯再继续向前走了。那藏民娃 子见势不妙,又说服不了我们,大声地抱怨怎么遇上了这么两个疯子,就一个人 骑上马向回逃跑了。 我和麦嘉像两个朝圣者,徒手向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爬去,好像我们前世 犯下了什么罪过,非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够得到神灵的谅解。 再后来,我们实在爬不动了,汗水已经开始在我们的身上结冰。我们在一个 山洼里停下来躲避风雪。天就要黑了,找到人家的希望已经几近于零。没办法, 我开始学着从电视里看来的紧急方法用脚把雪踩成一块块硬块,然后把它们像砖 头一样垒起来搭成了一简易的“房子”。“房子”刚一落成,麦嘉就兴奋地叫了 起来。 “看来我当初可真是没有看错人,你确实还有着一点创造浪漫的天才呢!”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就很不妙了。麦嘉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像火一样烫,却 又一个劲儿地喊冷。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想多给她一些温暖,可是,麦嘉的 神智已经出现了错乱,她不停地要求我吻她,抚摩她。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而 清晰的话了。 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包围,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够挺住,等 到天一亮,或许就可以碰到路过的牧民,我们也就得救了。可是麦嘉的呼吸越来 越急促,最后,她的身体筛糠样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我也被强烈的寒流冻得快要 失去知觉了,可是我必须要坚持住,要是我也放松下来,麦嘉恐怕就没有任何希 望了。当时我还天真地想,有了这样一次经历,我们也就不再为自己那错过的青 春而懊恼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麦嘉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口齿也清晰 了,脸色似乎也有了一丝正常得红润。 “岳明,你该不会在心里头骂我吧?是我又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别瞎说了,怎么会呢?能够再次见到你对我来说是件很高兴的事情,何况 还能够一同出来像年轻时一样体味冒险的欢乐。” “你真的是在这样想吗?” “那当然。” 我低下头亲了亲她。麦嘉幸福地笑了。 “岳明,你真好。” 我深情地注视着她,继续亲吻她。麦嘉温柔地回应着。 “岳明,我真的好幸福。没想到,我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尤其是我,尽 管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连我的身体都变得丑陋了,可是我还是很幸福,因为在她 最年轻的时候就是属于你的了。如果我这会儿就死掉的话,我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又瞎说了。” 我吻着她,阻止她继续说出不吉利的话来。麦嘉把手搂在了我的脖子上,使 劲儿地回应着我的亲吻。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岳明,抱紧我。亲爱的,再也不要丢下我了。” 我被来自她心底的柔情所感染着,动情地搂紧了她,不停地亲吻着她。后来, 我突然发现麦嘉的嘴唇变得冰凉了,她已经不再回应我的柔情了,她脸上的泪水 也已经凝结成了两道坚硬的冰棱。我悲伤地大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够 像从睡梦中苏醒那样,睁开眼睛给我初升的阳光般温柔的一瞥。可是,在那寂静 得如同沉睡了几亿年也不曾眨过一下眼皮的雪域高原上,除去寒风的狂啸之外, 我再也得不到任何回答了。苍莽的高原用它那足以令人发疯的冷静粉碎了我最后 的悲号。 后来,我徒劳地把头埋进麦嘉那早已经冰凉的胸前,泪水夺框而出。 尾声 第而天,我被几个寻找在暴风雪中丢失的牲蓄的牧民解救了。我在山里简短 地停留了几天,在牧民的护送下带着麦嘉的尸体出了山,就近在一个小镇将她火 化后带着她的骨灰来到了郑州。 她家原来的房子已经拆掉了,那里新盖起了一座漂亮的商场。我费了很大劲 儿,才找到她家。她母亲已经去世,她父亲和她哥哥两个人住在一起。她哥哥因 为残疾,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家,父子两人所组建的那个家里尽管设备都还齐全, 但是看起来却分外得凄凉。我刚在她家里出现,几个早就监视在周围的民警就找 了上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把我带进了金水区公安分局。 原来,麦嘉是几个月前杀掉了自己的丈夫逃跑的。公安局已经找了她好长时 间了。 麦嘉在放弃分配留在郑州后因为没有固定工作,找对象就成了难题。后来在 她父亲的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她就是在和丈夫认识后给我写了 最后的那封信的。那是一个从部队复员的军人,和她们家是老乡,在一家事业单 位的保卫科里当门卫。一开始麦嘉觉得那人外表很老实,甚至还有着几分木讷, 想着比较可靠,就答应了,相处了没两个月就结了婚。在结婚后不久,丈夫的一 些让她不能忍受的毛病就显露了出来,夫妻之间一直矛盾不断。她的丈夫时常虐 待她,弄得她经常伤痕累累。在她第一次怀孕已经到了七个月的时候,丈夫喝醉 了酒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的孩子就没有了。更可怕的是从那以后,她竟然成了 习惯性流产,最多的时候,一年做了三次清宫手术。麦嘉的身体很快就垮掉了。 可是丈夫却没有就此放松对她的虐待。终于有一天,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乱刀 砍死了那个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 只到这个时候,我才清楚了麦嘉是在用电脑聊天中打发自己那困顿惶恐的流 亡生活时抱着一丝幻想才从茫茫的虚拟空间里发现了我的。 因为这事情的本身和我并没有关系,民警们先检查了我身份证,简单地询问 完我和麦嘉在一起的经历之后,又打电话到西藏那家殡仪馆,询问了情况,再给 我的单位打电话核实了我的身份。几个方面都得到证实后,又进一步提出让我找 一个认识我的人给我担保就可以放我走了。我不想惊动昔日的那些老师,因为那 样有可能会再次触动我的创伤,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两个月前郑州的一家杂志刚 刚选发了我的一篇小说,那里的一个编辑还给我写了封约稿信,就让民警给她打 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那位编辑就匆匆地赶了来。尽管我们是头一次见面,她还 是很坦然地为我担了保。那个民警见由一有这一定社会地位的编辑来给我担保, 就很放心地让我出来了。离开公安局后,那位先请我吃了个排挡餐,又问我还有 没有其他要求,比如需不需要钱,我万分感激地推辞了。最后,我告诉她我想一 个人单独在郑州的街头上遛一遛,她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些希望我能够 多写些稿子的话,就很得体地和我告别了,并一再嘱咐我尽快早点回家,如果有 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她一定会竭力帮助我的,在告别前,她给我留了一个手 机号码。这使我更加地被她的狭义心肠所感动了。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浑浑噩噩地在早已经物是人 非的郑州街头流浪了很久,发现竟然找不到一处自己熟悉的景物。就连曾经满大 街都是的梧桐树也不见了踪影。唯一能够唤起我很多回忆的事物就是金水河了。 多年不见,郑州人为自己这条唯一穿城而过的河流修建了漂亮的河堤,可是,河 道里的水却还是那么浑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劣气息。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又想起了金安林,就按照昔日残存的一点记忆找到了她 的家里。城市的变化可真是惊人,十多年前最为时髦的建筑,如今已是明日黄花 了,被包裹在一群新近落成的现代化楼房里面,就像一块高级面料上贴了块肮脏 的补丁。楼道里面到处都堆满了杂物,楼梯已经被踩踏得失去了棱角,满地都是 随手丢弃的垃圾。楼道的墙壁上粘满了黑糊糊的污渍,还有一些孩子们在上面涂 出的漫画,歪歪扭扭地写着*** 是个坏蛋,打倒*** 之类的话。 我来到金安林的门前,又仔细地朝周围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就抬起手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响起一阵杂沓的动静,一个嗓子里含着痰的声音 懒洋洋地应和着,然后,随着一阵粗糙的吱纽声,门打开了。我惊讶地发现屋子 里曾经的那种繁华已经被一团脏乱所取代,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 在客厅的正中央,摆着一具长沙发,沙发上铺的布已经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上 面摊着几本破烂不堪的书。沙发的一角,放着一个痰盂。沙发的对面,一个老式 的玻璃电视机柜上放了一台大概是十七英寸的遥控电视。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再 也见不到其它摆设了。一个形象邋遢头顶上光秃,穿了一条裤裆快要掉到脚脖子 的绒裤的老头接待了我。 “找谁?金安林嗨,你怎么也认识那个婊子?看不出来她还膘上了你这么潇 洒个小伙。真正是个手段高明的婊子。我可是被她给害苦了。不光赔了自己的家 庭,连儿女们的脸都让我给丢尽了。你瞧,他们现在谁都不来管我,我曾经的那 些下属们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婊子上哪去了?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们才结婚不到 三年,她就跟着另一个比我有钱比我官大比我年轻的人跑了。前两年听说她又离 婚了,好像是和一个什么日本人跑了,这会儿说不上在干什么呢。你看,天已经 黑了,那个婊子的床上工夫可真不简单,让人来上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简直是比 抽大烟还要可怕。唉,连我这么个老汉都没有能够抵抗住她的诱惑上了她的床, 到头来害了是自己也害了家里人真是丢人啊!” 他还要继续往下唠叨,我赶紧退了出来。 冬天的太阳落山早,不到六点,天就黑了。 城市建设焕然一新的郑州真是热闹极了,霓虹灯管装饰出来的广告牌把凄冷 的夜色点缀得让人神往而又困惑,林立的商场饭店酒楼宾客如云,世界壮丽得使 人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在逼迫着向着一个自己并不情愿的方向奔跑。望着那一片 繁华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要把自己放纵一下,哪怕是找一个妓女好 好地宣泄一下自己的情欲,重新体味一下挥霍青春的滋味。我循着一阵激越的影 响来到了一家迪厅,一进门,立刻就感到自己像是闯进了人肉市场。一大群穿着 露骨的女孩子坐在刚一进门的走道里,要么吸着烟,要么嚼着口香糖,不时地朝 着进来的人抛着媚眼,希望有人能够看上她们,让她们帮助解决肉体的饥渴。我 没有理会她们,直接来到了迪厅里面。刚一进去,我的耳膜就被一阵疯狂的尖叫 声刺激得几乎快要穿透了。一群打扮怪异的青年男女聚集在迪厅的中央,他们全 身的每一个关节都随着让人发疯的节奏剧烈地无规律地摇摆着,嘴里不时地发出 一阵阵鬼一样的嘶喊。对面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充满了肉体刺激的MTV 录 象。而一边的座位上,一对对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肆无忌惮地搂抱在一起,不时 地传来让人心悸的呻吟声,放荡的浪笑声,还有划拳的叫喊声,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感觉到这里一点都不像一个唱歌跳舞的地方,倒更像是一个专门为了来粉碎什 么的场所啤酒瓶子,烟灰缸,易拉罐,避孕套,卫生巾,快餐合,毒品,性病, 只要是生活中可以想象出来的全部垃圾与污垢,统统地在这里被抛洒了出来,碎 裂声,爆炸声,有机物腐烂后产生的气体的蓬勃声,此起彼伏。 一个服务生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将我请到座位上后便问我有什么要求,是否 需要小姐?我点了点头,他立刻就更加热情了。 “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样的?” “都有什么样的呢?” 我反问道。那个服务生立刻就掰着手指向我介绍起来。 “这要看您的具体需要。我们这里是按照不同需求来对小姐进行分类的。从 外表上说有漂亮的,有相貌一般化的;从身材上说有苗条的也有结实肥胖的;从 人种上说有黄种人和白种人还有几个黑人;从国籍上说有本国的有外国的;从学 历上说有本科生大专生中专生还有小学都没上过的文盲。这完全要看您的需求。 您单纯是为了放纵就可以找一个身体结实肥胖的,那样的小姐床上工夫很不错; 您要是讲究品位呢,就可以找一个女大学生;假如您想品尝一下异域风情,就可 以选择一个白种人或者黑人;而如果您对视觉的要求比较高的话我建议您还是找 一个漂亮型的。” “你这里真的有女大学生?” 我怀疑地望着他。那个服务生就不易察觉地笑了。我感觉到这一问题暴露了 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好在他的业务素养很高,很礼貌很恰倒好处地向我保证道: “您尽管放心,一看您就知道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给您提供的小姐是不是真 正的大学生,到时候您自己就能够体会的来。假如我们给您提供的大学生小姐是 个冒牌货,我们甘愿认罚要知道,哪一行都有自己的行规,我们也是一家很有名 气的迪厅,恪守信誉是我们的生意秘诀,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我们这里的常 客,我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情就砸自己的牌子的。” 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便让他给我找一个大学生小姐来。最好要有点清 纯气息的。 很快,一个有着古典气息的女孩子就天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国家 的政策改变了呢还是如今的世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郑州的大学里在冬天不知 道是否开始享受暖气,但是迪厅里的暖气烧得却很好。在寒冬腊月,那个小姐居 然穿着比夏天还少的衣服,通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她那故意露在外面的胸罩 的带子。我看不出她的具体年龄,她的脸上施了很厚的妆,眼皮上帖着闪着亮光 的玻璃纸。那个小姐用一种很大方姿态走到我的身边,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已经 直接坐在了我的大腿上,伸手勾住了我的脖子,一股呛人的香气直扑我的鼻孔, 我本能地屏住气息,控制住差一点就打出来的喷嚏。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具备大学学历,可是她的行动却和文盲小姐的情调没有 什么二致,好像我就是她的男朋友似的。不应该说比男朋友还要亲密,而是我的 一个有着很长时间的性伴侣。 “你真的是大学生?” 我一边问着,一边努力地躲开她凑上来的嘴唇。 “当然。学物理的。懂得什么叫异性相吸吗?” 说着话,她的嘴唇又凑了上来。我再一次把头向一边躲开。 “不,我想找一个学中文的。” “学中文的?也就是专门吟诗做赋买弄斯文和酸气的那种人?哈哈,这我也 一样能够满足你的呀我选修过中国现代文学和欧洲古典文学,而且在我的诗歌和 散文还在一些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过。你想聊上点什么?是劳伦斯的《儿子与情 人》还是萧红和萧军的爱情故事或者单纯地谈一谈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要么把彭 斯写给恋人的诗歌给你背诵上几段?对啦,要不咱们干脆谈一谈李清照的词吧什 么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凄凄很多男人都是很喜欢那种酸不溜丢的情调的, 就连前几天我接待的一个杀猪的老板都想在我跟前买弄一翻才学给我背了一段她 的《点绛唇》。” 她像是在嗑瓜子皮一样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古今中外世界文学巨匠的姓名和 作品。我不觉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说实在的,她应该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她那张还没有完全退掉稚气的脸上也确实不乏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如 果不是她那双眼睛里正流露出直白而下作的淫荡之光的话,我是不会想到她竟然 会是一个妓女的。 “你为什么要来干这个事情呢?” 我不无怜惜地说。她却很放荡地笑了起来,把她柔软的乳房抵在了我的身上。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第1031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 “1031?”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干这一行几年了?” “不长,也就不到两年吧,是从大二才开始的。怎么?害怕我的经验不足满 足不了你?放心吧,只要你在影碟里能够看到的花样,没有一样是我拿不下来的。” 她的乳房把我抵得更紧了。我极力地向一边躲了躲。 “不,我是说,你和那么多……” “是啊”女孩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搂住了我的脖子。“这有什么奇怪 的呢?我最多的一天接待了六个客人。吃惊吗?我可是个正而八紧的大学生啊! 现在的人来找小姐,不光要脸蛋身材过关,床上的工夫过关,对小姐的文化素质 的要求也越来越挑剔,你没有听说吗,如今就是招聘一个公厕管理员,也要求大 专以上学历了。真他妈的是见了鬼了。一个穿着皮尔卡丹满肚子大字认不了几个 的人,嫖起小姐来却要充什么斯文。不过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要是和一 些真正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比起来,也还是有着很多可爱之处的。真正令人恶心 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真正的文化人,他们上了床比屠夫还要野蛮,真不知道他们在 家里是怎么折腾自己老婆的简直就是些性变态。可是等他们完了事却又拿出一种 酸臭得让人呕吐的架势来把我教导一翻,希望我能够学好,改邪归正,有一个老 家伙还说他想把我包起来,答应给我买上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条件是从此只和他 一个人上床,还得满足他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让我给骂上走了,到是那些大老 粗们,他们听说我是个真正的大学生后,对我似乎还会产生几分敬重,好象他们 能够嫖上我也是一种高攀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说着话,她不等我回答,就把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老练地又把嘴伸了 过来,并且抓住我的手放进她的胸部。我摸到了一对橡胶般感觉的硕大却不真实 的乳房,以及两个还没有成熟的米粒大小的乳头。 我那种想要放纵一下的欲望突然彻底地消失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对整个世 界都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我用力地推开她,信手撇下一张钞票就昏头胀 脑地来到了街上。 在我到迪厅里去的那一小会儿时间里,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雪花不大, 细碎如粉末状的珍珠,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细密的雪花落在脸上, 冰冷冰冷得,宛若一根根锐利得针尖扎得人隐隐做痛。风很凌厉,时而停顿,时 而暴躁狂奔,空气中飞舞着破碎得纯洁之光。寒冷好象要把人的浮躁情绪凝结成 冰固定成可以触摸得形态,从而帮助你静下心来捋清纷繁的思绪。但是我的头脑 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我看见夜晚的城市正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的氤氲气氛里, 街上各种各样的高级小轿车川流不息,雪亮的车灯却穿不透迷雾一样的城市。 本来我是一个非常喜欢下雪的人,可是,就在那一刻,我却对雪有了一种全 新的认识。我觉得那些外表洁白的物资,其本质不过是一些白色的细菌,它们正 在用一种虚伪的纯洁掩盖着城市肮脏的一面。 我茫然地走在已经陌生的街头,很想找一个人聊一会儿天,至少应该询问一 下我现在的具体位置,从而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提供一些参考。可是,这里已经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了。而即便真是苍天有情,让我能够碰上一个曾经的老同学 老朋友,我们之间又还能够找到共同的话题吗?他又能够为我指明前进的方向吗? 我麻木地在街头上孤魂样游荡着,后来,不知道是雪花在我脸上融化了呢, 还是我又流出了不争气的泪水,我感觉到心底里涌起了一股钻心的疼痛,城市的 喧嚣在我的眼里变得一片模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