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没有红玫瑰 作者:寞儿 人性都有自私和懦弱的一面。这是个体生命中的灰色地带。地带这边,是光明 的白天;地带那边,是如盲的黑夜。不幸的是,我们难免会被命运迫入黑夜,无奈 地要为自私和懦弱付出一生的代价。 一、来自yaya的第九十九封信 周日一早起来,忙活完早餐,唤起苏子静一同吃了。太阳就暖洋洋着斜了进来。 苏子静说,我要去做礼拜。刘一迪说,我差点忘了,正要去买菜,顺便捎你去。回 来时要小心。 刘一迪买菜回来,刚把衣服洗完,苏子静就回来了。 让她靠在阳台的安乐椅上,倒上一杯水,递上一本张爱玲的《流言》,刘一迪 长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出院一个多月了,情形蛮稳定,神智也清醒,除了反应慢些, 和正常人看来没两样。 打开电脑,进入信箱,看到yaya又接连发来几封妹儿。心里不由生出一片灿烂。 不是阳光底下的明媚灿烂,是夜色中一点烛光的微暖灿烂。最上的一封题为“飘扬 在太阳时出山的思想”。却是五分钟前发出的。刘一迪笑了,这个yaya,思维是发 散性的,跳跃性的用词总能给他带来穿透文字的活力。这也是支撑他生存下去的活 力啊,尽管他不曾言说。 他点开来,一片温馨就在周身弥散。依旧没有称呼。十年了,她给他的文字始 终不曾有过称呼。这有点像他的母亲。他母亲对丈夫说话从不带称呼,连最通用的 “他爸”也没有。这不奇怪,母亲是个内敛的女子,如果她嫁与丈夫的最初,因为 羞涩不曾称呼过,这种状态就必然成为一种恒态。yaya也是这样。当她只是8803班 的卓雅时,她叫他“刘老师”。当她防无可防地爱上他,又无奈地逃遁后,她却再 也叫不出“刘老师”。可这与羞涩无关。对一份沉甸甸的感情而言,这是一种无力 的放弃。放弃一种资格,又赢回一种默契。称呼的存在与否无所意谓,有意谓的是 文字。 yaya今天这样说:下了很多天的雨,太阳今天却早早地出了山。 阳光斜进来,千载不变地,照着我的小窗。媚暖的光线里,没有灰尘轻扬。清 新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浮起一些忧伤,一缕,一缕,又一缕……我努力着, 像一只结网的蜘蛛,想要网住思想的小虫子,却又无奈地放弃,我真的很累了。 十年了,我不停地向你诉说,诉说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心情,我的心境。 我恋爱了,我结婚了,我生孩子了,我的小说中奖了,我活得很好了……你喜欢, 我就只好以如此状态在文字中活着,在你的祈愿中活着。不知你有没想过,这一切, 仅仅只是虚拟的故事?仅仅是基于彼此防护的需要。而我们终究要防护的是什么呢? 十年了,你只字不提子静姐的事。我却无时不在关注她的病情。甚至偷偷去过精神 病院看她。医生说,她这种情况彻底根治的希望是零。你不会知道我是带着怎样一 种绝望和凄楚离开的,绝望为你而生啊!我不能忍受温雅的她竟会裸体上街给你制 造羞辱!命运怎么能残忍地,让一个人为一时的懦弱,在无边的黑暗中无休止地自 笞自罚?! 这是无关风月的第99封信件。最后的一封信件。当年离开校园,离开你时,我 发誓此生要为你寄出九九篇文字。我践诺了。写下最后的这些文字时,新世纪的太 阳正从时间的隧道里急步走来,蓦然间,就有一面高扬的旗帜猎猎呈现,其上书着 -----刘老师,你要背负旧千年的笞罚,行走在新千年的阳光下吗? 刘一迪看到这里, 尚来不及作出反应,9902班女生委员就来敲门,说是302寝 室有个女生阑尾炎住院了。他匆匆对苏子静说了一声,就离了家。他忘了关信箱。 二、有关苏子静 晒在阳光下,身上很舒坦。合上《流言》,苏子静有些困。张爱玲的文字就是 诡谲,明明是一件叠起的翠蓝夏布裳和青绸裤在太阳下晒着,她偏要说是有一种森 森细细的美,是从房间暗影中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比起 当年热极了的琼瑶,生动多了,深刻多了。 十八年来,苏子静脑子里的时间观念是无序的,混乱的,破碎的。她不明白自 己能想起的,为什么都是一些感觉起来非常旧的事?就是说,1983年后的时间好像 不是她的,她不知道从此以后的生活去了哪里。刘一迪给她吃的药总是撕去了所有 的标签,她隐约知道自己是生着病的,却弄不清是什么病。她好像也没精力去弄清。 这个家,她是不常呆着的,但她不呆家时去了哪里?她总是困惑着。更多的时候, 她这样想,管它呢,有刘老师在身边,她是幸福的。 在8001班的最后一年,就是1983年的春天,刘老师带着她们去春游。细细长长 的田埂上,看到几个小孩在尚未开犁的,泛出新绿的田里放风筝。那风筝悠悠荡荡 地,就像是牵起了苏子静深细深细的心事。那一刻,她用黑亮的双眸追随老师的背 影追了很远很远。然后,她仰着风筝叹了一口气,怎么办呀,我是爱上老师了。圣 母有灵,哪怕是让我和老师共同生活一天也够了。 初夏的一天,苏子静做完礼拜从天主教堂出来后,折进了新华书店。却惊喜地 发现刘一迪也在。店里太安静了,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跳。轻声打过招呼,她 无措地在面前的书架上抽书插书。插书抽书。把要找的书名忘得一干二净。时间拉 得是太长了,她不知怎样度过这加长的部分。等到刘一迪问她回不回校时,她又后 悔时间太短了。 沿着江堤,岸柳依依,放眼望去,对岸的山峰上荡着几朵悠闲的云。明丽的夏 日里,少女苏子静的心情比天空更为明丽。 去往校车侯车点的路上,刘一迪问,你家在乡下,怎么会信的天主教?她说, 我也不知道,我全家,我外婆一家,都信。我自然就也信了。在家时我们是要走上 二十里地到市里做礼拜的。刘一迪又问,灵验吗?她答,当然。听说我生下后,妈 妈因为难产没了呼吸,医生要把她放进太平间,爸爸死活不肯,只求给一个晚上试 试。是个大年初一,外面下着雪,爸爸在冰冷的雪夜守在妈妈床边,叨念着“圣母 玛丽亚”祈祷了一个通宵,妈妈果真就活了过来。刘一迪笑了笑,圣母这么好,她 一定会保佑你所有的美梦都成真。苏子静就答,多谢老师美意。心下却想,我的梦 不多,只想无休无止地和老师这样走下去。 那天,他们并没有回校。 经过影院时,那里正放《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人很多。苏子静盼这场电影很 久了,眼神中就闪过了一种踌躇。有心想看,又因老师同行,不好开口。她的迟疑 被刘一迪发现了,他就问,是不是想看电影,我也正想看的。就挤着去买了票。下 午一点的。只好不回校了。刘一迪带她找个面摊随意打发了中饭。 这个星期天在苏子静的眼里是一个最漂亮的日子。 开场时,刘一迪却只找出了一张票。只是很着急地嚷,明明是买了两张票的。 苏子静明亮的心空忽地就灰了下来。懊恼地忖想,怎么这样扫兴啊。 刘一迪就说,只好你先进去了。我看看有没人退票。 电影很好看,而苏子静却不知看进了多少。只是不知道刘老师到底弄没弄到票。 到散场时,她几近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击垮了,只感觉全身蓄满了泪水,一种无缘落 下的泪水,一种只能在心壑中无痕流淌的泪水。这泪水把她浸焉了。 刘一迪却在出口侯着她。他解释说他弄到的票在很后。 苏子静陡地一下又朝气起来,像是昨日的一朵萎花又在清晨勃勃绽开。 校车要晚上六点才来,他们无处可去。侯车处不远是个公园。刘一迪说,要不, 我们先去公园歇歇。就去了。说了很多话。一些小时的趣事,读书的趣事。一些文 学社的事,宗教的事,苏子静作文的事。天色在他们的话音中暗下来,校车早已开 走了。 后来,刘一迪就轻轻地握住了苏子静的手。她的手很烫。 再后来,苏子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有关刘一迪 刘一迪今年四十岁。看起来却有些老。是气象学校的中文老师。现在流行的一 句话是:男人四十一枝花。那是特指少部分人。他不属于此列。一定要类比,倒更 像一棵树,一棵深秋里落尽华姿的枫树,虽然秃了,但风骨犹存。 刘一迪的风骨来自他的儒雅。他的寡默。他的抑郁。这些质征集中在他身上造 成了一种独有的谐和。十年前,正是这种谐和让学生卓雅迷恋上他。 时间再前推十八年,情形却完全不同。 1982年,风华正茂的刘一迪大学毕业分到气象学校教书。那时他是一棵挺拔的 钻天杨,无畏无惧地正剌向命运的天空。 他是从苏子静的作文注意到她的。 苏子静在他的课堂上总是瞌睡,这是一个永远也睡不够的女孩。不瞌睡时,她 就躲在下面看小说。或者干脆,就一直不停地在写着东西。刘一迪有些恼,却也不 发作。 两三篇作文下来,苏子静空灵率性的文笔让他原谅了她。有一天,他就在作文 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上书:同学,你的作文真是很好。但这不是上课睡觉的理由。 再一篇作文上来,苏子静回了他一张纸条:老师,这本语文书我早吃下了,所 以可以睡觉。 学校有了文学社,他是社长,她当了副社长。接触机会增多,他眼里的苏子静 是一个聪颖、善良、单纯、落寞的女孩。落寞的女孩总能让男人生出一种护惜情怀。 他从心里喜欢着她,怜爱着她。他更能感觉到她异样的心事和目光。 但他不敢。他不能由着性情去让一棵种子发芽。师生恋是大环境所难容的。他 太年轻,他不能冒险去承受无端的种种压力。他来自乡下,家里很苦,他珍惜现有 的一切,他不想为了爱一个学生而毁了这一切。 他也不能。远在老家,有个叫彩凤的姑娘在等着他。他不喜欢她,她是命运强 加给他的。上大学后,对这场指腹为婚的“胎儿亲”,他抗议过多次,而最重诺言 的父亲却以死相胁。他不知该拿彩凤怎么办。只打算放任感情流失,让它随岁月风 化成沙漠。 所以,理性上,他远离着苏子静;感性上,他又万难舍下这种伴生青春的美好 情愫。若即若离中,他居然自以为是地认为掌握了一种平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苏子静很快就会毕业,她会在新的时空中把他遗忘。但现在他不能拒绝她能带来的 美好感觉。傻子才会去拒绝美好的存在。他更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感应。那是很危险 的。因为她太纯情。男人有时会害怕纯情,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接纳纯情。 林黛玉可爱便是可爱,最终不也得不到贾宝玉? 八三年初夏的那场电影,他不是没有痛悔过。 事实上当时他一说要一起看就懊悔了。他想,怎么能这么糊涂。学校难保没有 同事或学生也在看电影,如果被瞧见了,那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所以,他特意买了两张分开的票,又不想让苏子静看出端倪,就骗她先进去了。 至于后来去公园,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不知是受了电影气氛的影响,还是的 确想和她单独多呆一会,毕竟和她在一块的滋味是甜丝丝的。他需要这种味道的滋 润。 十八年了,时间隔得太久了,他早已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注解了。每次把发病 的苏子静送往医院时,他只能在心底发出悲鸣,都是命劫啊,都是命劫! 四、到底出了什么事? 公园的树荫下,当刘一迪摩挲着苏子静红热的手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但 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他终于没让自己亲她。但他还是让她伏在了自己 双腿上。都很累了,他有理由让她歇一歇。他对自己坚持的底线很满意。 说了太多的话,静默开始在他们中间出现。几只蚊子固执地嗡来嗡去。苏子静 在浅睡,刘一迪机械地赶着蚊子,却也坠入了不知今昔何年的空茫。太乏了,他暂 时没有精力去权衡当下这副情景的利弊。就让它破例发生一回吧。如果他不想太虚 伪的话。 他是在苏子静惊恐的尖叫中清醒过来的。 他清醒得太晚了!两把匕首把他逼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苏子静被两个流氓掀翻在离他不远的草坪上,可怜的她惊骇中竟发不出声音了。 “刘老师,救救我……刘老师,救救我……”她的呼救挤在了嗓子眼,只化作了一 缕缕细长的冤鸣……“放了她! 放了她!”刘一迪拚足气力挣扎着,匕首顶在身上划 出口子。 “你想死吗?识相点,你死了也是白死。这个女孩,老子们是要定了!”高个 子对他狠道。 “再犟,叫你死无完尸。”矮个子又在他的胳膊上扎了一刀。 伤口在汨汨流血。几个回合下来,刘一迪终于绝望地放弃了挣扎。他闭起眼睛, 羞愤的泪流了下来。他能怎么办?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圣母玛丽亚,宽恕我的罪吧。 仁慈的上帝,饶恕我的错吧。阿弥陀佛,原谅我的怕死吧。 矮个子用手支起他的下巴,冷笑道,“哟哟哟,睡一下你的妞,就伤心成这样? 哥们可是有点小气啊。” 刘一迪陷入了地狱。 他欣赏着的学生,他喜欢着的女孩,他不敢相爱的心上人,正被一群恶狼作践, 在他的眼皮底下作践。它们蹂躏的是苏子静的肉体,强奸的却是刘一迪的灵魂。他 听到了自己灵魂的哭泣,为失去的尊严,更为非常情态下的怯弱,还为极度无奈中 的屈辱。 再也听不到了苏子静的声音,蓄牲们打昏了她。 刘一迪想,这比杀了我还受不住。他想怒吼一句,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但他吼不出来,他怕恶狼会真的杀了他,他不是不可以死,而是因为死一百次也于 事无补。代价注定了是无谓的,就只好不去付出了。 圣母玛丽亚,你就是这样的保护不了你的子民吗?苏子静所有的祈祷都是失灵 的吗?刘一迪激愤地在心中长叹! 苏子静疯了。 如果刘一迪不在场,也许她不会疯。 或许她会死,又或许会忍辱负重地活下去,让时间来医治重创。本来嘛,时间 是万能的医生,可以医治所有心灵的伤口。 但她选择了疯。潜意识中,她更愿意用变疯来表达对老师的爱恨。他就在她身 边,他看到了一切。她梦中的心上人,他看着她坠毁却没救她!救不了她!她再没 有资格和他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了,但她不能死,她要活在他的眼里。她要用另一种 形式的活来惩罚他。 这个清醒着的世界真的太无序了。她要变得更无序。她要用另一种眼光,另一 种思维来重新审视世界。谁也不能主宰疯子的世界,在疯子的世界里,人才有可能 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疯了的苏子静有了新的解脱。没疯的刘一迪却在公众道德和自身人性的炼狱中, 历尽心灵煎熬。 在苏子静发疯半年后,他决定娶了她。 他没敢去爱一个不疯的苏子静,但他却无畏地要娶一个疯了的苏子静。因为只 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快要发疯的心灵获救。 他的这个决定在双方家庭引发了一场地震。 苏子静善良的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不能再把灾难转嫁给另一个人。幸福可以 分享,灾难不能。 刘一迪善良的父母死活不允许。女孩是可怜,可以把她当妹妹照料,但不能当 媳妇娶回。彩凤怎么办?三代单传的刘家怎么办?刘父气成了脑溢血,偏瘫在床的 刘父直到死去,也没能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 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只有面对苏子静时的满腹悲凉。事情本来不是这样的, 但事情真真实实地就成了这样子。 此刻的苏子静是清醒着的,刚刚出院的她摸着窗上的喜字有点奇怪。她问,我 真的嫁给你了吗?刘一迪就点头,是真的。她就笑了,说,圣母玛丽亚真的显灵了。 她的笑颜流动在幸福里。刘一迪就有了一种要她的冲动,现在,一切都无所顾忌了, 一切都不用再权衡了。他可以要她了,他再也不用耽心失去什么了。他要给她一份 扎扎实实的爱,一份安安全全的爱,来弥补他犯下的根本无可弥补的过失。 他轻轻地搂她入怀,她的胴体鲜嫩光洁。他要开始一种修复,修复他不曾知道 珍惜的美丽。修复自己灵魂的缺陷。修复命运带来的苦难…… 但苏子静发出了长长一声惧喊。划破了黑夜,划破了刘一迪永远的安宁,划破 了一个懦弱却不失善良的男人的赎罪的机会……第二天,刘一迪怀着凄然,又把苏子 静送回医院。 接下来的长长岁月,刘一迪活在了无休止的自笞自拷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花一 样的苏子静在药物和光阴作用下变形,老去。他把一个正常男人的渴望和需要埋藏 在了灵魂的自虐中。每一次,他带上衣服到大街上把苏子静领回时,绝望中的他只 能凄叹:无畏无惧的,曾经像棵钻天白杨的刘一迪,蓬蓬勃勃的刘一迪,死了。 五、有个女孩名叫卓雅 卓雅注定了要为刘一迪心痛一生。 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有一种异样的心痛。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就在那一刻降 临。 新生报到那天,她来晚了。初临的夜幕下,草坪上有个女人在嘤嘤地哭。女人 在草地上打着滚,一面撕扯着身上的衣服,一面抽噎着嘟嚷,刘老师救救我,刘老 师救救我。旁边一个男人在轻声地哄,别怕,我在这里,我能保护你。她看到男人 极有耐心地握住女人的手,身子半蹲着,随女人的滚动而不停地挪位。 她好奇地止步,她的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看客。 男人终于把女人哄住了,扶着女人的他一脸尴尬经过她和众看客身边。 卓雅一眼看到了他的凄怨和抑郁。这个男人经历的风霜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打动卓雅的,是刘一迪的温情和忍耐。 卓雅母亲在生下她后就疯了。父亲在守护母亲三年后,终于弃她们而去。外婆 说这是因为结婚时女儿买错了鞋。她的女儿在婚礼当天的早上,才发现买回的居然 是两只同脚的鞋。 卓雅不信这个。她不能释怀的是父亲的逃避和不义。她发誓自己一定要找到一 个富有责任和道义的男人。 刘一迪在成了卓雅们的老师后,渐渐地成了女生寝室的话题。关于他的过去, 他的疯妻子的由来,他的行为的道德评判。有意见说他必须为自己的怯弱接受惩罚, 他娶妻本身的动机也是自私的,他以为这样的行为可以换来良心的安宁;又有意见 说人性总是有不可逾越之坎的,他在道义上没有必然的责任,他的做法倒是对其懦 弱的一个佐证;还有意见说他算得上是好男人,伟丈夫的,他没爱一个正常的苏子 静,却为一个非正常的苏子静担负了一生的责任,天下男人有几个能走出此步?卓 雅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不发言。爱怎么看就怎么说去。她更想知道的是,这时的刘老 师会在干什么?他的妻子又犯病了否?他要哄劝多久才能把女人哄睡?他要花费多 久时间才能重新理好被女人搅乱的家?他一天要为女人洗几次尿裤子?谁又能知道 她是真正心疼刘老师的那个人?卓雅在心疼中生发出了一种崇仰。刘一迪成了她心 中道义和责任的化身。 刘一迪婚后生活的艰难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想像。 男儿有泪不轻弹。刘一迪的泪是化作了行行诗句,诗歌成为他化解痛苦的灵丹。 卓雅拿到老师《在泪中歌唱》的诗集时,一个人躲到校园外的草坡上大哭了一 场。她要替老师把无法流下的泪全部流尽。 快毕业了,卓雅下决心要说出心事。 她的经历和身世让她知道什么最重要。 她走进刘一迪家。 苏子静又住院去了。她飞红了脸,说,刘老师,我---刘老 师说,你怎么啦?她又飞红了脸,递给老师一封信。她惊惶惶地跑了。 明天就要离校了。毕业聚会过后,刘一迪请她留下。 刘老师说,卓雅同学,忘了我吧。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她摇头。刘老师又说, 你将来会遇上一个好男孩的。她死命摇头。刘老师就叹了一口长气,你不会知道, 一个男人一生只能为一个女人负责的。她的泪就下了来。刘老师怜惜地搂住她,却 也掉下泪来,道,卓雅,有你这番心意和理解,有你为我的这份心痛,我很知足了。 擦干泪,卓雅仰起脸,问,我能给你写信吗?刘一迪答,只要你活得好,不写 信更好。卓雅就倔强地想,我一定要写的,我要为你写上九十九封。 卓雅去了一个高山气象站,她以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可以让心灵离老师近些。 每天,当天气雷达转动时,卓雅就会绝望地想,雷达啊,你可以捕捉大气的蛛丝马 迹,又如何捕不住我的爱情结局? 六、苏子静去了天堂 自从那天不小心从电脑中看到那封信后,苏子静就一直在琢磨上天堂的路。 电脑屏幕一亮一闪的保护动画吸引她走近,她像刘一迪那样轻轻一点鼠标,就 看到了那封信。 她弄不清这个像电视机样的机器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段话,她不知道这就是一 封信。但是,她从文字中弄清了自己心中的谜。她被这段话弄得又羞又愧,丧失了 全部的生活勇气。 “精神病”,“裸体上街”,这些字眼像刀子,扎在了苏子静的心口。她看见 了心上流出来的血,剌红剌红的,是一种恐怖的红。血总也止不住,总也止不住。 她的身躯就要盛不下了。血变成了痛苦,痛苦在身体内膨胀,她感觉自己要被痛苦 炸开了。圣母玛丽亚,饶恕我的罪过吧。饶恕一个病人的无知吧。 苏子静在上天堂前彻底清醒了过来。不疯了的苏子静却不能再活下去了。可以 原谅糊涂,却不能原谅糊涂时犯下的罪过。在另一个世界行得通的准则,在这个世 界却是行不通,她怎么可以任由自己在发疯时胡来呢?她怎么能明知道自己会胡来 却束手无策呢?快趁理智尚存,结束这些苦难吧。放刘老师一条生路吧,他不能无 限期地陪斩下去了,他不能再在无涯的自罚中生存下去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 苏子静早早地起来,洗晒了所有衣物被褥。家里收拾得异常洁净。自己也收拾 得分外漂亮。刘一迪下班回来,一桌热饭菜在等着他。刘一迪惊喜地流了泪。刘一 迪说,子静啊,你是真的好了?她点点头,温柔地答,快吃饭吧,一会要凉了。 夜里,苏子静对刘一迪说,要了我吧。刘一迪吓了一跳。她又说,我是你女人 啊,要了我吧。十八年了,刘一迪早忘了自己的需要了。可以为苏子静洗澡,可以 像搂孩子一般哄她入睡,可以像个保护神一样亲她的额头她的面胛,就是没有男女 间真正的亲热。医生说她受不得剌激,刘一迪生命的激情就在无缘迸发中消褪得无 影无踪。 但苏子静此刻是以一个纯女人的身份出现的。她好像不曾疯过。她好像只是一 个在大森林中迷过路的孩子。现在,她走出了那片混沌,她要牵住刘一迪的手,再 也不走散。上帝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骨中骨,肉中肉。她想把自己融化,把自己变 作他的一根肋骨。是的,不疯了的苏子静就是这样想的。她不复存在,她再没有存 在的必要,她会化作他的一根肋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下去。 刘一迪的灵魂在呼应着她。上天终于怜悯起这对苦难的人了,他终于可以做一 个完整的男人了。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种力量。但是,十八年的压抑实在是太久太 久,人性的河流上结的冰层太厚太厚,这一时的火焰,这一腔的滚烫,又如何能把 寒冰浇熔?力不从心的刘一迪掉泪了。他为悲悯自己而掉泪。从前的日子他能撑下 来,那是迫于无奈的一种放弃,是默忍苦难的一种妥协。但现在,他撑不住了。像 根绷得过紧的弹簧,需要它松一松时,它却断了。 苏子静哭了。她没料到事情是这样子。 女人一哭,男人就又是一副大丈夫姿态了。男人说,别哭哩,我们有的是机会 的。 苏子静却想,没有机会了,圣母赐给我们的时间就这么些了。 苏子静收了泪,问,你还记得那年春游吗?刘一迪答,嗯。苏子静又说,那些 风筝,刘一迪说,怎么?苏子静接着说,它们飞得好高,真自在啊。刘一迪有些奇 怪,你要说什么?苏子静问,人的灵魂,能飞多高?刘一迪说,应该很高,睡吧。 苏子静是用小刀割开手腕去的天堂。她心里的血实在流得太多了,就要凝固了。 她不能任其凝固。那样身子会变得太重,又怎么能飞起飞高?把血放掉吧,把所有 在人世的耻辱和恐怖都放掉吧,她要干干净净无怖无碍地飞离。 飞离的时候,她这样想,但愿天庭会有一块只属于她的净地。她要在上面种满 红玫瑰,她闻到了玫瑰的幽香。她和刘老师的玫瑰只能在天庭绽放。 她留给刘一迪的只有一句话:刘老师,天堂有没有红玫瑰? 七、无法实现的一场爱 苏子静走了,刘一迪并没太多的哀伤。走了好,走了就有了一种真实的解脱。 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多的勇气。 苏子静走后三个月。新千年的阳光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洒向人间。 千元复始,万象更新。 光阴还是那个光阴,但纪年从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也可以重新开始。 刘一迪的心中有个春天在复苏。 刘一迪出现在卓雅跟前时,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年来,为了一份心灵的宁 静,她从来没见过他。多少次经过他的城市,她都不敢见他。他老了。她心痛地想。 她没问为什么。他来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情感浮出水面。卓雅感觉自己沉寂的 心空阳光普照。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着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在时间的深处召唤着她,让她有充 分的理由被一份飘渺的情感感动。都说现代人是把情感的后花园扎得紧紧的吝啬鬼, 外人眼里的她也不例外。她只是如梦幻般地活在了自己感动自己的爱情中,维系这 份爱情的形式是无具无实的,除了书信。而这些书信又不能算是光明正大的情书, 它们是那样平淡平常,除了卓雅自己知道其中的份量。 刘一迪说,她走了。 卓雅说,她脱离了苦难。 他们良久无言。 突然,刘一迪高声说,知道吗卓雅,我自由了,我的罪赎完了。我要为自己活 一场了。 卓雅也欢快起来,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刘一迪牵着她站到了最高峰,脚下是一片云海雾阵。他张开双臂, 拚出一声呐喊,喂————————唤来一片群峰震响。他又发出一声呐喊。 卓雅却试了几次出不来声。她说你替我喊一嗓吧。刘一迪笑答,真傻,刚才一 声就是为你喊的。 几天下来,卓雅内心的感觉却出了问题。 她是一直盼他想他念他爱他的,她一直以为是这样。当他活在她心里时,他是 她固执的向往和爱恋。当他活在她眼里时,她却找不到强烈的恋爱感觉。是的,他 早白的头发让她心痛,他顽固的胃疾让她心痛,他喃喃的诉说让她心痛。但这更像 是一种对亲人的心痛。对师长的心痛。 有一天,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刘一迪竟为几根小葱和那个乡下老太有了争执, 这让卓雅很为不悦。 她的情绪失落下来。她不知道哪里不对了,为什么一个在心里活了那么久的爱 人,活在眼前时却不像爱人了呢? 刘一迪也奇怪,他是抱定远离昨天,远离苏子静的心态来的,他有充分的理由 接受卓雅的情份。但几天来,每当他和卓雅谈笑时,苏子静总是出现。在他眼里活 着的是卓雅,而在他心里活着的却是苏子静。他也沮丧起来。 刘一迪要走了,告别卓雅时,她居然叫了一声刘老师。她心里一沉,完了,这 声称呼的道出意味着有一种虚拟的美好不复存在了。但不可置疑的是,那种心痛的 感觉还在,她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怎样走过?刘一迪却没有品出意味。他只是费力地 在琢磨一件事:如果天堂没有红玫瑰,那苏子静的遗愿怎么实现?如果天堂有红玫 瑰,那他会把玫瑰送给谁,卓雅?还是苏子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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