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 作者:曹寇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我跟我爹学习杀猪,我们是屠户。 小的时候,我们生活总是非常幸福。我和我娘呆家里喂猪,黄昏时候,我们 站在门前朝固定的方向张望,我爹就会准时从山顶冒出脑袋,然后全身。他站在 山顶,并不急于下来,而是习惯于四下张望。他身材魁梧,就像一棵大树,扛在 肩上的扁旦如同树枝左右伸展。这样了,他才下山,然后消失一两次,再次出现, 我们便可听见扁旦一头大铁钩互相撞击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说明,肉, 卖完了。 他说,我遇见狼了。 还是那匹么?我娘问。 嗯,对,就是它。 我和我娘都没见过那匹狼,我们长年听我爹说它。在他的嘴里,那匹狼形单 影只,每天傍晚都会在我爹必须经过的小路上出现。我爹就照例把留给它的那块 猪屁眼扔过去,它叼上就走了。我们虽没见过,但听过,在晚上,它嗷嗷直叫, 这让我觉得,晚上,山里的风格外的大。确实大。 我娘后来病死了。她没想到自己会病且死,便从被窝里伸出手捉住我,说, 去门口望望,爹回来了没?却不放手。我挣脱她的捉,去望,果然,爹回来了, 站在山顶,还是像一棵大树。我迎上去。爹说,你娘怎样了?我说,是她叫我出 来望你回来了没的。我们说着这话的时候,我娘在屋里已经死了。 我们把我娘埋在山顶,这样,她就可以望到更多的山顶。我觉得娘死了我是 该哭的,所以就哭了两下子,可惜地说,爹,我娘没了。爹说,是的,我也没老 婆了。我说,怎么办?他说,得空给你找个娘。这时候,一个四只脚的东西从一 丛草里爬了出来,我就捡块石头砸它,没砸到,我就喊,狼啊狼,我操你妈逼的, 我娘都没了,你还来操什么蛋! 我爹说,那不是狼,是一条狗。 我很失望。 我爹还说,其实,你娘一死,你就长大了。 我很难过。是真的。 我都长大了,我爹还没给我找到娘。我已不想要娘了,我想找老婆。 爹,我想找老婆了。吃饭的时候,我往嘴里塞块肉,边嚼边说。我和我爹包 括死掉的娘都能吃肉,很能吃的能。所以,他夹肉的筷子顿了一下,好在很快也 干了一块,说,好的,得空我给你找个。我说,那谢谢你了,爹。他说,不客气。 我又说,爹,以后我去卖肉吧,你歇歇。这回,他夹肉的筷子掉下去一支, 所以他得把头埋到桌肚底下去捡,捡了半天也没捡到。不浪费时间,他就在桌肚 底下说,等我死了吧。 只能是这样:我继续呆家里喂猪、杀猪,我爹卖肉。不搞猪的时候,我就蹲 在地面上想问题。想什么呢?也不知道想什么,就抬头看远处。山,没完没了的 山;往上,是天,也是没完没了,有时它蓝,有时它阴,太阳月亮,还有星光, 大地一片宁静,活着太没意思。 有一天,我爹带回一个人,皮比我们白,声音比我们细,下山的时候,屁股 一扭二扭,胸脯上下跳蹿。是个女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给我找的老婆吧。但我爹说,叫娘,这是你新娘,新的娘。 我不叫,跑到屋里。我爹跟进来,摸摸我的头,说,怎么了?我说,没,对 了,遇见那狼了没,今天?他说,狼?什么狼?哦,没,今天还是没。我说,那 狼呢?爹说,没看见。我说,是不是你搞鬼?爹说,放屁,我没看见它,也许和 你娘一样,死了。 那个女的,和我们一道吃饭,她也吃肉,所以,本来我和爹可以一人干六块 的,现在只能干四块。这是对的,我娘活着也是四块。我们从来不多烧一块肉。 吃过饭,她也和我们一道睡。多了个人,床上热。半夜,我又被冻醒,但我并没 拉拉那属于我的一部分被盖。我听到他们搞出的声响。月光同时从墙缝照进。屋 外,更远处,传来了嗷嗷嗷,是那匹狼,我有点感动。它还在,它还在,我就踏 实了,又睡了。 我爹还是早上到集市上卖肉,黄昏,经过那匹狼站立中央的小路回到家。我 和那个女的在家喂猪、杀猪。她,所做的和我娘当年一样,当她从灶下站起,也 是满头稻草。 渴了,我就要喝水,所以我到灶间舀水喝。 我说,我爹说是要给我找老婆的。 她说,哦,你爹是该给你找个老婆。 我咕咚喝口水,说,我以为你是我老婆呢。 她说,不是,我是你爹老婆。 我换只手抓瓢,说,他叫我喊你娘。 她说,不要喊,我不是你娘。 我又把瓢换回原来那只手,说,你们晚上干的时候我醒了。 她说,好好睡,别醒。 我把碗放缸盖上,说,我也想干。 她想了想,说,好吧,给你干。 于是,我们就在灶下干了。膛里的火正旺,霹雳啪啦,它照着我们干,把我 们所干照得通红照得透亮。我们一会儿潜入稻草,一会儿又跃出稻草,结果,我 们浑身稻草。 现在是这样:那个女的和我(我们)白天干,晚上,和我爹(他们)干,正 像两对夫妻。 晚上,他们干完了。很快就听到我爹打起了呼。我把手伸过去,摸到了她。 她没出声,吃惊地掉过脸,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我那只手非常想摸她,一会 儿摸上面,一会儿摸下面,然后觉得很劳累,第二只手就上去了。她眼睛睁得更 大了,好像要穿过墙看到屋外那样用劲。当我爬上去时,她开始掀我。我当然不 高兴给她掀。我高兴的是,掰开她的腿,她当然不高兴给我掰,就是这样。我们 都不说话,各自使劲。然后,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已一头大汗,她仰躺在侧,胸 部上下起伏。 我要干!我凑到她耳边说。 不能干。她猛摇头。 我正准备爬上去再努力,我爹醒了。 他说,你们在干什么屌东西? 她说,他想拉屎去。 我爹说,半夜三更拉什么屎,睡觉! 在白天,我想我应该跟那个女的在床上干,她先是不同意,后来也没同意, 反正是在床上干了。后来晚上她跟我爹干过了,我想干,她先是不同意,后来也 没同意,反正是干了。就是说,我比我爹多干了。 我爹说,你该找个老婆了。 我说,是的,爹。 他说,我还没替你找到。 我说,你继续找。 他说,我老了,找不到了。 我说,是的,你老了,爹。 他顺着墙蹲了下去,我没蹲,他比我矮了一大截。 他说,我今天看到那匹狼了。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夜里听到它叫了。 他说,我怎么没听到? 我说,你睡的死。 他看看我,没说话,默默地进了门。我看见他从黄昏里走进了黑洞洞的门, 他没有站直着进门,或者是,他站不直了。 后来,那个女的肚子大了。我爹说,你要养人了。那女的说,哦,原来是这 样啊,我以为自己害病了呢。我没说话,走了出来。天黑了,山顶上还有一道亮, 就像山顶在夜晚闪闪发光。墙脚有许多小虫子在叫,我趴在地上寻找,怎么也找 不到。这时候,我爹出来了。他继续蹲了下来,顺手从地上捡起个东西。 他说,呐! 我伸开手掌。是个虫子,已经被他捏死,许多细腿还在朝四面八方叉着。 我说,爹,你真行。 他说,你试试? 我就学他的样子也在地上捡起个东西,他伸开手掌,也是一个虫子。 他说,是不是,你也行的。要记好,给你娘上坟。 我说,嗯,要清明了,昨晚梦见了。 他说,这个女的要养了。 我说,怎么办? 他说,是啊,怎么办,家里只有十二块肉,三块吃不饱肚子,要饿死人的。 我说,是的,人多了。 那个女的养的那天黄昏,我爹还没回来。每天这时候他已经蹲在墙脚了。我 听到小鸡巴哭着下地后,就向山顶上跑。我估计我爹出事了。 这条路我从来没有走过,它弯来绕去。路边是古怪的石头和老树。它们开始 发芽,有的甚至开花。空气湿润而又呛人。地面是陈年的枯叶,吱嘎作响。在头 顶,树枝互相交错,露出块状的青空。我看到了一个星,是我蹲在家门前也常看 见的那个。所以我就不再害怕。我觉得自己就像石头、老树、空气、枯叶和星空 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继续朝前走。 我爹躺在他反复说起的那个路中央,他的腿挂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由肠子 把它和上身连接在一起。我顺着他的肠子来到他的身边。他还在喘气。 我说,爹,你遇见狼了? 他说,是,它咬我了。 我说,猪屁眼呢? 他用仅剩的一根手指指了指怀里。 我翻开那朵臭哄哄的猪屁眼,它确实臭哄哄。 我说,爹,谢谢你,叫我怎么报答你呢?说着我流下了泪。 他说,报答你的儿子吧。 我说,好吧,爹,你想吃肉吗? 他说,想,我就爱吃肉。 我说,那你就吃这块猪屁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