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情人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本应封存于记忆中的,但当我站在杭州月老祠前时, 我还是想起了它。“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为有情:“是前生注定事, 莫错过姻缘。”乃为有缘。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个月老在牵线搭桥?不然何以有情 外,还得有缘! 那时候,我还在乡下的那个小镇上班。因为爱好文学,再加上一手写得还不赖 的毛笔字,刚参加工作才两年的我被提拔到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于是我包揽了办 公室的一切文字工作,镇上的街头巷尾也不时出现由我书写的各式各样的标语口号。 因为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才子”的美誉不胫而走。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赶着到会议室去写会标,第二天将有一个很重要的会 要开。当我端着笔墨经过财政所的门口时,坐在门口的一个女孩突然叫住了我,大 大方方地说道:“……主任,我能够去看你写字吗?” 我很惊诧。我知道她是刚毕业到镇上的冰,也仅知道如此而已。她中等的个子, 不算漂亮的脸,只有那一头较长的头发还能令我稍为注意。在这乡下小镇,竟然还 有对毛笔字感兴趣的女孩?但对于女孩子的要求我一向难以拒绝,何况又是在我的 长处面前。我点点头,“允许”她跟在我的后面。 但我没有和她说话,我干工作从来是一丝不苟的。铺好纸,打开墨,稍稍酝酿 情绪,我甩开膀子干了。一鼓作气,龙飞凤舞。一会儿,我极艺术地收好最后一笔, 抬起头来,看见冰站在桌旁一动不动地看着,眼中露出赞许与钦佩来,但我把它当 成了羡慕。我收拾好笔墨,走人。 如果事情仅发生到此为止,我不知应该是感谢还诅咒上苍。当我在办公室门口 的水槽边洗笔时,办公室搞勤杂的老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小冰她天天躲在房 里练字哩!” 我洗笔的手蓦地一停,扭头望着老肖,他微笑着不停点头。我又朝办公室对面 的财政所看去,只见小冰她双手插在裤袋里,正坐在那儿晒着太阳。温暖的阳光照 在她身上,有了一种舒服又慵懒的效果。我的心忽地一动。 整理好东西以后,我也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走到财政所的门口。 小冰的房间就在财政所的隔壁,此时的她,正望着太阳下的某一点出神。本不忍扰 了她的暇思,但我还是开了口,我有一种和她交谈的愿望。 “怎么,在想心事呀?” 她吃吃地笑了,说:“没有,晒晒太阳嘛。” 我转入正题,又问道:“听说你天天在练字,是吗?” 她的脸上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羞怯地答道:“没什么,只是写着玩玩。” 说完站了起来。我的好奇心进一步被调动起来。 “能让我欣赏欣赏吗?” 我不知道我的微笑里是否有着不怀好意,但我确实对她笑着。 “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她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却突然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看了可不准笑哦!”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我笑着说:“那当然。” 这是一个布置得十分优雅的女性空间。天蓝色的窗帘,三两只飞鹤展翅;一张 小小的单人床,挂着一幅洁白的蚊帐,两只小巧的夹子夹着;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 床单,叠着一床米黄色的小被;床头放着一本相册,斜躺着一只小小的蓝精灵;床 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连着一个计算机键盘;床对面的写字台上,正 铺着一叠厚厚的毛边纸,旁边放着柳公权的《神策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幽香。 第一次涉足这样的环境,我有点心旌摇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认真地看她写的字。的确,她的字写得很不错,写出了柳公权的“骨”,又 有着女孩子特有的灵动之气,看出来有四、五年的功底。 “现在象你一样能写出一手好毛笔的年轻人不多了!练过多久?” 我俨然是一个前辈,但我的心里有点发虚。 “上中专的时候开始练的。我是想,练字能够修心养性,因为我的脾气不好, 所以练了;”她轻轻地笑了,脸上的红云还没有完全消退,“到后来,又认为毕业 之后,到社会上会多了一份自信。只是没想到,这里有一个你!” 说完,又莞尔一笑。 我很惶恐。当我心里想着原来她也挺可爱的时候,我悚然一惊。难道,我成了 她发展道路上的一道障碍?抑或是无意中使她丧失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你字写得真好,”她说,很诚恳的样子,“看了你的字,我才发现自己还远 远不够。” 我狐疑地盯着她看,但她的双眼中只流露出清明和真诚。我呆呆地看着她,心 里有一股莫名的沉寂已久的躁动。因为在这乡下的小镇,这种眼神给了我一种久违 的感觉。但我的眼前一下子失去了那一双夏夜里的星星,她垂下了眼睑,脸蛋儿变 得绯红。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道:“你的楷书写的挺好的,真的!”是不 是命运的安排我不知道,但我不自觉地为将来设下一个伏笔,“我的楷书写得不好, 以后到你这儿来练字,好吗?” 想不到她竟然同意了!看着她轻轻地点头,我“逃”出了她的房间。 那时的镇政府存在着“僧多粥少”的现象。往往有女孩子分配到镇上来,就被 早已“恭候”多时的男青年群起围攻,不等她缓过神来,就乖乖地成了某一个幸运 儿的猎物。于是老干部们感叹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不能“落地”了。话语中有着感 慨,有着欣慰,也有着无奈。其时,虽然我有着才子的美誉,只因为不愿轻易草率 地把自己“付出”,我依然过着风轻云淡的日子。 办公室的老肖一把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掩上门,神神秘秘地问道:“怎么样? 小冰还不错紧?!” 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老肖的心意。虽然我的年龄不算大,但也是该有个女 朋友的时候。为此老肖经常与我谈心,甚至为我制订了一个标准:一是模样要过得 去,但不能太漂亮,太漂亮的人儿容易出事儿;二是文化程度要配得上,最好也是 个搞文学的或弄书法的;三是要温柔贤淑,具有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我很感激他 的这份热情与关心,但我无法与他深入地“研究探讨”。 “什么怎么样?不要想歪了。” 老肖摇了摇头,又似心领神会般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到冰房间“练字”的次数多了起来,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几乎每一次,纸、 墨、笔、帖她都为我准备好在那儿。她看着我写,又或是坐到小桌旁敲敲键盘。只 是到后来,我到她那儿“练字”却不再写字,她也不再去敲键盘,两个人就坐在桌 旁说话。浅浅地说,浅浅地笑。我就说起了远方,说我总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诱惑, 也总能感觉到那种变幻莫测的神秘,也许有一天我会甩掉一切羁绊到远方去漂泊。 当我说起了远方,我知道我的眼睛里冒出了憧憬的光芒,我总是很兴奋。在这乡下 的小镇,我还是第一次与别人谈起我的梦想。冰在这时便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说。 天越来越冷了。白天刚刚从梦中清醒,恍惚间又到了昏昏沉沉的黄昏。人们都 躲进了各自的房间烤火去了。我在忙完每天的工作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敲开了冰的 房门。她买了一只小烤炉,两个小矮凳。我们就对坐着说话,直至深夜。 终于有一天,当我神侃的时候,我的说话突然停顿下来。冰正烤着双手,眼睛 盯着小烤炉,一幅随意又温馨的画面。我的心跳急剧加速,而冰也在这时抬起头来。 她温柔的目光发现了我的异样,她的脸倏地红了起来。这给了我无比的勇气,我一 把抓住她的双手。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双小手呢?温暖,小巧,柔若无骨,仿佛就 握住了她玲珑的心。第一次这样握着女孩子的手,我仿佛要飞上了飘满白云的蓝天。 我颤抖着说:“冰,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她红着脸,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轻轻地答道:“傻瓜,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 一刹那间,一股幸福的电流漫过我的全身,几年来荒芜的情感在今夜变得生动 充盈。我们热情地对望着,手握着手,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以后的日子里,我总要握她的小手,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感觉。仿佛彼此握 手就是永远,不去理会窗外的凛冽寒风。 但就在我以为这就是永远的时候,一天晚上,冰从我的手掌中抽出双手,说: “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你在说什么呀?不要吓我哦!” 她很平静地摇摇头。 难道她还要考验我?难道她选择了别人?虽然我与冰走得很近,但镇里的其他 青年依然穷追不舍,而某副书记的儿子更是向外宣言,不娶冰决不罢休,以至老肖 在警告我,先下手为强,不要到手的凤凰飞走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的。” 我整个儿慌了神了。我努力地说,试图能够使她改变主意。但我终于败下阵来, 我知道,纵然我有一千个理由能够说服她,但她会说出一千零一个不可以。我被 “勒令”离开她的房间。 我深刻地领教了一个女人的决心具有何等的威力。我想,也许只有时间能够改 变这种状况。老肖很恼火,怪我不听他的建议,但这时也还是为我出谋划策,建议 我以退为进。于是,老肖每天为我充当一回红娘——送信。 而此时我得出一次远门。远在天涯海角的地方有一个文学盛会,正邀请我前往, 我也想趁此盛会见见世面,多交几个朋友。老肖说,正好,也让小冰冷静地想一想。 我带着一颗孤独与落寞的心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时间在新奇与思念的煎熬中一闪而逝,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小镇。我来不卸 下行囊,老肖就面无表情地把我拉到他的房间,扔给我一个厚厚的包。打开一看, 全是我写给冰的信。 “小冰她订婚了。” 老肖点燃一支烟,升腾而起的烟雾背后是一张阴沉的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 “什么?她订婚了?和谁订婚?为什么会这样?” 猛然间我的思维停止,我如一个木头人般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当我得知与她订 婚的就是某副书记的儿子时,我默默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我把自己锁在小屋里,从 不抽烟的我也开始了吞云吐雾。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冰不爱我吗?她为什么这么绝情呢? 她为什么能够这样?她把我的爱置于何地? 是因为我的清贫吗?但她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应该去质问她,但她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她的幸福呢? 我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满地的烟头似乎在嘲笑我这段短暂又脆弱的爱情,我 知道是该放飞自己的时候了。 没有听从老肖的“从什么地方跌倒,从什么地方爬起来”的劝告,我收拾起自 己简单的行囊,悄无声息地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在以后的漂泊事,我断续地听到过一些关于冰的消息。 冰在订婚前一天大醉了一场,一个喝掉了两瓶二锅头。清醒之后,答应了某副 书记儿子的求婚。 冰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 冰很瘦了,如林黛玉一般。 冰快结婚了…… 一个很偶然的日子,我回到了小镇。老肖已经退休了,我看见了冰。她已经是 典型的少妇装束,并不是很瘦,留着齐耳的短发,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当初你并不是为了自己,是吧?” 我突兀地问她。 “当初不是为了自己,但现在是。” 她轻轻地但肯定地说,“他对我很好。” 我心一酸,旋即释然,又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决定,但是她自己说了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地呆在小镇的,但是我却不能与 一起去漂泊。” 我恍然记起当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冰的眼中总含着一丝忧郁。 “你会有发展前途的,你有你的梦想和希望。” 小镇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多年以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妻。她轻轻地吟诵着这 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良久,她说:“生活就是这样。” 我们在月老祠前站了许久,直到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月老祠的背后升起,我与妻 静静地走在回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