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磨牙 老汉俞白眉新近的爱好是上网,写东西。 有意思,有意思。 假如你和俞白眉经历相同,也半辈子坎坷,一肚子沧桑,撵狗狗咬裤腿,骑驴 驴撅尻子,事事不顺,你就肯定知道,人最大的幸福就是给自己活着——其他种种, 再三六九饼一四七万,都不和牌。人不能光给别人点炮儿,凡有主意的,阴沉个脸 不吭气都自己摸炸弹。但是这个,一般的同志办不到。境界不到。 老汉境界就到了。不是吹牛。不然老汉捏个假名字整天在网络上写写贴贴胡晃 荡个什么劲——夕阳红也不是这么个红法。俞白眉是想,人不一定都得活得那么标 准那么ISO9000,想弄啥,只要没有违法,就叫同志们弄,不然同志们就是长命百岁 万寿无疆熬到共产主义也没球意思。 可是,在网上写东西也有网上的规矩。比方说,把“老婆”得叫“妻”,不是 妻子,是“妻”。显得文,显得雅。再比方说,你得遵循“《读者文摘》命名法” ——是这样,写感情戏的时候,主角的名字用一个字,只能用一个字。一个字浪漫。 再比方说,你得学会前卫,或者学会堕落,你得做贵族,做白领,或者做流氓。 举个例子来说,一个经典完美的段落如下:“那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我从酒 吧里出来,摇摇晃晃——天知道我喝了他妈的整整一打嘉士伯,狗日的。我冲着街 上的每一个人像疯狗一样咆哮。迎面走过来一个眼神忧郁的女孩子,是眉。她现在 是我的妻。” 老俞是个花和尚。这个规矩“能持否”,否!本来上山剃度,就是因为作风散 漫了不守纪律了作奸犯科了,方才不得已而为之的,还往头上套这劳什子紧箍咒, 惹得性子发了,老汉喝二两小酒就借酒装疯大闹五台山。 ——凭什么呀?比我们水深火热的多了去了,宝岛人民管四十大几的都叫男生 女生,形容词副词除了“好”就只剩下“好好”了,要说污染语言环境,他们那儿 是重灾区——也没见你俞白眉老汉滋个屁出来。 ——当然了,老汉也就是说说,说说而已。俞白眉这个人你们不了解,胆小如 鼠气壮如牛,踩着个死耗子都一蹦三尺高,一点没有男人气概,大闹五台山,他没 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胆量。再说了,还是那句话,人不一定都得活得那么标准 那么ISO9000,禽兽蝼蚁,都是性命,人家万类霜天竞自由呐,与你何干?只有法海 和尚那样思想落后患有轻度偏执狂的同志才百般禁忌整天想着降妖除魔呢。 俞白眉的意思是,俺老汉自知赶不上网上这个时髦,既愧又妒犹如万鼠噬心, 只有磨牙霍霍向此网了。各位网友需要注意,俞白眉的磨牙,算得一景,颇值一观。 这里要先介绍介绍俞白眉老先生的肚子。这是老俞毕生的精华所在。怎见得? 气度沉雄而不狼糠似开怀弥勒,造型古雅而不流俗如八宝葫芦,圆而不痴,肥而不 腻,内容丰富,有荤有素。老汉经常学古人向阳袒腹而坐,或问,答曰:“晒故事。” ——老汉一肚子故事也。 最令中老年同志惭愧的事是更年期的到来。一般女同志得的比较多,可是俞白 眉也有。这个时候普遍的症状是,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还有些生理上的变化大家 都知道。俞白眉因为肚子的负担,比其他人多一个症状:磨牙。磨牙之际,平生故 事从肚子里好象喷珠溅玉一样翻江倒海涌上来,不吐不快。逢人就说,见人就磨。 身边的亲朋好友惟恐避之不及,都望风而逃成条件反射了。老汉想,此处不让磨, 自有让磨处——网络之大,还放不下老汉一口干净的白牙吗? 禅师说:此牙未磨时如何?说破天地。磨了又如何?黑漆漆地。 是为之序。 (一)"瞎雀儿”婶 陕西人说人眼睛坏了,说“瞎”,说人心坏了,也说“瞎”。 瞎雀儿婶其实视力好,但她眼窝周围麻麻匝匝生了一圈黑斑,因此在她老人家 待字闺中当姑娘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在她的闺名“雀儿”前加了个“瞎”字。这是老 一辈人的解释。后辈人不知道,跟着老辈人稀里糊涂叫“瞎雀儿”婶或者“瞎雀儿” 奶奶,都以为这个定语是就她老人家的人品而言。 她这个人,贪懒奸馋的名声,在整个镇是摇了铃的。秋天里大队分红芋分包谷, 大家都在场上排队等,大汽灯底下一守一夜。碰见遭了虫没长成的精包谷棒子红芋 蛋子,队长会计都没说话呢,她硌蹴在跟前翻翻捡捡,嘴里念念有词说“可惜,可 惜”,忽然就招呼自己的娃子说,“明明,拿担笼拾回去算了,没人要,可惜”, 又从兜里掏出明明的削铅笔刀,三两下削出一截白生生的红芋,吃得一嘴泛白沫。 队长玉堂厉声喊:“放下。我把你个瞎雀儿不要脸的货——”“瞎雀儿”确实不要 脸,扑扑手跟没有什么事一样地说:“我当没有人要哩。”大家都笑,羊娃子喊: “瞎雀儿,你没看场上这些秋粮有人要没有?”羊娃子他爸栓柱也在一边笑,也不 管羊娃子论辈分该把瞎雀儿叫奶。这是守场的人都喜欢看的一场戏。 瞎雀儿的晚景比较凄凉。她娃子明明娶了媳妇,不管她。那一年,不是六六年, 就是六七年,入了冬,她粮食接不上顿顿。有那么一天,太阳好得很,她在村口太 阳坡里暖暖和和地卧着。她本来是个大脸盘,人一瘦,整个体态就像一个拨浪鼓— —鼓槌不是她两根细杆杆胳膊,是她胸前的两个布袋袋奶。她伸着脖子喊:“毛不 席,你说让我吃牛奶面泡,你咋哄我瞎雀儿呢?你要把我实实地饿死了。”这个时 候,她已经掉了几颗牙,说话露气,所以把主席叫成了不席。面泡是面包念错了, 这个字她从来就没有念对过。 村里人刚从小学操场批斗完玉堂回来,看见她这样子都笑了,羊娃子说:“狗 日的瞎雀儿跟唱戏一样,再胡喊叫把你当反革命收拾。”瞎雀儿一听,连忙扬起头 咧嘴冲着大家天真一笑,半个脸都是土,上下门牙空荡荡的是个黑豁豁。 (二)杨老哥 杨老哥是车队的老司机。七十年代能把上方向盘的都是爷。粮食都不够吃,司 机能到江南买私米偷运回来;衣服皮鞋没的卖,司机能到上海一捎一麻袋。 杨老哥是全厂人的老哥。刚进厂的青工也这么叫他。他要出差的时候,挨家挨 户地问看要不要捎东西。大家都知道他在中间能有些好处,但是大家都通情达理地 让他落这个好处——因为他办事认真,不可能给你捎回来一双皮鞋都是左脚。 厂里到化工厂拉烧碱,一次去三个卡车。杨老哥顺路拉了两个回家的化纤车间 的女工。两个婆娘老哥长老哥短地叫了一路,杨老哥豪兴勃发说,妹子你甭管了, 老哥把你们两个都送回家。等他回来再排队拉烧碱时,化工厂开票的快下班了,把 窗户一关说明天早上再来排队吧。剩下杨老哥和其他排队的司机怨声载道。一块儿 去的两个司机都是小伙子,人家都拉上了,但是因为他没有拉上,所以也得留下来 等他。气得指着老哥的鼻子骂:“你个杨老哥不要脸,八分钱的素面你把人家送回 家。看今儿晚上咱三个住一宿得多少钱。”杨老哥的优点也是能唾面自干,笑嘻嘻。 陕西人形容人过分热情有一个土话,叫“瓜挤肠”。瓜就是傻。但是“挤肠” 到底是哪两个字,我一直也不清楚。“瓜挤肠”是骂人的话,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这 个人一旦“瓜挤肠”,就无可救药了——我个人认为这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话。 人人都说杨老哥是“瓜挤肠”。 杨老哥的儿子宝娃在智力上有问题。有一年我在钟楼下碰见他,问他干啥,他 说是来动手术的——割包皮。我回家说这个小伙子实在瓜严实了。我父亲听了笑, 说还没有瓜严实,人家宝娃还给你打了埋伏了。事情是这样:地里长一种野草,叫 “牛牛肿”,都说这种草的草汁抹在小孩子的生殖器上,立马就肿。宝娃跟人打赌, 给自己抹——果然肿了,赢了五块钱。 那时宝娃应该有二十出头吧。 (三)傻子“瓮儿” “瓮儿”是傻子。都这么稀里糊涂地叫,具体的字不可考。也可能是“文儿”, 也可能是“伟儿”,总之是要大着这舌头才能念出来的一个又憨又笨的音节。 ——管他叫啥呢,罗嗦。 “瓮儿”的长相在医书上叫先天愚形,他的头永远向前伸着,嘴永远不合上, 像迪斯尼动画里的大耳朵狗普拉多。无论什么季节,他总是光头——光又光得不干 净,一层黑茬子,显得脏。冬天的时候他狂笑着撵得镇上的娃娃们满镇子鬼哭神号 地乱钻,他停下来,嘴里头上都朝外冒白气——他永远跟十一二岁以下的娃娃们好, 再大的娃就懂得打他骂他了。 他的身体格外地壮实。肌肉论块数。卖油茶的双宝给自己院子后头修茅子,说, “瓮儿”,来把这石头一搬。他受宠若惊,谄笑着搬了一下午。双宝给他抓了一把 双宝媳妇炸的油茶馓子,感叹说,这狗日的你甭看一天不正经吃饭,披挂子魁得很 ——可惜了这一身的力气。 “瓮儿”的健康秘诀说来邪乎。镇上人民医院门口有个大垃圾堆,病人熬了中 药,药渣子都倒到这里了。“瓮儿”跟福建人嚼槟榔果一样,见到药渣子就往自己 嘴里填乱吃一气。中医老陈说,把他的,中药四性四味,相生相克,在傻子肚子里 不起反应。 咋能不反应呢?有一天夜里“瓮儿”肚子疼,躺在医院门口呜呜地哭,打滚。 双宝上小学的儿子建国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趴在窗棂子上往外看,回头看他妈。双 宝媳妇说,傻子可怜。双宝叹气说,可怜。建国就跳下地倒了一碗开水小跑着给端 了过去。 傻子的身体硬是跟一般人不一样,喝了一碗开水,第二天就没事了。老陈在医 院门口跟人下棋时笑着说,再敢见人人都是傻子,咱医院就办球不下去了。 (四)中医老陈 老陈当年当过国民党的医官。他是吃商品粮的。派头跟农民不一样。夏天穿白 的确良的短袖,金丝镜,皮凉鞋,尼龙袜。其中皮凉鞋和尼龙袜的组合尤其令人折 服。最爱跟他下棋的三宝走出一步好棋,自己端详半天说:“这么一走,棋型就富 态了——跟咱陈老师这一身行头一样神气么。”三宝跟老陈差着两辈,这货比较二 球,说话没大没小。老陈气度很好,哈哈一笑说,三宝啊,你的棋浅。在涵养方面 他跟农民也不一样。 我一直怀疑老陈是个庸医。大家都说,老陈是个卖嘴的。五马长江,什么事他 都知道。我想卖嘴的人怎么能当医生。但是他到底是不是庸医,我不能随便说。农 村人一般头疼脑热不去医院,到去医院时都是架子车盖一床棉被子拉去的,没有两 天活头。那些人过两天从医院拉出来,光脚已经伸出架子车了——都是顽缠病,看 死了也不能怪老陈。 而且老陈绝对是个好人。他有理头的手艺,“瓮儿”的光头就是他的手笔。夏 天的时候在医院的梧桐树荫下,“瓮儿”围着一方印着“人民医院”红字的白布坐 得规规矩矩,不敢动,一动就要挨他一栗子。 老陈认为自己是文化人,所以看我在外面读书,很看重我。他给我父母讲,白 眉不是池中物,要叫娃读书,不能叫娃也编担笼种包谷。这话他给很多人都说,说 的时候很像个文化人。问题是我父母从来没有叫我编担笼种包谷,一直是叫我读书 的。池中物这个词比较文化,但不是他看书看来的——他听秦腔戏文里这么唱过。 老陈爱说他文革时挨整的事。那是他最文化的一段经历。他跟我说,当时再受 罪,两件事没有搁下,一是唱秦腔,一是下棋——不能搁下呀,搁下就荒了。我不 爱听秦腔,不知道他到底唱得咋样。我只知道他下棋实在臭得很。会下棋的都不愿 跟他下,没意思。 我再回家时老陈已经死了。隔壁三宝媳妇给我指他门上的挽联啧啧地说:“看 看,老汉死前三天人家自己给自己写的。”我仔细研究,发现两个句子除了长短一 样,没有什么地方像对联。一共用了八个成语。都是标榜自己。横批是“问心无愧”。 三宝端了一老碗捞面出来,朝过看了一眼对他媳妇不屑地说:“老陈两笔字差 得太远。不颜不柳。” (五)三宝 三宝是双宝他兄弟。都是一母所生的,双宝绵软,三宝却是个生生。 镐京村有个老马,是回回,能使三节棍。三宝跟他学过拳脚。他横着走,没有 人敢惹他。他从老陈那里要了一张经络穴道图,经常在屋里研究。有一回他跟我说: “哥现在练的是穴道,打准了杀人就是一下。你知道人身上啥穴道不敢轻易碰?” 我说,不是百会,就是膻中。他诧异说,噫,你咋还知道这俩名字?我说,金庸说 的。三宝说,金庸是谁?我说,郭靖。他就明白了。三宝特别聪明。他给我说: “哥是没有好好念书,不然你娃不是价钱。” 三宝又跟我说:“哥是文武双全——你以为哥是谝闲传的?”三宝确实不是谝 闲传的。在镇上他能提起毛笔,算一个写家。镇上有几个写家,都是写的颜体。他 是欧体。我见过他写字,临帖时有八分象,但是他离不了帖,自己一写就非驴非马 没有人形——但是就他而言,也难得了。一次村里人家里过事,小学的刘老师是帐 房先生,他是司仪,帮忙招呼人。他跟刘老师谝:“宋四家里头蔡本来不是蔡襄, 应该是蔡京。这你不懂。懂不懂?我知道你不懂。蔡京人品瞎,是奸臣,后人一想 宋四家里还能有奸臣?就把他换了。其实论字,还是蔡京好。” 我当时很吃惊他说出这番话来。我基本敢断定他是道听途说,他不但没有见过 蔡京的字,而且见了也分不出瞎好。因为说他是个文盲,也不过分。他闹过笑话。 他有一次指着自己刚临的《九成宫醴泉铭》给我说:“你看这个‘并’字,左边的 ‘月’和右边的‘并’讲究个向背哩。”他不知道‘月’和‘并’拼成一个字就不 念‘并’啦。 过年时三宝在镇上摆个摊子卖字。在红纸紫纸上拿金粉银粉写“积善人家庆有 余”,写“天增岁月人增寿”,写“春回大地又一年”。上泉村有个卖鸡蛋的在他 摊子前说,这小伙子字软。他把人家打得满脸血,让在集上卖油茶闻讯赶来的双宝 拉开了,还气哼哼地说:“卖鸡蛋的农民,啥球不懂嘴还贱得很。我这是欧体,听 说过没有?今儿给你娃教个乖,往后出门嘴要学严实一点呢。” 卖鸡蛋的五十多了,他说人家“你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