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PARTY 生活就是由一个个极其偶然的情节组成的故事,不管你相信不相信。 那晚,如果谭克不看电影,早早的去阅览室。如果谭克不单独从舞厅后门出来。 如果谭克不破自己的“戒律”,和舞伴说话。如果谭克不轻易兴奋,一失口说出自 己的生日;如果…… 下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 谭克兴冲冲去看电影,《一个美国人的故事》,开映后才以现是自己早戒掉的 国产片。散场后去阅览室,已经满员。没事一个遛到离学校不远的东园舞厅(通常他 不在非周六跳舞),遇到他在学校舞场上从未谋面的倩水。舞会结束,前门人多拥挤, 他独自从后门走,倩水在后面取衣服,也跟着出来。两人一道回校一道惊喜共同的 生日。 晚上,回宿舍的路上,谭克回想着这一切,心中隐隐的有些兴奋,这对于已是 中文系四年级的他来说是不多见的。有人说:真正杰出的中文系培养的人才只有两 种:疯子和痴子。而谭克认为他属于后者。在书海里泡了几天,出来稍息一会,竟 被一次舞场偶遇搞得心旌不定,能配做一个大四生和舞林高手吗? 虽说谭克的“舞龄”刚才一年,但这一年的见识足以使他受用不尽。大一时扫 舞盲,他学了两招。现在想起来那两招在场上简直是丢人现眼。那时竟不知道。大 三时冬天,一个他有意的女同学办生日舞会。谭克帮她安排场地,分发舞票,一阵 焦头烂额后万事俱备时,她却因一偶然的区区小事而突然改变主意,换了一家舞厅。 谭克的一片心意顿时泡汤。那晚他去参加她的舞会,走到半道忽然回头,到了学校 一舞厅,用心和朋友学起,从此发现一片新天地,入迷地陷了进去。以后的学校舞 会他每舞必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学校舞坛终于也有了他一席之地。他不仅谙熟舞 场上的许多惯例,并且私下给自己订了几条戒律:追求高技术、高境界的永远第一; 不和舞伴聊天;不妄想在舞场上找自己的伴侣。他到舞场,如同运动员进入赛场, 心无旁鹜,全部投入。舞曲第一个音符刚起,他即向早已看准的女伴彬彬有礼地伸 出手。舞池里他面带微笑,挺胸收腹,走着纯正娴熟的舞步,伦巴、探戈、华尔兹, 起伏、旋转,一丝不苟。乐曲结束,扬手立正,对转过身来的女伴点头致谢。看着 听着身边拉黄包车式的舞姿和查户口式的聊天,他总在心里大笑,脸上拼命忍住。 他熟悉的舞伴很多,但他从不打听她们的详细情况。那天晚上,东园舞厅的水平实 在够呛,他才按照“第一”的原则和女伴中的“冠军”倩水跳。 倩水和他一个系。大二的冬天,谭克寒假没回家,听说系里有位女生住医院, 就和另一位同学去看望,那女生就是倩水。那时她刚进校,后来他俩之间也没有任 何交往,见了面还是象不认识的一样。谭克也没觉得什么,不就空着手去,在病房 坐了几分钟,说不定人家还没听清你的自我介绍。跳舞时是倩水先对他说:终于有 机会说谢谢了。他一怔:我这人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说谢的。倩水说明,他才醒悟。 倩水说她一直想对他说总不敢。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也没什么,这种经历在谭克的舞场生涯中也不算什么。可第 二天周四,他叫班上女生给倩水带个纸条,约她晚上见。 他在纸条说“有小事相商”,她可以理解,就是昨晚谭克即兴提出的合办生日 舞会的事,他想和她商量仔细。傍晚,站在图书馆阅报栏前的谭克心里是坦然的。 说到这个地方,也是谭克的精心设计。刚进校时,他就看中这块地方。离女生 宿舍不远不近,周围有树林小湖,环境优雅。而且喜欢看报的他还可以边看边等, 把因等待而拉长的时间在趣味中缩短,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后来他看到一篇文章 说大学生中的恋爱90%的结果是毕业分手,这个地方一直没用过。 6:00,当他从报栏转过时,正见从小路上款款而来的倩水。一身白运动装,红 毛线外套和一顶俏皮的小红帽,和昨晚一样的装束。 后来尽管看完电影他们又聊了好长时间,还是没商量到舞会的事,都是一些关 于汽车飞机的话题。谭克没想到她也有和他相同的爱好。他的爱好十分广泛,从琴 棋书画国际时事到坦克飞机军舰汽车,无所不包。这是他从小爱看闲书的结果。他 爱吹牛,兴起时吹得能言善辩的中文系同学只有听的份。可他也怕和这些满脑“主 义”、“思潮”、“流派”的青年夫子们在一起,天知道他们正把自己划进哪一类。 今天碰到一个和他一样喜欢汽车飞机的女孩,他很吃惊。他们站在一块荒草地里, 夜空中不时有夜航的飞机闪着红灯,轰隆而过,直奔市郊机场。他问她这是什么型 号,她说大概是麦道-82吧。他心里说:可怜的女孩,就知道飞机有波音麦道。给 她解释:这是西安产的运七-100型,载客52人, 最近刚装上从新加坡引进的盲降 设备,正进行夜航训练。麦道-82是双发中型客机,147座。 比起运七来发动机声 音轻,后置,机身更长大。她点点头,继续谈他爸爸的那辆上海轿,她爸是她们县 某公司经理。 外面很冷,他们躲进教室。谭克取来自己的日记本,给她看上面剪贴的自己发 表过的文字。这也是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看到一篇名为《借书》的小说时, 倩水边看边笑。小说写的是一个男生在阅览室里自修,看到邻座一本好的书,想借 却又不好意思,苦思冥想无可奈何之际一个偶然机会使他拿到这本书,翻开一看, 却是封面装订错了的。谭克问她笑什么,她说反正很有意思,这个男生真逗。谭克 便不再追问。给她看一封点歌信,他早就写好准备在生日那天让播音员读给他听, 算是对自己的安慰和告诫。昨晚,他改变主意,在文中“我”字后面都加上“和倩 水同学”,只是还点这首《梦醒时分》好象有点不合适。歌名一改,文章就得重写。 他想看看倩水有什么反应,她说很好。 在女生宿舍楼前分手时,谭克请倩水明晚一起到阅览室看杂志。他习惯在那个 四面书墙冬暖夏凉地方消磨时光。可她抱歉地说,明天她想洗过澡以后去职业大学 一个女友那里度周末,顺便就办生日舞会的事听听她的意见,直到下周一才回来。 她每个周末都是这么过的。谭克想女孩子的花样就是多,但她的样子很诚恳,不会 是托辞。 又到了周末。 周末对谭克来说是法定的跳舞日。这时,他才有条不紊地沐浴更衣,甩开平日 瘪三似的牛仔服、黑布鞋,穿上一星期用一次的西服,扎上真丝领带,理发吹风, 浑身上下收拾得无可挑剔后,一人悠闲地迈进舞场,出现在陌生人面前。平日有人 对他不洁的衣着不羁的举止表示不屑时,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很自得。 晚上学校趣园舞厅有舞会。这里舞会常有,而真正来跳的都是那么老几位。不 管哪个系包场,他们千方百计总能搞到门票。而其他人要是对此不感兴趣,要么是 请不到舞伴没上场机会,大都在一边闲站。小小舞池成了他们的天下。大家见面心 照不宣,私下里说,别看学校走马灯似的办这么多舞会,实际上就是为我们这一小 撮人忙。 谭克也是这“一小撮”中的一个。从同乡那里拿张舞票,他进去跳了两曲,就 觉得没劲。这是数学系办的舞会,会跳的人不多,大家挤在一起走碎步,象下饺子 一样,没法做什么花样。没有对手,就不会有激情。他抄手闲坐,无趣地看着一双 双凌乱的脚步,一位认识他的教师过来,送他一张教师俱乐部舞厅门票。谭克知道 这票不好搞,但他并不想去。那地方他曾去过一次,进去的人都是成双结对,他这 样的单身汉去很难找到女伴。老师的水平高,跳的都是正宗的交谊舞,古典味十足, 自己的水平在那里只能算及格。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不如在这里稳做“第一”。 又看了一会,他想出舞厅洗一下手,那位老师跟了上来说:“你现在就走?我们一 道吧。” 谭克不得不去。 教师俱乐部舞厅与趣园舞厅相比,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后者大几倍, 而人却没后者多,寥寥可数的几对象是在表演。谭克耐不住想走,又碍于那位老师 的情面。后来舞厅的人变多,有一些学生模样的女孩进来。当一曲慢三响起时,谭 克上场了。 这个女孩好象在哪见过一面。谭克带着女伴一边旋转一边在脑中搜寻。她也是 “单身汉”,舞感好,人也长得秀气,他俩已跳了几曲。她的外套是黑色的,配条 黄围巾。黑色象征高贵,黄色显得雅致,都是他喜欢的颜色。更妙的是那张圆润的 娃娃脸上一双眼角略向上挑的丹凤眼,一开始就使谭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想起 那个同样有着一双丹凤眼的梅梅,他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上初中时,他就对她有种 异样的感觉,一直都结在心底。但紧张的学习使他和她都没什么闲暇去想,他们的 关系若即若离。高考把两个分开,一年后,谭克渐渐回边味来,好象忘了一样东西, 回头去找时,梅梅已投进了一个高中毕业,大她十多数的中学代课教师怀抱。 谭克还是想起来了,前不久学校为校庆举办的大型舞会上,他在舞池里,她在 边上人群中,他曾注意地看她好几眼,就是因为这张纯真的娃娃脸上的这双丹凤眼。 终于想起来了,但他仍恪守着自己的戒律,不动声色,只是一曲曲请她跳。舞场惯 例:不可多次邀请同一位舞伴。而她好象每次都欣然接受谭克的邀请,他略感心安。 舞厅里的人越跳越少,她问她这曲《一路平安》是不是最后一曲了。谭克回答: 不管是不是,只要别人跳我们也跳。人少了更方便。她一笑默认。 出来时,谭克帮她从车海中救出小坤车,一起走到去女生宿舍和校大门的路口, 谭克脚下不停一直向校外去,她略一迟疑又紧紧跟了上来。 他们走在夜晚的东园。这是一个规划整齐的居民区。夜深了,一幢幢楼房静静 矗立,间或一处楼梯间亮起串串淡黄的灯光,又很快熄灭。置身于黑暗中,凉风冰 着汗津津的发根和脸,很舒服。女孩说她跳了很多次舞,第一次碰到不和她搭话的 舞伴。她看出来,今晚她不开口,他们就算没机会了。于是她先开口。 她叫航天,国际政治专业二年级。 回来时,路过小吃档,谭克停车,她也停下。谭克侧身低声问她喜欢吃什么, 她说汤圆。谭克说:正好我也喜欢。每人两大碗。付完帐,谭克笑骂:斯文扫地。 她也高兴这是“寻找回来的世界”。 周日晚上,学校有电影,法国片《特别快车》,谭克想看看久违了的课本,就 进教室自习。看电影开映时间快到了,又坐立不安。他平日自称外国片一部未漏, 今日错过,岂不是坏了一世功名。思绪一乱,立刻拍案而起,直奔影院,与其一晚 甚至几天怏怏不快,不如花一个半小时买个轻松安稳。 一人开心地坐在电影院,尽管前后成双结对的男女嬉戏快乐,他也不为之所快。 几次不愉快的记录使他认识到:不必花钱买罪受。记得一次为了庆贺他顺利通过英 语四级考试,他买了一堆票请十几个男女同学看电影,莫名其妙的是女生一个没来。 那次,看着身边一溜空座,他心中恨得咬牙切齿,银幕上的镜头一个也没看清。 光棍自有光棍乐。谭克坐在道口,悠闲地数着从身边经过的人,有男有女,有 美有丑,多好玩。数到第二百三十九个时,他果然看到了她,航天。身边还有几个 女伴。 电影散场时,他飞快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在航天她们可能经过的地方。见面时, 他们打个招呼,擦肩而过。 推上自行车,谭克又站了一会。身边人很快散去,下一场还没开始,很静。他 站在树影中,觉得不甘心。抬眼,马路对面就是女生宿舍楼一排排灯光明亮的窗口, 无遮无拦。他相信航天就在其中的一个窗口里,但无计可施。学校有规定,女生楼 不许异性出入,找人只能在门口请进去的女生捎个信。因此,每天特别是晚上,女 生楼前都免不了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藏头缩领的男人翘首以待,成为“校园十景” 之一。谭克也来此找过人,知道那份不尴不尬的滋味。他调转车头,想走。正遇同 宿舍一个同学。他正和航天宿舍的一个恋着,刚才她们宿舍兵发影院,就是他请的 客。他问他在转啥圈,他说他想找航天,他说:那不简单?过会我老婆下来时,叫 她回去说一下。 等她女友下来的时间很长,谭克越来越觉得心虚。不是怕熟人,而是觉得自己 找不到站在这里的理由。他想溜,可那同学玩笑在把他车锁上了。 见面时,航天好象并不意外,大概是昨晚他们谈得很投机。她一出来,谭克就 说:给你看看我写的小说。航天昨晚说过想看他的文章。 到谭克刚才上自习的那个教室,他们坐下。航天一见谭克的皮革书包,就说: 你是优等生?谭克:哪能?劳动所得。年终学生处搞学生评优,找我去做个临时工, 抄抄写写。三天给我三十元加一只包,和优等生同等待遇,就差个盖钢印的证书。 航天说:真有你的。不像我,成绩足够,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旷课。 打开书包,谭克取出剪贴着他发表的作品的日记本给航天看。看到那篇《借书》 时,她也边看边笑。谭克一下想起上次倩水看时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也笑。看完, 她翻开日记,看扉页上他的一首词。谭克看了一眼,但没说什么。航天问他是否能 看。他顿了一顿,说可以,没等他同意,她已经看下去了。 谭克记日记的习惯是从高中养成的。那时生活艰苦,日记成了他心灵的自我蔽 护所。大学以来一直坚持着,一年有三四本,但现在大多是读书笔记,纯粹的个人 私事很少,而且都是用隐晦的语言记叙,所以尽管很细致,他相信别人也看不懂。 何况他俩以前没有任何交往,给她看看无妨。 出来散步时,航天说:你有很多故事。谭克惊喜:你都看到了?我应该想到大 学生的阅读速度。刚才一本日记她很快看完,谭克以为她并不能得到什么。航天说 你太信任我,就给他讲一个男孩曾如何苦苦追她的故事。这种故事每个女孩都能信 手拈来。谭克仰着头,边听边看天上一轮孤月,很高很远,在下面教学区一片灯光 的辉映下,很无力。 他俩并肩走在田径场跑道上,一圈又一圈。这是也是学校恋人们的一个去处, 刚进校时谭克很羡慕晚上这里的一对对人儿。现在别人不也在看着我吗?其实有什 么好羡慕的,如此而已。 中文系的学生我认识几个,要么是夸夸其谈、滔滔不绝,要么是沉默不语、云 里雾里。而你恰恰处于两者之间。航天这番话引起谭克的兴趣。她说她喜欢真实的 人。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她看出谭克是个朴实的男孩。当然,这两句话中间有一个 时间间隔。谭克觉得正中下怀。校辩论赛上,他拿过最佳辩论员奖,但更多的时间 却是大音希声大辩若纳。谭克告诉她:你绝对想不到我的成绩:在班上最差。航天 问:你在乎吗?谭克没表态,想慨叹自己四年的一无所有。航天接着说:我认为男 孩根本不该为这些所牵挂。他立刻回答:我觉得以后无论干什么,我总是我们班最 杰出的一个。 进了大学门,谭克就是这么想的,四年来他也是这么干的。但从来没这么说过。 周一上课,没事。教授文学批评史的教师老顽童般在讲台上又唱又笑声情并茂, 下面的五十个人无动于衷各干各事。四年级了,考研的紧张复习,不考研的什么也 不想,什么也不用想,等待分配。谭克手抚一本小说,眼睛盯住窗外那轮红日,一 点点从大楼的遮蔽下爬出,阳光射进教室,驱赶着初冬早晨的寒气。 他提笔想给航天写信。 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原因多得几乎没有。 在那次校庆舞会之前,我好象就注意过你,因为你的眼睛,当我们邂逅在人群 中。那一眼,是偶然的,却又是坦然的。 你近在眼前时,我的目光却变得游离不定,没有焦点。 在许多时候,语言总是无能为力的。 他花了一节课,写好这几句。 下课时,他还没出教室,一眼看出窗外校园路上,拥挤的人流中的航天,正和 同学走在一起。他抓着冰冷的钢窗棂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直到不见。 下一堂课,他快活地听着。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口中不断蹦出《死魂灵》中那些 笨蛋地主的名字,同学们不时地笑。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跟着笑。阳光照得教 室暖起来。 写完,还未装进信封时,偶然看到报上一篇文章,介绍作家路遥写《平凡的世 界》时的孤独、艰辛,立刻又想起编辑刘先生和作家陈老师曾真诚地告诫过我:想 当作家就要平心静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清狂而不可轻狂。 你是个真实的人,也喜欢真实的人,我怕我这个自称流氓无赖地痞汉奸的家伙 欺骗了你(此语易产生歧意,故划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 我的语言是平平的。 中午,他在信中又添上这几句。他写信都是笔随兴起,兴尽而止。 信发出。本样的信,最迟第二天就会到达。 第二天,班上在趣园舞厅举办舞会,过超前的圣诞节。谭克搞了两张女票,一 张给航天,一张给倩水。 从上周末到现在,他在心中逐渐明确自己的目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觉得 和航天在一起更有感觉。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深,几乎象触电一样。而这种感觉才 是双方永远的感情财富。倩水和他不在一地,分配必成难题。她家很富有,这对未 来的小家庭可能有所帮助,但富有人家的女孩,小姐脾气绝对少不了,而这恰恰是 过日子中最可怕的。一日奔波回来,还要看太太脸色吃饭,岂不扫兴。谭克没结过 婚,但他看过的“新写实派”小说中,池莉方方刘震云早把这一切写得详细而实在。 更重要的是他和倩水之间还没开始什么,而没有开始就谈不上结束。事已至此,送 她一张舞票,是因为那晚和她跳舞时许过诺言。 一切思考结束,谭克全部抛弃以前的戒律,浑身轻松。他觉得自己在和自己做 一次赌。也许会全赢,也许会全输,但是机会就要抓住。战争没有理由,胜利就是, 生活亦然,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赢是必定,输是可能。来吧,要么满贯,要么大 光! 他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临战兴奋。 晚上,趣园舞厅。 第一曲响起,谭克稳健地走向航天,他们是第一对上场的。 今晚,她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装束,使谭克倍感温馨。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从 周围同学的目光中,他得到一种满足。 接着又是第二曲。 他确信航天已收到他的信。他说:“今晚我俩跳吧?”充满信心。 她微笑回答:“哦,不!我不喜欢那样。”很有礼貌。 谭克心中的那股热充一头撞在悬崖上,这种回答他万没预料。他补救一句,那 我总是第一个请你,可以吧。航天未置可否。 场上的人多起来,他又和别人跳了几曲,这才想到该请倩水一次,即使是出于 常识。 倩水今晚穿的是一身紫红的套服西装。西装可以使胖子更胖,也可以使瘦子更 瘦。倩水身材瘦弱,舞技平平,和她配合很不尽意。谭克不想放在放过这个在全班 同学面前展示风采的机会,倩水做搭档是不够格的。 他中途出来,到学校里一个他熟识的科长家谈办舞会的事。 科长和他同乡,管学校后勤,手下有几间会议室,上次班上开晚会没地方,谭 克找他帮忙,用过一次。事后谭克买了一条烟送他,钱在班费中报销。这次谭克提 出办生日舞会,他却沉吟起来,说虽然是四年级,但还要将学习抓好,站好最后一 班岗。学校对办个人生日舞会之类的活动并不提倡,要注意影响。说得很中肯,谭 克只有低头唯诺,以后分配时求他的事还多。望着科长将烟蒂栽进烟缸,他很想站 起轻松地说不办了,但又不能失了倩水的信。最终科长还是答应了。 再进舞厅,谭克直找倩水,想问问办舞会的事。刚才和她跳了两曲,他们一句 话没说,不知她和女友究竟商量出什么结论。他想对她说不办了,然后去回复科长。 几分钟没找到。问几个同学,都说倩水走了。 谭克顿时感到自己一颗心象是掉了一大瓣。他似乎明白倩水为什么走,但又不 相信。他一下感到自己今晚总是错,不停地错。错得太多,以致一错再错。他没法 决定该不该设法把倩水找回来。但她来我又能说什么,或许那只是一个更大的错。 他和一个有过一面之交的舞伴跳到结束。中间,他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今晚幸 亏遇到你。她回答:彼此彼此。 举手之间,仅剩的心好象又被人取走一块,他沮丧透顶。 周三傍晚,谭克站在图书馆阅报栏边上,时间已过,倩水还没来。 躲在冬青树阴影中,谭克心里并没有几分希望,他准备随时一脚迈进近在咫尺 的图书馆、钻入人海中。人世沧桑,变迁难定,在他看来,只有不说话的书才最可 信赖。可倩水也是个好女孩,我没有理由伤害她,有必要解释清楚。她没给我坏印 象,我也不能给她一个可恶的记忆。 倩水来了,大约在过了约定时间五分钟后。谭克已准备接受她的冷嘲热讽,而 她却无任何言语,低眉顺目,一副小鸟依人模样。他心中更觉内疚。 一开始他还想解释什么班干安排我陪女教师跳然后同班女生不可避免要表示一 下,本想陪先跳的人跳完把必干的事干完再慢慢陪你可是……。他没提航天。后来 发现她对此并不感兴趣,也就作罢。 他们走进昨晚的那个舞厅。 舞池里,他们互相拥得很近跳得很慢,一起欣赏那些三流舞迷滑稽忙乱的步伐。 他也看到了舞池里和别人在一起的航天,穿着大红毛衣外套,很醒目。他们没有说 话,甚至没有相互致意,他心中觉得已没这个必要。从她身边经过他带着倩水多转 了几个圈。 不知过了几曲,他的左手也搭上了倩水的腰。通常这是恋人间才用的姿势。但 倩水未表示拒绝,默然顺从象温驯的绵羊。送她回宿舍时,谭克的手轻轻揽上倩水 的腰。刚才出舞厅,他不好意思碰她。 现在要分手了,自己该有所表示。女孩都喜欢勇敢的人。 他们相依相偎,到宿舍楼前,倩水说:你回吧,天冷。谭克又送出几步,抓住 她的一只小手──戴着手套。望着她无力低垂的眼,轻声说:明晚老时间老地方我 来接你。 回头,谭克在空寂的校园里飞快地蹬着车,高歌而过: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 …… 这是他喜欢的歌。 他确实是颗蒲公英的种子。出身农村,家境贫微,从乡村小学到省城大学,每 个脚印中都有一汪汗和泪。身在其中才发现大学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美妙。陈腐的 理论,冗长的讲授令人难以忍受。他索性丢开课本,依照自己的兴趣,读着一本本 与文学理论风马牛不相接的《汽车原理》《二战史》,经营着自己的梦想。时而抠 出一点两点文学。因此一直成绩平平,没拿过一分钱奖学金,与三好生优等生之类 荣誉无缘。眼看四年大学将尽,别人成绩好的可以去研究生或分配到条件好的工作 单位,成绩一般的有靠山势力,不愁出路。唯独自己两手空空伴着一屉没看的废稿, 他只有安慰自己是金子总会发光。突然上帝开恩,让他轻而易举地得一位经理家的 千金小姐,岂不是“天下掉下个林妹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昨天的烦恼一扫 而空。 回到宿舍,同学都在被窝里看书。谭克叫进卖零食的小贩,买了一大堆让大家 吃。这种事宿舍里常有,谁有什么高兴的事,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或主动 打水扫地,或请客看电影下酒馆,大家跟着快活。同学边嚼边七嘴八舌问谭克有什 么喜事。见他笑而不答,帮他找过航天的那位大叫:要我替你保密吗?去买两张电 影票。他更是高兴,心想:说吧。反正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一整天,谭克沉缅于不尽的幻想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使他不能 自抑。他翻开书,平静自己,可铅字好象都浮漂起来。索性闭眼追想倩水的脸,但 心里总造造不出一幅清晰的影像。毕竟我们相处的还很短暂。这回见面就握住她的 手,看着她的眼,让热量和感情互相传递。想得更多的是以后的生活:我主外,她 主内,只要她给我一个温暖的家。下班回家取张晚报坐在沙发上,看系着围裙的她 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他想起他俩第一次在小吃档吃夜宵,等着汤圆时,她说她做 菜很好吃,就是慢点。他问如果你先生饿狼般回来,怎么办。她说那我就叫他规规 矩矩坐在一边看我一会──秀色可餐。说着那掩口而笑。当时那般娇羞在记忆愈见 清晰。我们的未来会这样的。 晚上见面时,谭克没握她的手。他一手推车,一手提书包。 坐在一个教室后面,她抄笔记,他看小说。这个教室有的灯坏了,光线不太亮, 并且有人说笑。谭克很宽容地看这一切。他注意到倩水清秀工整的字迹。足矣,以 后她要给他整理文稿,没有一笔好字是不行的。 讲台上忽然出现一位教师。这个教室今晚要上课。 出门下台阶,谭克揽住倩水的腰,很自然的。倩水的身体有股外倾的力,但终 未挣脱。 “今晚的月亮才是十五的月亮,全圆了。” 谭克的语气平淡舒缓,大丈夫喜怒不形于色。 他们走向学校公园里的一个树林,晚上这个黑暗里掩藏着一对对恋人,是公认 的“恋爱角”。 他俩之间出现一段沉默。谭克意识到是不是太长了,但也没想主动打破。沉默 不会使人后悔。 “这个周末我要到H城去。”倩水低着着,突然说。 “去干吗?”谭克表示当然的由衷的关切。他伸手拨开林中交叉的树枝。 “去看一个朋友。” “男的女的?”过一会,他才又提起。上周末她也说去朋友那,却是个女的。 “以前谈的一个男朋友,你没听说过。” “你们现在还在谈?”谭克以为这纯属废话。 “是呀。为什么不谈?”倩水的声音提高了力度。 谭克觉得玩笑应该到此结束,现在一切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不管是期末考试 还是苏联解体,只要他怀中的倩水不是梦中的狐仙。但倩水的叙述他又一字不漏地 听清。 倩水刚进样时就受到他的追击。他比她高两届。现在在H市工作。 那年倩水住 院时,陪伴接送,他趁机表达出他全部忠心,他们坚如磐石地好上了。她之所以昨 晚跳舞时没说,是看谭克太高兴于心不忍。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恋爱角”。再回头它只是一片落了枝叶的荒林,凋零的 桠杈胡乱张在清清的月光中。 高高的教学楼下一个凹处,谭克直立着。他不敢靠墙。光洁的大理石墙壁冰凉 彻骨。他不敢抬头,月亮又圆又亮。他又不敢闭眼,不知何时眼中已经满了。 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失败。 欲有所得必有所失。从小学到大学,他都用不断的得到证明自己失去的渺小, 证明自己的胜利。在初中他曾被咆哮的校长赶出校门,在高中他曾被歧视地安置在 教室的角落。大学几年默默无闻。但他没有倒下。这回,他没法说明自己得到什么, 在一个女孩面前,败得彻头彻尾。他只觉得此刻的自己象一个看山山黄叶飞的老丈, 又象一个刚进幼儿园的小孩,不辨西东。步入四年级,该如年入知命,一切该有的 已有,没有的也不必追寻。这回却是轻易地忘却、轻易地出击,又轻易地失败轻易 地输光。那首准备为生日点播的《梦醒时分》刚成了自己最好的清醒剂: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想起身边还站着的倩水,他轻松地笑骂自己:地痞流氓恶棍,你货真价实的孬 透。倩水怯生生地说:你别骂了,都怪我不好。说自己是坏人的人不会是坏人。 谭克心里一热,但立刻又冷下去。 我确实很坏,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但我就是欣赏你这点。我记得你说过:苦水里泡大的男人才会是 金子。可我的他就是缺这些。其实,我有预感,我和他将来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是都放不下那一份纯情而已。一切听天由命。 回到他们的“老地方”,两厢报栏灯光明亮。他们在树影中停住。 “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谭克很快转身。复又回头,最后一眼看倩水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他 惊异地发现倩的姿势很富于模特感。平时看好多女孩模仿模特步,总有东施之嫌。 和她走过这么多路,竟未注意。他摇头。遗憾。 不觉中,谭克已在原地转过好几个圆圈。 周围,几条路都在此交叉;通向校外,通向女生楼,通向男生楼。最近的去处 就是眼前的图书馆大楼,静悄悄地,周身通明。 跺跺麻木的双脚,他一步步迈上台阶,穿过幽暗空荡的大厅,直奔里面灯火阑 珊的图书阅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