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者说 作者:绒布 一 翠玉 我是一个职业讨债者。在闲暇之时我喜欢在长安的闹市上行走,你们看不出 我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是一身蓝衫,神情恍惚。唯一例外的是,我的靴子上永 远都粘着一些泥巴,随着天气的变化,那些泥巴或者湿润,或者干燥,一如我心 爱的人的表情。 我喜欢观察别人。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得到与失去,看到了爱与恨,看到 了沉静与躁动,无私与贪婪。若干年后,某个人说,什么叫江湖?有人的地方就 有恨,有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后来我突然恍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欠与被 欠,于是也就有了债。 大唐的光环笼罩着伟大的长安城,我们都在氤氲的欢乐与平和中呼吸着。我 刚从如玉楼中出来。其实我是去替别人讨债的。欠债者是如玉楼中的头牌姑娘, 她借了常泰钱庄的二十辆银子迟迟不还,而钱庄掌柜的去上门讨债时,又被她一 梳子打破了脸。所以一进门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脸、对方的指甲,以及随时 会突然出现的梳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是如玉楼,我当然是玉。翠玉。她神情妩媚的说。 你欠了别人的债,是吗?我温和的说。 什么债不债的?她扭着腰肢,轻盈的从我的身侧闪过。在昏暗的灯光中,我 看见她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那灯灭了,同时熄灭的是她瞬间滑过的艳红的唇。 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前,同时她还在微微喘息着。 公子,这债,你会替我还,是吗?她漫不经心的说。 所以说,我认为翠玉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也很适合做我这一行。在大 唐盛世的长安街头,你随时可以看到貌美如花的女人,但是,象翠玉这般风情万 种的人却实属罕见。我清晰的记得她把头贴向我身体的时候,一只脚还轻轻的勾 住了我的脚踝。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个员外,他姓李,同时又很胖,所以别人都叫他李胖子。 我在他的大门口观察了半天,最后决定翻墙而入。李胖子当时正在兴高采烈的吃 着零食,他的确白而胖,我看见他的肥手上套着一个硕大的翡翠戒指。此外,他 是躺在床上的,因此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就很吃惊的蹿到地上。 你是谁?你怎么混进来的?他声色俱厉的说。 我慢吞吞的放下了行李,那里面都是我吃饭的家伙。我说,去年正月十五, 你购买了城北赵家宅子,至今还欠赵家纹银一百两。 我没钱,嘿嘿,你打死我,我也没钱。他笑嘻嘻的又躺了下来。 按照程序,我首先从包裹里掏出了一把菜刀。那是一把绣迹斑斑的菜刀,我 心不在焉的在鞋底上蹭了几下。我看见他的眼睛瞪得很圆很大。 你要杀人?他惊恐的说。 我没说话,我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惊呼一声,象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后 撞开我向外面奔跑。我掏出了第二件法宝,一个小弹弓。我看都不看,随手打了 一弹弓。那颗坚硬的小石子准确无误的打中他的脚踝,他扑倒在地,大声哭了起 来。我根本就不理睬他,我迅速拿出第三件宝贝,一把大锤子。我直奔墙角的那 个大红木箱子,一阵丁丁当当的声音过去,那个红木箱子四分五裂,一大堆银锭 子散落出来。我捡了十个银锭子扔到自己的包袱里。 我只拿了一百两,我说,我只是个替人讨债的人。 他突然不哭了。在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 你可以替别人讨债,自然也可以替我讨债,是吗?他说。 是的。我说。 那么,你就去,有人欠我一两银子。他说。 他是谁?我说。 一个叫胡八的人,他脸上有一块刀疤。他是个络腮胡子。今年端午,他在我 的饭庄吃饭没付钱,还打破我一张桌子。一两银子,不算多。他说。 好。按照惯例,成功之后,你要给我一钱银子作为酬金。我说。 我给你半两银子做酬金。他哧哧的笑了。 我只要一钱。这是规矩。我突然好奇起来,你这么有钱,怎么会在意一两银 子? 因为我在意每一两银子,所以,我才这么富有。他很憨厚的说。 长安的牡丹开了,整个城市里都是令人迷醉的芳香和蜜蜂飞动的声音。我没 有心思观赏牡丹。在此后的十天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叫胡八的人。后来我搜集 的情报越来越详细:胡八,西北大盗,使刀,犯案十四起,至今无人敢去捉拿他。 年纪四十有二,左腿有风湿,喜欢吃喜宴楼的烧鸡。在大街上漫步的时候,我知 道我要成功了。那些前去观赏牡丹的女人从我身边经过,她们都刻意的打扮得风 姿绰约。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翠玉。 在郊外的关公庙里,我找到了胡八。为了表示尊重,我甚至在进去前敲了敲 庙门,然后静静的走了进去。里面阴森森的,那个名叫胡八的人就躺在一个案几 上。我做了一个揖,说,我是个讨债的,阁下欠李胖子一两银子。 胡八稍微欠起了身子,他声音沙哑的说,李胖子是谁? 他是一家酒楼的老板。端午节的时候,阁下在他那里吃了顿饭,不但没给钱, 还打碎他一张桌子。我说。 他瞪着我,好象看到一个野鬼窜到庙里来。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庙里的窗棂 似乎都在颤抖。他厉声说,你是什么人?。 我规规矩矩的再做了一个揖,在下说了,在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替人讨债的 人。 出去!他说。我知道你很害怕,你都出汗了。 我同样没理睬他。我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烧 鸡放在他身边,再掏出一块膏药,揭下油纸,哈了一口气,然后迅速卷起他的左 腿裤腿,把膏药贴了上去。他什么话都没说,这次估计他真把我当鬼了。 我垂手站在一旁。在下怕烧鸡冷了,膏药凝固了,所以一路狂奔,才出了这 么多的汗。 他哼了一声,拿起烧鸡啃了几口。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他突然放下烧鸡,说,你这烧鸡和膏药是不是有毒? 我微微一笑,我不希望你死,你死了,我这债就讨不回来了。 假如我不给你这一两银子呢?他问道。 那么我会一直站在这里。我说。 你就不怕我一刀废了你的胳膊?他说。 那样,阁下就欠在下的债了。假如在下侥幸不死,一定纠缠到底。在下知道 不是阁下的对手,但是,在下也一定会讨债的。我说。 你怎么个讨法?他冷笑着说。 连同利息算起来,这债就多了。我一定叫阁下有腿无足,有臂无手,有口无 舌,有眼无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面不改色的说,而且,你现在不会杀我, 你不忍心,因为你吃了我的烧鸡。 那个名叫胡八的人愣在那里。我知道我真的成功了。我看见一块碎银在空气 中呼啸而来,我伸手接住了。喀嚓。我的手腕断了。我皱了一下眉,做了一个揖, 慢慢的退了下去。突然我听到他一声大喝,站住,我要叫你替我讨个债! 在那个花香弥散的季节,我没有如愿去见翠玉。我知道她喜欢慵懒的躺在床 上聆听集市上的喧哗声,牡丹于她应该是一种遥远的梦境。我还要继续为人讨债, 我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在信中我说,我是个冷酷无情的讨债者,我从来不欠别 人什么,也不希望别人欠我什么。但是,我却突然想叫你欠我的。那日凌晨,我 紧贴着你,我在距离半寸的地方凝视你的脸,你真好看,并平时都好看。我不愿 意别的男人也发现这一点。有朝一日,我们会一起看牡丹。 二 南山庄园 我曾经有一个父亲。我们都会有一个父亲。在无数个梦里,我看见我的父亲 身着青色长衫,在屋后的竹林里悠闲的散步。他的手里通常会握着一卷诗书,他 的长须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有时候他会牵我的手,他的面容在白色的雾气中隐约 浮现。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他缓声问道。我仰着头看着他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父亲。 我的那些梦都是在自己的回答中戛然而止。我醒了。我泪流满面的说,我不 知道,父亲。 我们曾经居住的地方叫南山庄园。那个美丽的地方距离长安城三百余里,在 青山环绕中,我们的南山庄园宛如梦幻之地。拂晓之时,我听见朗朗的读书声透 过窗棂穿入我的耳朵,我知道此时我的父亲正带着他的十八门生做功课。在那片 竹林之下,那些年轻人端坐在石几前齐声朗诵诗篇。他们白色的衣杉被雾气轻轻 湿润着。 我通常蹑手蹑脚的坐到第一排中间空着的石凳上。我的左边是司马龄,右边 是李贺。 父亲并没有回头。好梦留人睡,你又迟到了。他说。 某一日那些石几石凳终于空旷起来。父亲的十八门生赴京考取功名去了。两 个月后,我们都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八人中有十三人中举,而其他的五人失意而 去,不知所踪。父亲微微一笑,每个清晨他都伫立在庄园门口,殷切的等待那五 个门生。同样失落的还有我,端午将至,我的母亲又会习惯性的准备一大堆的粽 子,而谁会陪伴我享用呢? 司马龄是最喜欢吃粽子的人,我猜想这和他早年生活艰辛大有关系。在某个 端午,母亲小看了大家的胃口,当几笼粽子端上来之后,瞬间之后笼里只剩下一 堆散发着芳香的粽叶。当时司马龄正在父亲的书房里与父亲论经,他出来的时候, 我看见他的脸上都是失望。好在我是个聪明的人,我牵着他的手走到僻静处,从 衣袖里掏出一个粘乎乎的粽子。那一刻,我看见他愉快的笑了起来。 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在某个重阳,我们聚集在菊花盛开的花圃一侧做 诗饮酒,很快他就歪斜着身体醉了,他打翻了自己的砚台。我一言不发的把自己 的砚台推过来。其实,那年重阳他只写了一句诗,菊花未醉人先醉,醉人菊花谁 先回?父亲也微醺着看到了一幕,他也笑了。 如今,那些年纪十七八的年轻人们悄然逝去,而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只能手 捧诗书莫名其妙的发呆。若干天以后,父亲终于不再在庄园门口等待他的门生了。 在以后单纯的日子里,他突然迷恋上了周易老庄,以及金石字画。他的表情越发 的冲淡祥和,我有时候感觉他的笑几乎要溶入这一山的云雾中。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告诉父亲说,我要去长安投奔司马龄,我要告别这一成 不变的生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发怒。他把毛笔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过 了半晌,他说,白发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你明白吗? 我惊恐了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明白,父亲。 当我认为我可能要陪伴着父亲安详的度过今生的时候,几个陌生人打破了南 山庄园的宁静。那是四个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年轻人,他们的衣杉肮脏而破旧,他 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最特别的是,他们的身上都有班驳的红色。后来当我看见母 亲仔细的给他们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是血,是他们自己身上的 血。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鲜血。我们整个庄园都吃斋。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 血是红色的,原来血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与此同时,我们都听说了另一件事情, 这个季节陕西大旱,被饥饿百般威胁的难民发动了几场暴动,其中还有一伙人抢 劫了长安府的官饷。 我认为这一切离我相当的遥远。作为一个百无聊赖的少年,我为这几个人的 到来感到兴奋。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好奇的人。除了鲜血以外,我还见识到其 他一些新奇的东西,比如说,刀。在某个空气清冽的早晨,父亲把那四个人召集 到竹林之下。那四个人都换上了崭新的白色长衫,他们也剃掉了胡须,远远望去, 他们就仿佛是那些面白如玉的十八门生。唯一不同的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诗 书,而是酒。 我们都是尘世间微不足道的人,父亲微笑着说,我们仅仅是在寻找一个归宿 而已。此处风景独幽,喧哗尽去,你们还期待什么呢? 那四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了一下,他们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但是他们依 旧端起了酒杯,大口的喝了下去。他们的手指长而刚健,喝酒的时候姿势异常沉 稳。我看见我旁边那个最年轻的人腰间居然挂着一把弯刀,在晨光的映衬之下, 那刀散发着冰冷的光芒。我伸出手抓了一下,丝,我听见空气中传来丝绸开裂的 声音。 我的手指破了。我看见了自己的血。一小滴鲜血挂在刀刃上闪烁欲坠。 那个年轻人吃惊的看着我,我对父亲说,我喜欢这把刀。 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竟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我说,这是利器吗?我不 认为,我感觉它很美丽。它就象是一轮弯月。我叫它半月,好吗? 几日之后,那些年轻人也悄然离去了。在某个清晨,我看见我的书桌上搁放 着一把刀。没错,就是那把名叫半月的弯刀。 秋天到了,这是候鸟南飞的季节。 我一直很景仰我的父亲,我认为他是个可以预言未来的人。在我们的南山庄 园遭遇灭顶之前的那一天,他突然捕捉到不祥之兆。当时他依旧在研究周易八卦, 他摆弄着两枚铜钱,当一个新卦出现时,他整个人呆坐在那里,如丧考妣。整整 一个夜晚,我都听见他的房间里传来铜钱撞击桌面的钝响。天亮的时候,我忐忑 不安的走进他的书房。我吃惊的发现,一夜之间他居然须发皆白。他看着我,一 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的注视着我。他的手在哆嗦着。 从这里走到山口,要多久?他说。 至少要两天吧。我说。 那么,他们就要到了。父亲站了起来,他把我拉到身边,然后拥抱了我。我 一无所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哭了。父亲从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然后塞进 我的怀里。他轻声说,命运之轮循环不已,劫难已至,惟有这张纸条可以救你一 命。此事一过,你就好自为之吧。 答应我,你不可寻仇。他说。 我用力点了点头。 父亲带领家人走出南山庄园。他们站在门口静静等待我所不知道的所谓的命 运。阳光穿透了云雾扑射而开,一行大雁在天空中无声的飞行,站在屋檐下望去, 我们的南山宛如一幅遥不可及的水墨画。按照父亲的吩咐,我依旧坐在屋后的竹 林里读书,由于心神不定,我拿的竟是一本《山海经》。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其中有马蹄声、人的叱喝声以及敲打 门窗的声音。再过片刻,我看到一群大唐的官兵冲了过来,他们用力把我按在地 上。我拼命挣扎着,一瞥之中我发现后面还有个身着官服的人,那个人面无表情 的走到我面前,说,你家主人窝藏朝廷通缉要犯,你不要再挣扎什么了。 我很熟悉这个人的声音,我不但熟悉他的声音,还熟悉他朗诵诗文的恬然神 情,我还很熟悉他偶然露出的顽皮的笑。是的,这个人名叫司马龄。一惊之下我 从地上弹了起来。我猛扑过去,一手扯住他的衣袖,另一手飞快的掏出父亲交给 我的纸条,然后塞在他手掌里握了一下。他的手心依旧温暖而湿润,可我却打了 一个冷战。 他打开了纸条看了一眼,然后,他漫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我捕捉到了那最 细微的神情。他的那一眼很困惑,很冷酷,也很痛苦。他挥了一下手,说,算了, 恐怕是个放牛的孩子,饶他去吧。他把纸条捏成一团,轻轻的弹在地上。 我们南山庄园的人都被带走了,整个庄园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官兵刚离去的 时刻,我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那把名叫半月的刀还在桌子上。我救出了那把刀。 坐在屋后的石凳上,我目睹着我们南山庄园的毁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起 火,呛人的浓烟侵蚀着我的肺,而我依然怀抱着半月,不动也不动的坐着。这里 依旧是竹林,依旧有石几石凳。第二天的清晨大火终于熄灭,在我面前的是一片 焦黑的废墟。几年以前这里曾是一片清朗之地,那么多的优秀的少年在这里吟诗 做画,谈笑风生,而如今一切都随风而去,而那些印在我脑海里的人物竟都如同 过客了。 我也是一个过客。我看到了地上的那张被捏成一团的纸条。我打开了它,父 亲圆润的字出现在我的眼前:“重阳赠砚,端午分食。” 一个月后,我在长安城见到了我的父亲。其实那只是他的头颅。在高大雄伟 的城墙他,他的头颅孤独的悬挂着。当强劲的秋风吹过的时候,他的头颅就开始 摆动。长安城门下人流熙熙攘攘,一切显得如往昔一样的繁华,那些经过的人都 没有抬头看我的父亲,或许在他们看来那颗头颅只是一颗最寻常不过的灰色的鸟 巢。 每天我都来到城墙下探望父亲,我莫名其妙的相信,某一天他会突然睁开眼 睛对我轻声说话。有时候我会蹲在墙角处啃着烧饼看着父亲,我变成了一个饥饿 的人,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也有时候我会睡着了,醒来时我就会紧张的看看父亲 的头颅还在不在,我的吃了一半的坚硬的烧饼还在不在。 某一日,父亲的头颅消失了。我焦躁不安的在城门口询问行人,那个头怎么 不见了?你知道那个头究竟去了哪里? 他们都恶狠狠的看着我。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古怪的人,一个精神失常的小 疯子。没错,我感觉我慢慢的走向崩溃的边缘。一天我在城墙下看到两个少年在 吵架,其中那个个子小一点的少年哭了起来。他看到了我,突然指着另一个少年 说,他是个无赖!他把我的零花钱借去了,可他一直不还我! 我呆呆的看了半天。我突然抓住这个哭泣的少年,用力把他摔倒在地上。我 知道我的表情很可怕。我骑在他的身上,一下又一下的打他的耳光。我絮絮叨叨 的说,他欠你的债,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讨回来?你为什么不揍他、咬他? 几年以后,我成了长安城最有名的职业讨债者。 三 杜鹃 我离开长安的那天刚好是重阳。长安的牡丹已经消失于无痕,取而代之的是 异常旺盛的菊花。重阳节的早晨,我收到了一份奇怪的礼物,一个砚台。我打开 盖子的时候,我看见里面居然还有一滩墨,在我的注视下散发着别样的香。菊花 未醉人先醉。砚台下的纸上写着这样的诗。我当然记得这句诗,我还记得某个人 曾斜依着我的身体,醉意朦胧的笑着写字。我知道,明年的端午我还会收到另外 一份礼物,一个热气腾腾的粽子。我同时也知道,在那个端午,我是不会出现在 长安的。只有他欠我的,只有他一直欠下去,我才可能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 你偿还我。 在我面前行走的都是些头插菊花的人。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我只感觉那 些菊花出人意料的灿烂,就宛如一个个疯狂绽放的大馒头。在这个浮华而平淡的 年代,这样的菊花四处可见,而南山之下的菊花却无可听闻。我雇了一辆马车向 南行驶。在颠簸的马车上,我的梦境却不可理喻的象潭水一样沉静。在梦中我的 父亲也斜插着一枚淡黄色的菊花,我伸了手去拉他。我说,重阳了吗? 此行我是为胡八讨债的。当我在距离关公庙大门还有一尺的时候,胡八突然 一跃而起。他轻飘飘的落在我的面前。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说,我要你替我讨 债! 我没有动。我说,阁下是西北大盗,七年以来作案无数,手刃四十三人,重 伤六十二人,其中死者有三十一人是武林人士,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胡八的手一紧。他说,错了,我杀四十七人,因为有四个人在被我重创后不 治身亡。你知道我想怎么回答吗? 我淡淡的说,那个女人叫什么?她欠你什么?另外,在下的手腕刚才被阁下 的银子击断了,阁下没必要再用这么大的力气。 胡八一怔,很快他就撒了手。他狂躁的在我周围走来走去。一瞬间我发现他 的眼神异常迷乱,他说,你见过杜鹃花吗?那漫山遍野的杜鹃,好象是一滩滩的 血。她对我说,我想要东海夜明珠。其实,东海夜明珠是有的,我花了两年的时 间才寻找到它的下落,那其实只是一颗罕见的珍珠而已,珍珠就是珍珠。我为了 它手刃了长安显贵赵可臣,等我拿到那颗珍珠后,她却失踪了!而我因此却成了 一个人人可诛的大盗,夜夜噩梦!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她欠你什么? 胡八颓然坐在案几上,他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说,或许,她在与你告别的时候,应该送你一绺头发。你揣 着这头发,就不会做噩梦了。所以说,她欠你一绺头发。 胡八哈哈一笑,他说,她叫杜鹃。 所以说,在那量破旧的马车上,我除了梦见父亲之外,还梦见了一些有趣的 东西。比如说,我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身姿曼妙的走了过来,她伸手捻灭了 灯心。刹那间温润的光芒从我胸口发射出来,我掏出那颗夜明珠,说,看看,这 就是夜明珠,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夜明珠。 一个月后我到达了扬州,我给翠玉写了一封信,我说,我知道你已经习惯了 一个人睡觉,我也一样。但是,我依旧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你照耀那些没有我 的夜晚。长安的菊花已经凋谢了吧?其实,那些菊花并不好看。下雪的时候,我 或许就可以回到长安陪你赏梅了,暗香疏影,那样的感觉真好。 又一个月后,我终于到达了杭州。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年轻伴侣在西湖旁依 偎着,而我依偎的则是一棵柳树。他们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轻衫薄褂,他们脸上的 轻松神情叫我莫名其妙的失落起来。我心情烦躁的走过去,从我最近的人开始询 问,你们认识杜鹃吗? 我知道他们应该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可是他们都诧异的看我一眼,然后飞 快的回过头去。那是一些相貌俊美的男女,西湖的一切竟都是如此的出众,而我 却是这湖边最煞风景的一个人,一个口音和举止都同样古怪的人,令人厌恶的人。 小雨很快下了起来,那些情侣们用衣袖遮着头向远处匆匆奔跑,我听见他们的笑 声同样甜软。对岸的垂柳已经在雨雾中悄然隐去,我突然想看看饮在水中的自己 的脸,可我看见的都是细小的涟漪。 一日之后,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我的寻人启事。我写得很简单:寻找 杜鹃,赏银千两。除此之外,我还锲而不舍的询问别人。我对卖油条的老汉说, 你认识一个叫杜鹃的人吗?我对青楼的老鸨说,你认识一个叫杜鹃的人吗?我一 把扯住正准备伸进别人行囊的小偷的手,说,你认识一个叫杜鹃的人吗?我拦住 一个一脸晦气的中年妇女,我说,你好,你是杜鹃吗? 傍晚的时候我通常是疲惫不堪。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杭州小巷子里神情木 然的散步,那是一些光滑的石板路,我不习惯,这是一种行走于异乡的感觉。我 还看见几个小孩正在我的启事揭下来折成飞鸟,他们手一扬,那纸做的飞鸟就载 着杜鹃和赏银千两,在空中倏然飞翔着。我捉住了一个小孩,我蹲下去摸摸他的 小脑袋,说,请问,你认识杜鹃吗? 是的。在启事上我没有留地址。我相信,可以找到杜鹃的人必然能够找到我。 第一个找到我的是个大胖子,他穿着肥大的紫色袍子,气喘吁吁的闯进燕子 客栈。他笑咪咪的看着我,我站了起来躬着手。看起来他很象是个土财主,估计 他随时都会说一声“恭喜发财”之类的话。 恭喜发财,他果然给我做了一个揖,在下终于找到杜鹃了。说着他从袖子里 抽出一束花,没错,那正是一束鲜红欲滴的杜鹃花。 恭喜,我微笑着说,在这样的季节,能找到一束杜鹃花可真不容易,可惜, 我要的不是杜鹃花。 我看见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勉强的笑着说,莫非阁下要找的是 杜鹃鸟?倘若这样,难度估计就更大了些,你知道我的身材不是太适合。 而且你也不会飞。我接过那束杜鹃,说,但是,你不要指望我会增加赏银。 傍晚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吃小笼包。燕子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喜 欢趴在柜台上看我吃包子。在她的注视下我通常吃得狼狈不堪,每咬一口,包子 的汁液就会突然溅出,当吃完的时候,我手上都是包子的汁液,我感觉我的手都 被烫熟了。我知道你喜欢我,她嘻嘻笑着说,所以你才吃得这么不自然。 我不是吃得不自然,我说,而是你做的包子奇妙了。 她有些做作的扮了一个怄气的表情。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夸我很奇妙呢? 你每天下午都跑下来吃包子,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很严肃的说,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对包子有兴趣,我对做包子的人没兴 趣。 哇哇!她怒吼道,为什么不给老娘点面子? 那个相貌酷似于土财主的李公子终于又回来找我了。他一进门依旧说了一声 恭喜发财,为了表达对我的尊敬,他还给我带了一包看似高档其实很廉价的一盒 点心。他兴高采烈的说,我终于调查清楚了,整个杭州城一共有两百五十六人名 叫杜鹃,你一天可以面视三十人,这样的话十日之内真相就可以大白了! 我淡淡的说,辛苦李公子了,叫杜鹃的男人就不要带来了,另外,二十岁以 下和三十岁开外的也请免了吧。 自此我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面视工作。我通常是只看一眼,就挥手打发她们 下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胡八知道这个秘密——我们要找的杜鹃在眉心 处有一粒黑痣。李公子当然不知道,每当我挥一下手,我看见他脸似的肉都会颤 抖一下,那表情看上去就仿佛被逼着吞下去一只蟑螂。 我漫不经心的说,她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杜鹃,鼻子左侧有一粒 黑痣。 在下一轮面视的时候,我看见那三十个女子的鼻子左侧都有一粒黑痣。我照 样挥了挥手,李公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他吃惊的说,怎么又不是?难道你都不 愿意问一问她们吗? 我愧疚的一笑,对不起,我记错了,我要找的杜鹃,她的痣应该在鼻子右侧。 那些女人脸色阴沉的退下了,在她们转身的时候,我看见有某个女人愤怒的 表情过于夸张,她脸上的的痣掉了下来。我用手指在地上捻了一下,那是一颗小 小的黑芝麻。其实我的心情比她们还恶劣,我面无表情的对李公子说,假如我没 猜错的话,那些女子的家里都是卖芝麻的? 夜晚到来的时候我依旧烦躁不安。窗外又下起了下雨,我披着一件衣服在窗 口凝视着黑色的雨夜。我相信这么一种说法,假如你愿意盯着某一方向数一千次 的话,你就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的某个人。此时我正是面对北方,我已经数到九百 余下了,我看见的是一张女人的俏丽的脸。我有些惶恐,我看到的居然不是自己 的父亲。 你在做什么?那女人突然说。 我吃惊的跳到了后面,我发现这张脸不是翠玉的,而是那个老板娘的。你在 做什么?我说。 那个女人笨拙的爬了进来,她身上湿漉漉的。她象刚上岸的鸭子一样抖了抖 身上的水,气势汹汹的说,我在观察你,我怀疑你不是好人。 我忍不住笑了,阁下偷偷摸摸跑到一个男子窗前窥探,阁下算不算好人呢? 她一下子蹿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当然是好人!你插着门,我怎么进 得来?所以我只好站在窗子前观察了。 那么,你观察到的结果呢? 你本来以为你是个坏人,比如人口贩子之类的,现在我发现不是了。她理直 气壮的说。 我只是个替人讨债的人而已。我说。 什么债不债的?她说。然后,我看到了半年前的某一幕——她扭动着腰肢闪 过了我,她白皙的手指从翠绿的衣袖中探了出来,在灯心上轻轻捻了一下。那灯 灭了,同时闪过的还有那轻盈流转的眼神。和翠玉一样,她也把头贴在我的胸膛 上,我听见她在微微的喘息。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说。 因为你喜欢吃我做的包子。曾经有一个人也喜欢吃我做的包子,可惜某一天 他终于厌倦了吃包子了,所以他就走了。 我一直喜欢吃包子。我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问。 我喜欢斯文的、心细如丝的。我说。 唉!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雨打窗棂风飘月,云遮醉眼梦留人。公子,奴家 知道你要找的是杜鹃,然而,人世沧桑,何必为一个名字黯然神伤?天下谁人不 杜鹃?小女子不才,愿意为公子做一夜杜鹃。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一只脚还在勾着我的脚踝。我把手搭她上的肩膀,说, 我是为别人寻找杜鹃的,这个杜鹃也是别人的杜鹃。 妈妈的,原来如此!害得老娘构思了半天!她气呼呼的说,恩,那么,奴家 也愿意做公子的杜鹃……你可满意吗?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的一只手臂搁在我的小腹上。我轻轻推开了她, 然后下了床。我想给翠玉写一封信。在第一个字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突然 之间我不知道如何下笔了。杭州的黎明异常冰冷,惟有床上睡眠者的呼吸声叫我 温暖。作为一个职业讨债者,我内心恐惧的发现,我感觉自己似乎亏欠了那个遥 远的名叫翠玉的女人。 四 断发 大唐贞元八年的春天,我依然逗留在杭州府。我说过自己是个职业讨债人, 债未讨回我就不能回去。我没能陪伴翠玉观赏雪中红梅,我只听说那年冬天长安 下了一场大雪,数百里之内天地间一片银白。而杭州依旧多雨,在春天到来的时 候,燕子客栈的老板娘还喜欢的为我点燃火炉,而我则习惯性的叫她小怜。她某 一个夜晚伏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叫小怜,我不是什么杜鹃。叫那什么杜鹃见鬼 去吧。叫我小怜。 小怜。我说。 我还经常给翠玉写信,只不过我写的信越来越短。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怜就 依偎在旁边为我磨墨。有时候我会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在最后一封信中,我引 用了前人的话写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在想,我是 不是该回去了?我回去后,是不是不要再做什么讨债者了? 燕子客栈位于杭州一个叫湾头的地方。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着,站在这里, 我可以看见一些衣裳朴素的农夫在静静的卖自己的蔬菜,美丽的西湖变得遥不可 及。在这个春天,我听到很多意外的事情,比如说,我父亲的十八门生之一李贺 名声大震,被韩吏部称做千古鬼才,而就在贞元七年,这个鬼才却莫名其妙的死 了。 我还记得那个在竹林之下坐在我左首的人。他很瘦,当有风吹过的时候,我 感觉他的身躯和他的长衫一起飘浮。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唯一的趣事就 是,早年他喜欢骑着一头瘦驴跑来跑去,每当他写罢一首诗,他就傲然把把诗扔 到驴背上的带子里。父亲曾经说道,提起李贺,满耳都是驴蹄敲地和风吹轻衫的 声音。而如今,父亲死了,连这么一个喜欢写诗的年轻人也死了。 有时候,李公子还会跑到我这里提供一些关于杜鹃的线索。在我看来,那些 线索一文不值,他只是希望我相信在这里风景如画的杭州府的确有一个名叫杜鹃 的女子存在着,而他无疑会在某一日威风凛凛的拎着杜鹃来见我,然后再拿到千 两赏银。他不希望我走,是的,或许他已经看到我去意的萌生。当我看到他脑满 肠肥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想,他也能姓李?假如他替李贺去死,而李贺则活生 生的站在我面前,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李贺曾经写过一首很好的诗。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某一日当我触摸到 一把寒气逼人的弯刀时,我毫不犹豫的叫它半月。现在我知道了,我还留恋着竹 林下十八门生的风姿,我还留恋着某些突然叫人惊悸的诗句。 某一天我突然沮丧万分的想,或许胡八在骗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 名叫杜鹃的眉间带痣的女人。或许是有的,却也只不过是他的梦境中蓦然出现再 悄然失去。或许,这正是他突然想到的一个报复我的小阴谋。想到这件事情的时 候我正躺在床上,我对小怜说,你也许知道,过几天我就会走了。 小怜正漫不经心的抚摸着我,她的手突然停住了。过了半天,她说,你吃了 多久的包子了? 我捉住她的手继续移动着。我说,我吃了一百五十二天的包子了,可是我还 没有吃够。假如有可能,我希望你为我准备一行囊的包子,让我吃上一辈子。 她咯咯的笑起来。她掐着我的肚皮说,你可真会说话,老娘我明知道是假的, 却依旧被你哄得心花怒放。放心,我一定给你准备可以吃一辈子的包子。 我突然抱住她。我说,我很怕欠别人什么,我尤其怕欠别人的感情。 她使劲推开了我,她笑得更加厉害了。最后她终于止住了笑声。她幽幽的说, 傻瓜,你会欠我生、欠我死、欠我包子,就是不会欠我感情的。 我要离开杭州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发现我的行囊里并没有 包子,而是多了一缕柔顺乌黑的断发。那应该是小怜的头发。我曾经说过,只要 你揣着心爱的人的头发,你就不会夜夜噩梦了。看来天下的女人也都明白这个道 理,她认为这就是足够我品尝一生的包子。我没有看到杭州的桃花,在燕子客栈 的周围,一些美妙如烟的杏花悄然开放着。我知道这将是南山庄园之后又一个成 为我的梦中背景的地方。 在燕子客栈里,小怜为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那一天她精心的打扮了一 番,看上去她显得神采奕奕,从她的面容上我看不到什么难过之色。一同为我饯 行的还有李公子。这是一个远离了尘嚣的角落,他们都不露声色的陪我饮酒。很 快我就有了几分醉意,父亲、翠玉、司马龄、小怜、胡八和李公子的面容在我的 脑海里旋转,还有一把刀,一把弯似半月的刀。小怜和李公子显然也喝得不少, 我看见他们的面孔都淡淡的红了起来。我的手摸索了几下,可小怜的手一直在躲 闪。我终于抓住了,轻轻的一握。一瞬间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这个春天的中午我此生难忘,我说,我走以后,还劳烦立公子照顾小怜。 李公子轻轻的笑了起来,刹那间他的眼神迷离起来。他吟道,湾头见小怜, 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 我怔了一下。我抓起了酒杯一饮而尽。我注视着红光满面的李公子,而他则 近乎痴迷的继续说道,裙垂竹叶带,鬓湿杏花烟,玉冷红丝重,齐宫妾驾鞭。 我站了起来。我说,恭喜发财,李贺兄。 他缓缓的饮着杯中的酒,并没有抬头。他冷冷的说,阁下错了,李贺死于贞 元七年。 我大笑起来,在下已然认不得李贺的容颜,但是却认得李贺的诗! 他也笑起来,李贺已死,李贺的诗也死于贞元七年! 我说,天下人哪里会想到,那个号称鬼才的仙风道古的李贺,居然成了一个 衣杉不整的喜欢打探消息的胖子。 他淡淡的说,谁人又能预料,那个南山庄园的少主人,居然成了一个职业讨 债者。 我说,南山庄园已经不复存在,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他厉声说,我心中的南山庄园也化为灰烬,你又知道多少? 在那个温暖的无风的中午,我们都忽略了小怜的存在。裙垂竹也带,是的, 她长长的裙带象竹叶一样翠绿。她忽然抬起了头,她注视着李贺说,你何必要回 来呢?你那年一走,我就当你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看见李贺突然哭了。他说,我是回来吃包子的。 小怜冷笑了一声,当年你不是厌弃我做的包子吗?如今我只给某个人做包子 了,这个人一走,我今生今世绝不做包子了。 李贺凝视着我,他的眼神绝望而哀怨,叫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我感 觉这一切都都圈套,我莫名其妙的又欠某个人的债了,就如同父亲所说的命运之 轮生生不息,我已经无法摆脱了。其实他们都在看我。我慢吞吞的扶着桌子站起 来,冲他们拱手做了一个揖。我说,我是身不由己之人,我们都无可奈何。 我的头上方是白色的杏花。我摘了一朵,然后插在小怜的头上。我笑嘻嘻的 说,你真笨,假如你闹上一闹,或许我就真的留下了。可是你没有,所以,我就 要走了。 小怜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放屁!老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我没有理会她的愤怒,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我想起在去年的 秋天,李贺曾经拿了一束杜鹃来找我。那杜鹃很红很红,就象是从伤口中流淌出 来的血。我问道,恭喜发财,李贺,去年你拿着一束杜鹃花,那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愣了一下,说,我是从陈家宅子里偷摘的。陈家已经没落了,他们的围墙 并不高。 他们都以为我离开杭州了,其实我还多逗留了半天。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 带上所有的工具潜入了陈府。我确信叫胡八日思梦想的杜鹃就在陈府。春天并不 是杜鹃盛开的季节,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大概在半个时辰后,我找到了杜鹃的 住所。她一定在悄然入睡着,她的神情一定很安详,我相信她甚至没有做什么梦。 我费了好多力气才闯了进去,她的眉心果然有一颗别致的痣。我轻轻剪了她的一 缕头发,然后转身就走。可能是我闯进去的声响惊动了家丁,我看见几个人提着 灯笼呼叫着冲向了我。我掏出弹弓打出几发石子,那些灯笼都熄灭了。 那是一缕灰白的头发,干涩而坚硬。我抚摸着那缕头发叹息起来,后来我吃 惊的发现自己的眼睛居然湿润了。也有人送给了我一缕头发,一缕乌黑的秀发。 若干天以后我找到了胡八,他把那头发贴在了脸颊上,然后象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半年不见,他的胡子更加茂盛,而他的目光也更加阴沉。 她还那么美丽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 她还想我吗?他问道。 我想,是的。我说。 她问过我什么吗?他问道。 没有。我说。 为什么?他咆哮起来。 因为,她是个死人,她是个死了好几年的女人。我说。 五 小虎 在告别胡八之后我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去如玉楼。我对很多事情都不 感兴趣,我尤其对一个喝得烂醉、哭得一塌糊涂的大胡子男人更不感兴趣。我知 道在城南的如玉楼有个女人在等待我,她叫翠玉,她喜欢在夜晚闯进的时候突然 捻灭了蜡烛。这依旧是个属于长安的春天的夜晚,站在如玉楼的大门口,我听见 里面飘荡着暧昧的调笑声和温热的酒气,还有几个姑娘身着薄衫站在门口轻声嬉 笑。 翠玉不见了。她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而我依旧仔细的环视着周围,我莫名 其妙的相信在我眨眼的瞬间,那个喜欢用脚勾人脚踝的女人就会蓦然出现。我点 起了一支蜡烛,我依旧可以触摸到一股淡淡的芳香和温暖的体温。 后来我发现了我给她写的信,她把我的信当成窗户纸贴在了窗棂上。下雪的 时候,我或许就可以回到长安陪你赏梅了,暗香疏影,那样的感觉真好。我说, 我在信中说。我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的戳了一下,噗,雪不见了,暗香疏影不见了。 若干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其实翠玉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当然,小怜也不识 字,她只会做包子,所以她才可以安然站在我背后帮我磨墨,注视着我给别的女 人大写情书。 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吃醋呢? 这个夜晚我还是邂逅了一个女人。她在我背后身影晃动的时候,我一把就握 住了她的手腕。我知道她不是翠玉,翠玉的手腕象鱼一样湿润而滑腻。而且翠玉 也从不穿白色的衣裳。这个陌生的女人偷偷的看着我,然后偷偷的笑了。 公子是来找翠玉的?她说,翠玉已经走了,她嫁人了。 哦?我松开了手。 她嫁给了一个道士。她继续说,你难道一点都不吃惊? 我翻身上了床。我说,这年头连婊子都可以出嫁,道士自然也可以娶亲,我 还有什么好吃惊的呢? 她扑了过来,她的笑容非常的专业。公子说的对,况且,如玉楼也不仅仅只 有翠玉。 我在她的腰上轻轻捏了一把。我说,没错,还会有珍珠,然后你就会说,公 子,小女子就叫珍珠。 她天真无邪的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小女子就叫珍珠。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她则 半倚着坐在床边。在我的命令下,她用指甲从酒壶里捞出一点酒,然后微微倾斜 指甲,让那酒缓缓的滴落在她自己的身体上。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酒是好酒, 人是美人,身体和美酒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游荡。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 我就会咳嗽一声,我告诉她说我没有听到滴酒的声音。其实到了最后我有些神情 恍惚,我在冷静的体验着慢慢醉倒的感觉。 她的指甲很美丽,鲜艳得如同突然蹦起的火苗。当那指甲里充满着酒的时候, 那酒也变成了殷红的一小汪,酷似某个人身上的鲜血。这时我通常是心情一荡。 天亮的时候她先被酒气醺倒了,她甚至忘记了向我要钱。我也没有给她钱, 虽然我已经东倒西歪了,但是我还是知道我不应该向一个想杀我的人付费的。我 不是个好色的人,但是我多疑,我总怀疑女人会突然拿出一把梳子在我脸上划一 下。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女人的身上摸两把。不过这次我没有摸到梳子, 我摸到的是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 居然有人想杀我。居然。 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春天,我终于想收个徒弟了。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某一天 我毕竟会死的,或许我的头颅也象父亲的一样被悬挂在雄伟的长安城墙上。那时 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继续讨债,我要在城墙之上注视着他,我要看着他一点一滴的 继续着我的事业。一次在长安夜市上闲逛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么一个孩子。 当时他正把手伸进我的钱袋里,我一翻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几乎在眨眼之间, 他迅捷无比的向我踢出了几脚,同时低下头狠狠的咬住我的手。我没有躲闪,那 几脚实在是厉害,我疼得弯了下腰,可是我没有松手。在挣扎了一会后他终于安 静了下来,我把他拖到一个僻静 的角落,我看见他咬着嘴唇很凶狠的看着我。 他的脸很脏,他的眼珠子也很大。 我和颜悦色的说,你为什么偷我的钱? 他凶巴巴的说,我为什么不偷? 我说,你很饿,是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饥饿? 他愣了一下,因为我没钱。 我说,不对,不是你没钱,而是命运。你应该有自己的钱,你应该很幸福很 快乐的生活,但是老天对你不公平,他莫名其妙的把一种命运强加给你,那就是 贫穷。你怎么办? 他说,我不信命! 我说,对头!你多大了?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说,那么,你十五好了。你叫什么? 他依旧摇了摇头。 我说,你笑一下。 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的一个小虎牙在黑暗中蓦然一闪。 我说,你就叫小虎吧。小虎,我准备收你做徒弟了,我就是那种专门讨债的 人。 我松开了手,他迅速的向后退了几步,神色紧张的看着我。我没有追他,我 缓缓的说,假如我要抓你,何必要放你?你感到饥饿,我给你饭吃;你衣裳褴褛, 我给你新衣;你很肮脏,我会让你洗个热水澡;这个世界欠你的,有朝一日你会 彻底的讨回来。你说,你会跑吗? 洗干净身体、换上新衣服的小虎是个漂亮的孩子。我给他买的衣服都很昂贵, 我还在他的腰带上束了一个上等的翡翠环。看上去他就象是个显贵子弟。然而衣 服并不能说明问题,在繁华如梦的长安城,你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富家子弟神态倨 傲的招摇过市,他们的衣服也一样的昂贵。所以我送给小虎一把别致的扇子,扇 面上是书法家王羲之的墨宝,而扇柄是用微微通明的玉石做的。这年头人人都可 以拥有一把扇子,甚至拥有一把黄金雕刻而成的扇子,然而,又有几个人的扇子 如此价值连城呢?是的,这是胡八从宫廷里偷出来的极品,我帮他找到了杜鹃的 头发,他就没有理由欠我的。 这些是字吗?小虎狐疑的说。 是字,很值钱的字,别人都不认识的字。我说。 所以,我也可以不认识,是吗?小虎说。 所以,你一定要认得。我说。 那一年我没有离开长安。我租了一个很僻静的大宅院,然后沉下心来精心雕 琢小虎。我在院子里种了一片翠绿的竹子,竹林前面是几个石桌石椅。就如同我 千百次在梦中看到的那样,每个清晨我都会象我的父亲一样早早的等待于竹林前, 当他很偷偷的溜过来的时候,我也如父亲一样温和的说,你又迟到了。这时他总 是很不好意思,而我也不可理喻的感动了一下,我发觉我的神态和语调都象极了 自己的父亲。 小虎聪颖得令我惊讶,这时我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才一说。他飞快的学会 了那些汉字,我总怀疑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他在我面前漫不经心的吟诵诗词 的时候,我心里会突然的恐惧一下。我怀疑自己在害他,他本应该是个可以金榜 题名的人,一个被功名和女人环抱的人,可如今我却把他变成了一个隐姓埋名的 讨债者。不过片刻之后我的心又坚硬如铁,不会的,他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他原 本只是个习惯把手伸到别人钱袋里的小乞丐而已。 此外,我还给了他一本武功秘籍,《杀手匕首技》。我没有学习这些小玩意, 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为我杀死一个人的。这年端午节我忘记了离开长安。我 甚至暂时忘却了翠玉、杜鹃和那个叫珍珠的女杀手。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收到了 某人送来的一大笼粽子。当那几个官兵把粽子送过来的时候,粽子还热气腾腾的。 我和小虎都兴高采烈的吃了起来,我告诉他说,这是个老熟人的心意,他曾经吃 了我给他的粽子,所以,今天他就来还我。 当时他吃了你几个粽子?小虎说。 一个。我说。 你现在吃了两个粽子了,你是不是反欠了他一个?小虎说。 我一愣。我感觉自己有些吃不下去了。 我也吃了两个,我是不是也欠他的了?小虎突然笑了。 我又是一愣,我真的把自己噎了一下。 下午的时候小虎就在竹林里独自练习匕首技法,那时我通常垂着手在一旁观 看。他轻盈的在竹林间穿行,一身杏黄色的长衫也随之飞舞起来,而那些翠绿的 竹叶竟纹丝不动。我的目光有些痴迷,我认为我心中的某种期盼正越来越近。无 意中我暗自叹息了一声,我看见他身影倏然一动,他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下颚上。 那是一把木质匕首,可我的下颚还是渗出了血迹。他惶恐的撤了手。 对不起。他说。 你是应该说对不起的,你刺得不够深。我说。 有时候我会打开箱子拿出那把弯刀。我还记得我把它取的名字,半月。一轮 浮在夜空之上的半月。我轻轻的抚摸着它,就如同抚摸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我故 意把手指划破了一下,我让鲜血在上面滚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把刀,我 总怀疑在寂静的午夜它总是在悄然低鸣,它的寒气总是叫我突然醒来。我背后有 一丝声响,我咳嗽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小虎,他在窥视着我的窥视。他飞快的退 下了,而我收起了那把刀。作为一个讨债者,我是没有资格贪恋一把利器的,小 虎也不能。我们远离人群者,我们是两个不可招摇的失意的人。 六 出道 某一天我要带着小虎出去讨债了。我记得我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长安的闹市了, 那里依旧熙熙攘攘,我甚至还可以看见长着蓝色眼球和黄色大胡子的胡人。衣裳 华丽的小虎也好奇的东张西望,和一年前相比他从容了很多,至少他不需要神情 紧张的窥视别人的钱袋了,他自己就有一个小钱袋,里面塞着一把碎银。当他讨 出钱要买一串糖葫芦的时候,我果断的制止了他。我告诉他,象他这样打扮的孩 子是不应该对糖葫芦着迷的。 其实,也有很多人在窥视着小虎,那通常是一些年轻的女孩。我事先预料到 了,我对小虎说,你不要看她们,你要目不斜视的走路。假如你实在忍不住想看 她们,那么你要微微昂着头,你的目光不能躲闪,同时你也不能脸红。 小虎果然忍不住去看那些女孩了。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好,他的脸也没有红, 只是他把那些女孩看得脸红了。 我们讨债的对象依旧是个员外,那个员外依旧很胖,他依旧姓李,所以别人 依旧叫他李胖子。我曾经为他讨过他的债,我也曾经为他讨过债,我很不容易的 赚了他一钱银子。不过这次我没有爬墙进去。在穿过大门的时候,他那个獐头鼠 目的管家伸出了胳膊拦住了我们。我没有动,我垂着手站在小虎的时候,看上去 我就象是他的仆人。小虎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什么东西?小虎厉声说。 我们旁若无人的一直走到李胖子的房间。他依旧兴高采烈的躺在床上吃着零 食,几年没见他又胖了很多。他看见我们了,然后他慢慢的坐了起来,好奇的打 量着我们。 我好象见过你。他盯着我说。 我没有回话。我依旧垂着手,我依旧象个规矩的仆人。 你姓李?小虎突然说。 是是,小哥贵姓?李胖子嬉皮笑脸的说。 你过来。小虎说。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打你一耳光。 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居然敢坐着和我说话。 李胖子哆嗦了一下,他很麻利的跳下了床,光着脚站在小虎的面前。他很委 屈的说,看看,现在你是坐着,我是站着,我够有礼节了吧? 小虎拍了一下桌子,罗嗦!把钱还给我。 李胖子这下子连浑身的肉都哆嗦起来,他吃惊的说,不会吧小哥,我可是老 实人,我不欠别人的钱! 小虎轻轻展开了扇子,微笑着说,我很生气。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生气 就喜欢撕扇子。假如我撕了,你得赔我一把扇子,因为是你惹我生气的——这扇 子是哪里来的?值几千两银子吧? 少爷,这把扇子在市面上至少能卖八千两银子。我轻声说。 李胖子突然很干脆的说,我想起来了,我欠你的钱。 小虎说,你欠我多少? 李胖子说,我欠你二十两银子。 小虎眉毛一挑,哦? 李胖子面不改色的说,我说错了,应该是五百两。 小虎补充说,而且是银票。 在走出房间的时候,李胖子扯住我的袖子,他擦着额头的汗,悄悄的问,他 是谁? 我回去的路上,小虎欢天喜地的蹦跳着行走。他原本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他张开双臂的身姿宛如一只轻盈飞舞的蝴蝶。我看起来心情也很好,我知道我正 在接近自己的某种心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还买了一串糖葫芦,我把糖葫芦藏 在身后,给我惊喜的人也应该被给予惊喜的。当发现糖葫芦的瞬间他果然欢呼起 来,他恶狠狠的咬了一口,还露着一对小虎牙得意洋洋的笑。 我突然愣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看起很眼熟。我说,你再笑一下。 他也愣了一下。然后,他很不自然的又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说,你怎么 了? 我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我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清醒如初。我说,你不能在街 道上蹦跳,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是要懂得收敛的。 他垂下了头。 我说,你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李胖子会给你那张银票。 他说,他为什么给我银票? 我说,象他这样的垃圾会欠别人很多钱,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宁 可损失这五百两银票,也不愿意自己冒更大的风险。 他说,我知道了。 我说,你还犯了一个错误,我曾经讲过的。你应该先拍桌子后说话,而不是 相反。否则看起来你不象是真的很愤怒,反倒象是在虚张声势。 小虎终于活泼不起来了。他沉默着走在我的旁边,他都忘了吃糖葫芦了。我 冷冷的侧视着他,我已经知道命运原来并不完全背弃了我,我所期待的东西已经 光临。那一刻我对他爱怜有加,同时又心硬如铁。 在夜晚到来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如玉楼。其实我一直没有淡忘那个地方,这 一年多以来,如玉楼某个房间里飘动的女人的身影混合着花瓣的芳香一直在我脑 海里徘徊。我知道那个那个身影的主人应该叫做翠玉,而不是珍珠或者玛瑙。我 知道我的心情飞快的恶劣下去,在同一天,我接到了江南李贺的书信,他告诉我 说,今天将是他成亲的大好日子,而他的新娘就是那个名叫小怜的女人。我当然 记得那个女人,某年某月某日我还是个寻找着杜鹃的焦虑的男子,她伏在我耳边 轻轻的说,雨打窗棂风飘月,云遮醉眼梦留人,小女子不才,愿意为公子做一夜 杜鹃。 来到如玉楼的时候我已经喝醉了。在路上我不断的喝酒,我的衣杉上都洒满 了酒滴。我相信我的脸色很难看,在闯进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 惊讶的叫了一声。这次我依旧没有再她的身体从我一侧滑过,我一把攥住她的手 腕,说,你又想去捻灭灯心吗?生也有涯,灯心有限,让它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她很专业的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她象小猫一样靠在我的身体上。公子,你喝 了酒? 我粗鲁的把她往床上拖去,我淫荡的笑着,说,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 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 珍珠嗤嗤的笑了,她说,今朝值几钱呢?五十两银子吧,我不但给你弹琵琶, 我还可以陪你做更多有趣的事情。 我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她嘴里,然后利索的把手从她的裙子下面伸了进去。她 吐出银票惊叫着,我不理睬她。我摸索了半天,终于从她的腰际掏出那把锋利的 小匕首,然后扔在地上。我说,我当然希望做很多有趣的事情,我也希望自己硬 一些,但是我不愿意变成一具又臭又硬的尸体。 她的身体很好,很光洁,也很有弹性。我伏在她的身体上,瞪大了眼睛看着 她的面孔。起初她闭着眼睛,我知道她是在假装陶醉呢,实际上她是眯着眼睛在 偷偷的看我。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睁开眼睛问,你在看什么?你是不是在想 着别人? 我没有说话,我点了点头。 她说,那个人是不是叫翠玉?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翠玉。 我悒怔怔的出了一会神,然后我突然滚到了一旁。我大汗淋漓,我感觉我已 经彻底虚脱了,我正虚空的旋转着,最后坠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中。我知道那 个晚上我什么也做不了的,我的性欲被我的困惑败坏了。 我说,不,不是翠玉。我今天想的女人,叫小怜。 我发现她的身体也抖动了一下。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我给她的银票,满不在乎 的说,看看,男人都是朝三暮四的家伙,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有银票才是好东 西。 七 天涯 胡八成了一个瘸子。我还记得这个人,当时他懒洋洋的躺在关公庙里的案台 上,他的眼神象锐利而阴冷。他曾经扔出一块银子震断了我的手腕,他也曾经捏 着某隔个女人的一截断发突然哀伤的号哭起来。如今他的腿关节已经肿胀得变形 了,好在我还能认出他,因为他依旧是个大胡子,依旧喜欢吃喜宴楼的烧鸡。我 遇到他时,他正坐在喜宴楼的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黑乎乎的铁碗,他大胡子和 头发胡乱的搅和在一起,看上去他简直就是个肮脏不堪的乞丐。 是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乞丐。他面无表情的敲着铁碗,大声喊着,行行好 吧,给我一点鸡骨头吧! 我认识喜宴楼的掌柜的。那个小眼睛的胖老头气急败坏的跑出来,他狠狠踢 了胡八一脚,说,怎么又是你?你也行行好吧,你别叫唤了!你叫我怎么做生意 啊? 胡八嘿嘿一乐,很简单,就给我点鸡骨头啃啃吧——我知道你不可能给我鸡 腿的。 掌柜的也乐了,给你鸡骨头啃啃?那我家那三只大狗啃什么啊?即使我答应, 它们也不答应啊! 胡八愣了半晌,他突然说,那好,我当你的狗,我叫,我汪汪汪! 掌柜的气急败坏的又踢了他一脚,叱喝道,去你妈的,有你这么赖的狗吗? 你要是狗的话,我踢你一脚你早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从后面走了出来,冲着掌柜的拱了拱手,说,掌柜的,给我准备一张桌子, 我要十只上好的烧鸡,这位仁兄是在下的朋友。 掌柜的吃惊的看看我,又看看胡八,他那表情就仿佛是在大白天撞到了鬼。 几乎在眨眼之间他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就好象他终于发现遇到的不是鬼,而是他 的亲爹。好好好!他兴高采烈的说,我刚才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知道胖子总 是喜欢开玩笑的。 胡八用手扶着墙壁上爬了起来,他蹒跚着向远处走去。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 我。我对小虎努了一下嘴,说,拦住他。 小虎抓住了胡八的肩膀,而胡八回过头来,阴沉着脸对我说,我不认识你! 我和他对视着,两年前,你四十二岁,如今你应该是四十四岁了,胡八。 他厉声说,谁是胡八?现在名震长安的大盗叫钱九,而胡八已经死了。 我笑了,我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同样缓缓的打开。我说,或许你看 不清这里面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缕头发,这是一个名叫杜鹃的女人的 头发。作为一个讨债的,我知道现在的很多人都喜欢翻脸不认帐,你不介意我私 自留了一缕吧? 胡八突然一声暴喝,他双手在墙上一按,凌空跃起,抬起右掌向我拍来。我 没有动,在他的手掌距离我的额头还有一尺的时候,我甚至还观察了一下他的手 掌。他的手很黑很脏,还长着厚厚的老茧,卷曲的长指甲里塞满了污泥。在那手 掌距离我的额头还有半尺的时候,小虎的手掌蓦然插了进来,他与胡八对击了一 掌。胡八宛如断了线了风筝,他从半空中坠了下来,当他翻身爬起的时候,他看 见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咽喉处。小虎冷冷的看着他,他也在瞪着小虎,他的眼 神很绝望。 我冲小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不会远离我。 我们面前堆满了烧鸡,十只金灿灿的烧鸡。此外我还叫了两坛的好酒。我给 了掌柜的二十两银子,我告诉他说,这三个时辰内,我不希望看到有活人走上二 楼。掌柜的眉开眼笑的说,好好好,谁敢闯上来打扰了大爷的清静,我就拿鸡骨 头把他砸下去! 胡八并没有动那些鸡,他坐在椅子上扭着头看着墙壁,看上去他就象是个正 在和父亲赌气的孩子。小虎也没有动,他虽然曾经是个小乞丐,但是我知道他并 不喜欢吃鸡。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吃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必须要成为一个与众不同 的一个,一个可以吸引很多人的出色的人。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然后撕下一只 鸡腿慢慢的咀嚼起来。 我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象我这样的人吃起东西来最有味道。我微笑着说。 胡八猛然拍了一下桌子,那些烧鸡突的一下被震得跳了起来。你为什么留着 她的头发?胡八说,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情? 我没有回答他,我对小虎说,假如我告诉他说,这头发并不是他的女人的, 他会怎么样? 小虎面无表情的说,他会很吃惊,还会问你,你为什么骗他。 胡八瞠目结舌的说,你为什么骗我? 我依然没有回答他,我对小虎说,你说我会怎么回答? 小虎说,你会说,因为我不骗你,你就不会承认自己是胡八。 我说,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胡八? 小虎说,因为你想请他吃烧鸡。 我说,他会吃吗? 小虎说,或许他会拿起烧鸡闻两下,但是他不会吃,他很不甘心。 我看见胡八手里果然多了一只鸡腿,他没有吃,只是傻乎乎的看着我和小虎。 他突然笑了,是,我不甘心,我极其异常他奶奶的不甘心!我凭什么要你请客? 老子可以伸手去乞讨,但是就是不愿意接受什么请客。 我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我说,你还记得两年前你要我为你去讨债吗?去向一 个名叫杜鹃的女子讨一缕头发。我去了,然后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她说自己小怜。 回到长安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很喜欢她。你给了我一段缘分。所以我说,我欠 你的。 胡八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痴痴的看着手里的鸡腿,突然说,然后,你 离开了她,而她给了你一缕头发,她不再欠你什么。她在哪里? 我感觉自己的心情有些古怪。我说,她在天涯。 胡八说,天涯在哪里? 我喝了一口酒,缓缓的说,天涯只是个地方。比如说,你发现自己喜欢上一 个人,但是你却永远也得不到她,她身处的那个角落,就是天涯。假如她近在咫 尺,那就叫咫尺天涯。 胡八愣愣的看着我,过了半晌,他说,你认为我会吃这些烧鸡吗? 我说,当然会,而且,你还会陪我喝酒。 胡八又是很不甘心的样子,他瞪大眼睛说,为什么为什么? 我愉快的笑起来,因为你只有三个小嗜好,泡女人,喝酒,吃喜宴楼的烧鸡。 如今你的女人已经死去了,你只剩下两个小嗜好了,你舍得抛弃吗? 胡八很严肃的说,舍不得。但是,我们会喝醉的。 那个下午我们果然喝醉了。最后,我还可以听得见胡八嘟嘟囔囔的说话声, 但是我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孔了。我虚弱的伏在桌子上,我看见悬挂在长安城墙上 的父亲的头颅,我看见在翠绿的竹林中隐约浮现的司马龄的面容,我看见杏花林 中小怜的衣裳,我看见一把弯刀,以及在上面滚动的一滴血……那些东西在我面 前疯狂的旋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正在湿润着。 小虎叫了一辆马车。当他试图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打了他一耳光。我 叱喝说,你想干什么?你放下我! 他吃力的把我背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家呢,你喝多了。 我愤怒的说,谁说我喝多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受我利用的小乞丐! 你在干什么?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 恍惚中,我听见他轻轻的说,别闹,我不带你回家,我带你去天涯。八。蟋 蟀 秋天到来的时候,胡八的双腿已经基本上被治愈。我请来了长安最有名气的 郎中,当我把他们带到胡八面前时,我告诉他们,这个一脸晦气的大胡子就是几 年钱赫赫有名的大盗胡八,他惯于使刀。我知道他们都吓坏了。 在醉倒喜宴楼之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酒,我知道喝醉了酒的人通常是不可理 喻的,既耽误大事,又让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中秋节到来的时候,我带着胡八 和小虎在长安的街道上休闲的赏灯,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串糖葫芦,看上去 我们的样子都有些不伦不类。此时的大唐衰势已现,浮华的世表一如那些色彩艳 丽的灯笼,假如你用手指用力一戳,那些灯笼就会在瞬间破碎,或者燃烧成一团 火球。 在这一年的中秋灯会上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名叫司马龄的故人。他胖了一 些,同时也显得更加稳重了。他还留着漂亮的小胡子,他的眉宇之间透露着雍容 华贵的气度。这个年轻的京官显然没有认出我了,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都没看 我一眼。我知道这几年我相貌大变,我的鬓角已经微微泛白。 那一刻我心情复杂。往昔父亲最喜爱的那个门生正负手观看着一盏巨大的花 灯,他的周围是几个神色紧张的保镖。我手头上有关于他的资料。司马龄:男性, 二十八岁,十九岁时为科举榜眼,现官至京都御史。身边有贴身护卫四人,皆为 高手。为官无劣迹。喜好收藏砚台,其他无特殊嗜好。至今未婚。 小虎注意到我神色不对。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司马龄。 我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笑意,我说,我是在看那盏花灯。我想到了一件很有意 思的事情,假如我今天带着弹弓,那就太好了。 小虎说,你想打熄那盏花灯? 我说,是的,然后你就趁乱捅某个人一刀,噗,那多好玩。 还没等小虎明白过来,我就把胡八抓了过来。我告诉他说,长安城有一家老 店,名字叫做“观涛斋”。这可是长安最有名气的文房四宝店,店老板姓赵,是 个规矩的生意人。 是不是有人欠他的钱?胡八问。 不,我漫不经心的说,我要你去欠他的债。 我忘记交代胡八了,我应该告诉他,他下手不要太狠,赵老板人还不错,而 且还是个直爽的老人家。第二天下午,胡八兴冲冲的跑了回来,他背着一包袱的 砚台,当他刚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那种独特的砚台的芳香。 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值上一百两银子吧?胡八得意洋洋的说。 我没有理睬他,我从自己的书桌上拿起了一个砚台自己的端详。这是几年以 前司马龄还给我的一个砚台,我感觉上面还隐约散发着另一个人的手掌的冰冷气 息。没错,这个砚台也应该最初也是来自观涛斋,我看见砚台的反面雕刻着一个 小小的“赵”字。我看了眼胡八,说,很好,在我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 种人,一种是欠债的,一种是被欠的。 胡八说,当然还有第三种,既不欠债也不被欠的。 我奇怪的笑了,不存在第三种——假如真有这种人,又不幸被我撞到,我一 定叫他变成前两种人。比如说现在,你就是个欠债的,而赵老板是个被欠的。 被欠的赵老板心情非常不好,我走进观涛斋的时候,他正愁眉苦脸的坐在桌 子旁边,那张桌子上破了一个大洞,显然是被胡八拍出来的,而他的左脸又红又 肿。我强忍着不叫自己笑出声来,我一本正经的说,听说你托人找我办点事情。 他气呼呼的跳起来说,有一长髯泼皮买吾砚台而拒付钱,与之辩,弗听,奋 然立扑,囊卷而走,呜呼呀,呜呼哀哉!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见他的口腔里面似乎少了几颗牙齿,可见胡八 这一巴掌打得气势非凡。我说,老先生,您就不能说几句我听起来不那么困难的 话吗? 他指着自己的嘴巴,森然说,折损大牙两粒,多说,嘴疼。 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暗自发笑。那个打人凶手兼抢劫犯胡八正坐在竹林中惬意 的喝着老酒,我告诉他说,那个赵老先生现在委托我给他讨债,除了要回那十三 个名贵砚台外,还要我向那个“长髯泼皮”讨回两颗牙齿。这时我发现胡八突然 不见了,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我看见胡八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他手里还托 着两颗血淋淋的牙齿。 去人打架去了?我说。 是是是!他嘿嘿坏笑着说,我找了一个看起来特别神气的人,然后冲他华丽 的长衫上吐了一唾沫,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然后我就得到了这两颗牙。 赵老板在长安最豪华的酒楼里宴请了我,和我同去的还有小虎。赵老板当着 我的面把混着酒把那两颗牙齿吞了下去,他扬眉吐气的说,我吃我吃!那泼皮万 万想不到他的两颗龌龊烂牙也会被我一口吃下,我要那两颗牙齿混合着这鱼香肉 丝,甲鱼大补汤,蛋黄狮子头,酒味三黄鸡——还有什么菜了——同时在我胃里 翻腾搅拌直至化为一团酸水,我要叫他时刻想着他牙齿的悲惨命运,我要叫他夜 不能寐食不下咽! 我吃惊的看着他,说,赵老先生,你嘴不疼了? 我毫不怀疑,假如这老先生知道他吞下去的不是那个“长髯泼皮”的牙齿, 而是属于一个不相干的据说衣服光鲜的很神气的人,他一定会气急败坏的把那两 颗牙齿吐出来,并会一口气把那些三黄鸡狮子头也呕吐出来。我没有心思说这些, 我告诉他说,这个孩子,小虎,是我的弟弟。这时我看见小虎的手抖了一下,他 转过头来,小心翼翼的看着我。 我面不改色的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惟有这么一个亲人。我看上去对他很严 厉,其实我很疼爱他,我愿意一辈子做着卑贱的工作,以此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 人。 小虎的头在一瞬间垂了下去,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盯着自己的指甲。 我明白你的意思,赵老板放下筷子叹息了一声说,老夫我曾经有一个犬子, 他小时候喜欢杂耍,他在院子里架着钢丝,然后自己在上面行走。某一日他终于 摔死了,当时我就想,假如可能的话,我希望摔死的是我。 那只一个充满伤感的温情的下午,我又喝了不少的酒,但是我却成功的叫自 己保持着清醒。赵老板很快就醉意朦胧了,他开始罗里罗嗦的向我讲述他年轻时 候的事情,爱情,梦想,长安的十里长街,短暂的战争,以及一个被摔死的孩子 的故事。在趁他还没有彻底迷糊过去,我直接了当的告诉赵老板,小虎是个乖巧 的孩子,读了不少的书,字也写得不错,做个书童还是不成问题的。在这样日益 混乱的年代,我希望他可以找到一棵大树,即使他成不了大树,至少他也可以过 上稳定而体面的生活。 赵老板趴在桌子上哧哧的笑起来,他斜着眼睛说,这次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我还真知道这么一棵大树,而这棵大树还刚好需要一个合格的书童。凭着我这张 老脸,倘若不出什么意外,半个月后这位小哥就将成为京都御史司马龄大人的书 童了。 我夸张的惊呼起来,什么?司马大人? 赵老板傲然说,司马大人是个入仕而超世的人,他每隔几天就会来观涛斋赏 砚,老夫和他也算是有一段不大不小的交情。 我和小虎走出酒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小虎依旧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 表情。街道上依然行走着一些男人和女人,那是一些幸福或者不幸福的人,我同 样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在大唐的华光之下我们都想做一个了无心事的人。我停下 脚步,我知道那个名叫小虎的孩子想和我说几句话。 你是真的想叫我找一个大树幸福的生活吗?他突然问。 我是个多疑的人,我总怀疑别人在猜测我什么。我说。 假如我认为我现在很幸福呢?他说。 我感觉我正在衰弱着,我说,我是个未老先衰的人,你看我已经有了不少的 白发了。象我这样的人,总希望早点了结一些心事。 我相信小虎误解了我的话,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 的看着我,然后他突然笑了。在暗色的黄昏中,他看上去神采奕奕,而他的小虎 牙闪闪发光。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自己衰老了,我的心底涌起一阵地老天荒式的悲 凉,若干年以前我被某一场劫难打入地层之下,而现在我正用自己的双手手把另 一个人温和的推向命运的彼岸。我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的走着,我想说点什么 了。 那边有个烤洋肉串的,是西域人的摊子,据说正宗得很,你想吃吗?我说。 他摇了摇头,沉默半晌之后,他突然说,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哪一句话。“我看上去对他很严厉,其实我很疼爱他, 我愿意一辈子做着卑贱的工作,以此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那只是我一次居 心叵测的表白而已。我冲他笑了笑,说,没错,我没有说谎,只有西域人的羊肉 才会有这么奇怪的香味。 他的手紧了一下,那只手湿润而温暖,我突然想起了若干年前飘荡在竹林深 处的那些清澈的梦。我知道半个月以后我将见不到小虎了,即使见到了,他也不 再是那个喜欢绷着面孔的小虎,他将成为我的敌人的书童,他将成为一个倚靠乖 巧而艰难生存的孩子。或许他还会有笑,而他的笑将不存在于我视线中的长安。 我淡淡的说,你想要什么?在今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是想要 一个风筝吗? 他说,不,现在是秋天了,你就给我买一只蟋蟀吧。 我说,秋天的蟋蟀活不了几天的。 他说,是的,所以我想叫它们好好的活几天。在蟋蟀眼里,人就是神仙呢— —我们可以不死于秋天。 我们果然遇到一个卖蟋蟀的。我把所有的蟋蟀都买了下来,那个老头高兴得 几乎要昏厥了。小虎也很高兴,他拎着一大串的小笼子蹦跳着行走,我从来没有 看到过他笑得如此快乐。那一刻我也被感染了,我跟随着他奔跑。在晚风吹拂下 的行人都缩着脖子,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一定在想,这两个发疯的 人。 作为一个疲倦的男人,我知道我永远也成不了蟋蟀。好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命 运的到来,我趁着夜色行走,我趁着夜色光临。在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古怪的 梦,在某个人家的后花园里,我变成了一只喜欢沉思的蟋蟀,我生于春天,死于 落花时节。我不让自己看到白雪,因此我告诉别人说,我不知道寒冷。 九 司马龄 中秋过后,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茫茫的雨雾中。 我的心情非常恶劣,我知道这场雨过后,我的竹林就会在一夜间枯萎,我难以看 到那些翠绿的叶子,我只会在清晨起时发现一层白色的薄霜。某一次,观涛斋的 赵老板派人捎话过来,他说,京都御史司马龄已经答应让小虎做他的书童,现在 人就可以过去了。 去吧,小虎。我说。带走属于你的东西,走出这个大门,你就是司马龄的人 了。 小虎低头沉默了一会,说,我要带那把匕首吗? 我摇了摇头,记得,你是去做书童的,而不是做一名刺客。 他说,那我怎么做? 我温和的笑了。我说,司马龄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是我,我不是司 马龄。 小虎静悄悄的走出了大门,我注视着他还有些单薄的背影,他果然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心情复杂,我感到非常的满意,我告诉自己说,是的,我不失望,我一 点都不失望。我知道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找机会回到这里,按照约定他将告诉 我关于司马龄的一些消息。我在耐心等待某一刻的到来,我不知道那些消息是否 会让我感到惊喜。 在小虎离去的日子里,整个院子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由于雨季的到来, 胡八的关节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他整天都卧在床上喝酒,有时候他就抱着酒 坛子睡着了。下雨天是睡眠的好时光,可我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失眠中,在寂寥 的午夜我毫无头绪的回忆着一些往事的片段,无聊时我也会走进胡八的房间把他 摇醒,我希望他能陪我聊聊天。他醒来的时候通常是迷迷糊糊,我们实在聊不出 太有趣的事情。在我看来,一个寂寞的人加另一个寂寞的人,只等于两个更加寂 寞的人。 我没有亲眼目睹着小虎走入司马大宅的那一幕,但是我知道那个时候的小虎 一定还是面无表情的。司马大宅的门槛很高,小虎迈过去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他踉跄的姿势也很优雅,这是我长期培养的结果。在大门旁边的厢房里,老管家 让小虎换了一身衣服,青衫,小帽,薄底的黑色布靴。看上去小虎就象个唇红齿 白的小书童,没错,现在他就是一个书童,那个老管家端详着小虎,然后满意的 笑了。 京都御史司马龄正坐在书房里看书。我知道他是一个无比自恋的男人,在南 山庄园读书时,他就是一个衣裳最整洁的人。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那 感觉就仿佛有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身上,都会飞快的滑落下去。有一次我还看见他 在洗脸的时候,望着水里的影子傻傻的笑了一下。 此时司马龄看的是陶渊明的一本诗集,那本书被摊在桌子上,而他则用一把 精致的小刀仔细的修理着自己的指甲。小虎走了进来,他沉静的看着这个年轻的 官吏。司马龄挥了一下手,他让老管家先下去,然后他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看了 一眼。那一刻他手里的小刀莫名其妙的歪了一下,他的指端被刺了一下。他慌乱 的用另一只手握住受伤的手指,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虎,主人。小虎说。 不要叫我主人。司马龄愉快的笑了,或许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叫我 司马。 好的,主人。小虎说。 司马龄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他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小虎,最后咳嗽一声, 说,你笑一下,你微微的笑一下。 小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从容。他看见那个温和的主人慢慢站了起来。司马 龄走到小虎的背后,伸出五指在他的肩膀上搭了一下。司马龄说,你很好,你非 常好。你去找老管家,就说是我吩咐的——你让他去买几匹上好的布,然后叫长 安林家老铺子的大裁缝给你做几身 衣服。我希望你看起来不象书童。 小虎没有回头,他说,主人,你不问我读过什么书吗? 九月十五小虎如约回到了大院,他告诉了我最初一幕的每个细节。那是一个 有雾的早晨,我无所事事的坐在竹林前面的石凳上,那些竹子早已凋零,我感觉 连我的血液都在冰冷着。小虎走近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我感觉他根本就没有离 开,他只是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走出来,然后为自己的迟到而忐忑不安。很快我就 发现自己错了,这当然是错觉的一种。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他已经不是讨债 者小虎了。 司马龄的眼光果然不错,我说,你这身衣服要比我给你买的合适多了。 你居然喝酒了。他说。 我只不过想让自己能够入睡,我淡淡的说,我很羡慕胡八,他一喝酒就睡得 跟猪一样,我喝了酒却变得象兔子一样警觉。 小虎走的时候依旧没有回头。他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他养过的那些 蟋蟀,他希望它们可以活过秋天。我微笑着答应了他,其实我隐瞒了一个事实— —在这个雨季里,那些蟋蟀已经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有趣而吵 闹的鸣叫声了。当最后一只蟋蟀死去的时候,我开始了失眠。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喜欢没完没了的擦拭自己的收藏品,比如一把弯刀,父 亲留给我的指环,一个牛角手柄的小弹弓,还有一个包子。或许没人能够看出这 是个包子,它已经长霉腐烂,缩成莫名其妙的一小团,可那的确是一个包子,我 把它收藏在一个紫檀木盒里,我经常想起包子的制造者。在某一个天我给小怜写 了一封信,在信中我说,我一直很留恋杭州的小笼包,我不曾淡忘什么,是的, 偶尔我还会在梦中闻到小笼包的香。我得承认那天我喝多了,我只记得小怜平生 为我吟出了一句诗,可我忘记了其实她是个不识字的女人。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回信。我很熟悉写信者的笔迹,那是个不肯承认自己是李 贺的男人。他说,昔日淑女为人妇,曾经奇男已丈夫。请好自为之。 我相信写信者的心情是相当愤怒的,他写“之”字的最后一笔时,他的笔竟 把信笺戳破了。我冷冷的看着那封信,突然之间我抓起了笔,在这张信笺的反面 写下几个大字:诛杀李贺。实际上我把自己吓了一跳。后来我才想起来我根本就 杀不了他,若干年以前他告诉我说,李贺已死。我可以阴魂不散般的去纠缠任何 人,但是我却没办法向一个死人讨债。即使我把当活人对待,又有谁为我诛杀这 个人呢? 胡八吗? 胡八还是那个喜欢喝酒的人。某一日我接到了一个单子,一个名叫鸭头的小 痞子欠了风云赌场的八十两银子,当赌场的二老板带着两个保镖上门讨债的时候, 那小厮手脚利索的把那两个保镖放倒在地,还一脚踩断了二老板的脚骨。我记得 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胡八了,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时,我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那里面散发着酒气和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而胡八则蜷曲着躺在床上,他的身边 搁放着几个空酒坛子。令我莫名伤感的是,他的头发和胡子几乎全白了,他的脸 充满着死人般的黯淡的光泽。 他喜欢在城西一带游荡,另外,他的鼻子旁边还有一个大痦子。我说。 我不去!他夸张的呻吟着,我腿疼,我不能走路了。 那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我说。 你就告诉他,假如他不还钱,一个叫胡八的人会要了他的命。胡八说。 我说了,但是他叫我转告你一句话。我说。 他害怕了?胡八洋洋自得的说。 我笑了。那个小厮说,胡八是我孙子。 我没看清胡八是怎么跳起来的,总之他一头撞翻了我,等我爬起来的时候, 刚才在床上哼哼叽叽的胡八早已经不见了。我大笑起来,我吃惊的发现,我好久 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坐在门口悠闲的喝了起来。等我 准备泡第二壶的时候,胡八威风凛凛的跑了回来,我发现他居然还光着两只大脚 丫子。 我微笑着问,你的腿不疼了? 奶奶个熊!胡八吐了一口唾沫,我一找到他,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打得他满 地找牙,让他连叫爷爷的机会都没有! 哦?我乐了。 我多要了他二十两银子,谁叫自称是我爷爷?胡八说。 哦哦?我继续乐着。 最后我还把他满脸的大胡子拔了个精光,就凭他那个熊样还敢留大胡子?胡 八说。 我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起来。胡八气嘟嘟的说,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我坐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了半晌,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我说,我当 然不认为你在撒谎。问题是,你问过他名字了没有?在这个世界上,鼻子旁边长 痦子的人有很多,而鸭头只是其中的一个,更关键的是,他本来就没有留过胡子。 啊?胡八大吃一惊,多亏小虎已经不在了,否则他又要说我是猪头了! 一瞬间我心冷如冰。我说,是的,小虎。一个喜欢笑却很少笑的孩子。 十 风雪长安 这个冬天是若干年以前我遭遇的最为寒冷的一个季节。夜半时分我被冻醒了, 我听见窗棂处传来噗的一声钝想,那一定是一只饥寒交迫的麻雀,它一头撞在了 窗户上,它的大脑都被冻僵了。我推开窗户,我看见那只小东西僵直的躺在地上, 这是一种绝望的死亡。长安的上空飘荡着雪花,地上微微泛着冰冷的白,在这个 寂静的夜晚,我突然我的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雪,白 色的天空,白色的心情,白色的仇恨和回忆。当天气变好的时候,人们就会兴高 采烈的出来赏雪,他们的脚将会踩在白雪上,一切将被玷污。 若干年以前,我曾经对一个女人许诺说,菊花并不好看,下雪的时候,我或 许就可以回到长安陪你赏梅了。作为一个一贯失眠的人,我在窗前坐到了天亮。 当大雪停止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如玉楼。那个名叫翠玉的女人已然不在,然而我 知道,此时还有一个自称为珍珠的女人正蜷缩在那张温暖的床上酣睡。胡八曾经 告诉我,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熄了灯火以后。我相信这一点,她们在黑暗中 的轻笑声一样的动人。 珍珠果然睡在那张床上,当我撞开房门的时候她还怒气冲冲的骂了一句娘。 很快她就变得羞涩起来,她夸张的用被子盖住了脑袋,然后发出娇羞的责怪声, 出去啦,你个大流氓! 我认为那声责怪是一种邀请。我毫不犹豫的拉开她的被子,而她一把攥住了 我的右手,她不许我摸她。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她,她的眼睛是弯弯的带着笑 意的那种,她小巧的鼻子真好看。我突然想,假如躺在我面前的是翠玉,她看起 来会怎么样? 昨晚长安下雪了。我说。 你是邀我雪中赏梅吗?她说,暗香疏影,那种感觉真好。 你看了我写给她的信了。我说。 她突然皱了一下眉头。她说,你是不是晚上没睡觉?你的眼圈都是黑的。你 的手也很冷,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睡觉比赏雪更加有趣,而我的被窝又足够暖和。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我笑了,同时我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正在解着衣带。在 我躺下去的一瞬间,她温热的身体立即靠了过来,她象章鱼一样伸出四肢环抱了 我。我迎合了她,我说,你的匕首呢?我希望在这样一个大冷天的不会被你杀死。 她嘿嘿坏笑着,说,我把那匕首卖了。那天我接待了一个糟老头子,他浑身 怪味,人又特别小气。我就逼他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下我的匕首,我说,假如你不 买的话,你就别想穿着衣服走出去。 我说,你不想做刺客了? 她突然不笑了。她幽幽的叹了一气,说,我从来都没想过杀人。我只是想, 假如有一天我遇到一个人喜欢的人,我一定趁着他睡觉,在他的小肚皮上刻一个 记号,这样,他就是我的了。 我说,而且,他也不好意思和别的女人上床了。你刻了吗? 她做了一个鬼脸,说,当然没有。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他不喜欢我,他喜欢一个叫翠玉的臭女人。 作为一个守信的人,小虎还是按时回到大院来见我,他的衣裳越来越华贵, 看上去他简直就是一个气度闲雅的官宦子弟。他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我隐约 发现他眉宇之间的锐气已经消失于无痕。他的话越来越少,也没有笑,他的笑已 经在我他甚至没有问起那些死去的蟋蟀。在大雪后的那次见面中,我看见他的脖 子上戴着一块配玉,块玉折射着温润的光泽,在刹那间刺伤了我的眼睛。当我目 光跟随过去时,他侧身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当他转过身时,那块玉已经不见了。 很好,他的头脑和身手敏捷如初。 我相信他隐瞒着我很多东西,我的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些焦躁,但是我依然等 待着某一刻的到来。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一刻已经在某个夜晚到来。司 马官宅的某一间房子是司马龄的书房,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司马龄正在里面 写诗。作为他的书童,小虎侍侯在他的旁边磨墨。书房里点燃了火炉,而外面的 寒气还是让这里有些寒冷。 我曾经告诉小虎说,磨墨是要依靠手腕的力量,墨和砚台要一直保持着垂直, 你的墨要坚定而有节奏的顺着一个圆圈行走,这样砚台里面的墨汁才不会溅出来, 同时你也不会制造出任何让主人不悦的声响。小虎是个聪明的孩子,此时他磨墨 的神态沉静而从容。司马龄显然很欣赏小虎的神态,我相信他欣赏得会更多。透 过漆黑的午夜,我看见司马龄的目光一直在小虎身上游离,就宛如一条蜿蜒的蛇。 小虎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只要他稍有懈怠,那些墨汁就 会凝固成一团。他的年轻的主人显得心绪不定,在一次蘸墨的时候,正如我所想 象的那样,他很失常的把毛笔触到了小虎的手上。小虎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既没有看司马龄的脸,也没有看主人写的诗。他当然想象不到,一个阴谋就象 一朵食人的花,正在美丽的展开着花瓣。 司马龄突然握住了小虎的手,他吃惊的说,天啊,对不起,我居然弄脏了你 的手。 小虎说,不要紧,主人。 司马龄的手依旧按在上面,他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不应该写诗的,更不 应该叫你磨墨的。 小虎说,我是个书童,主人。 司马龄说,你的手就象冰一样的冷,是吗? 小虎说,是的,主人。 过了半晌,司马龄笑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冷不冷? 小虎说,你冷吗,主人? 司马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他莫名其妙的叹息了一 声,他低声说,是的,我很冷,我一直怕冷,我冷了很多年。你去帮我暖一下被 子,好吗? 我依旧失眠,在某一个夜晚我告诉胡八说,我喜欢夜晚。我在夜幕中等待, 惟有如此,我才可以看到日出。是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恨,因为,我爱这个世界。 还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胡八已经欣然打起鼾来。出于某种不可理喻的目的,我 把这句话写了一遍,然后我寄给了远在天边的小怜。同时我还在信封里塞了一朵 压平的梅花,她不认识我写的字,但是她一定会认识这朵花的名字。正如我所料, 我收到的依旧是李贺公子的书信,他只写了一个字——古人云,君子有所为,有 所不为。我哈哈笑了起来,我飞快的回信了。若干天后他会受到我更为简短的信, 我说,古人云,朋友妻,不客气。我甚至想象了一会他看信之后气急败坏的表情。 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也独自跑出去做几单生意。腊月初四,我为丝绸店的陈 氏兄弟讨回了六百两银子的欠款;腊月初六,我闯进长安斧头帮的总坛,抱着三 块金砖胜利而还;腊月十一,我去寻找一个杂耍班子,据说他们欠了别人八十两 银子的地头费。当我找到他们的破烂的帐篷时,杂耍班子的大人跑到郊县去讨生 活去了,只有两个半大少年在看守着剩余的行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手。我试 图抱走他们的那箱东西作为要挟,而蹲在一侧的一个少年蓦然跃起,当我回过神 来,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正抵在我的喉咙处。 请你放下。他说。 我慢慢放下木箱,我笑了,我的右手已经触摸到了刀柄。我知道当我的笑容 消失的时候,我会突然向后仰去,在躲过那把匕首的同时,我那把名为半月的弯 刀将会在他的左肋划上一道线条优美的伤痕。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听见一种 类似于丝绸划破的声响,我很清楚,我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他的眼睛 又黑有亮,他不带怒气的逼视就酷似小虎的眼神。我选择了放弃,是的,我居然 感到了恐惧。同时,我为我感到恐惧而加倍恐惧着。 从那以后,我遭遇了比失眠更加麻烦的事情,一旦我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就 会梦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我屡次梦见司马龄带着小虎追杀我,司马龄 手里还有一把硕大的刀。当那把刀砍进我的肩胛骨的时候,我看见小虎愉快的笑 起来,然后我就突然惊醒,他的笑在我的梦境深处慢慢坠落,最后婉约凋零。 在醒来的时候我依旧心有余悸,我出了一身的汗,我爬了起来赶往如玉楼。 对于我而言,风尘之地当属最安全的地方,若干年以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后来 在一次醉酒之后我得意洋洋的对珍珠说,你认识司马龄吗?你当然不认识。他是 个年轻而有钱的官员。 老娘我喜欢男人,但是不喜欢当官的男人。珍珠很神气的说。 你喜欢也没有用。因为他太正经,同时他不喜欢女人。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跑到青楼来抓我。 你很怕他?你是他的仇家?珍珠说。 不,我不是他的仇人。我愉快的说,非但如此,我还帮了他一个大忙,我送 给了他一个他喜欢得要死的人。 你个老不正经的,你也适合做老鸨了,我知道你一定找了个漂亮孩子送过去 了。珍珠在我的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一把。 我捉住了她的手,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的说,你错了,他也不喜欢男人, 他是一个傲慢的怪胎,他只喜欢自己。所以,我就送了一个和他长得很象的孩子。 或许他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为了他的仇人。 这时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我想起了最初见到小虎的那一幕,我知道自己当 时的震惊,我也知道这个天大的阴谋是如何在瞬间萌生成型。在此时此刻,在长 安的某个房间的暖衾之下,那个内心孤独的司马龄应该正拥着小虎安然的睡眠, 他的梦境里当然不会出现嘿嘿冷笑着的我。假如我再多一双眼睛,我甚至应该看 到司马龄初见小虎的那一幕,我应该可以看到他万分惊讶的表情,我应该可以听 见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绝望得宛如落叶的叹息。命运无处不在,而聪明如我者 只能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偷欢。 我揪下珍珠的一根头发,她生气的打我的手,她认为我一不小心又喝多了。 我没有理睬她,我把那根头发放在手心里,然后吹了一口气。我说,外面真冷, 瞧,它消失了。 十一 半月 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若干年以来,我在坚持不懈 的寻找着一个人,那个人曾经伙同几个同伴流亡到南山庄园,他们叫我第一次见 识了血。在某个清凉的早晨,他们身着白衫坐在父亲的竹林之下喝酒。他们一口 就喝光了一碗酒,时到如今我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有若干敬佩他们的理由。 当初他们仿佛在一夜间化为轻烟飘然离去,而如今南山庄园已是一片焦土。我要 找到这些人,父亲非他们所杀,却是为他们而死。他们是畏缩着的欠债者,他们 欠我一个喜欢在雾气中负手散步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甚至淡忘了他们的脸,我只记得一把名叫半月的刀, 以及那个赠刀的年轻人,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目光和那把弯刀一样锐利逼人。我 幻想过很多的细节,我心情舒畅的想,某一天我会找到他,我把那把名为半月的 刀还给他,那把刀轻轻划过司马龄的脖颈,我将看到鲜血。 我委托了很多人为我寻找那把弯刀的第一个主人,他们之中有整天在长安城 街道上游荡的小混混,有闯荡大江南北的镖师,有在长安和大宛之间往来奔走的 商贾,也有喜欢浪迹天涯的江湖侠客。他们的怀里都揣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把 古怪的弯刀。然而这些年以来他们都没能找到那个年轻人,不但如此,最后我连 他们的消息都失去了,比如说有个受我委托的商贾,他骑着载着货物的骆驼走入 了丝绸之路,两个月后有人在另一端发现那只骆驼,它孤独的啃着草皮,而他的 主人却不知去向了。 我可以预感到这个结局。我们都是漂泊不定的人,我们都象候鸟一样在天空 中往返奔波,而某一日我们注定死于某个不属于我们的季节。后来我终于失去了 耐心,我想起了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同时飞快的联想起她卖匕首的趣事。于是 我做了一个怪诞的决定,我要卖掉那把弯刀,我希望有人可以出三百两银子的高 价。当听到我的委托时,典当行的孙掌柜几乎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三百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可以买五十把好刀。他吃惊的说,这把刀一定卖不 出去,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把那弯刀硬塞给了他。我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只是想和你打个赌,我 赌这把刀能卖这个价钱。假如我赢了,你就要学三声狗叫。 假如你输了呢?他眨了眨小眼睛说。 那么,你就可以不必学狗叫了。我说。 春天很快的到来了,我的竹林又恢复了往昔的绿色,我的心情也随之一振。 胡八远赴开封去讨一笔大债务,这是他主动请求的,当柳树开始抽芽的那一天开 始,胡八就宣布他的腿已神奇般的不疼了。我劝他多休息些时日,而他则卖力的 在我面前蹦跳,以显示他是多么的健壮。我的腿已经好了,我总不能象狗熊一样 整天躲屋子里吧?胡八精神抖擞的说,而且我也没有象妇女一样有坐月子的嗜好。 在缺少了胡八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枯燥,竹林之下和如玉楼的那张 床就是我整个的世界。无论是在清晨或者黄昏,我依旧在竹林下会见那个名叫小 虎的年轻人。其实我也年轻,然而我的额头却爬满了皱纹,我的白发也异常的多 了起来。小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看起来很放松,他说,你看上去很精神,但是 你的白头发却多了。 我无声的笑了。那是个晴朗的早晨,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我感觉自己精力 出奇的旺盛。我甚至穿上了久违的白色衣衫。我说,看上去你也很精神,你简直 让我认不出来了。 我给你拔白头发,好吗?他小心翼翼的说。 不。我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我只让女人给我拔白头发。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我继续说,司马龄也有白头发吗?你也给他 拔过白头发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曾经告诉我,司马龄叫我做什么,我就应该做什么。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我更加清晰的洞察着小虎的变化。他在刻意逃避着 一些问题,他的话更加简短,他的双手显然经过很好的保养,左手小指上还套着 一个精致的翡翠指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扇子,那不是我给他买的扇子,然而扇 子的骨架看上去更加值钱,那也是用翡翠制作的。当我小虎讨要的时候,他显得 一万分的不乐意。 我慢慢展开了扇面,司马龄的蝇头小楷展现我的面前——乳燕初啼芳草生, 佳人把酒醉烟笼,夜来雨露惊睡起,巫山云雨一梦中。我把扇子揣在了自己的怀 里,我告诉小虎,我喜欢这个扇子,是的,我要占为己有了。小虎垂下了眼帘, 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一脸矜持的说,我还想和你打赌——司马龄不但不会责怪你,还会送你一 把更好扇子。我给你买的那把扇子,你不是送他了吗? 小虎说,不是我送,而是他要的。你说过,我要听从他的话。 我傲慢的笑了起来。我说,我并没有责怪你什么,相反,我认为你应该对他 更好一些。夜来雨露惊睡起,巫山云雨一梦中。你看看,他是多么焦虑、多么不 安、多么楚楚可怜啊。 那把名为半月的刀居然被买走了。某一日当我闲逛到典当行的时候,孙掌柜 一看见我,立即冲着我汪汪汪的大叫三声。他的表情看起来就仿佛刚死了婆娘。 其实我的心情比他还激荡,他告诉我说,买刀的是一个开肉铺的外地人,那个人 说他喜欢那把刀,所以就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下来。 我认识那个买到的肉铺小老板,他就住在我们隔壁街道的菜市场门口。每隔 几天,我都会在黄昏时分在他的肉摊上买一块精肉。我还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 某一次我看见他粗壮而朴实的妻子抱着一个幼儿站在肉铺门口,那个父亲一边割 肉一边逗着孩子。离开典当行之后,我在街道上闲逛了半天,我的心情复杂,心 情非常复杂。最后我决定再去割一块肉,那应该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光顾他的肉铺 了。 他依旧热情的和我寒暄着,他为我选了一块很结实的猪腿肉,然后仔细的切 成肉丝。在他切肉的时候,我出神的打量着他,没错,尽管今天的他已然面目全 非,可他就是若干年前赠我弯刀的人,如今他已经胖了很多,他的目光也不再锐 利,他温和的笑着,看上去他就是长安城最普通的一个心满意足的小生意人。在 掏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指居然在颤抖,他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把肉包 成一团,他的手指油腻而粗糙。 我接过猪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长命锁。我告诉他,我很喜欢他的 孩子,这仅仅是我的小小的一点心意。他愣了一下,他局促的笑了,慌乱的摆着 手拒绝。我把长命锁扔在肉摊上转身就走。这时我听见他在叫我。 我好象很久以前哪里见过你。他一脸困惑的看着我。看起来,你有点象…… 我飞快的打断他的话,你当然见过我,我动不动就买你的猪肉。我从小就在 长安生活,或许我们小时候曾经打过架。 在回到如玉楼的时候天色已晚,外面的街道上喧哗依旧,而我却心静如水。 那个名叫珍珠的女人换了一身新衣等待着我的到来,旁边一盏油灯在无声的燃烧 着。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的欢呼了一声,她的喜悦是真切的。我站在灯的 一侧,我让灯火可以映照她的脸颊。她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裳,她鲜艳的指甲在衣 袖里若隐若现,宛如舞动着的火星。 你去捻灭这油灯。我说。 人家想叫你好好看看嘛。她嗲嗲的撒娇着。你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我。 乖,快去。我命令说。 她嘟着嘴从我身体一侧,正如我若干年在这里所目睹的那一幕——在昏暗的 灯光中,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捻,那灯灭了,同时熄灭的是她瞬间滑过的 艳红的唇,以及一种哀怨的眼神。我们都没有动,我们都听见了彼此沉重的呼吸 声。 你欠了别人的债,是吗?我说。 什么债不债的?这债,你替我还,好吗?她慵懒的说。 这是一个叫我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我瞪大着眼睛凝视着漆黑的空气,我已 经不知道自己正在眷恋着哪一个人。那个名叫翠玉的女人据说已经嫁给了还俗的 道士,然而她捻灯的身姿和珍珠是何等的相似。我当然记得那个女人,虽然我只 见过她一次,而那次在灯光下的注视时间又是何其短暂,刚好是花瓣从空中飘落 的瞬间。假如有一只手从旁边蓦然伸出,那么刚好捞住那片花瓣,然而我们都是 习惯于错过的人。珍珠已经睡着了,她呼出来的气息弄痒了我的脸。在那一刻我 自以为明白了很多,我坚定的对自己说,是的,我明白了,珍珠就是翠玉。我亲 了亲她的手,我喃喃的说,原来你就是翠玉。我抚摸着她的脸,我在她耳边轻声 说,即使你真不是翠玉,我也把你视为自己的翠玉。 这时,我发现她的脸颊湿润了。我听见一声遥远而空旷的叹息。她说,是的, 公子,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珍珠。珍珠就是翠玉。 十二 背叛 在离开如玉楼的那个清晨,我告诉翠玉说,恐怕我很长时间不能再来了,我 得花些心思解决一些事情,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是个万分清醒的男人,我的内心 要象刀刃一样锋利而坚硬。那天早晨,我破天荒的做了一件事情,我站在她的身 后,面带微笑的给她梳头。我的手指忙乱而笨拙,我想,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 她一定看得出我从来没有侍侯过别的女人。我在那个铜镜里我端详着她的面孔, 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她,她笑得很妩媚,若干年以后我还记得她的神情, 我和别人说,什么叫面如桃花,我不知道,但是我见过面如桃花的女人。 你没有告诉过我名字。她说。 我是个讨债人,你就叫我讨债吧。我说。 讨债。 啊。 讨债。讨债……她接连不断的轻声叫着。 你为什么这么一直叫我?我扳过她的脸说。 你什么感觉?她反问道。 我感觉心乱。我说。 她幽幽的说,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每当我这么叫着别人的时候,我就仿佛 看见一艘小船在大海上飘荡着。我无可奈何的时候,总喜欢这样一直叫着别人的 名字。 我笑了。我拍了拍她的脸说,你照样过你的日子,然后等我回来。寂寞的时 候你当然可以找找男人。你推开窗户看一看,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除了女人就都 是男人了。有些男人还很英俊,你可以叫自己最后快乐几天,然后榨光他们荷包 里的银子。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成天躺在床上唱歌了。 离开如玉楼以后,我买了十斤面粉和一堆切碎的猪肉。我准备学习做肉包子 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做包子其实是一件很消磨时间的工作,只有那些对生活无 所奢求的女人才会做出第一流的包子来,怨妇肯定不行,当她们忿忿不平的想着 什么心事的时候,她们很容易把包子捏坏。我隔壁的一个大嫂就是个典型的怨妇, 有时候我会在如玉楼遇到她的丈夫。虽然她经常暴跳如雷,但是在不生气的时候, 她做的包子还是十分地道的。所以,我就请了这个女人教我做包子。 那个女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她一定认为我对她很有意思,所以第一天的时候, 她兴致勃勃的抓着我的手教我和面。第二天,她就开始捉着我的手指教我捏包子。 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抓我别的部位了,所以到了第三天,我就塞给她三两银子,彬 彬有礼的把她轰了回去。叫我高兴的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怎么做包子了。第四 天,我蒸了一大堆的包子,然后我叫了一个邮差,我请他快马加鞭把这些包子送 到杭州湾头,那里有个一家客栈,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名叫小怜的喜欢做包子的女 人。 你们在比赛做包子吗?邮差好奇的问,可是包子到了那里就不象是包子了。 我一笑了之。我在那包裹里夹了两封书信和一缕头发,那是小怜的头发,几 年匆匆而过,而她的发间依旧存留着一丝花香。在信中我对小怜说,昔日你曾经 送我一堆包子,如今我已还给了你;你的秀发一并奉还,只是我年少白头,无法 再给你补偿一缕乌黑如斯的头发了。春天过半,院子里的杏花应该别样美丽了, 而我无力回头,也只好做梦中之游了。 我给李贺的信写得很简单。我说,李兄,以前,对不起了。 十七天以后的那个中午,李贺收到了我的包裹。当时他的妻子小怜正在卧室 里叫声连天的生孩子,两个助产婆用力的掰着她的大腿。什么人进院了?小怜声 嘶力竭的喊着,老头子,别让别人进来!男人不能进来。 李贺在外面看完了那两封信,他冷笑着把信捏成一团,然后用力扔到院子外 面。李贺大声说,没事,只是个疯子,他送了一堆发霉的包子,他只是在恶作剧 而已。 去他妈的包子!小怜气喘吁吁的骂道,整个杭州府只有老娘我做的才是包子! 那包子先别扔,咱见不是还养着一条大黄狗吗? 我在千里之外并没有看见这一幕,那个中午我感到出奇的疲倦,同时我的胸 口疼痛着,就如同有一条细绳扎住了我的心脏。我趴在竹林之下的石头桌子上酣 睡了一会,醒来时太阳已经斜到了竹林的另一侧。我心情舒畅的站了起来,我经 历了一段没有噩梦的睡眠,我感到浑身轻松。小怜,我想我还记得你的脸,可我 已经忘却了杭州,我忘却了一个我原本以为根本无法遗忘的女人。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小虎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回来了, 难道我竟也成为别人淡忘的目标? 小虎回来的时候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其实这三天我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我感觉我就象是自己的手指——它们在一个大面盆子里徒劳的搅拌着,而那些令 人生厌的面粉却一直纠缠着它们。是的,我刚摆脱了一场痛楚的记忆,我又要开 始新一轮的忙碌了。而小虎,他应该是我最后一根手指。 我以自己的侧面对着小虎,我知道自己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他告诉我说, 最近他比较忙,因为司马龄要被调到洛阳出任地方长官了,而他自己要帮忙做一 些事情。我侧视着他,我看到他脸上分明跳跃着一种喜悦。我没有打断他,我镇 定的听着他的解释。我看见天空中有一片云彩缓慢的飘来,明天的竹林里应该是 雾气四溢吧。 最后他讪讪的说,对不起。 我突然转过身来。我说,告诉我,你成了司马龄的娈童,是吗? 我看见他的身体轻微的摇晃了一下,他俊秀的脸涨得通红。我没有理睬他异 样的神情,我微笑起来。我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我说,你们睡在一起,有 时候他帮你洗澡,是吗?你在他面前经常撒娇吗?你现在这么严肃,我实在想象 不出你撒娇的样子。你为我表演一下,就一下,好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娈童。他说。他紧紧的咬着下唇,他极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 滴落。 你又换了一把扇子,我淡淡的说,那上面肯定又是司马龄的墨宝了。上面写 着什么? 执起如玉手,共赴仙人游。他说。 我哈哈笑了,我说,那手便是你的手,那洛阳便是仙人之境。然而。 我突然收住了笑,我逼视着他,缓缓的说,然而,你真的令我失望了。我一 直指望你能平安而愉快的生活,而现在,你却和一个男子厮混在一起,你成了一 个令人所不耻的娈童!看看你自己的那张脸,你真叫我感到恶心! 他飞快的背过身去。看起来他和我一样高了,他稍显单薄的身体在抖动不停。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把自己的手弄疼了。我说,转过身来。我从来没有教过 你背对着别人说话。 他慢慢转过了身,我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一瞬间我不由自主的惊悸了一 下。我让自己看起来慈祥一些,我说,他对你很好,是吗? 是的。他冷冷的说。 有多好?我说。 非常好。他说。 假如我要你离开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呢?我漫不经心的说,比如说,我认 为你和他在一起并不好,他会毁了你一生,现在我要求你回来。 他愣了足足有一杯茶的时间,最后很满意,我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他低声说,好的,我会离开那个人。 我抚掌而笑。那一刻我感到很满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告诉他说, 你去把他的值钱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然后再悄然回来。明天晚上我将秉烛等候你 的归来。 不!他恐慌的说,我不!我不当小偷! 我靠近他的身体,轻蔑的说,你看看,你把过去全都忘记了——你本来就是 一个小偷,是我把你变成了一个体面的少年,否则你现在还混迹于街头巷尾,你 浑身都将散发着体臭,你不但成不了一个贵公子,你连一个体面的娈童都当不成! 若干年后我还记得那一刻,我认为我那时已经不可自拔的陷入癫狂状态中, 我制造着小虎的痛苦,我体验着他的痛苦,我甚至还在体验司马龄即将到来的痛 苦。我为自己的体验感到不可理喻的兴奋。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左肋一凉,出自 本能我翻手一拨,身体迅速向后滑去。然后我看见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而我 的长衫上则多了一朵艳丽的桃花。我感到吃惊,看起来他比我更加吃惊,他瞪着 手里的匕首痴痴的发呆。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痛苦和耻辱。 我转过身去。我的声音苍白而疲倦。我说,你去做这件事情,事成之后我们 将永远忘记过去。我会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曾经遍地红花翠竹。假如你 不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已经背过了身体,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前 的眼神,因为那将叫你彻夜难眠,煎熬一世。 小虎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离去了。我知道自己成功了,那个名叫司马龄的 男人将要遭受难以承受的打击,十年之前他让我失去了父亲,而如今我要令他失 去最喜爱的情人。为了那一刻我已等待了十年,我要让他咀嚼我咀嚼过的痛苦, 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毫无原由的背叛。然而,那一刻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没有 感到喜悦,我发现自己正飘荡在一片虚空和孤独之中,我为自己迟迟不来的喜悦 而感到恐惧。就在那个夜晚,我叫了另一个青楼的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来到我的 大院,我们彻夜的饮酒和做爱。是的,我变得更加忧郁,我要玷污自己,我要玷 污整个长安,我要玷污这个看华丽的世界。 十三 重阳断 第二天晚上小虎果然如期而至,他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那时我还沉 醉着前一晚上的迷乱中,我神情萎靡的躺在床上,我的醉意还没有完全消失。我 看见面前的小虎已经换上了从前的衣裳,他一言不发的把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 倾泻在我的面前——几幅字画,两根金条,一堆琐碎的小饰物。我有些失望的摇 摇头,我说,看上去他似乎还是个清官。 他是的。小虎冷冷的说。 我注意到了小虎的眼神。他毫无畏惧的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都是仇恨。我突 然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冷,一瞬间我恍惚看见父亲从夜晚深处飘荡而来,他手里 还拿着两枚卜卦用的铜钱,他微笑着送开了手掌,那两枚铜钱无声的向我额头坠 落。这是一个奇怪的征兆,是的,一丝不祥的预感叫我惶恐起来。我翻手抓住了 小虎的手腕,我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吃力的爬下床,我从枕头下面抓出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塞到他怀里。我说, 这些钱都给你,一切都已过去,你出去好好玩一玩,象个男人那样玩。明天太阳 升起的时候,你会忘记过去的一切,而我们将不再是讨债人。 我想了想,又飞快的跑到另一个房间里,我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串小笼子。 我讨好般的说,你看看,这些都是蟋蟀,春天的蟋蟀还不怎么会鸣叫,可我把它 们都买下来了。 他接过了蟋蟀。他依旧冷冷的说,谢谢。 那个晚上小虎没有回家,而那些蟋蟀就被悬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我一直担 心那些蟋蟀会被饿死,半夜的时候我还爬起来用切碎的菜叶喂养它们。那一刻我 感觉自己就象是个安详的老人。后来我发现我不需要再去喂养它们了,某一天我 发现那些笼子都被打开了,那些蟋蟀已逃跑得无影无踪。其实我知道它们的去向, 在那些干燥的夜晚,它们一直在我的屋后唱歌。当我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会来到 那片竹林下,我闭着眼睛聆听那些美妙的叫声。最后我通常会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我身上都是清凉的露水。 某一天晚上我发现小虎居然没有出去,他带回了一个年轻的青楼女子。他没 有熄灭油灯,仿佛是为了表演给我看,他们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昏黄的窗纸上滚 动着他们紧紧纠缠的身影。很好,我听到了那个女子夸张的呻吟声,我听见了小 虎压抑的喘息声,我知道他们的身材优美,年轻力壮。我微笑了一下,那个名叫 小虎的孩子只是试图向我证实什么,我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暧昧的充满人体温情的 气息。然而,无人可以打扰我的宁静。于是下一次我带着弹弓出来了,小虎又换 了一个女人,当他们好戏上演的时候,我悄然打了一弹弓,噗,他们的灯火熄灭 了。屋子里面变得静悄悄的,他们仿佛在一瞬间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我准备找一天去拜见司马龄。后来我 惊讶的发现,我的背上居然没有露水,却多了一件陌生的长衫。 我曾经记得上个中秋灯会上司马龄的样子,那时他神采飞扬、气质轩昂,而 如今他却成了一个形容憔悴的人。当我走进书房时,我看到他颓然坐在椅子上。 他的头发很蓬乱,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他的眼睛居然是红通通的。很好,他手里 还握着一盏酒杯,看上去他就是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他的衣服还很肮脏,所以同 时他也是个不再迷恋自己的人。 你终于来了。他说,他的语调很镇定。 我一直在长安,我从来没有远离,所以,我无所谓来。我说。 既来之,则安之。我珍藏了一壶好酒,你要喝吗?他说。 我坐在他的对面,我说,我们上一次喝酒,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你酒量一 向不好。 那的确是一壶好酒,当我喝几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决定把这一壶都喝完。那 个精致的酒壶是青铜制作的,我看见上面还贴了一个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重 阳断。在若干年前的重阳佳节,父亲的十八门生坐在竹林下饮酒赋诗,而这个名 叫司马龄的男子歪斜着身子喝醉了,当时我们都笑了起来。他的衣服白得惊人, 而那些菊花弥散着令人迷醉的芳香。 我拿出一把扇子,轻轻放在他的面前。我饮了一口酒,说,你现在应该明白 了,我才是小虎的主人。这把扇子是你的,所以我也就还给了你。 他呆呆的看着我。他突然笑了,很好,我的那首诗如何? 我漫不经心的说,的确是好诗,可惜你应该送给一个女子,而不是一个少年。 他笑了说,我今天得到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你的父亲,他给了我这一切。 现在他还在世界的彼岸凝视我们。 我突然愤怒起来。我把酒杯重重的搁在桌子上,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 你从小失去了父母,是我父亲抚养了你,而你却害了他。他的头颅在长安城上悬 挂半月,最后被曝晒得面目全非!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哀伤起来,他眼神迷离的说,我一直热爱着你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想要亲手杀死这个人,我只是想摆脱什么。我知道我们走后他一直在 等待着我们的归来,然而他想等待的绝非十八门生的竹下风范,他只是想赢回他 认为属于自己的那份东西。 我突然模模糊糊的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 却感觉有一片类似于乌云的东西在向我逼近。这真的一壶好酒,我感觉我已经喝 多了。我站起来说,我不想听你谈论过去,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要回家了, 而你将无尽的煎熬中度过余生。你不要梦想着小虎会重回你的身边,假如我没有 猜错的话,他现在正在和某个陌生的女人温存呢。顺便告诉你,他长的真的象你, 连笑起来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 我不想回忆什么。司马龄拦住了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我看见他笑得 有些癫狂。他说,菊花未醉人先醉,醉人菊花谁先还?你知道吗,这诗还有两句, 只是不是我写的。重阳秋短,竹下情深,有些事情我此生难忘。 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宣纸,我展开了它,上面的字迹刺伤了我的眼睛。没错, 那是父亲的字,它们一如既往的圆润着——菊花万缕黄金瓣,不如司马一颜欢。 我反手打了司马一个耳光,那一刻我的大脑深处一片空白,我的世界正在坍 塌。 我不知道你想证明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千真万确,那就是小 虎永远不会回来。我说。 那酒还好吗?他说。 很好。我说。 知道它为什么叫做重阳断吗?他说。 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说。 他悠然的笑了。他说,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酒,我为你的光临等待了很多 年。九九重阳,假如你不让小虎回到我的身边,你的生命将在九九八十一天后结 束。到时候,我依旧会得到小虎,而我的解药就没有了用途。 我笑得比他还轻松,我说,很好,谢谢。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无所事事,我在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胡八又去甘 肃去讨债了,他托人捎了口信给我,他说他一个多月后才会返回。我没有关心为 什么他此去甚久,我只知道这段时间我很想喝酒,在来世我要做一个酩酊而走的 无心的人。而如今,我却连一个酒伴都没有,有时候我就对着竹林喃喃自语,我 说,小怜,父亲,小虎,胡八,司马龄,李贺,珍珠或者翠玉,你们你们,你们 这些白天隐藏了自己的蟋蟀。 我无声而强硬的淡漠着小虎,我不和他说话,我甚至不看他一眼。其实他也 很少在家,我知道他整天消磨在那些娼妓的床上,有时候他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时, 我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脂粉的气息。有时候我会突生恻隐之心,或许他应该回去, 或许这样,或许那样,然而,司马龄应该承受这八十一天的煎熬,最后他可以得 到一切,而我也可以飘然的解脱。 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被遗忘的,比如挥袖之间荡起的风,比如我。幸福 的人都在幸福的生活着,而惆怅者都在孤独的喝酒。小虎以惊人的速度颓废着, 我的确不敢多看他一眼。他现在的样子和那个名叫司马龄的人何其相似,我生怕 自己神情稍微恍惚,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如此的离去。我只用一只手 指就把他推到了世界的彼岸,而我竟无力给他一艘可以返回的小船。 这时候我才吃惊的发现,原来,我居然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至亲的人。 倒数五十天三,我变卖了所有的珠宝。 倒数四十七天,我收到胡八的来信。我回复说,信已收到,我恭喜你找到了 你的女人,或许她不够年轻和美丽,然而我相信你会把她当成你生命中的杜鹃。 你可以不回来了。而我也离去,长安已经不需要象我这样的讨债人。 倒数第三十九天,我写了一封书信,我把这信委托给一个熟人,在我死后这 封信将会被递交给司马龄,在信中我告诉他说,小虎是我的弟弟,你应该好好待 他,我将在天空中注视着你们。 倒数第三十一天,我拿了一叠银票,我准备去看看翠玉。现在她依旧是个年 轻的女人,假如她变得再羞涩一点,说话的声音再小一点,脸上的脂粉再少涂一 点,看起来她就是个标准的良家妇女了。我想这些钱足够她把自己赎身,或许她 还可以开个小店铺,当然最好不是包子铺,卖包子的女人是寂寞的。 如玉楼还是老样子,我依旧可以在楼下听到里面女人的嬉笑声,只是它的大 招牌已经褪色,而在走廊里招摇顾盼的都是些陌生的女人。我来到了翠玉的门前, 和以往一样,我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我看见那张熟悉的床上躺了两个赤裸裸 的人,蓦然惊醒的是翠玉,而伏在翠玉身上轻轻打鼾的竟是那个名叫小虎的年轻 人。我竖起食指在唇边晃了两下,我让翠玉不要出声。我甚至还笑了一下,我想 我的笑容是空洞而枯涩的。在翠玉的注视下,我把那叠银票放在了桌子上,然后 慢慢的倒退着走了出来。 在关门的瞬间我泪如雨下。这是一个个混乱得一塌糊涂的世界,所有的门都 已经被我关闭,而当我蓦然回首的时候,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我开门的人。 那是一个沉闷而冗长的下午。我在街道上掩面而走,我害怕别人看到我的衰 弱和悲痛,我不想触摸这个长安。其实那天下午我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有成群 的官兵在我身边从从跑过,还有一些百姓在神色慌乱的奔跑。其实那是一场灾难 的前兆,然而在那一刻,我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遭遇所折磨,我就是自己的灾难, 我的内心就是这个充斥着迷乱气息的的长安。 十四 彼岸 史官是这样一种动物——他喜欢呆在书院深处,他拿着一支毛笔,然后在腐 败的气息中寻找灵感。安静的人通常会漠视很多事情。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们 那个年代的史书很可能没有记载那个秋季的灾难。父亲曾经说过,命运之轮往往 是在我们的指间转动不停,而我们只是在地面或墙壁上爬行的蚂蚁,我们在一个 平面上忙碌,我们一辈子都无法腾空。和十二年一样,这是个令人惶恐的大旱之 年,据说陕西一带八成田地颗粒无收,在荒芜的田野上你可以一些老鼠在奔跑的 瞬间突然死去。它们是被活活饿死的,随后那些尸体就成了灾民的一顿口粮。没 有死去的老鼠开始向比较富庶的地方迁移,比如长安。跟随着老鼠一起移动的是 更为疯狂的饥饿者,那是成群的从四面涌来的愤怒的人。 作为一个将死的人,我也漠视着这一切。我整天坐在竹林下,我将用剩下的 时光来咀嚼我短暂一生的回忆。我可以不触摸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丝风,然而我却 无法拒绝外面的喧哗。 倒数第二十九天,成千上万的灾民聚集长安城外,他们每个人都拿着粗糙的 饭碗,然后不分昼夜的用树枝敲打着饭碗的边缘,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 整个长安城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京城守军严阵以待。那一天,我在院子里又种 下一排新竹,我希望明年春天到之时,这里的新主人会因此少几分寂寞。 倒数第二十七天,灾民开始合力攻击城门。官兵奋力反击,当日灾民死伤逾 千。夜晚降临,更多的灾民聚集在长安城外,据探子报告说人数已达五万之众。 长安告急。那一天,我平生第一去拜访了我的邻居。那是一个以打铁为生的老汉, 在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其实我们还是要感谢老天的,因为他从没有亏欠我 们什么。那是我平生最快乐的一次饮酒。在离去的时候,我在他的灶台上偷偷扔 了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我希望他把这视为老天的恩赐。 倒数第二十六天,长安城的四面城门燃起熊熊大火,大厦将倾。附近的王侯 按兵不动,据说他们向当今万岁提出若干条件。夜幕降临时,长安城破。站在城 南的坡地上,我看到长安城里四处都是火光冲天,那些灾民开始对这个城市进行 洗劫,他们抢夺着粮食和财物,我听见整个长安城的上空都荡漾着震耳欲聋的咀 嚼声。好在王老汉还送了我一把锐利的斧头,我把斧头放到枕头旁边,那一夜我 彻夜难眠。 倒数第二十四天,各地的王侯率领着军队逼近长安。那些灾民几乎在一瞬之 间蓦然消失了,他们向自己的家乡逃窜,走的时候他们都无一例外的背着一个大 麻袋。那一天小虎出人意料的呆在家中,他殷勤的帮我给那些竹子浇水。我心静 如水的观察着草丛,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到那些蟋蟀的尸体。 我曾经以为灾难就此过去了,倒数第十八天到来的时候,我准备再去一次如 玉楼。这曾经是一片令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试图把它的样子装在自己的脑子里, 我希望若干年后我的魂魄还可以顺着楼梯缓缓而上,最后飘进那间荡漾着人体气 息的闺房。后来我终于知道小虎为什么不再出去了,因为,此时长安已经没有了 如玉楼,或者说长安还有如玉楼,只是这如玉楼已成为一片焦黑的废墟。 如玉楼旁边有一家古玩店,那个花白胡子的老板心有余悸的说,天啊,那些 饿鬼简直是太可怕了,他们吃饱喝足了,还放了一把大火,他们试图把楼上的姑 娘们都赶下来,想不花本钱就讨个老婆。可惜那些姑娘们死也不离开长安。 我神情淡定的说,是啊,除了长安,天下哪里还有可以叫做牡丹的花呢?那 些女人呢? 那老板指了指那片废墟,他哀伤的说,她们都在那里,她们都成了灰了。 后来他突然高兴起来,好在我卖的是古玩,那些穷鬼哪里知道什么叫古玩啊? 你看看街那头粮店的老李,他活活被捅了十八刀,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那天我手里还握着一把金黄色的小菊花。我把菊花轻轻一块还散发着焦气的 断瓦上,我说,翠玉,我喜欢你。化好淡妆,请静等我的到来。 在此后的几天里,我购买了一堆的肉类和蔬菜,我兴致勃勃的下厨煮饭。在 我看来,小虎还是有些消瘦,在临死之前我希望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少年。我的 手艺显然不是太好,我自己吃的时候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而小虎依旧是个乖巧 的孩子,他吃得一丝不苟,有一次当他看到我愁眉苦脸的咀嚼时,他扑哧一声笑 了出来。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他的笑容依旧象阳光一样灿烂。那一天有个客户 找上门来,他说希望我们可以为他讨债。我心情愉快的说,不,我不做讨债人了, 我现在准备开一家小酒馆了。 那是倒数第十三天的事情。其实那诞生在餐桌上的愉快仅仅维持了一个时辰。 下午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作为条件之一,护驾有功的各位王侯参倒一批 京城官员,其中就有迟迟不肯赴外就任的司马龄。当小虎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 注意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倒数第十二天,我在小虎的卧室里发现了一把崭新的钢刀。倒数第九天,我 听说司马龄将在九月初八问斩。倒数第四天的晚上,小虎突然给我泡了一杯茶, 当时我正在床上准备就寝,他把那杯茶端了进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接过那 杯茶水的瞬间,我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充盈着泪水。我微笑着喝了那杯茶。其实对 于很多事情他都一无所知。我知道在明天正午,蒙着脸面的小虎将会出现在刑场 上,而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整整一个白天他都在四处 奔走,而我则躲在卧室里磨着那把斧头。那些官兵押解司马龄前去刑场时必然会 经过一段窄路,走出这段路就是一片开阔的集市,而我将在那里突然出现。我只 有三天,我不是一个喜欢浪费生命的男人。 倒数第二天,将近正午。正如我所料,那里果然熙熙攘攘,我看不到那一场 灾难所带来的一丝痕迹,街道上行走着成群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都是为即将到来 的重阳佳节购买一些衣物,每个男女都希望自己是那一天最神采奕奕的人。我看 到还有些人提前把菊花插在头上,长安的苦难已在朝夕之间淡化得无影无踪,我 甚至看不到一个哀伤的面孔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烟。我把两匹马栓在一棵树上, 那一刻我的内心深处洋溢着地老天荒式的悲凉,我慢慢用一块黑布蒙上了脸,我 听见有人发出兴奋的呼朋引伴声。我知道那辆押解着司马龄的马车已经到来。 在我掏出弹弓的时候,旁边的人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了。在他们吃惊的注视下, 我冷静的冲着马车打出了一弹弓。那颗小石子正打中那匹马的眼睛。一瞬间我看 见那马嘶鸣着狂奔过来,而那辆囚车几乎是飞着过来的,而集市上的人尖叫着向 四处逃散。我扔了弹弓,在那匹马经过我面前时,我捞住缰绳奋力一扯,那匹马 扬蹄挣扎,我右手拔出斧头向囚车砍去,一下,两下,三下。我知道司马龄已经 认出了我,他直直的看着我,他很困惑,他非常的困惑。这时我的右肩一疼,我 知道上面插着一支箭。 然后,这一生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人终于出现了。那个蒙面人几起几落冲了过 来,他的身手很敏捷,我熟悉他如同熟悉我自己,他居然赶到了。他挥刀打落了 我身后的一支冷箭,而我则继续砍着囚车。我回头厉声说,先救司马龄! 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有几只箭向我射来,它们在摩擦着空气发出令人 冰冷的声音。我茫然等待着它们的到来。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幕,那个名叫小虎 的少年突然张开双臂扑向了我,他的身姿就象是一只白色的鸟。在扑到我身体的 那一刹那,他的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我感觉他的体温在忽然之间消失了。我 知道那些属于我的箭伤害了他。我们从囚车下面硬硬的穿了过去,然后窜上我事 先准备好的那匹马上,小虎反手挥刀割断缰绳,我们向长安城外疾奔。 我骑在马的前面,我知道小虎已经不行了。他从后面环抱着我,他的头无力 的贴在我的脊背他,我感觉他的身体正在飞快的松弛着。我们向原野深处奔驰着, 长安的喧哗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牡丹,如玉楼,讨债,司马龄,微笑,仇恨, 埋藏在午夜的衰败,陌生女人的暧昧眼神,都在我的身后慢慢褪色着。 带我去那个地方。小虎喃喃的说。 哪里?我问。我的额头都是汗水。 你说过的。他说。 南山山庄吗?我说。 是的。他说。 我们的马匹在一处山的拐角处停住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黄昏。我在的只要 翻过这座山,我们花两个时辰就会赶到南山山庄。但是我现在知道,今生今世, 我都无法回到那里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里爆发了一场泥石流,而唯一的山 路已经被阻塞了。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看见前面的滑坡上覆盖着厚厚的 红花绿草。 我轻轻把小虎抱了下来,然后用力拔下背上的箭。此时他已经神情恍惚。我 们躺在草地上,他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他说,我们到了吗? 我勉强的笑了一下,我说,你说呢? 他也笑了。他剧烈的咳嗽着说,一定是到了,我刚才仿佛看见了花和草。 我说,是的。 他突然呻吟起来,可是我为什么感到冷?我好冷,我的骨头都在冷。你可以 抱抱我吗? 我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我看见他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然后瞬 间黯淡下去。他轻轻的说,我不冷了,我看见天空中都是菊花。 那一天是重阳佳节,我知道在遥远的长安,人们正在欢天喜地的聚集在一起, 他们的头上都插满着美丽的菊花。大唐的辉煌仍在继续,幸福的人们依旧象过去 那样呼吸。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名叫司马龄的人的死亡,也没有人会知道昔日的两 个讨债者正安详躺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我抱着那个慢慢冰冷着的人,我不知道 他是不是已经死去。我看着漫天星辰,我知道当那些星光散尽的时候,我将到达 另一个世界。我对小虎说,你不要睡着,你看这些星星多象人的眼睛。我对小虎 说,我在坚持着,我知道我将会看到两颗滑落的流星。我对小虎说,你不是要带 我去天涯吗? 重阳断其实只是司马龄和我开的一个玩笑,我们都居心叵测,我们都希望折 磨着彼此。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绝望万分的发现,我自己居然还在呼吸着, 而那个名叫小虎的少年已经安静的死去了。一瞬间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抱着小虎 的身体吃惊的笑个不停。我说,你怎么可以死?我怎么可以不死?我知道那那个 秋季,我是这个季节里最癫狂的孤独者,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狂笑着的哀伤的人。 后来我再也没有走出这座山。我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小草房,而小虎就躺在房 前的泥土之下。春天到来的时候,这里就会长满各种美丽的小花,在草丛里我还 可以看见蟋蟀在快乐的互相追逐。我平时种植一点蔬菜,剩余的时间我都在陪小 虎说话。有时候,我就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有一天我终于衰老得一塌糊涂了, 我相信小虎还象往昔一样年轻。当我从草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突然缓慢的跌倒 了。在接近地面时,我分明看见泥土里伸出了一只修长而结实的手。我等待它的 牵引。他说的没错,在最后那一瞬间,我也看见了菊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