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的泪 无情不似多情苦 你不该回来,你应该在省会城市里过舒适的生活,做你喜欢的事。可这不是理 由,至少不是一个很恰当的理由,因为这儿必竟是你的家。 我与你的妹妹相识,却从未能相互过多地了解什么,平时只是礼节性的问候语, 表示我们并非陌路。所以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有你这样一个非常出类拔萃的姐姐。 那个夏末秋初的时节,你高中毕业,放弃了在武汉的一个高薪职业,回到家乡 的小镇,回到了我们这个小院。 当天晚上,父母吃晚餐时论及此事,夸你是如何乖巧,如何美丽,如何善良。 母亲把你的“真善美”全盘托出,她是希望对我能有所触动,让我也能够学学你。 我当时只是笑笑,认为太言过其辞,未曾想到见你一面后,却让我如此心悦诚服。 次日十点多钟,你在阳台上挂衣服,当时我就躲在水坛后窥视。不大一会,我 见到你妹妹我就问她:“你家来的那女孩是你亲戚?” 你妹妹鼻子一斜,说:“你神经病吗?那是我姐姐!” 我问:“亲姐姐?” 你妹妹说:“当然!” 我问:“她不会走了吧?” 你妹妹说;“这是她家,为什么走,你犯病耶!” 我笑了! 一个下午我就趴在窗台上注视你家的窗台,等待你的再次出现。 傍晚时分,你家响起悠扬的钢琴声,弹奏的是孟庭苇的《谁的眼泪在飞》,幽 怨缠绵,我深受感染,深信那就是你弹奏的,因为昨晚母亲说你会弹一手流利的钢 琴。我也抱起久违的吉它随你附和。我很投入,很用心,我似乎忽然明白这曲子的 真谛所在,且随着轻声哼着,目光却从未离开你家的那窗帘。果然,不多一会儿以 后,优雅的钢琴声嘎然而止,那块天蓝色窗帘的一角被掀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 “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不要让你的秀发埋没了你的光彩……走出来,我的 女孩别让我在你窗前苦苦等候……。”我换了一个曲子,大声独奏独唱。你终于从 那房子里走出来了,出现在阳台上,我也走到阳台上,面对面地关注着你,你脸色 微红,头发披肩,倚在墙边,身着一件火一样红的夹克,不自然地望望我,又看看 天,我仍熟练地弹着那首曲子,目光却老盯着你,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很容易把 你吓着,可苍天作证,我是情不自禁。 一曲终了,你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珍珠一般的牙:“你的吉它奏得真好,歌也 唱得很动人!” 我不好意思地拨了一下琴弦:“过将了,只是很普通的,你的钢琴倒真的好棒!” 你笑了笑:“我从四岁起开始起学钢琴,十二年历史了,进步不大!献丑了!” 我说:“真的很好!我长这么大,真的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乐音!不骗你!” 我真的没骗她,因为这一个旋律,我将一生铭记:“以前没见过你呀,你是小珠亲 戚?” “你很健忘,听我小妹说,她昨天可是告诉过你,这儿是我家,我是小珠的姐 姐,小珍。小时候,父母创业艰难,我就在姥姥家生活,后来到武汉读书,刚回来 的!” 我脸上红一陈白一陈,只好不连贯的说:“对不起啊,我忘了!我就住在你家 对面的这套房子里,叫谢东……” “我知道啊!谢叔叔昨天告诉过我,还说你会散打的。”“是么,我父亲说过, 你认识我爸,我爸没说别的吧!” “没有啊,对了,我想你弹奏《今儿要高兴》会更加适宜。”“为什么?”我 不解地问。 “小珍——”她母亲在叫她了。 “因为你是他哥谢东啊!”言罢,小珍一笑,右手作个再见的手势,进屋去了。 “解小东的《今儿要高兴》”我自言自语地嘀咕,拨起琴弦,弹了几句,却没 那个兴致了,懒散地卧倒沙发上,想起这位雅典娜般的女神。 从此,你每夜都闯入我的梦境中,占据那虚渺的世界。 一寸还成千万缕 小珍被安排就业了,在那个濒临倒闭的女工纺织厂,因为厂里不景气,常在家 里练琴。我呢,永远是她忠实的听众。我问过她妹妹小珠,知道虽然追她的男孩很 多,但小珍对他们任何一个都没表示过一丝中意,还听说一个武汉的小子“跟踪追 击”到这个小镇。小珍从不乱芳心,看来我还有机会耶。 之后便开了学,在学校里,我总想着她,也总想快点回家,终于逃了课,一发 而不可收拾。我这个全校闻名遐迩的学生在调皮打架之外又多一项桂冠——逃学。 她小妹终于告诉她,说我因为要和她一起而敷衍学业,于是她找我谈话,规劝 我好好学习,我嘻皮笑脸地答应了。 次日下午,小珠被一个还没出道的“大姐大”勒索。有人看到了就对小珠说: “你别沉默,否则她们会得寸进尺的。” 小珠一个弱女子,能如何呢,只好求助于我。 我听了很恼火,老七说那个三八婆是高三阿雄的马子,我一拍桌子说:“管他 阿雄,阿雌,欺负小珠就是欺负我,欺负我你知不知道?”老七应一声:“知道。” 我想了一下:“阿雄以前和十三弟不错,后来不是有隔阂了么,你上去要阿雄 赔礼道歉算了。” 老七带着小珠去了。到了高三门口,老七扯着嗓子大叫:“阿雄,来给小珠道 个歉,你马子不认人啊?” 阿雄从教室的一个角落站了起来,随手抓住一个木凳。老七这才发现自己太没 给阿雄面子了,指着小珠说:“这位是谢东的小姨子,你妈的那个三八婆打你的幌 子宰她,道个歉算了。” 阿雄看了看四周,大家都盯着她看,他大叫一声:“谢东?什么玩艺儿,我放 他的血。” 老七说:“你想打架?你可得想好!” 阿雄想,这儿毕竟是高三,是他的地盘,他的兄弟全在这儿,于是一点头: “老子今天非打不可。” 老七骂了一句:“王八羔子,忘了天高地厚,七爷成全你。”老七朝下打了个 手势,说:“那土王八羔子要硬的。” 刹时间六七十个兄弟就冲上那层楼,围个水泄不通。我问他:“还打吗?” 阿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了一会儿,怯怯地说了一声:“打。” 四下有人议论起来,说我们以多欺少,我问:“怎样一个打法,单挑,好吗? 我与你,七弟与他,一对一,好不好?”我指了指阿雄身后那个敌视我的小子,不 在乎地说。 于是四下赞同,让出了场子。 四个人摆开架势,阿雄一身蛮劲,开始打了我几拳,我都躲过去了,没想到这 小子竟双手抱住我的肩,推着我去撞墙,我一屈关节,连击他小腹,他的手松开了, 我又一拳击在他鼻子上,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上,他哼了两声,倒下去了,我看 看七弟和那小子正打得难分难解,就去帮助老七,那小子很不经打,才几个回合, 也倒下了。这时阿雄很努力爬起来,我半蹲在地上,问他:“还打吗?” 他捂着胸口,低着脑袋,摇了摇头:“不打了。” 老七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先要这样还不就结了,现在不是更没面子?”他把 小珠带到了他眼前,“跪下,磕三个头,快点耶。” 阿雄犹豫了一会儿,老七又踢了他一脚,他老实地跪下了,三个头磕完之后, 他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大声点,你哑了吗?”老七大喝。“对不起!” 阿雄大声叫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把那三八婆好好教训一下。”“走”,我挥了挥手,下去了。 小珠在我身边说:“谢谢你,东哥。” 我说:“没什么,有事尽管找我!” 小珠又问:“阿雄不会……” 这安慰她:“没事,他会打人,也会挨打。” 小珠走时,又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听七弟说那三八婆被阿雄休“了”。阿雄的兄弟修理了她一通,小珠 中午真的对我说:“前几天还作威作福的那个婆娘上午跪在我跟前打自己耳光,好 过瘾哟。” 我问她:“你姐姐知道吗?” “知道,她骂了我,说我别真为这样的事去找你,她很关心你耶,连连问你有 没有受伤。嘿,我姐对你有意思呢!” “真的?那个随你姐来的小子怎么样?” “他叫马飞,大概回武汉了。” “这么没耐心,就走了。‘吗啡’,我还叫大麻耶。” “你真逗!我们家开了小卖部呢!” “楼下那个小卖部,对吗?” “是耶” “你姐有什么爱好?” “弹琴啦,我昨天发现她还很喜欢泡网吧耶!” “真的?”我惊喜,虽然我并不爱上网,但我很想去喜欢,为她! 回到家里,我就问父母需不需要买点什么物品,可家里什么都不缺。我见厨房 有个空的酱油瓶子,提起就跑,说:“妈,我去换酱油。” 母亲手舞足蹈的大叫:“不要不要,厨房里还有三瓶呢。”我充耳不闻。来到 小珍家的小卖部。运气不错,只有小珍一人,她给我换了酱油,我们又聊起来,从 武汉谈到家乡,从网络谈到台球,从马拉多纳谈到迈克尔·杰克逊,我忽然发现,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喜恶。直到母亲叫我吃饭,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珍在 店里大叫我的名字,告诉我忘了拿走酱油。回到家里,妈妈又絮絮不断地唠叨: “换瓶酱油用两个小时。”我不经意地笑了。 晚饭后冲了凉浴,废劲地打扮起自己来:衬衫,西服,最要命的头发,梳好发 型用电吹风吹干,费了老半天功夫系好了我最喜欢的领带,打扮得算得上“人模狗 样”。当时母亲去值夜班了,我走到客厅,只有父亲在看报。我贼头贼脑地四下看 看,没发现母亲的“气息”,才说:“老爸,读报呢?” 父亲一抬头,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扶平了鼻梁上 的眼镜,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我:“你是谁?我儿子吗?哦,好像我儿子耶,油头 粉面的。” “爸爸,别逗了,我想出去潇洒一下!” “对我这么亲切,有企图吧?”父亲扯平了微皱的衣襟。 “爸爸,这个玩艺……”我用拇指和食指左右错动,狡黠地朝父亲眨着眼睛。 “怎么,还有女孩子?” “怎么没有女孩子就不能支援点我?” “唉,我还不了解我儿子,有了女孩,倾囊投其所好。” “父亲,那还不是虎父无犬子。” “好啊,你敢取笑你老爸,我断你粮草。” “为儿负荆请罪,求老爸开恩。” “别耍了,这五十元拿去吧。”爸爸递给我。 我仍用拇指和食指将钱磨来磨去,啧啧地说:“老爸啊,你觉得是不是稍微稍 微稍微少了一点点啊,老爸——” “你想要多少?”父亲摆出十分民主的姿态。 “不多啊,再加上一点点,再加上两个这样的一点点,足矣,老爸老爸老爸老 爸,,请你再给我一点钱吧,你给我之后,我定会好好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我换改了姜育恒的《我是一只小小鸟》的歌词。“父亲啊,明天是小珠的生日,你 不是知道吗,一个院里的不去多不好意思?” “把那钱给我。”父亲大手一挥,向我索要。 “唉,干什么,老爸,别太过火!”我怕了,看来到口的肉又要跑了。 “这钱是太少了点,拿来拿来。” 父亲拿出他的皮夹子,拿出一张佰圆钞,说:“我跟你换不行么?” “好啊,好啊!”我如释重负,吐了气。“给我,我换给你呀!” “你先给我,别耍滑头。” “好,我们先各握对方一半,好不好?公平点。”父亲欣然同意,与我各执一 半。 “爸爸,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父亲随我的视线望去,我双手一抽,哈,一佰伍全到了我手上。“谢谢老爸。” 我拉开门,冲了出去,父亲觉悟过来,大骂“小兔崽子,回来再找你算帐。” 我来到小珍家,小卖部只有她一人看店,她一见我,好像我是外星的怪物: “今天怎么有点人模人样的味道?” “不,不是人模人样,是人模狗样,不然怎么敢约你这个狗模人样的女孩呢?” “你坏耶!”小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可你总不能让我关上店门去陪你玩吧!” 小珍惋惜地望望四周。 “去吧,去吧,今天别回家,”后屋里传来小珠的歌声,音调是张学友的《爱 火花》。歌词又换过了:“你们去过花前月下的生活,留下小妹看守山门。” 我似碰到救星,“谢谢小珠,创机之恩来生相报。” “彼此彼此啦”,小珠调皮地眨眨眼睛。 “还不老实一点,明天你就十五岁。”小珍故意唬她。 “对对对,小珠,拜托看店,明天我一定送你一件好礼物。”我拉起小珍的纤 纤玉手,唯恐小珠反悔般地逃走。 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铁窗倩女》,一个爱情悲剧。散场出来,小珍默默无语, 仍沉浸在剧情遐想之中,半晌,她说:“那女人公太痴情了,虽然那男主角是身不 由己,但那毕竟是一个错误。”言毕,她颇有一种黯然泪下的的悲感。 “但却是终生无悔无憾的错误,那是苍天的捉弄,那位男主人公是女主人公的 一个剧本,本来可以平铺直叙地写得很好,可女人公总希望给它加点色彩,以至数 年如梦,梦醒却是空,没有理想的结果,就连应该有的那个不算好却最合适的结果 也没有了。”我望着她,谈论着我自己的感想。 小珍也看着我,似乎她今天才真正认识我,那束目光很炙人,张了张嘴,但却 终于没发出声来。 那天晚上和小珍出了电影院,去上了一会儿网,又进了舞厅,最后又到江边去 数星星,玩到凌晨五时,若不是小珍说冷,我们一定会玩一通宵。这一睡下不到两 个钟头,母亲就来叫我起床上学,我应了一声,两眼一闭,又是两三个小时,大白 天了,洗漱完毕,想起该给小珠买礼物了,就去约小珍。 小买部里是小珍的母亲,我口齿灵利的叫了一声“黄阿姨早!” 小珍的母亲卟哧一笑:“你糊涂了,现在可是十一点半。”我头嘭地一响, “什么,十一点半?”我傻了。 “怎么没上学去?”黄阿姨问。“噢,最后一堂课体育,我请假先溜出来了。” 说谎话可是我无师自通的绝技,“小珍呢?” “她去买东西了。” “给小珠买礼物?” “那是她下午的节目耶。” 我听了好就安心了,买了烟,回家。 中午,我就站在窗台上约好了小珍,下午要和她一起去给小珠买礼物。我和小 珍手挽手地出来,一路上风清气爽。 “又逃学”,我不知道小珍怎么也似乎有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没事了,星期一嘛,我的档案袋反正已鼓鼓的了。这一张他们塞不下去”, 我油嘴滑舌的。 小珍吐吐舌头,也不说了。 于是便去逛商场,听小珍说女孩子大多数喜欢新服饰和音乐盒,最后幽幽地说: “可惜我妹妹还小,要是她男友送她束鲜花,她不兴奋三天才怪呢。” 小珍给小珠买了一件红套装,我则给她买了个木质音乐盒,最后我和小珍一起 为小珠订做了一个三层大蛋糕。 晚上在江边给小珠过生日,我们“十三太保”全到齐了。出乎意料的是有五个 男孩子给小珠送了红玫瑰,我们这才惊觉,我们身边的小珠其实并不小,不但纯真 可爱,而且美丽动人。于是晚会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是由小珠做主角的少男少女, 一部分是那一群“光棍和尚”的哥们举酒问青天,第三部分则是没有陪衬的我和小 珍。 快乐通宵—— 次日,又是逃学,和几个兄弟溜进舞厅,出来又是傍晚七时,我只感到神色恍 惚,四肢无力,眼皮沉重,哈欠连天,这一倒下又到了次日,母亲中午下班见我还 在睡,大怒:“你怎么搞的,睡了十七个多小时,还没睡够,跟我去买菜。” 只得乖乖起来,跟在母亲身后向菜场走去。 母亲一向得理不饶人,一路上婆婆妈妈地唠叨不休,“你看你,什么样儿,整 天不学好,又懒,我看你呀,将来准没人肯嫁你……” 我正在后面懒懒地接受阳光的沐浴,听了这句,来了精神,正想争辨几句, “谁说……” “谢东——”后面有小珍银玲般的叫声。 我一调头,只见小珍手中拿着一大束白玫瑰,不远处是五哥,正朝我眨眼睛, 我当然明白了,对母亲说:“妈妈,有人要嫁给我耶!” “谁这么傻,丑人婆么?”母亲不经意地扭头看——小珍正向我这边跑着,母 亲倾身过来,伸出左手抓住我的耳朵,逆时针三百二十五度九分十八秒的一扭一转。 “啊,母亲——”我惨叫…… “你……越来越不像话,竟敢……你也不拿自己看看自己什么德性……”母亲 说着,用她独创的“一阳指”打在我额上,我像不倒翁似的向后连退两步。“看你 还敢开这样的玩笑。” “谢东——”小珍已来到跟前,不解地看着我挨打。 “啊,母亲近日来功力大增,快去买菜吧!我因公务缠身,去不了了。”我一 面对母亲走,一边揉着被扭疼的耳朵作鬼脸。 母亲咕噜着一句什么话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看我,又看看小珍。 “谢东,你和阿姨在做什么戏?”小珍愣着。 “开玩笑,开玩笑,没什么的。” “开玩笑……谢东,谢谢你送我的白玫瑰,好美!你看。”小珍摆弄着那一束 花,放到我鼻下,清香四溢,小珍喜欢这颜色。 “喜欢吗?”我明知故问。 “喜欢耶!谢谢你了!”我钻牛角尖。 “是么?”这下轮到小珍奇怪了。 五哥见我们打闹起来,也夹着一支烟走了。 晚上我请五哥到我家吃晚饭,父亲见他好久没来了,又是拿烟,又是沏茶,很 热心,父亲就是这总好——民主,不偏心,对我的朋友,他的同事就一视同仁。 席间,我给五哥敬了酒,谢他为我追小珍出了力,五哥一饮而尽,说:“小珍 是个好女孩,要好好珍惜。 母亲闻之来了劲,给五哥夹了菜:“我说东东,人家小珍比你大三岁啊—— “ “年龄差不算什么,我奶奶比我爷爷大九岁。”五哥又喝了一杯酒。 “人家小珍是个好女孩,你看你,像什么样,上学天天逃课,要你找工作又说 没兴趣,倒很出名啊,这个镇上你的名字如雷贯耳,派出所几乎成了你的第二个家……” 母亲喋喋不休。 “好了,安静点,吃完饭再说,好不好!”父亲也发话了,刚言毕见母亲用眼 瞪着他,又低下调说了声“娘子——” 满宴皆笑。 天涯地角有穷时 美薇是我们老大的“马子”,我们都称之为“嫂子”,也是一个正经女孩,十 八岁,已参加工作了,她烧得一手好菜,所以任何时候无论任何地方见到她,都个 个大吞一口口水,甜甜地叫上一声“嫂子”! 大大哥带着我们十三兄弟在这地方打天下,以“十三太保”平定了这块地盘, 嫂子也死心踏地跟着他。但总劝大哥解散我们,走正道,别真做这种刀口下的营生, 大哥也总是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苦样。不过也是,人出了名,方圆四围 的哥们也多了起来,请大哥出来调解事务,处理纠纷,大哥也有他的难处。 终于有一天,嫂子的父亲知道了,只知道是大哥缠着薇姐,且只知道大哥的本 名,不知道混名,相信知道大哥的外号也就不会做寻样的蠢事了。 那天晚上,我们十三兄弟在江边喝酒,正在兴头上,从小树林里冲出五个彪形 大汉,手里都拿着家伙,大模大样,说是美薇的父亲请来教训大哥的。大哥斟了一 杯酒说:“我丈人请你们来看他的乘龙快婿,好啊!”为首的骂了一句,大哥一酒 杯砸在那人嘴上,“你们想怎样?” “对你们只有粗鲁点了——打”。那五人以为我们只是毛孩子,竟也不识天高 地厚。 “兄弟们,帮我摆平了。”大哥说了声退后至江边喝酒,我们十二个一涌而上, 和那五个打开了。 那五个真没用,还没坚持三分钟,就一个个趴在地上,杀猪般地嚎叫。 “下面,你们再准备如何?”大哥见一切平息了,跌跄着走过来,问,“下次 再叫上五个兄弟,”为首的一个红了眼。 “好,有骨气!”大哥一酒瓶盖在他头上,“装进麻袋,扔进江里,”大哥吩 咐着。 那五个小子听着满面苍白。 “别吓着了,我不会让你们去喂鱼,我还要等你们去叫人呢。记住我是“十三 太保老大阿威,约个时间地点吧。” 那五个听了甚怕,面如土色,一个个跪直了身子,磕着头,打着自己耳光。 我们几个七手八脚把那五个捆绑起来,各套上一个救生圈,推下江去,瓢葫芦 似的挣扎几下,向下游飘去。 五十分钟后,大哥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邻县的航运公司,一个是邻县的江白 医院。 次日美薇姐来了,说:“昨夜我母亲叫醒我说,以后不再干涉我了。”言语间 颇有疑虑。 大哥也随之附和:“我岳父岳母也很开明。” 那五个小子是下午来的,头上缠着纱布,胳膊吊着,没一点儿神气,那两面三 刀个有手没伤着的也不闲着。提酒拿烟。低声下气地陪礼道歉,大哥鼻子哼了两声, 他们也不敢久留,我说:“滚吧。”他们大赦般地溜去,那个头上缠着纱布的凑到 我耳跟,问我是不是去把美薇父亲“修理修理”。耳尖的大哥即站起来,指着他的 头说:“你敢!小心老子下了你的腿,滚!” 那小子喏喏而去。 大哥和嫂子破镜重圆了,我和小珍却闹翻了。 自从上次打了阿雄,也就忘了,谁知阿雄总伺机报复,终让我知道了,才两下 就打得他“头骨破裂”。上不成学,下不了床,学校给我“留校查看”的处分,我 没在意,没想到那个狗屁老师竟通知了我母亲,怕倒是不怕,只是母亲的泪水毕竟 是苦的,一下午好烦。 放了学,我单肩背着书包,把两手插进后面口袋,斜叼着烟,一步三摇地走。 路过小珍家的小买部,她叫住了我:“谢东,又打架了。” “谁说的?” “我明白你不希望我知道,只是……你看看人,谁会认为你是个学生,”说着, 抽出我的烟,扔了出去。 我最听不惯小珍用那种大人训小孩的口气和我说话,愤愤地又叼起一支烟,点 燃,深吸一口,“你别管!” “我愿意管吗?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熊样!”小珍也犟起来。 “看不惯别看,”我将手中的烟头掷到地上,用脚踏上一转,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家里真的窘了,心里越想越烦,喝了几口闷酒,醉呼呼地睡去了。 我脾气很倔强,长这么大还没说过“对不起”,小珍也如同我一样牛脾气。 我一连三天没出门也没去找小珍,下午五时,有人按门铃,我开门,原来是中 学同学丽丽,她初三没毕业就随其兄到南方下海,走时我送过她,并赠她一套洁白 的服饰,这次她刚回来,就来找我,穿着那一套服饰。 “丽丽,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很兴奋,因为在初中我们很要好。 “终于还没忘了我!”她舒了口气。“刚回来就来找你,打扰了。” 我递她一瓶可乐,又叙起故事。 丽丽是来约我晚上出去玩的,她约好了相会时间地点匆匆走了。我本没打算出 门的,但阔别已久,也不好拒绝,只好去了。 草草解决了饥饱问题,又随手拿起一件外套,看看钟表,时间差不多了,也便 向约好的钟楼走去,丽丽早来了,她穿着一件过于新潮的晚礼服,在南方沿海地区 大约很风行的,但在内地却甚为罕见了,实在是“衣不遮体”,能露的全露出来了, 我脸上马上烧起来,丽丽却显得很大方,挽住我的胳膊,向舞厅走去。 没想到我硬着头皮去应约,却又是一个大错,小珍和小珠也在里面,小珍也和 我一样,几日来都闷闷不乐,小珠怕姐姐闷出病来,便拉她出来散心,此时正坐在 一个角落里望着狂舞的人群出神,我当然不知道了,给五哥打了电话,让他也带几 个朋友来和老同学聚一聚,五哥应了,说马上就来。 在疯狂的的士高后,便是情人舞曲慢四,丽丽却拉着我下了舞池,我心虽不大 乐意,但碍于情面,也只有拥她入怀,随旋律摇曳起来。 正跳着,小珠过来对着我的腿就是一脚步,“谢东,你太过分了,我姐被你气 走了。” 我傻了,放开丽丽,向外奔去,望着小珍去的方向,伫立着, 五哥这时也来了,在路上与狂奔的小珍擦肩而过, 又听了小珠的叙述,再看看丽丽的一身打扮,全明白了,对着我的脸就是一记 耳光,打得我清醒了许多,“快去追呀——”,五哥推了我一下,我冲出去了。 江边,小珍正在呜咽,倚着一棵槐树,悲痛欲绝,我到了小珍背后,轻轻地说: “小珍,听我解释,好吗?” 小珍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说:“谢东,你不喜欢我就罢了,为什么样这样刺激 我,伤害我?” “不,小珍,我清白,我无辜,我受迫害,你应该相信我的,”我不知为何解 脱得清。 “我不听,谢东,是我瞎了眼,是……” “好了,住口,小珍你等着,我证明给你看。”我想到了五哥,丽丽及那些同 窗们。我往回狂跑着,一直到舞厅口,拉起五哥,对他们喊:“给我到江边去,一 个别留。”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的来到小珍跟前,让大家说明我与丽丽的关系。又让 丽丽自己说:“我们很清白,我下午才到,是想请大家一起聚一聚,请你相信,我 的确很喜欢谢东,”丽丽看了看我。妈呀,怎么又是一个闹剧,“丽丽,你在说什 么?”我吼道。 “你别生气,我不会和小珍抢你的,我没那个能耐,也没办法获得你的心,因 为你将爱全部给了她,对不对?”丽丽说着拉起我的手,放到小珍手中,紧紧握着, “好好珍惜,小珍,好好爱惜,东东,你们才是完美的,愿你们幸福。”丽丽说完, 就转过身去,掏出手帕拭了泪,和五哥他们一道走了。 小珍叫了声丽丽,她没回头,我从五哥的摩托车里提了半桶汽油出来,在江边 写下了“小珍,对不起,朋友,我们都叫Happy!”之后,我把烟头扔了进去,火烧 了起来,舞得很高,在火两头,我和小珍挂泪相视,终于牵着手,一道沿江散步漫 步。 丽丽和五哥玩到凌晨一时,坐两点的列车南下去了,这是五哥告诉我的,我心 里很不是滋味,既没她的电话号码,也没她的地址,只好在心里骂自己一句“谢东, 你是一个傻瓜笨蛋!” 十三弟的马子在邻县S城,十三弟没事时就不定期地骑着摩托车往S城跑。这日 十三弟刚入S城城门,摩托车便忽地熄火了,就把车推到附近一家摩托车修理铺,讲 好一星期后推,走时,十三弟也马虎,竟没立个字据。 一星期后,十三弟到S城推摩托车,那个鳖三竟翻脸不认帐,说根本没见过十三 弟,更没推什么摩托车来,十三弟急了,于是发生争执,那个鳖三就地纠集了一伙 人和十三弟打了起来,十三弟当然寡不敌众,被那帮人打得遍体鳞伤,幸好飞哥 (S城的老大,我们威哥的拜把兄弟)恰开车经过,见打的是十三弟,就出面解决, 把十三弟送进了医院,又把帮助那鳖三打十三弟的家伙全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没打 地个修理铺老板,只是叫人把他看了起来,又拨电话通知了大哥,我们的兄弟被打, 这还是头一回,虽说不得在邻县,但我们心有不甘,于是带上家伙,要了辆面的, 直向S城。 飞哥一直在医院照看十三弟,我们到了之后,飞哥马上对我们介绍了情况,说: “在S城,只要我在,摩托车那人一定得还,且住院费,营养费及大家在S 城的一切 开销,那人非包办不可。” 老大听了,表达了谢意,与我们商议一下,向飞哥提出也一个要求,要见那人 一面,飞哥便领了我们一行来到那个修理铺,叫出那人,老大请飞哥带他的人离开, 于是我们十二轮流去揍那人,最后一齐打,直至那人休克。没料到那人第二天因伤 势过重而死去了。由于这是在S城,我们不能乱了江湖规矩,给飞哥添乱子。大哥说 去局子里自首,我们都说自己去,大哥火了,大喊:“是不是兄弟?” “是!” “认不认我这个老大?” “认!” “回去,我叫你们回去!”大哥一个人进了局子,把我们赶回来了。 这次又碰上了一年一次的“严打”,我们十一个人到处找路子,打通关节,筹 集了七十万人民币,又因老大是自首的,且很坦白,所以判了十八年。 美薇姐哭了,老大虎着脸吼着:“滚,老子不要你同情,你滚,三八婆,老子 不要看见你……” 美薇姐拉着他的手说:“我会等你的,十八年很容易过去的,好好改造,争取 早日出来……” 老大终于落泪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落泪,男人的泪。 老大押至广州服刑,不久丽丽给我来了信,说老大很守规矩,一切均安,要大 家别担心,她会照应着的,在信尾还给小珍写了一段。 我怕了,因为我有太多地方像大哥,我怕有一天也会像大哥一样入狱,又得和 小珍重演大哥与美薇那样的悲剧。 晚上,小珠疯疯火火来找我,告诉我那个武汉的小子回去的这段时间里,是去 办理手续的,转了户口,就落在这个小镇上,出的是黑市高价。 我很平静,平静得连小珠都吃惊,我说:“这小子可能是真心的!” 小珠诧异了,“你怎么了,东哥,他要和你抢我姐呀,你不是要做我姐夫的么? 东哥……” 我凄然一笑:“小珠,你看我能使你姐幸福么?算了,虽然我爱她,可正因为 爱她,所以希望她……快乐!”我把小珠推出了门,轻轻合上门,坐下抽了支烟, 我很冷静,我很清醒,我认定自己必须作出一个决定,我在思考。 尔后,我披上衣,去找那小子。我把他带到一家酒楼,他很老实忠厚,有点胆 怯,不过坐下后,他一直表现得很稳重,只是偶尔推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 “你很爱小珍,对么?”我点燃了一支烟,斜着眼睛看她。 “是,是的,我知道你是我的情敌,在这儿很有名气,是十三太保的老六!” “知道就好,你斗得过我么?” “斗不过也要斗,斗不过我会等,等到天荒地老,”他很诚恳。 “你说大话!”我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他拉倒地桌子上,用一支手狠掐住他的头, 另一支手上烟头去烙他的眼睛:“你花言巧语,欺骗她的感情。” “没有没有我没有!我是真心爱她,我把户口都迁来了!”那小子也横了心, 并不求饶,眼睛盯着我,没去顾忌那清烟凫凫的烟头。 “你能使她幸福么?”我又问。 “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全力去让她幸福!”那小子似乎是一副不怕死的派头。 我点点头,放了他,让他坐在我对面,因为这也是我能说的话,若他人问我, 我也只能这样答。 “小珍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三星期之后你去找她,要天天陪她,让她 高兴,有事去找我五哥,这是他的地址。”我看他正傻傻地盯着我,便吼了一句: “你明白了吗?” 他茫然地摇了摇了头,死死地看着我滚出的来的泪珠儿。 因为外面“严打”风声紧,所以我们十二个很长时间没聚会了,我请大家至我 家一聚,交代大家帮我照应小珍,尔后我托丽丽给我找工作,并寄来了面试表格, 一切均办妥之后,我就大陪小珍,大玩特玩,伴她买礼物,送鲜花,逛商场,与她 共度美好时光。 那个晚上,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并肩走在江边散步,我掏出那张表格,对小珍 说:“我们,我们其实不必追求天长地久,只要,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足够了!至 少,我很满足了。” 小珍震惊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滚落下来,她扬起了手,我没动,因为我 也希望她打我骂我,这样我会更好受一些,然而她终于没下手,只是昂起头,向着 天空幽幽地叹息,随即,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扔下我一人孤独地立在江边。 “小珍,别怪我!”我将那张表格撕成点点碎片,掷向江心,向着江面高喊着。 回到家,我对父母说:“我也需要改造,我决定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磨练自 己,去改造自己。一番争执之后,我带着满腔的辛酸和苦痛登上了列车,开始寻找 新的生活。 寻找我自己新的人生旅途。 只有相思无尽处 漂泊已久,不知又越过了多少城市,河流,我见到过许多如同小珍一般的身影, 却不是小珍如桃的脸,也并非小珍如水晶的眼。 我常把我凄凄的思念和对往事的追忆写成信给大哥等十二个兄弟,但只署名而 从不留下地址,我将对小珍的爱恋和思念写成日记,绘成水墨随身带着,对于她, 我对不起她,但我不能表白,也不能写信给她,此时我才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 现实,但我认定——我是对的,这是我必须做的。 在某地,我曾给小珠所在的学校打电话找小珠,向她问她姐姐的消息,得知小 珍整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憔悴了许多,我很心痛,于是请她多伴小珍玩,多陪 小珍结交朋友,末了,还嘱咐小珠千万不要对小珍提及此事。 我打算去找一处宁静的小山村,去度过我简单的一生,从小就在社会上闯荡也 烦了,特向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我在这短短的人生路上,对不起很多人,父母、老师、亲人、小珍,以后我会 对天忏悔的,并躲避她们,不会让彼此再相见,不会让彼此再心疼。 在我贴身的衣兜里,有一张美丽女孩的照片,背面写着一首诗: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致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小珍 他乡落泪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