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三题 买麻糖 “叮叮铛,叮叮铛”,这大概算是童年最百听不厌的音乐了。在我很小的时候, 只要远处传来叮叮铛的声音,用不着细分辨,我便知道是拎着小铁砧串街卖麻糖的 人来了,立刻跑到父亲跟前使劲摇他的胳膊,父亲总是温和而慈蔼地笑笑,然后牵 起我的小手,直奔那叮铛声而去。 记得那时的麻糖是五分钱一两,当我把几枚硬币放进卖糖老人的掌心,老人便 笑呵呵地用铜锤敲下几小块麻糖递到我的面前。硬硬的麻糖在太阳下闪着金子般的 光芒,我小心亦亦地捧着,生怕自已的牙印破坏了那份美丽。现在的孩子大都叫得 出市面上各种口香糖、巧克力的名字,却很少有人知道麻糖是啥。也绝不会花几毛 钱去吃那被风吹日晒过的廉价乡下货。这些在金箔银屑的软糖堆里长大的孩子,的 确比我们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 但我却总也忘不了小时候用舌尖一点点地舔麻糖的情景,麻糖是用大麦芽和包 谷熬制的,黄酥酥地煞是好看,含在嘴里可以拉出长长的银白色的丝。这是最纯粹 最乡土的糖,没加半点色素和香精。卖麻糖的乡下人总是拿着巴掌大的铁砧,一路 用小铜锤敲着,“叮叮铛,叮叮铛”,走过丘陵,走过平原,走过城镇,告诉人们 箩里的麻糖是从荷叶儿撑起把把绿伞、蛙声儿织出方方鼓阵的乡坝来的,是农家大 嫂燃着干透了的麦秸杆包谷叶,用大耳朵铁锅三天三夜熬出来的。庄稼人的憨厚与 本份都搅拌在里面,那甜一直能沁到人的心底。 想想那时的情景:年轻高大的父亲牵着一个扎羊角辩的小丫头,穿过长长的巷 子,高高兴兴去买麻糖。如今,父亲老了,我常常搀扶着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 去对面唯一一家茶馆听大鼓。每当路过霓虹耀眼的糖庄,我们父女俩都会若有所思 的回头望望,现在的糖从包装到内容,都精致得不能再精致,然而我总觉得那七八 十块钱一斤的缪姆糖、牛皮糖、酒心糖,都不如童年五分钱一小块的麻糖甜脆香。 “叮叮铛”带来的快乐被岁月熬得稠稠的,收了汁,便成了记忆里回味无穷的 麻糖了。 干妈家的腌菜 小时候去瓦缸镇上学,总要经过住在土路边上的干妈家。她的模样我已记不太 清楚了,但从没忘掉她做的那手好腌菜,至今想起来,还直咽口水。 川东乡下人有每年做腌菜的习俗,家家地里都要种上一片青菜头。这东西棵大 叶厚,茎突如鼓,是做腌菜的上等原料。每到冬天,干妈家都要砍下几篓子青菜头, 将绳子牵在竹篱笆上,把菜洗好后叉在绳上晾干水气。接下来好一通忙活,碾朝天 椒、杵花椒面、刮红糖粉、炒岩子盐,然后把菜摊在青石板上,把盐啊糖的仔仔细 细往菜里面揉,看看揉得差不多了,就往粗瓷坛子里铺,铺一层,滴几滴米酒,最 后塞到坛子口,拿干包谷壳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再用大瓦盆盖住。过上半个月,便 成了干香麻辣咸、略略回甜的腌菜了。 干妈每年冬天都要拿一小坛腌青菜头给我家,有时还拿自已做的豆豉、豆瓣来。 她有风湿腰腿疼病,想想当年她蹲在河边的石头上,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里洗那上百 棵的青菜头,该是多费劲。怪不得她的手每年都要裂许多口子,脸上也粗糙得不成 样子。只有那件靛蓝的大布褂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膝盖上那两块青布补丁平平整 整的,针脚密匝匝的很是均匀。记得那个时候,干妈常在我上学的路边等着我,要 么塞给我一只烫烫的烤红薯,要么是两只捂得暖暖的咸鸭蛋。干妈让我好好念书, 她自个的几个孩子都因为家里穷,最多读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放牛打猪草去了,为 这干妈没少流过泪。 后来勘探队奉命迁往川西,搬家的时候,母亲无意间说起衣裳被褥太多,没东 西装。干妈硬叫两个儿子抬了口大红土漆的新木箱子来,听说那是她给三女儿做陪 嫁用的。母亲不肯收,干妈的两个儿子撂下箱子,憨憨地笑着跑远了。 岁月悠悠,山高地远,我再也吃不到干妈的腌菜了,然而我至今仍怀念那又香 又脆的青菜头。虽然每隔三五日都要参加一回丰盛的公费宴请,却总觉得不如就一 撮腌菜喝碗稀饭来得滋润来得踏实。 三棵柳 上初中的时候,在区中学寄宿。睡上铺的女孩菱儿家住在邛湖畔一个叫“三棵 柳”的渔村里。菱儿和我极要好,因此“三棵柳”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三棵柳”本是湖里一个略略高出水面的小岛,岛上十几户人家靠着捕鱼逮虾 过日子,后来用填粘土碎石芦苇杆的办法,才勉强和湖岸搭起一条旱路。那路踩上 去软绵绵的,好象踩在浮动着的鱼脊上似的。不知多少年过去,岛上原来仅有的三 棵柳树早已成了柳林了,还辟出许多菜地。每到春天,油菜花开得特好,远远望去 金灿灿的一大片。馥郁的花香掺和着泥土的清香,浓浓的, 醇醇的,很醉人。花间 是柳树围拥的篱笆小院,院里大多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七八棵青竹。屋檐下, 满面皱纹的渔婆婆一边摇着小孙子的花布床,一边哼着老辈子传下来的渔歌。那份 与世无争的幽静与恬淡,让人看了仿佛身在“不知有汉”的桃花源,尘嚣隔绝,心 里泛起从未有过的慵懒和闲适。 菱儿的家住在村边上,前院栽着几株桃树,一条小船拴在屋后的柳棵子上。老 屋刚刚翻盖过,青瓦泥墙,抹得光光的。屋里打的是水泥地,一架木梯直通阁楼, 阁楼铺的是松木板,专门用来堆粮食。菱儿的父亲常划着小船,穿过密密的芦苇丛, 把我和菱儿带到湖心去玩。湖里水清如玉,直射的阳光晃动成无数闪烁的曲线和明 亮的波纹,一网撒出去,能捕好几尾大鱼。菱儿的父亲总是选出一条最肥的,把其 它鱼又放回水里,说够吃就行了,渔家人最忌一个“贪”字。人要世世繁衍,鱼亦 如此。我和菱儿也不闲着,每次都要采上许多菱角,邛湖产的菱角远近有名,生吃 又脆又甜赛过香瓜,煮熟了跟糖炒栗子差不多,又香又面,让人总也吃不够。 当小船划回菱儿家的时候,菱儿的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自家熏的腊肉用蒜苗 炒过,油汪汪的一大碗。正月里风干的猪舌蒸出来切成片,用辣子水拌了,好吃又 下饭。刚捕来的鱼剖好后剁成几段,抓一把陈年老酸菜,连鱼带菜推进沸水里,等 差不离的时候,再加勺猪油进去闷上几分钟,撤掉火,加上盐,就是一钵热腾腾、 香喷喷的正宗酸菜鱼了。我常常吃得肚子都撑圆了,喉咙口依然在往下咽。 曲指算来,我已十五年没到过“三棵柳”了,然而至今那柳色那波光那鱼香也 没从记忆中消褪。我渐渐明白了,当初在县委上班的菱儿父亲为什么总也不肯搬到 县委大院里去住,他割舍不掉的岂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岛,最难离弃的还是那 份邛湖碧水相赠的无尘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