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两天前我来到这所大学,开始我的生活。 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教师。课堂和操场与我无关。 我从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收发室的信件像一场接一场的冬雪一样让我忙个不停,而我的工作就是把它们 投进各自的信箱。 这个校园很美。假山,亭榭,香樟,湖水。我爱这一湖清水,所有的假山,亭 榭和香樟,以及所有的橘红色路灯迷离的光影,都会在湖水上荡漾开来。 我喜欢立在湖中央的九曲桥上,凝视着湖水出神。仿佛我自己也是舒展的,轻 盈的,可以漂荡在水面上,长久地起舞。 秋天两个字,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宁静。 而工作却是永远烦闷的。全校五百多只信箱,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从 上到下,每列十只。一共五十三列。 我的上司关室长,也是我唯一的同事,是一个整天戴毡帽的老头。工作的时候 从来都是低着头,以至于下了班我便想不起他的长相。他对我说,你不要害怕,虽 然信箱很多,只要你眼到、手到、心到,就不会出错了。 我想我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奖金开玩笑。 谢谢,我说,我会很快适应的。 其实应该我感激你才对。关室长低头分着手里的一叠信,用略带沧桑的语调说, 小易,你来了,我也有个伴儿了。 原来我不是多余的。我笑了,接过他手里的信,替他完成。 他忽然抬起头来,诡秘地笑了一笑。 这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观察到他的脸。 那天后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出于为了让我尽快适应工作的好 心,关室长把一个月的值夜班的机会都慷慨地让给了我。 你可要好好把握哟。他笑呵呵地说。 我楞了楞,然后满脸惊喜地说真的吗真的吗,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心里面却对这个满脸老年斑的男人充满了怨毒的恨。 在夜晚值班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白天我还算有一点点精神,至少手里有活儿干,就算没有活干的时候,也可以 看着那些略微小我几岁的孩子们,穿着鲜明的衣服,挂着飞扬的表情,在我面前进 进出出。 我从不去和他们说话。我只是坐在办公桌(其实也只是一张用来堆信件的桌子) 后面,观察他们。 我喜欢他们每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们的笑像蜜糖一样,让我轻松、愉 快和欣慰。 可是我想他们未必会喜欢我。 我仅仅是一个在他们学校工作的年轻女工,想到这儿我难免有点灰心。 无论如何,些许灰色毕竟掩不住秋日的明亮。在白天我勤勤恳恳,每当他们拿 到了自己的信而面带喜色时,我就对我自己说,我的努力是值得的。 但晚上就不同了。 没有活干。 没有人来。 从窗口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什么湖水,路灯,全都看不见。整个收发室空荡 荡的,头顶上日光灯嗡嗡作响。我恨这种低级的噪音,它使我浑身燥热。我呆坐着, 听音乐。听完了一遍再听一遍。又听完了一遍。我不听了,摘下耳机。 就在这时噪声消失了。一朵花走进来。 她真的像一朵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长发及腰。肤如凝脂。行步顾影。素衣不染。 她的脸是古典而庄重的,没有笑意,只是一味地美。 我盯着她看。她却不看我。 然后她走到里面的取信房,我的视线刚好被墙遮住。我听见掏钥匙的声音。接 着是开锁。 沉寂了几秒钟,信箱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然后她像先前一样地走出来,依旧不看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这个收发室完 全是属于她,受她支配的一样,她高傲的神色让我莫名其妙地自卑。比平时更自卑。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 这么说她一无所得了,没有信、报纸、期刊或者属于她的别的什么。我有些幸 灾乐祸地想着。 同时她像一团雾似的飘了出去。 第二天她来之前我已经有了预感。我在心里想,这些该死的噪音,十点了,昨 天那个女孩还会来吗,如果她来,我必须在办公桌后做出高贵的表情,使她无法对 我视而不见。 这时她目不斜视地从取信房走出来。我几乎失控得从椅子上跌落。 她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她的两手依旧空空。 第三天她来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取信房正中自娱自乐,温习街舞动作。 她还是没有看我。 我却在她开箱时记住了她的信箱编号。334. 后来我发现,她是每晚定时来这里的。 十点整,她必到无疑。 每次都一样。 悄无声息。眼神空洞。从来都不看我一眼。 而出去的时候总是空着双手。 观察这个奇怪的女孩本来是我在夜班时的一大消遣,可每晚她都重复着同样的 事情,渐渐地我也有点腻烦了,而且她目中无人的傲气也使我气愤。 我决定和她开一个玩笑。 取信房的构造是十分巧妙的。每个信箱,正面都有各自的门和锁,而背面却是 相通的。有点类似更衣室的储物柜。以前我以为信箱背面一定是挨着墙的,其实不 然,在信箱和墙壁之间有一条狭窄的暗道,分投工作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当然,这 暗道也只有作为工作人员的我和关室长才能进入。 而现在这条暗通道将变成我恶作剧的神奇道具。 十点差五分。我进入暗道。 走到合适的位置,使我的脸孔正对着334 号信箱。 试想一下吧,当她漫不经心地打开信箱门,出现的不是任何信件,而是黑暗的 背景中,模模糊糊的一颗头颅! 就好比疲倦的时候打开冰箱,想找杯饮料解渴,却看见一个死婴姿态奇特,面 目狰狞地躺在冰箱里。 再冷漠的女人,再麻木的灵魂,遇到这一幕,也一定会花容失色、大呼小叫吧。 我仿佛已经尝到得逞后的快感,邪恶地在心里笑着。 我承认想出这么个鬼点子很大程度上是报复心理在作祟,我无法容忍她的无视。 必须让她记住我。 暗道里黑得吓人。黑暗的确是一种巨大的力量,让人无力,让人恐惧,让人疯 狂。我从来都不认为在黑漆漆的角落谈恋爱会有什么浪漫感觉,相反我可能会紧张 到患上恋爱恐惧症。 她快来了吧,我想。可是如果她惊吓过度,昏了过去呢?那我又该怎么做。其 实我也只是想开个玩笑呀。 除了嗡嗡的日光灯噪音,和我颈动脉里血液啪嗒啪嗒跳动的声音,此时明显地, 又多了一种。 哗哗。 是她,在掏钥匙。 吱——强光刺眼。那一瞬间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只是觉得,四周很静,很静。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你干什么。 她在问我。语气里似乎并不含有责怪、嗔怒的情绪,就好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都与她本人无关,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而她只是负责将他们机械地陈述出来。 我睁开眼睛,却不敢直视信箱另一面的她的脸。慌乱,愧疚,无地自容,我低 低地说,我在,我在把信分投进信箱啊。 我恨自己的嘴。多么低级的骗局。所有的信都会由邮递员在日落前送到收发室, 并且半个小时之内我就会将它们投好。而现在已是夜里十点。 可是她说,你帮我看一下,有我的信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期望。我怔了一下。然后问,你叫什么? 纪珂。她说。 纪珂是吗,我装腔作势地说,嗯,这个,好象是没有你的信呀。 幸好我们只能互相看见对方的脸,其他部位都被信箱柜挡住了,否则她就会发 现我的手上根本没有等待分投的信,我所有的掩饰都会被揭穿。 她还是有点怀疑,问道,你真的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没有。我说。 她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眼里的火焰也同时熄灭。只是怅然若失地说,哦。 然后她的脸消失在信箱另一面。 我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迅速跑出暗道,对她的背影叫道,纪珂,你等等。 她在门外停下来。什么事。她问。 我……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刚来不久,可是论年纪呢,我也比你们大不了几 岁的。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可惜已经太晚了,说出口的蠢话是收不回的。 我知道,我认得你的脸。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如一阵轻风般掠过。这是我第一 次见到她笑。 她说,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你在发呆呀。 她注意过我?可她明明连一眼都没看过我。我想了一想,说,是的,每天晚上 你都来,这么晚也只有你来。你是来取信的吗? 我在等信。她似乎故意在纠正我的用词。 好吧,可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等到别人的信呀。我偷偷地、试探地瞥了一 下她的眼神。 我在等我自己的信。她再次纠正道。 是的……你的信,别人给你的信。我点头赞同,心里却疑惑,这有什么不同吗? 她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易荫。 易荫,很柔软的名字呀。她微笑着说。你快下班了吧? 我看看表,十点十分。快了,我说,还有五分钟。 她说那么你快去收拾一下,我在这里等你。 我疑惑地看着她水秀的双眼,问她,你发誓不会消失掉? 也许是第一印象太强烈的缘故吧,在我看来她始终是一阵风,或者一团雾,被 凝聚起来成了形,而一旦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就会鬼魅般无影无踪。 五分钟。我只等你五分钟,过期不候。 我如期而出,她果真还在那里。 我们到哪儿去?我问。 她不回答,转过身缓缓前行。 我皱皱眉头,还是跟了上去。 说实话尽管她美貌如天仙,气质若蕙兰,可我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的清高,她一 直是这样。虽然她说她一直都注意着我,可是在这之前她毕竟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 穿过教学区和一片小树林,几经回转,来到的竟是这里。 九曲桥。 每一片樟树的叶子,以及它们在湖里的倒影,都在这个镀着金边的黑夜里灵光 闪现。 空气是湿润的。鸟语虫鸣。 她忽地开口说,易荫,你想知道什么?我觉得你对我很好奇。 是的,很好奇,我承认道。我观察你好几天了,因为你太神秘了,不像个真实 的人,至少大学里的学子不该是这样子的。 那是因为那些男生女生,他们都有自己的信。纪珂把目光投向湖的中心。而我 没有。 信?和信有关吗。我喃喃自语。 有关。信使得他们快乐,满足,使得他们忘掉疼痛。 周围若虚若实,时隐时现的景致令我从一来到此处便如梦似幻,不知身处何方, 水光灯光星光交织闪烁,我真的要失去理智了。眼前的仙姝吐出的每一个字,即使 是最最荒诞的无稽之谈,我也鬼使神差地当成灌顶的醍醐,细细品味,慢慢受用。 信,真的是信的作用吗,可是纪珂,为什么没有人给你写信呢? 唉。我很矛盾,真的很矛盾。 我鄙视那些偶尔有了信就欢呼雀跃的小女子,她们不顾廉耻,像传一桩娱乐绯 闻那样到处宣传自己得到了信。她们的信是如此浅薄,廉价,我把对她们的鄙视刻 进骨里,写进血里。 而另一方面我却不能免俗。我是多么虔诚地祈求上天把信赐给我啊。这也就是 为什么在晚上别人都不注意我的时候,我才独自去你那儿等信的原因。 并不是没有人要给我写信。有过很多人,他们倾服于我的容貌和文思,他们提 出,要跟我建立这样一种长期的笔头关系,只要我答应,他们就会一心一意地和我 通信,绝不会再把信写给第三个人。 可是你拒绝了? 是的。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恨这些随便承诺的男人,他们的嘴脸如出一辙。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试着主动给别人写信呢?找一个你认为适合的对象, 把信大大方方地写给他。这样你也会得到他的回信。你们的关系会很长久。 是吗……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而且,一旦我决意写信了,很可能由于过度 兴奋造成的紧张使我提笔忘词、错字连篇,这样尴尬的情况是必须避免的,而我又 找不到有效的方法使自己平静。 也许我一辈子都得不到信。她最后是这么说的说。 我和纪珂成了朋友。 她说在这之前她几乎没有朋友。她瞧不起别的女生,她们也因为她的自视清高 而疏远她。 可是易荫你不一样。她轻轻拉起我的手,把她的手指和我的交叉在一起。你不 让我讨厌,你很柔软。 我很荣幸她竟会这么说,有点受宠若惊。可我并不明白自己和她讨厌的那些女 生有什么不同,我甚至不如她们。 那些日子里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牵着手,走在蓊蓊郁郁 的林荫道上,阳光从枝叶间透入,泻在裙角,泻在眉梢。 我们吃冰淇淋。 在学校的超市挑选化妆品。 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谈心事。 原来她是那么爱笑,每一次笑都那么好看。让人陶醉。 却不知怎么,也让人心生怜惜。 有一天下午她来到收发室,对我说,易荫,白天你工作的时候替我留意一下, 一有我的信,就马上来告诉我。我会真心地感激你的。 我笑吟吟地说,没问题,这样一来,你也不用每天晚上空等一场了。 她忽而盯住我的脸。 空等……?她重复道。 她又钻牛角尖了。我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纪珂打断我的话,说,可就算是空等,我也必定是每晚都要 来的。等信是一种神圣、庄严的仪式,不能随便处置。我的第一封信,一定要在最 神秘最美艳的夜晚从天而降,最好是一个有点儿伤感的雨夜,我会亲耳听到凡间的 精灵齐声为我歌唱。她吃吃地笑出声来。而且,你下了班,我也刚好可以接你嘛。 接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可不是那么娇贵的人。 总之我还是会每晚都来的,而你也要记得替我留意哦。她说完便跑,头也不回 地喊,我去上课了,拜拜。 拜拜。我说。 那个女孩我见过,她是谁? 在一旁的关室长没有抬起头,问我。 我叹了口气,说,她是一个没有信的人。 纪珂依旧每晚都来。 每一晚,她都像第一次那样,飘忽而至,盛开在我的眼前。 世间所有毁谤的文字加在一起也无法将她的清丽脱俗减去一分一毫。 所不同的是,现在她成了我的朋友,我对她所有的不满和嫉妒早已烟消云散, 她的心事成了我的心事。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晚上她打开信箱的时候,能够有一封 属于她的信呀。那样她将不再寂寞,不再感到寒冷和无助。我们的友谊,也将因为 她得到了信而更加充实和牢固。 于是在我工作头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最后一次值夜班时,又一个主意浮 出水面。 亲爱的纪珂,你一定很意外吧,今天这个普通的日子,也会因为你收到了我的 信而变得闪闪发光。是的,你收到了属于你的信,它是真实的,你的双手可以感受 到它。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为能够分享你的忧愁而骄傲万分,我渴望用我整 颗心的温暖,去化解你双眸深处的严寒。其实归根结底,你的不快乐就在于你从来 没有收到过信。我知道,这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这对你很重要,你的心需要用信来 抚慰。所以,我想,既然你的要求如此简单,我又为什么不能成全它呢?嘻嘻,都 怪我太迟钝,以前一直都没想到过。现在我给你写信啦,相信从看见它的那一刻起, 你将会变得更加飘逸、自信,而我们的情谊无论在何时何地,也会因为这封信,而 永远不会熄灭了。你的易荫。 我把粉红色的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投到334 号信箱里。 然后满怀激动地等待着十点钟的来临。 她进来的时候随口问了我一句。有我的信吗? 我故作神秘。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嘛。 你是说…… 她的眼里射出异样的紫色光芒,吃惊地紧盯着我,使我感到像被什么东西捏住 了脖子似的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善意地笑了一下,肯定了她的猜测。 她飞快地跑进取信房。 这是什么。 一分钟后她重新回到我跟前,刚才的兴奋和惊讶都从面庞上褪去了,只剩一脸 的茫然。 那封信被她甩在我的桌上。 纪珂,怎么了,这是信呀,属于你的信,是你的第一封信。 她冷冷地说,信封上写着,寄信人是谁? 她在明知故问。我楞了一下然后很快回过神来,我说不错是我呀,你的朋友易 荫。我给你写信,希望你快乐,我想让你温暖。 不,你决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我问,心里委屈得要命,我难道不是为了她好吗。 因为……你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你犯了规,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每天晚 上你应该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值班,并且等我来接你。这就是我们友情的表现形式, 它已足以使我们成为对方最好的朋友。我不需要你奇形怪状的关怀。你这是越轨, 知道吗,越轨,它是错误的,而且难以得到人们的原谅。 她越说我越沮丧,我的心都要流出泪来了。我哽咽着说,那好,纪珂,就算我 做错了,我向你道歉,行吗。 不用了,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听着易荫,你的信我没有打开过,你自己收好。 我会把这件事忘掉,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你依然是我的朋友。我也依然是一个 从来没有收到过信的女生。你懂了吗? 她硬生生地转身走出去,白色的裙角在风中飘扬,令我的心更加冰凉。 这是我工作后,第一次落泪。 关室长对这一个月以来,我在实践中取得的工作经验表示了肯定。 从今天起,值夜班的事,咱们一人一星期轮流吧,我可不能把小姑娘累坏了。 他说。 我并没有太高兴,只是说,哦。 我在想,如果不主动去找纪珂的话,会暂时有几天见不到她了吧。 再次见到纪珂是在五天后的晚上。我从超市买完东西回宿舍,经过一条幽僻的 小路时,她忽然从一旁的暗处跳出来抓住我的肩膀,紧紧抱住我。 我几乎要被吓晕过去,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直到看清了她苍白的脸孔,才略 微缓过神来。事后我想,也许这就是上次我想吓她的报应吧。 我说,怎么了纪珂,你差点把我吓死啊,你看看,东西都撒了。 她说易荫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你帮帮我,帮一帮我啊。 她把脸埋进我的肩窝,身子不住地抖,如果不是支撑在我身上,恐怕已经瘫倒 在地了。 我听得出来她在哭泣,而且哭得很厉害。 我说你冷静一下,你冷静地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好吗? 她还是在抖,越抖越厉害。 她说易荫我身体好烫,我快要烧起来了。 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说我虔诚地等信,等疯了等崩溃了还是没有信。 她说我太累了,如果上次收下你的信,也许就不至于今天这样。 她说我是一个罪人,上天不会宽恕我的。 她说我真傻,再美丽再纯洁的花朵,如果不去浇灌,也是会枯萎的,也是会枯 萎的呀。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四周归于安静。 月光底下一片寂寞。她晕了过去。 校医院的医生们给纪珂做了全身检查,他们说,纪珂身体上没什么问题,但是 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她什么时候才会醒呢?我问。 年近半百的男医生像定住了一样,半天才抬起头来,轻蔑地白了我一眼,说, 等她不晕了就会醒。 我说,哦。 然后医生们就各忙各的去了,我站在原地。 没有人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种熟悉的自卑感刹那间漫过我的脖颈,想要 把我淹没。我低下头,默默地离开医院。 纪珂在那个夜里死了。自杀。 她的尸体沉在湖底。 白色的衣裙点亮了一湖清水,天亮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她。 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关室长点了一支烟,站起来,走到窗口,脸朝窗外说, 一发现她我就立刻报了警。他们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嘴上还似 笑非笑的,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他吐出一口烟,冷笑了一声,说,你们年轻人啊,真是想不开。 下了班,我依旧来到湖边,怔怔地坐在九曲桥冷冰冰的栏杆上。这个夜晚比任 何一个冬天都要寒冷十倍。 空气是湿润的,鸟语虫鸣。 易荫,原谅我吧。她忽然说。我知道你会为我伤心。 我摇摇头。我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会使自己好一点,我也会为你高兴的。只 是,纪珂,你真的不后悔吗? 她幽幽地笑了。不后悔呀。我对你说过,我快要枯萎,快要烧起来了。只有这 湖碧水才能挽救我。现在,我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是充盈的,我前所未有地舒畅。在 这里我学会了遗忘,从前的矜持,冷漠,孤独,全都被洗去、被忘记了,我只知道, 我本来就该是属于这儿的。 我说,你会把我也忘掉吗? 她妖娆地眨眨眼,深情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后记 终于写完了,其实这是一篇写着玩的小说,在里面我用了很多自作聪明的暗喻, 直接说明会使文章黯然失色,如果不点出来又可能会使读者感到本文莫名其妙,所 以特作如下说明。 信——性,纪珂——饥渴,等等。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