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当《人间百态》第一百四十集播完的时候,才不过十点三十五分。我将四十二 个频道全部浏览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能吸引人的电视节目,便关掉了电视机。 好烦。 好久以来我一直觉得好烦。成天无所事事:睡觉,吃饭,看电视,上商场买生 活用品,到酒吧间坐坐,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内容—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我自 半年前中了福利彩票大奖以后的生活方式。 半年以前,我有一个固定的工作,薪水不高,整天忙着,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我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买彩票原本是出于偶然,但命运之 神却对我那一次冲动性的行为给予了超乎寻常的奖赏—三天之后我将一张三百五十 万元的支票揣进了口袋。 紧跟着我就辞掉了那份工作—工作既然是为了挣钱维生,那么当我有了足够的 钱之后,继续从事这一份自己毫无兴趣的工作的理由也就消失了。在这个房价不高 的内陆小镇,我花了不到三十万就买下了现在住的这一幢小型别墅,除去小汽车和 其它一些梦寐以求的东西的花费,我还剩下二百八十万可以存进银行—如今银行利 率虽然不高,但有两百多万的基数为底,一年的利息已足够我的日常开销了—对从 来没有学会大手大脚花钱的我来说,这种生活方式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但我很快就对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感到了厌倦:日复一日,我重复做着完全一 样的事情(如果我还称得上是在做事的话),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明天会发生 些什么也早在意料之中—我似乎陷入了一个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的时间的无限循环。 静若止水、波澜不兴,生活毫无激情和惊喜可言。在百无聊赖中,我一遍又一遍地 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可找不到任何答案。尤其严重的是,当我渐渐习惯了这种 死水一般的宁静后,开始对各种可能的变化感到恐惧。虽然我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反 复深深地感到厌烦,但是鼓不起勇气去创造变化:我不敢尝试重新工作,不敢尝试 另一种生活方式,总之,我任由自己就此耽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在这段时间里,我所做的唯一一件稍有意义的事就是读了不少的书。如果允许 这样说的话,我可以宣称:虽然我不曾亲身经历什么伟大时世和重要事件,但至少, 我以精神旅游的方式体验了古往今来的各种世故人情。什么英雄末路的悲怆、生离 死别的哀伤,乃至各位文坛巨子对生存与毁灭的思考、对生命之源头及终点的追溯 或推演,我都已有所感受。可问题是,我看的书越多,感觉自己的手脚被束缚得越 紧—每当想到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在文人笔下不过只值得一笔带过 的时候,我偶尔泛起的成就一番事业的小小雄心就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从来没有过结婚的想法,这在我未中彩票之前大抵是因为物质所限没有成家的 条件,可当我有了足够的金钱过后却又觉得:生活中的婚姻其实是因有太多勉强接 受的态度才得以存在的。像我已没有意愿从事别的冒险一样,我也把婚姻打入了封 存的行为冷宫。 现在就上床睡觉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情况 我已经领受了大半年了,那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感受。 我顺手操起床头一本读了一半的书,翻了几页,又放下了—不行,心里有一种 莫名的烦躁情绪涌动,不是那种能看进去书的心情。 想到又得度过一个孤独凄清的夜晚,我憋闷得简直要发疯了。无可奈何,我只 得再次采用对付孤独的最后招术:饮酒。 打开冰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白天的疏忽:上周才买的两箱罐装啤酒昨天晚上就 已经喝完了,本来打算今天再订两箱的,可一整天的时间耗费在了一个电子游戏上 面,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真他妈的!”我恨恨地骂了一句,“砰”地一声摔上了冰箱门,转身把自己 扔进了沙发里面。 其实,酒精并不是我每日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不要沦落为一个 借酒浇愁的酒鬼。但是今晚当我发现冰箱里连一罐啤酒也没有了的时候,心中渴望 一醉的念头却一下子高涨了起来。抬头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五十六分。终于, 我下定了决心,穿好衣服开门出去了。 既然出来了,我就不准备把酒买回来喝—一个人守着整幢屋子饮酒其实也很凄 凉。我不知道应该怎样了结今晚剩下的这几个小时(在我的时间表里,一天的结束 时刻不会早于凌晨三点钟),只有开着车在小镇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透过车窗,我见到很多的酒吧正进入了它们营业的高峰期,但我都没有太大的 兴趣。我觉得那种从店内渗透出来的热闹气氛不适合我的心情,如果我带着一张苦 脸走进哪个酒吧,铁定会成为那里最不协调的“景点”。 我将车缓缓驶进了一条小巷—我远远地看到了酒吧招牌的霓虹闪烁。真好,看 来屋里没有多少人,正是我的理想选择。我将车停在了离酒吧不远处的墙边。 走进门去,顿时被一种特别的宁静气氛所感染:酒吧不大,总共只有七张小小 的桌子,坐满了也没有多少人,屋内光线不明不暗,既不似大一些的饭馆那样白亮 得刺眼,也没有咖啡屋那种暗得令人感到暧昧的七彩柔光。不知这是不是主人特意 营造的效果,如果是的话,那我敢说这个店主并不善于经营之道,因为看来这种环 境对大众顾客的吸引力不大。不过,对我来说,这种氛围倒正适合了我今夜的心情。 我随便拣了一张桌子坐下,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连我总共只有四个顾客: 较远的一张桌边坐的大概是一对情侣,两颗年轻的脑袋碰到一起正在低低地交谈, 桌上有几个狼藉的杯盘;我旁边的桌边则坐着一个单身女子,面前的桌上摆了两个 空啤酒瓶,而她手里正拿着第三个瓶子在往杯里倒酒,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没 有用任何下酒的小菜。“奇怪的女人”,我心里想。 “请问您要点什么?”酒吧老板的话把我的目光收了回来。 “噢,啤酒。”我说。 “就要啤酒吗?” “是的,只是啤酒。”我看着那个只顾喝酒的女人回答。 啤酒上来了,我倒上一杯,举到嘴边,深深地喝了一口。 冰凉的啤酒滚过舌头,流过喉咙,进入肚内,我立即感到了一种安然。这种酒 入肠胃的感觉我实在太熟悉了。啤酒是我可以绝对信赖的东西,每次与它的接触都 能令我进入我所希望进入的状态。真棒,我又喝了一口。 半瓶酒喝下去过后,我不再担心今晚怎么过的事情了—我已经找到了打发今晚 的方式。 不过,邻桌的女人却渐渐吸引了我的兴趣:有如此酒量却又以这种方式喝酒的 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第三瓶已快见底了,却看不出她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人们会为了很多原因喝酒:喜、愁、哀,分别、聚首、庆祝;而我本人很多时 候纯粹为了寻找微醉的感觉也会喝酒。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喝酒的原因,但独自喝酒、 而且喝得不少的女人总是有点不寻常。我对她越来越有兴趣了。 “老板,再来一瓶!”她晃了晃倒空了的酒瓶,抬头对店主喊了一句。很好听 的声音,我心里暗想,低沉而有磁性,却又完全没有“假男人”的味道,从这种充 满磁性的嗓音中,你所能想象到的只是一个极富韵味的女人,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早 已滤掉了她嗓音中所有尖厉的情绪,仅留下纯之又纯的女性风韵。粗听之下似乎这 种声音并不特别,但这是一种经得起品味的声音,只有对生活感悟至深的人才能有 所体会,我这样想着,不禁为自己的“感悟力” 暗自得意。 我在考虑怎样才能与这个女人答上话—或者,从她身上或者可以找到一些令人 意想不到、却又饶有趣味的东西—我设想了好几种方式,但似乎都要太合适,但很 快她本人帮我解决的。 “你一直在看我。”她忽然侧过身来对我说。 “我……”我有点始料不及。从她的语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因此我无法把握 回答她的尺度。 “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她又说,但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的。”我回过神来,开始进入状态。 “很闷是吧?”她问。 “倒不一定。”我答道。我确实是因为一个人闷得无聊才出来喝酒的,但出于 一种我自己说不清的情绪我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聊聊好吗?”她没等我想好措辞向她解释,就又开口问道。 “当然好。”我说。“求之不得!”我心里这样想。说着顺手操起面前的酒瓶 和酒杯,走到她的桌边坐下。 “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独自喝酒的人总有一些不太寻常的原因。”她对我 说,目光却追随着结帐离去的那一对男女。 我心里一跳,她这句不经意说出的话隐隐触动了我心中的什么东西,但究竟是 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是的。”我点点头,喝一口酒等她的下文。 “你是为什么来的?”她问道,同时扬了扬眉毛。 于是我有了正面打量她的理由:这是一个……女人。我竟然只能这么评价她! 我自问已从书本中了解了大量的人情世故,可面对这个女人却完全无法把她归到我 所熟悉的某一类型的人中去。怎么说呢?她挺漂亮,这是一定的,可当你面对她时 第一感觉并不是她的美丽,而是觉得这个女人的脸上,不,应该是她的全身都被一 种情绪或者说气氛笼罩着。而这种气氛令人想哭、想笑、想喊,最后却又什么也不 想,只想发呆。看到她的第一眼,你会觉得这个女人年龄应该已经不小了,可仔细 看时在她脸上和身上又找不出任何老态来。她的脸、颈和手等皮肤裸露的部位都完 全没有年近中年的女人那种隐隐的松弛感,而是细腻、光滑,正年轻着的表现—看 来她也最多是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只是她的眼睛—哦,对了,正是她的眼睛!我从 来没有见过这么深沉的眼睛!不需要死死地盯着你瞧,只是随意地瞟上你一眼,就 能用眼神把你淹没。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喝酒?”她又问。 “对不起!”我感到自己有点失礼,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于是我意识到她 已将同一个问题问了两遍,便回答道:“其实我就是因为喜欢喝酒来的。” 我也觉得这个回答不能令人满意,不等她继续问,便自己补充道:“我很喜欢 酒喝到一定程度后那种把各种顾虑全部抛开的感觉。这个分界点非常明显,你不停 地喝着,可能一直都闷闷不乐,可是突然间,就那么一口酒下去,你觉得压在心头 的东西一下子就消失了,不见了,你觉得一切都非常如意,非常……可乐。可你实 际上并没有醉,你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而且,任何别的情况也不可 像在这种状态下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 我住了口,看着她,想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微微点点头,“是的,我也有这种体会。”她说。 一个同志!我心想,顺口问了一句:“你呢?”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双手十指 环抱着那只酒杯,看着杯子里一个个的小汽泡从杯底冒起来,升到面上,又一个个 的裂开。 “你问我?”她突然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冲出一句。 我险些被她吓着,不过很快定下心来,“嗯。”我点了一下头。 “你只是随口问问呢,还是真的感兴趣?”她又问。 这个女人!总是这么出人意表!看来我得小心应付。 “本来我真是随口问问的,”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说道,“不过现在我可真的 很有兴趣了。” “不错……符合逻辑。”她说。 “什么?”我有点跟不上趟。 “我是说你的反应符合逻辑,”她说,“很多时候人们在回答了别人的问候之 后会无意识地反问,可又并不关心是否真的能够得到答案。如果像我这么再追问一 句,往往就真能挑起对方的兴趣。” 真是丢脸!我自以为得体的回答原来只配得到这个评价!不过想想她说得却是 很有道理,我无话可说。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你说得对。不过你一个人出来,又是到这种 地方,想来一定有某些特殊的原因。” “特殊的原因?不,没有,我只不过是感到无聊,所以就到这里来了。如果我 是第一次来,你可以说是因为有特殊原因,但我是经常来这儿的,也就谈不上了。” “很少有女人有你这个习惯,你自己不觉得吗?” “也很少有女人有我这种经历,你知道吗?” “可以想象。”我说,“可不可以说来听听?” 她一时没有回答,又端起酒杯来“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放下杯子,抿了一下 嘴唇,看着我,接着说:“你同别的男人不太一样。” “噢,是吗?”有意思,好像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琢磨我的底细,“这话怎 么说?” “我的感觉。大多数的男人眼睛里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神 气,说好听一点可以叫做自信的神气,可我在你身上看不出来。你的眼神很空,这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很有水平,已经修炼到几乎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了,还 有一种是你很糟糕,但还有自知之明,所以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倒也觉得 自得其乐。” 我一时语塞,她的话实在是一语中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不由自主地问。 “我?我什么也不干。”她说,“我说得对吗?” “很对。”我不得不承认,“可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经验。”她说,“不过获得这种经验是需要代价的 ……” 我没有插话,我知道这样的话是一个故事的开场白。 “其实无论一个人有多充足的理由,一个人独自喝酒总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儿,如果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谁还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喝酒?……至少, 我是不会。可是,除了喝酒,我找不到别的事情可以这么容易地打发时间了。”像 是想对她的话表示证明似的,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见她的杯子快空了,我拿过酒 瓶把它装满。 “所以其实你也挺奇怪的—独自喝酒这种事这么无聊,我本来以为有我一个已 经够多了,可竟然还有一个人也跟我一样!” “这可不一定。”我有点不服气,“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跟别人打交道的。” “随你怎样说吧。”她说了这句话就停住了,似乎在考虑措辞。 我慢悠悠地喝着酒,看着她等她继续。 “你读了多少年书?”她突然问。 “读到本科毕业。”我说,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的大学文凭贬值得厉害,已 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我也是……十年前的大学生还很有身份,可现在满天满地都是,没什么希奇 的了。” “是的。”我点点头。 “可我刚毕业的时候可不这么想。怎么说这张大学文凭都是自己辛苦了十多年 才拿到手的,而且自己觉得这十几年也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觉得已经可以做很多 事了……现在想想那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想,这个过程谁都会经历的。”我说。 “你谈过恋爱吗?”她问。 “啊?”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她这种蹦蹦跳跳的谈话方式。 “没听清?” “那倒不是,不过对你这种跳跃式的思维我有点不习惯……对了,我没谈过。” “这倒是一个意外。”她说,“我谈过的—是我大学的同学,也是老乡。我们 从学校到工作单位一共谈了四年。” “结果呢?”我小心地问,心里猜测这就是她故事的主题了。 “他叫峰。”她自顾自地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我们分配的单位离得 不远,不然也没有机会再谈下去了。可是我们两人的单位都不景气,攒不下钱,所 以结婚也无从谈起。 “后来我们就南下了,去了深圳。我们的一个同学在那边做事,因为一直联系 着,所以相互的情况都比较了解。到我们两家工厂的工资都有点发不出来了,同学 劝我们到深圳去发展,于是他就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男孩子总要方便安全一 点儿。我们商量好,他稳定下来后就把我也接过去。 “他在同学那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来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员,一开始 每个月工资一千二。我们在工厂里每个月才三百多块,一千二在我们眼里简直是天 文数字了。 “那家公司是一个台湾的外贸公司在大陆开的办事处,严格说来是不合法的, 因为没有注册。不过那个地方的很多外贸公司都没有注册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除了一个台湾经理外总共只有九个大陆职员,大部分都是业务员,还有两个负 责内务的,也就是处理一些文件工作和接电话一类的事情。 “他干得很出色,因为在所有的职员中他是唯一的大学生,素质比别人高,学 什么都快,脑子又活。那个台湾经理很欣赏他,结果不到两个月时间他就结束了试 用期,并被升为业务主管,薪水调到一千八百块。 “他向公司经理谈了我的情况,于是经理说公司里正好少一个会计,可以让我 去做。我本来不是学会计的,不过一个十来个人的小公司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帐目要 做,我想自己大概还能够胜任,于是就接受了这个工作。在去深圳之前,我特地买 了一本《会计学入门》突击了一下,结果真的就应付了下来。 “我同他的经历差不多,也是不到两个月就转正了—好歹我也是大学毕业,适 应能力比一般人还是要强一些的。不过我的工资没有他高,只有一千四。因为我最 初能进公司几乎可以说是经理对他的一种照顾,会计这个职位本来可有可无,我虽 然干得也算不错,总是没有业务主管来得重要。 “我们吃住都在公司,连日用品都是公司提供的,因此两个人每个月一共能够 存下三千块钱来,这在我们以前的单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照我的设想,这样 干上三五年,我们攒下的钱除了结婚之外,也已足够我们两个人自己开创事业用了。 “进公司差不多半年之后,我发现峰突然变得有点不对劲:魂不守舍的,跟他 说话常常答非所问,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似的。我不放心,再三地追问他。他先不肯 说,后来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饭馆吃夜宵的时候,他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告诉我, 另外一个香港人很欣赏他,想叫他去海南做公司的业务经理,给他八千块的月薪, 他拿不定主意,觉得走了对不起经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其实没什么难的 啊,经理四十几岁的人了,自己应该也经历过的,不会不讲道理,只要我们把工作 跟接手的人交接清楚了,他应该会放我们走的。他说对是对,可就是觉得没法向经 理开口,毕竟是因为人家的栽培我们才有今天,而且,公司本来就只有十来个人, 一个人就得管一部分事情,一下子要走掉两个公司一定会觉得为难。我给他打了半 天的气,他才算决定找机会跟经理说这件事。” 她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套,大概终于觉得需要缓口气儿了,便端起酒杯深深地喝 了一口。 “两天以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找经理—他说自己一个人没有勇气。 经理看来很意外,也很恼火。说了半天,经理最后说峰可以离开,可我暂时还得留 下,因为一来公司一下走了两个人会乱套的,二来我们两人的素质都比较高,无论 如何他得留下一个来‘撑撑门面’,经理说。我说自己不懂业务的,经理说峰得把 我教会了才能离开,另外不懂的也可以问经理本人,总之我们两个‘精英’不能都 走光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我本来的会计工作不多,因此可以一边跟他学习业 务一边处理自己的事情。我学得挺快,半个月之后他就离开了。我正式接手了他的 业务主管的位置,经理也把我的月薪调到了二千块,并另外招了一个人做会计工作。 “开始做业务的时候我一下子忙了很多,因为业务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出差, 一天到晚从一家工厂跑到另一个工厂,有时候要晚上才能回到公司。业务工作的要 点我虽说已知道了不少,但一上手还是有点力不从心。因此一个月下来,除了工作 我什么也顾不上来,成天忙得要死。后来我才开始分析怎样才能将工作得更有效率, 于是我重排了每一个业务员的出差路线,并开始提前计划每个人的日常工作。我本 意只是想自己轻松一些,谁知经理竟大为赞赏,说自己没有选错人,说我实在是一 个难得的人才。 “我逐渐轻松下来后,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竟然有两个多月没有峰的消 息了!这件事情很不寻常:要知道,当初我在内地的时候他一周还总给我打一两次 电话呢!我想跟他联系,可是又发现他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给我。我感到不对 劲,去问经理,经理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他,打电话回他以前工作的单位,得到的回 答是从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这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从人间蒸发”这句话不知是从哪部影片里来的,现在已 经成了人们的日常用语了。 “好笑吗?我可不觉得。”她瞪了我一眼问,“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我说,“不过想来是多数人料想不到的原因。” “是的,多数人料想不到,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别人告诉 我我也不一定相信的。 “因为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我开始心神不定,情绪渐渐低落起来。工作上也 开始出差错。有时想想觉得对不起经理,可经理却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反而一再劝 我遇事想开些,也许峰是太忙,一个新公司的经理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什么的。 可说来容易,这种事情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一个月过后,新年到了,他还是没有消息。公司有七天假,家离得近的同事 回家了,家在内陆的同事也一个个出去会朋友了,只有我一个人没地方可去,留在 公司里。经理也没有回台湾,他是常驻大陆的,一年只有两次回去的机会,还得是 有别的台湾人来暂时代替他的职务才行。 “那个除夕,经理请我去当地的一个饭店吃饭。可那种情况下我哪吃得下去? 以前的所有新年我都是和亲人一起过的,这一次却只能同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一起吃 顿饭了事,这种心情你了解吗?” “不,不完全了解。”我说,“但可以想到一些。” “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可那天晚上我喝了,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反正到最 后我醉了,人事不省。后来……”她停下了。 我没有追问,脸隐隐有点发烫。我隐约猜到了她停顿下来的原因,这实在是一 个令人再也熟悉不过的情节:一个女人喝醉了酒,一个男人乘机而上……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吗?是的,你知道,我看出来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 候,发现自己躺在经理的床上……他强奸了我。” 是的,我的确知道,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不管是在虚构的电影里,还是 在真实的生活中。虽然真正面对一个发生了这种悲剧的人并不会完全无动于衷,但 已经不能有初闻这种事时的那种震撼之感了。 “现在很多女人的贞操观念已经非常淡薄了,对这种事并不会太在意。可当时 我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就像五雷轰顶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结果,对它 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稍微清醒之后,我大哭大骂,最后差点儿自杀! “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哭够了,骂累了,闹完了,便只有像一个白痴似的坐 在床上发愣。这时那个畜生走了过来,只说了几句话,却把我骇得出了一身汗!” 她并没有提高声音,可是语气里却突然有了一种阴森森气息,使我感到有点毛骨悚 然。 “他说了什么?”我赶紧问。 “他说,其实从我进公司的第一天他就被我吸引住了,便在开始打我的主意。” “怎么可能?”我大为惊奇,“当时你男朋友不是还在吗?” “这就是令我惊骇的地方。整个这件事,就是这两个王八蛋串通好的!当时他 非常得意,垂涎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到手了,所以他的话特别多。从他的话中我才知 道,峰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在海南当什么业务经理。经理对我动上脑筋 后,直接找到峰,叫他放弃我,以十万元的交换条件要他离开,但得想法把我留下, 而且不得跟我联系,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由经理自行解决。我想起有一段时 间峰魂不守舍的,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能想到这种事情吗?” 想不到,我心里说,但是没有说出来。是的,被男朋友以这种方式出卖我是第 一次耳闻,这是一个非常肮脏的交易,骇人听闻,我觉得自己的掌心开始冒汗。 “我不愿意相信,骂他不要脸胡说。他也不生气,只是拿起自己的手机播了一 个电话号码,没有说话就直接递给我。一会儿电话通了,我听到一个声音不住地叫 ‘喂,是不是经理’这样的话,心里完全麻木了:这正是峰的声音!我不由得不信 了,他没有告诉我他的电话,可经理却知道!当时我急怒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 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到了晚上。这一次经理不在房里,躲开了。我的意识回来后,开 始想自己该怎么办。 “你明不明白?如果是一个原本传统观念很重的女人,贞操被一个男人夺去了, 她会做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别人的反应,但是当我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我 发誓,一定要让这两个畜生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心里一激棱,书上说过,一个女人如果心中有了仇恨,并克服了她柔弱的天 性,那她将是一个最可怕的杀手。 “经理很聪明,他把话说完之后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好让我自己想想。 我想他大概以为:他已得到了我的身子,粉碎了我的爱情,我已经没有别的依托和 幻想,最明智的作法就是接受现实,这样,在理想破碎之后还能够得到一点物质补 偿。不过,他可是小看我了,女人有其通性,但也各有特点,我怎么可能令他那么 如意!”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几乎只是自言自语—她早已经没有意识其实还有一个听众。 “他一直没有进来打扰我,这让我有充分时间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拟定自 己的计划。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没有想过,但一旦放开了就 什么主意都来了。 “想好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好好睡了一觉之后醒来,已到了第二天上午。我 冲了凉,稍微打扮了一下,走出自己房间,看到经理正在客厅里坐着。我径直走到 他身前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他一开始还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可十来分 钟后终于忍不住了,问我说‘你醒了?’”我正是等他说话,见他开了口,便说, ‘你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不会只是为了这样一次吧?’“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这样 的话,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我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为了得到我你可以给 峰那个畜生十万块,对我本人你准备给多少?’”在大学里我学过心理学,成绩还 很不错的。我想了大半天,把他的心理琢磨得已经差不离了。因此我知道最能让他 放下戒心的做法就是向他伸手要钱。果然,他在回过神来之后轻松地说:“想不到 你这么快就想通了,钱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些话得说清楚。‘”钱对他当然不是问 题,他虽然只是公司的经理,但是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算起来他有一千多万 的身家。有这样家底的人在大陆并不是很多,说起来他也有炫耀的资本。不过,我 想从他那里要的远远不只是钱这么简单,他毁掉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以牙还牙,我 也得毁掉他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财产。这一件事情做起来很不容易,因此我 得慢慢来。 我已想好了一切,我知道他所说的‘把话说清楚’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对他说,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不就是我么?没关系,我可以跟你。我知道, 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是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这件事对我的 伤害有多深,我不可能就此罢休—峰那个禽兽,我要你想办法替我狠狠地教训他一 下,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另外,我不会白白地跟着你,因为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 你,既然你舍得为了我给峰那个家伙十万块,对我自己你也开个价吧!’”‘我可 以给你钱,’他说,‘不过峰的事情我恐怕帮不了你,我只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而 他人在哪里我真的不清楚。’“‘不行,’我说,‘我不能放过他,如果你真的不 知道他在哪里也得帮我查出来。如果你不答应就拉倒,昨天的事算我倒霉,我这就 离开公司,你就当自己花了大半年时间和十万块招了一次小姐好了!’”他不会就 这样放我走,他在我身上已经花了那么多的工夫。而且我也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 作为一个女人,我知道自己很漂亮,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像他那种四十多岁的有 钱男人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可我不是普通的绣花枕头,我接受过多年的教育, 早已培养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风度,这些因素如果作为武器发挥出来没有几 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了。 “最后他妥协了,答应帮我去找峰的下落,虽说明显有推托的意思,但我装着 信了他的话,我原本就不过是想利用这件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另外,他给了我二 十五万,并将我的月薪调到五千块,这些我也全都接受了,我想这可以令他以为只 要肯收钱的女人比较好对付。 不过,我告诉他我现在心情很糟,请他给我一点时间调整一下,他答应了,并 说理解我的感受。哼,理解去吧,当你真的理解的时候才叫知道我的厉害! “我非常小心地控制着同他逐渐热络的程度,以免引起他的疑心。假期结束, 业务员们一个个都回来了。经理开始对我展开攻势,而我呢,也逐渐开始了我的计 划。 “他本来想要我放弃工作,想把我养起来。我当然不愿意,我对他说我不想做 一个花瓶,如果他真的想我好,就让我继续工作,我说我不可能跟他一辈子,总有 一天我会离开他,或者他会离开我,因此我得掌握一技之长。于是他同意了。事实 上,我的工作确实无可挑剔,他也很难找到人来代替我的位置。 “我没有立即跟他走到一起:一夜之间判若两人的转变是行不通的。他非常小 心地控制自己的欲望,在每一件事情上赔着小心,向我展现他的‘细致’的一面; 我呢,更加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方面不能向他靠近得太恰令他对我的真正 动机起疑心,另一方面又不能使他觉得一直没有进展而失望放弃。于是我常常‘不 小心’地发现他的一些与众不同的优点,”情不自禁“地表示欣赏—仅仅靠了这一 招,我就把那个王八蛋玩得七晕八素的还自以为挺有魅力。时间久了,他竟完全以 为我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了,只是因为想到过去的事情才刻意有所保留。因此, 他也不强迫我要怎样,基本上只是耐心地等着,并不时给我买一些高档首饰呀、化 妆品呀什么的。再后来,他大概是想让我早一天‘解脱’出来,便主动告诉了我峰 的地址,我没有什么太激烈的表示,但是暗自将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这样拖了两个月,再也拖不下去了,我才第一次上了他的床。这时他已完全 被我迷住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爱上了我,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戒心。不过我还是 没有轻举妄动,我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把他一举搞垮! “六月到了,公司的订单一下子增加了很多,有四百多万美金的订单都是做圣 诞节礼品的,多数都要十月份交货。这就是我的机会了,于是我下了手。” 她得意地笑了笑,住口不言,只是一边看着我一边喝酒。 “你怎么做的?”虽然明知她是在吊我的胃口,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把订单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早就发现了这个漏洞:公司的订 单是通过电子邮件从台湾传过来,由这边打印出来之后再下到各个工厂去的。也就 是说,总公司同工厂的全部接触都是通过这个大陆办事处,如果有人在办事处故意 使坏就可能会出大问题。过去办事处的所有事务都是由经理主管的,可几个月以来 在我的刻意安排下他管的事情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交给了我,因为我说过要锻炼 一下自己的能力的。 “我分析了一下这二十几张订单,大部分我还是照常下给了工厂,但是把其中 七张订单金额比较大,客户要求较严,同时我认为做手脚不太容易被发现的作了修 改。这些订单总金额有将近三百万美金。我把这八张订单的交期全部延后了半个月, 我知道这些客户对交期要求是比较严的,很难拿到延期交货;更重要的是,我还改 了产品的生产要求,比如说将要求的尺寸放大或缩小一点儿,当然不能差太多,但 改过之后照要求做出来的绝对是废品就对了。 “公司里除了经理外只有我一个人会操作电脑,因此改订单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我将一份订单打两种版本的出来,一种是原样的应付总公司和经理,另一种修改过 的下到工厂。这些事情做起来都不难,难的是一直要瞒过别人:经理并不是一个傻 瓜。不过,一方面我把他缠得死死的,另一方面我重新分配了业务员的出差路线, 让负责这几张订单的两业务员一天到晚在外边跑着,尽量减少他们跟经理接触的机 会。他们每次的验货报告、生产进度报告什么的都先到我的手里,我见没有问题的 就发到台湾,有问题的就改一下再发,总之把自己搞的鬼对上对下都瞒着。遇到需 要寄样品回台湾总部确认的时候,我便叫工厂准备两种样品,把合符订单要求的样 品寄回去确认,再把不合格的‘确认’给工厂,叫他们照着去做。 “这是一项费心费力的工作,但我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我知道这是我 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失败了不但绝无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而且还会将自己置于 十分不利的处境。 说来简直是个奇迹,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问题,更没有人对我表示过 怀疑。 “到后来眼看交货期快到了,我开始筹划最后一击。公司每个月的活动经费是 在月底从台湾总部寄到大陆我们的一家关系厂家,再由经理自己去工厂取的—公司 没有注册,所以只有用这种方式寄钱。几个月以来,在我的安排下,我也争取到几 次机会代替经理去取过几次钱,因此已没有人会对我去取钱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我 有不少衣服什么的都留在了公司没有动,只是将一些要紧物品装在了一个小包里, 看上去就像业务员出差背的旅行包一样,然后就静等着月底到来。九月底,八万块 活动经费寄到了,我对经理说我去取钱,就背着我的东西出了门。当然,我再也没 有回去过,而是取到钱后马上打的去了中山。留下经理自己收拾那个烂摊子好了!” 我一直没有说话,心里在想这件事的可能后果:八万块钱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使得那个公司暂时发不了工资,暂时没有钱支付业务员们的差旅费罢了;但是 几张价值三百多万美金的订单如果产品不合格,那么公司面临的将是客户和厂家两 方面的索赔。六七百万美金,五千多万人民币!我觉得脊梁有点发凉,她说得没错, 那个经理完蛋了,而且绝无翻身的机会! “后来怎样了?”我见她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问道。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究 竟问的是她后来怎样了,还是那个经理后来怎样了,或者是那家公司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不知道啊!两个月后我特地打电话回公司,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 说那是一个私人电话,我打错了—后来怎样了你自己去想好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想,结果是不用想也很明显的了。 “知道我为什么去中山吗?因为峰躲在那里。我说过不会放过他,可不是随便 说说了事。 不过对他倒不用那么费事—他很无赖、很下流地出卖我,我也很无赖、很下流 地报复了回来—我雇了两个打手划花了他的脸,另外打残了他的右手,也就算了。 “ 我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么久,我脑子里有点儿眩晕。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我 甚至想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犯了两重罪,应该向公安机关检举她。可随即我 又哑然失笑了:如果我真的幼稚到去举报她的“罪行”,那她完全可以声称只是给 我讲了一个故事。而且,我想,其实她跟我在某一方面完全是同一种类型的人:我 们都已违背了生活基本的游戏规则。她是因为伤害和报复,我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金 钱。比较起来,她的理由比我还要充分一些。 我终于回过神来,想到一个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年以前。”她说,“那时我一心想对这两个男人进行报复,没怎么想到别 的事情。可等报复完了,我便觉得自己已没有什么事好做了。从前为了结婚而攒钱, 为了攒钱而打工,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后来结婚的幻想破灭了,从经 理那里也已捞到了四十几万,便不再明白自己所做的很多事情究竟目的何在了。从 那个公司出来后,我到过海南,到过汕头,也到过上海。跑来跑去又打了两年工, 却始终不明白自己这么忙忙碌碌是为了什么。于是我就回来了,就像现在这样打发 日子。” 她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恰到好处,这是她最后一口酒了,看来她的话也 已经讲完,该走了。我没有再叫老板添酒,而是走到柜台那边买了单。 “一点十五分,没错,是该走了。”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抓起桌上的手提袋, 站起身来,脚下有点踉跄。 “我送你吧。”我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听了她的故事,无形 中觉得自己跟她接近了好多,助她这“一臂之力”,是应该的。 “你没醉吗?”她撑着我的手臂,侧仰着头对我笑了一下。 “我喝得没你多。”我说。极力抑制住心脏因为这妩媚一笑而产生的狂跳:我 从见她的第一眼就察觉了她的美丽,可我没想一再加上轻轻的一笑她的美丽就有了 一种摄人心魄的诱惑! “那走吧!”她说。于是在我的搀扶下走出了酒吧。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把她带到停车的地方,我说。 “啊,你有车?”她饶有兴味地说,“……还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你见过的有车的人应该不少了吧?”我故作轻松地说,一边打开车门扶她进 去坐好,“而你自己不也到这种地方来喝酒吗?” “我是打的到这里来的。”坐在车上,她说,“这种气氛挺对我的口味,我常 来。”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她显得有点兴奋。 “去哪儿?”我问。 “噢,太平路。”她说。 “进来坐一下吧!”我将她扶到门口,她打开门后对我说。 “好的。”我随她走了进去。 灯亮了,我的心情也随之一亮:好漂亮!不过是一室一厅的小套房,可这个客 厅却精致至极,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昂贵的消费品,但是从灯光的设计到家具的摆 设都显示出主人别具特色的品味。吊顶的天花板加上屋顶中央和四角的各种吊灯所 产生的灯光效果用“富丽堂皇”四个字只能勉强形容,却又完全不会令人联想到 “奢侈”这样的字眼:四五种颜色的灯光从顶上、四壁发出来,使整个房间笼罩在 一种暖意中,但你又绝对没有在歌舞厅那种目眩神迷之感,因为客厅里的各种颜色 的光分合有度,并不变幻,只给人以一种极度悦目的感觉;四壁的墙纸,门边的吧 台,一侧墙边的矮柜和电视机,对侧墙边的沙发长椅,以及挂满整整一面墙壁的落 地窗帘,无论从颜色还是造型还是布置方面都协调而自然,而且是极富包容性的协 调与自然,仿佛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都是适合的,不论是唱、喊、闹,还是立、坐、 卧,都不会破坏这种协调自然,反而正是这个房间布置设计的目的似的。 “喝一杯吧!”当我还在对这个客厅的布置大发感慨的时候,她已经从吧台上 取下两只酒杯,倒了两杯葡萄酒端过来。 “还喝?”我有点吃惊。 “就算是我谢谢你送我回家吧。”她把一只酒杯递给我,冲我一笑—于是我再 也开不了口反对—她的微笑极具杀伤力。 “干吗?干杯!”见我有些发愣,她跟我碰了一下杯,然后举到唇边喝了一口。 碰杯的声音让我清醒了过来,热潮涌上我的脸,再也无法控制。“干杯!”我 有点慌乱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说,“我该走了!” 我的身体只转过一半,手臂就被她拉住了,我疑惑地回过头,于是看到了她眼 中闪动的两点火星……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但侧身碰到一个温软的身体的 时候,我便全想起来了:我想起了昨夜那第一百四十集《人间百态》,想起了驱车 在小镇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转的无聊,想起了与一个陌生女人聊天度过的两个多小时, 想起了最后那一杯葡萄酒;我还想起了犹豫的接吻,紧紧的拥抱,想起了梦一样缥 缈,纱一样轻柔的脱衣过程,颤抖的手指抚过柔软的胴体,身下娇弱的躯体不堪重 负地扭动,微启的双唇发出喘息和呢喃…… 轻轻地吻一下身边仍在熟睡中的她,我心中感到一种极度的轻快。找到了,我 告诉自己,一直以来,我所迷失掉的和在潜意识里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悄悄地起身,走进浴室。当温热的水细雨一样冲洗着我的头发和全身的时候, 我开始考虑今后的生活。是的,同我买那张彩票一样,命运之神又给了我一次大奖, 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件珍宝。无聊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就在我冲凉的此时,有一 个属于我的女人正睡在隔壁卧室的床上。她的不平凡经历足以弥补我生命中所有的 空虚。从此以后,我可以每天和她一起看日出、观日落,可以就此告别《人间百态 》和啤酒,就此向无聊永别,因为在她的眼中和身上,有我一生取用不尽的精神食 粮…… 我冲完凉后走进卧室,她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大概是因为昨晚醉酒的原因, 她的脸上有一种呆呆的表情。 “你醒了?”我笑着问她。想好的一大套话就要冲口而出:奇缘,婚姻,生活, 浪漫…… 但很快这些话就从我脑子里逝去了,同时我的心情猛然降到了冰点,因为我分 明听到她嘴里说出了三个透凉的字眼:“你是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