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宋钦宗靖康元年 光阴荏苒,十年流光便如白驹过隙一般从人间飞过,快得让人简直不敢眨眼, 生怕两睑相触之间,便又多了多少沧桑的历史,变了多少曾经的朱颜,让人一声 喟叹。 这便是身处末世的心情,恨不得日夜睁着眼睛,生怕一觉醒来,便已换了庙 堂,改了朝代。 没有人能阻得住历史滚滚的车轮,也没有人能参得透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究 竟会有怎样的未来。 并非不问世事,并非不爱国家——前方偶有的捷报,义军抗金的大捷,总还 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可沸腾过后往往看到的并非是河山的收复,反而是那高高 在上的皇室一次又一次地出卖那用鲜血换来的尊严。 这怎能不让人失望? 碌碌平民,生命本就犹如草芥——乱世之中,金兵蹄下,流的总是宋人的血。 是无奈,更是悲哀。 也罢,也许老天早已将一切注定,身为一介草民又何需再反抗些什么? 反正变的是敌人的名号——从辽国到金国,不变的是侵略;反正变的是皇帝 的尊号——从徽宗到钦宗,不变的是懦弱;反正变的是人世,不变的是山河;反 正一切都是可以变的,不变的却是及时行乐—— 扬州瘦西湖,自古便是人间的繁华极点。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这样一幅纸醉金迷、酒绿灯红。 就连这样一个冬夜,瘦西湖也仍是一番繁华丽景——湖中游船上的丝竹管弦, 湖边酒肆里的把酒言欢,交织成一张曼艳的大网,铺天盖地的热浪仿佛连廿四桥 边的红药也能催开。 而这极点中的极点恐怕便是百年老店——福兴楼了。 福兴楼临湖而建,共分三层,一层是散座,中央是供歌女、舞姬以及戏班表 演助兴的高台,二三楼是雅座,临水一面是帘幕小窗,临台一面是金钩珠帘,两 边墙上挂的是些名人字画,当然多是些赝品,不过粉墙上也留着些文人墨客的酒 后之作,龙飞凤舞的题款之中也确可寻得几个名家。日日爆满之中,帘外轻歌曼 舞,帘内觥筹交错,珠光琥珀摇曳之间,真不愧是一座人间仙境。 此时福兴楼又是高朋满座,二三楼的珠帘或卷或垂,只闻一片杯盏之声。 一楼高台之上坐着个歌女,一曲唱毕,她站起身来,楼上楼下一片哄然叫好 之声,紧接着便是一把把的金钿白银撒了一台。那歌女忙道几个万福,拾起一地 赏钱笑着走下台去。 接下来走上台去的却是一半老徐娘,喝酒的众人都是一愣,随即便讪笑起来。 二楼一间垂帘的雅座中传来一声轻笑,发笑的是一青衣少年,二十出头年纪, 却偏长着一张“娃娃脸”,剑眉下的眼睛生得新月一般,这一笑起来更是眯成了 两条窄缝,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亲切。他剑眉一扬,回身笑道:“想不到这样的老 女人也敢上台,真是可笑,你说是吧,公子?” 没人应声。 他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贴着他那个一直凝视窗外的公子,又唤一声:“公 子?” 依旧没人应声,他的公子此刻正斜倚着窗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身着 一袭舒适的白衣,绝世而独立,似乎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青衣少年忍不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却只见冷月之下几株孤零零的 寒梅,犹自含苞,连朵花也没有。 这有什么好看的,家里不多得是?他心里嘟囔一句,口中却道:“公子,别 看了,你难道能把它们看开不成?” 白衣公子仿佛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像是回答他的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低声说道:“梅花又岂是为人而开?” 青衣少年笑笑:“我说不过你,你想看便接着看。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什么 时候才下去找那个人?”他指指楼下散座中一个独自饮酒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微笑道:“总得等他喝完了那壶酒吧。” 青衣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壶酒还剩多少,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千里 迢迢跑来扬州,就为了找他?”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 白衣公子听出他语中的怀疑,解释道:“你可莫小瞧他,他可是个大大有名 的人物,十几年前,我还是在朝堂上……”话说了一半,他忽然顿住了,一面侧 耳听着外面的嘈杂,一面问那青衣少年:“你可曾听见刚才外面说了什么?” 青衣少年见他神情忽变,不禁奇怪,顺口答道:“是有人和楼下的那老女人 打招呼,叫她万春楼的张嬷嬷。” “万春楼?”白衣公子低声重复着,“是不是那座官妓院?” “你什么时候对这些……”青衣少年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白衣公子却不理他,站起身来,走到珠帘之前,望着外面,问道:“她刚才 是不是说要卖一个歌女?” 青衣少年点点头:“是呀,叫杜若兰来着……”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停住了, 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你可还记得那杜将军的女儿叫什么?”白衣公子问道。 “就叫杜若兰!”青衣少年眼睛都亮了,“一定是她!杜将军蒙冤被害,家 人都被发配,女眷就充了官妓,义军救出杜夫人的时候,她不是说杜小姐被弄到 了万春楼?” “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咱们一定得救她。”白衣公子点点头,他 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无形之中添了几分幽冷和威严的味道。 青衣少年明了地点点头,掀帘而出,看似慵懒地倚在一根廊柱上,眼睛却紧 紧地盯着下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