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 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三哥的 手送给苏挽卿的所谓“幸福”…… 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云倦初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 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 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 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 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 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融进云倦初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 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地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苏挽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赵桓走下她的绣楼,脑中只回旋着他刚才的一句话: “我要带你回宫。” 回宫?回宫成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宫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荣华 富贵?她摇头——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书上写得太多,人也说得太多。更何 况,她不爱他。不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寒光扑面,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世界已是银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 或许是因为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来一件貂裘的披风,亲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缓过神来,忙跪下谢恩。赵桓却扶起她,然后调笑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 句:“外边哪及芙蓉帐暖?” 是啊,芙蓉帐暖! 从此她便是芙蓉帐后的一抹香魂,便是宫怨词中的一朵凄艳。她从此便无须 再看纷纭市井,再感人间冷暖。她只需埋首于一场场繁华梦中,期待赵桓给她荣 耀,给她恩宠。然后,便是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凋零…… 芙蓉帐暖,能暖几春? 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可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 侵入她的骨髓。脑中泛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让她心醉,又心碎,却怎样都抓 不住。 正魂不守舍时,耳边传来赵桓的声音,显得很焦急:“怎么,他又病了?” 她这才发现赵桓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名侍卫,正在向他禀告着什么。 赵桓皱了皱眉,便匆匆而去,教苏挽卿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还是该等 着。 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连个理由也不必说。苏 挽卿冷笑着:自己难道真的在乎吗?不,她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的心早已在今年的初春,失给了云楼满院的梅花。 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等她发现自己竟已身在云楼院外的时候,她方才 醒悟自己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跟随,竟是因为赵桓是去往云楼。 脚下的路太过熟悉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曾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中, 通向那头云倦初清清浅浅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这条小径,装作欣赏他 满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不敢去敲门。而当他偶尔意识到她的存在, 当他轻咳的声音向门边移近,她便会飞快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虽然心中好想 看看他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顺着小径,穿过一道积雪的拱门,便是他真正的天地——这里只种梅花,只 住他一人。她一直记得最初邂逅的时候,她与他争论梅花的颜色,她知他是借梅 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实要比这些梅花夺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颗 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时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和他谈梅抬杠,只是想再多听一会儿 他的声音? 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丝缠住了。她渴望他微笑 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躯下深藏的智慧,她更怜惜他眼底似乎 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想靠近他,她想懂他。也许最初的动心只是因为他如诗如 画的风采,可越是在这里住久了,有关他的一切便越发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扉— —因为透过众人的描述,她只看见一抹隐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独灵魂。而这抹孤独 的灵魂却一直散发着绚目的光彩,就像他一贯温文的微笑,将他的一切哀愁掩饰 得那么好,可他自己又是如何承受的?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她一向都有一种能看透人内心的能力。这种能力为 她赢来了许多的知己——那些与她结交的王孙公子,江湖侠士绝不是仅冲着她的 美貌来的,他们是将她当做知音的。所以她相信这一年的相处,自己的眼睛已洞 穿了云倦初灵魂的一角,看到了他内心无以伦比的孤绝。可是这种孤绝的源头在 哪里,她却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贪 心地想用她的柔情去化开他心底的悲哀。 这些丝丝缠绕的情丝,曾让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实啊!苏挽卿自嘲地笑着, 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的习惯,走到这株红梅之前,透过盘曲如虬的枝干,看 他曾站过的地方开着的雪蕊冰莹。丰润的红色花瓣刚好“贴近”着那如雪的华采, 幸福地燃烧,含笑枝头。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远平得像镜,连 她都能照见自己的痴心了,镜中的清光却依旧冰冷,冰冷得绝情。 绝情?是的,他的确绝情。绝情到看着她交游四海而无一丝醋意,绝情到亲 手将她推进太子怀中,绝情得让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为庸人自扰,竟只换来 今日的黯然销魂——他绝情得就像神,她怎么会傻到想去参勘神的内心? 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畔,拉回她忽悲忽喜的思绪,让她意识到她已在云楼 之内。 云楼的陈设极为简单,这是云倦初一贯的淡然风格。其中惟一奢侈的物品恐 怕便是面前这面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面是他的卧榻。 赵桓已走进屏风之内,苏挽卿站住了, 她一向都只是接触云倦初屏风外的世 界,从来没有再往内踏进一步,何况如今? 隔着这道半透明的屏风,她隐约瞧见里面的情形——赵桓坐在床边,床前还 侍立着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盖在帘帐之内,锦被之下,只听得 见他低柔的声音:“三哥,劳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