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 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倦初,倦初……”她反复地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 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 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 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不想逾矩,于是她只守在外 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地丢入火中,让自己 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 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 味紧拥之时心房间蹿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深情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 竟是做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颜,她这才开始回过 神来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道自从她第一次为他心动,这份不安的情绪 便跟随着她每一波心跳,悄悄地散开。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 百无聊赖地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飘入耳中的话语对于云倦初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 救了宋室,一切又将能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 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 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相拥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开始无尽的等待,不要在揣测他欲说还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 ;她已无力,无力重新开始梅海两头的孤灯相照,更无力再承受挣脱伦理枷锁时 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地缩手,同 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词组飘进脑海——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 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激动和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 朕意已决。” 他声音中透露的凉意让她寒由心生,不觉纤手微颤,最后一块丝帕随之滑落 进火里,火苗升蹿,她茫然地抬头,看见李纲从她面前失望地退下,然后是云倦 初深不见底的双眸,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杏眼。 云倦初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蛊惑住她的视线,却在同 时,将他手中的联名上书投入了火盆。 “你怎么?”意识到“上当”的苏挽卿慌忙的想抢救出火中的上书,他却抢 先一步拦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书在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抬起头来,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 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 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地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地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 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 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地坠落在心田… …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地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 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 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 恰当人选。”李纲说,却隐藏了某个最重要的缘由——功高盖主。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仍 是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 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 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地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 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云倦初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糊里糊 涂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 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硬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 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柔荑,哑着嗓 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 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难道你想让我留在宫 里吗? ——宫里真闷,你就不能陪我出来会儿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 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 地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地,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 卫远远地甩开。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 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 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 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地捉紧了 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