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有梦 睡眠是只黑色的大鸟,每当我合上双眼,它便从远处徐徐飞来,它扇动的翅膀 上总是驮着我的梦。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孩提时的梦泉水一样透明,醒了就说给妈妈听,妈妈发觉我多梦,担心这是一 种病,就到厂里去问医生,回来时手里拿着很小的瓶儿冲我摇,像得了神丹妙药: “管做梦的。” 药小米粒儿大小,紫黑色。我吃了几次,三两个梦折叠成一个,但妈妈的事情 太多了,没工夫总监视着,我又讨厌称作“药”的一切东西,私下里就省了。 后来妈妈发现我“旧病”复发,找药,药没影儿了;买药,药名记不得了;去 问医生,医生已调离,别的医生一概摇头,后悔得她直搓手。现在想来那药是治神 经衰弱的,因为没听说哪种药“管做梦”。 没有了妈妈的药,我的梦便和我一起随意长大了。 进入青春期,以往向妈妈敞开的门就虚掩起来。梦掖藏得很小心翼翼,偶尔从 嘴里或拳脚上泄露出点儿什么属于意外。 我曾在心里憎恶过一个同学,却没有借口吵架,那一次终于有理由英雄了一次, 正越打越气,忽然传来哭声,是睡在我一旁的弟弟。我一下就醒过来,问:“你怎 么了?” “姐,你把我鼻子打出血了。” 我忙起来,惶惶地为弟弟擦洗。为了表示抱歉,我边洗边告诉他我想打的是谁。 谁知第二天全家都知道了,奇怪地盯着我看,我对弟弟便再没有歉意。其实,弟弟 并无恶意,他那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 在饭店工作时,几人同寝,有一个人至今常想起,是憨憨的芸。 芸神经衰弱,夜里有响动就醒,醒了就再睡不着。 早晨,芸睁开倦倦的眼睛,第一句话便通报:“昨天晚上蝴蝶说了两次梦话, 翻了四次身。” 别人就问:“说说,小芸,她说什么啦?” 我很紧张,低头傻笑。 芸总慢腾腾的答:“她说得太快了,没听清。” 我很感谢芸,我知道她说的不总是真话,因为我的梦话总是很清楚的,一字一 句,千遍万遍了。可即使我俩单独在一起时,芸也不提梦话的事,只是说:“你这 样的人,什么都会得到的。你应该有信心。” 我希望芸现在也什么都得到了。能够为别人守住秘密的女人毕竟太少,况且, 我们当时相交并不深。 总有人喜欢听别人的“高度评价”并沾沾自喜,仿佛自己真的有了高度。低下 头时细想: 最难欺骗的居然是自己,因为梦里的自己总是赤裸裸的,梦不会掩饰。 我一直怕梦见哥哥。因为他妈妈曾经对我不好冤枉我,他又不肯吭声替我昭雪, 我便怀恨在心。尽管他总夸奖我,尽管他总记着我的生日并请我吃饭给我礼物,但 五年前的我太叛逆太幼稚——当众把他的钱扔在地上。 事情过去后,我也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但明白,很多事,做过了,就没法 挽回了。 有一段时间,我常梦见他,梦见他伤心的看着我,弯腰拣起地上的钱,缓缓的 动作,像慢镜头。我醒了身上总是汗。 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这种梦,包括妈妈,却渐渐发现,自己过去做的许多事情 并不总有道理。 梦到战争爆发,我总抱住脑袋躲藏,藏不住被抓时,开始还很坚强,逃脱不了 时也“降”过几回,但不是真心“降”,总想着再找机会逃。 由此我知道我很软弱,不管别人看起来我多么伟大,不过是贵州的那头驴子罢 了。 寂寞时曾想:我的伴侣应该是位愿意听我讲梦的男人。他应该是无数优秀男人 中的一位。但我发现,到是我自己讲梦时变得挑挑拣拣了。 有些梦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哪怕他把你视若生命。 有些梦是永远不能向别人说的,哪怕你爱他胜过自己。 梦是只属于自己的一种财产,与生俱来,也必然与生命同去。过分的张扬只会 无端地设置障碍,为自己树敌。 时常做些离奇的梦,千奇百怪。 那天梦见自己在街上闲逛,忽然发现有一店铺开张,凑上前去,竟写着“灵魂 储蓄所”。 疑疑惑惑地走进室内,恍惚中看见营业项目:存储正直、善良、勇敢等一切美 好的品质。 门庭很冷落,一面色憔悴的男人坐在一大堆帐本后面忙。 我笑着说:“你真会胡闹。” 他马上说:“可是我很忙,尤其是晚上。”他疲倦地看我一眼,“怎么?难道 你不需要吗?” 我立刻觉着我很需要,我发觉我可以存储的东西已很有限了。刚想要笔纸填写 单据,醒了。 人不荒诞,梦可以荒诞。梦是思想的一匹无缰的马,有时跑得自己都看不见, 只余下惊叹。 甚至在梦里,自己就是一匹马,能感觉到四蹄奔腾的真实和草的滋味。 很想解释清自己的梦,便找来《梦的解析》,弗罗伊德的泛性论很难使我苟同。 只接受那个解释:梦是愿望的达成。 梦与梦想是一对母女。梦是梦想的母亲,对于遥不可及的愿望,母亲常先代劳; 梦想是由梦衍生的女儿,因着时间的推移与磨砺又常成人在即。 天天有梦的人,天天就有梦想。 我梦想过拥有自己的一个小房间和漂亮单车,如今已梦想成真。 我又梦想拥有一间独立的自己的书房,可以拥书而坐不被打扰,安安静静地度 过一段日子;我又梦想一个人或两个人开着自己的车走天下,走遍山山水水。这一 切虽然距今还很遥远,不过梦已先期抵达,书房“坐”过一回,青海湖“到”过两 次了,只不过是自己趴在一张花毯子上“飞”的。 妈妈说:“你还是吃点儿什么药才好。” 外婆说:“年轻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等年纪大了,天天做梦会很累人的。” 也许是。可没有梦的夜晚,就像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那是怎样的无边无底 的黑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