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小说故事 执意要远渡重洋的当年,我二十三岁,正是年少轻狂。走的那天,阿琅逃了课 跑来送我,一直到首都机场。我记得那时一个梅雨天,我记得那天阿琅反反复复对 我说的那句话,她说:不要跟我说再见,不要。我知道,这一声再见的意思将会是 永不再见。 就这样,二十二岁的阿琅穿着水手衫,陪我站在候机大厅熙来攘往的人流里泪 流满面,怎么也不肯说再见。 …… 2010年 飞机已经着陆了,只是乘着惯性,在跑道上继续滑行。机舱里所有的灯都亮了, 空中小姐正在用甜美温柔的普通话播着此时北京市区的地面气温。我贪婪地聆听着 这久违了的亲切语言,一想到只要从跨出这个机舱的门开始,所有的人又都会用这 种语言与我对白,我就禁不住地心潮澎湃。 隔开了九年多的时间,我与阿琅的重逢比我预想的提前。 阿琅穿了一袭收身单钮的白色套装,风姿绰约地站在国际抵达出口前的人群中 间。我是在步出关口的第一时间看到她,首先注意到她,不是因为辨出了她是阿琅, 而是由于惊艳。 “亦轩——”倒是阿琅先出声招呼我。 “天哪!你是阿琅,突然变得这么漂亮了。” “突然吗?”阿琅笑问。 我便语塞了,当然不突然,九年,三千两百多个日子,其间,无论有什么样的 更改和变迁也都是理所当然,岂止容颜。 我细细地端详眼前的阿琅,酝酿了一路的种种揣想和思念,在这一瞬间终于变 成了酒,酣醉了心田。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拥她入怀。阿琅偎在我的怀里,合牢了 眼帘,却依然有泪水夺框而出,悄悄地濡湿了我的衬衫,“欢迎你回来,亦轩。” 良久,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环紧了阿琅的手臂。 阿琅略有些羞涩地向我展开一朵笑脸,从手袋里掏一面镜子出来,飞快地检视 了一眼自己的妆面。 我回转头四下张望,分公司应该有同事过来接我才是。 阿琅歪歪头看看我。又拢齐了稍乱的鬓角,端端庄庄地重新向我伸出右手来: “王先生,你好。我是分公司财务部的赵琅。您这次在中国财务例检由我负责接待。 不周之处,请明示,请包涵。” 我小楞片刻,忍不住想伸手去拧阿琅的脸,“好啊,阿琅,你居然阴我一招儿!” 就在这当口儿,我的电话铃声忽然轻轻地唱起来,妻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 “轩,轩,刚才BABY叫我了,她叫妈妈了,真的,真的,你听——”我听着,我发 现真正源于自心底深处的千种喜悦都是难于传达的,譬如刚才,譬如此刻。 我说给阿琅听。 阿琅竟听得楞了,好半晌才牵了牵嘴角,催促我:“我们走吧,我们总裁还说 要等你共进晚餐。” 中国区的总经理居然也是一位美艳的女郎,她着一身深深浅浅的珊瑚紫,看上 去比阿琅略微丰腴一点,我非常礼貌地赞许她的美丽和能干。“就叫我LILY吧”, 她亦恭维我:“王先生的学识才干到是我老早就在全公司里口耳相传。没有想到的 到是本人竟还如此的俊郎儒雅,谦谦君子风范。”我连称过奖,心里受用了半天。 阿琅说是还有工作,替我们点完了菜就先告辞了。LILY颇为外场,似乎又刻意 地投我所好,与我探讨了一晚上我所深爱的NBA,说得我眉飞色舞,话匣子关也关不 上,而阿琅为我点的宫爆鸡丁和东坡肉也正是我经年的心头之痒。我度过了一个颇 为愉快的晚上。 入夜,我坐在酒店的三十七层开阔的大露台前,整理第二天的工作计划,看满 城的万家灯火和满天的璀璨星光尽数映到我的窗上。 二十二岁的阿琅穿着洁白的水手衫,长发飘扬,和我坐在这楼下的星巴克咖啡 露天店里说着这楼真高时,眼光流转的模样和今天这个套裙端正,妆容精致的阿琅 重叠在了一起。我忽然间,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感受到岁月的流逝,那渐行渐远的九 年时光。 睡前,我拨了电话回去家里,女儿在电话的那一端含糊不清的牙牙学语,我不 由得和妻子一起止不住的乐不可支。 第二天一早,就去分公司开始工作。办公室里的阿琅却完全地没我旧日曾经熟 识的痕迹。她称我王先生;与我对话,动辄就用“您”字;她端正严肃地把我介绍 给公司里的同事;和我一起在各部门间走动时,非常留意地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看 得LILY都不知所谓的诧异了。 “王,你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了我们可爱的阿琅?” “呵”我亦如坠五里云雾,故意俯身与LILY耳语,“没事,没事,我与阿琅是 老朋友了,她还扎着朝天辫的时候,就开始这样阴暗不定,随心所欲地对我。” “竟有这样一层渊源。啊,青梅竹马大概就是如此吧?真是让人羡慕”,LILY “啧啧”赞叹,神情颇为向往。 阿琅带我去我的办公室,房间里的装修运用了我所偏好的栗木色系,干净利落, 处处可见用心布置的痕迹。我不由得感动,一时无话,先顾左右而言它—— “过来,阿琅,LILY怎么也正好熟知NBA,是不是你与她通的消息?” 阿琅却并不接我的话茬,只径自问我: “王先生,你觉得还合用吗?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行。” “那是”,我看住阿琅,深深地微笑“我还想要早先那种穿起来的纸鹤,还想 要一张赵咏华的老歌碟,放到我左手边的这个抽屉里,有‘最浪漫的事’那一曲的 就好;还有那种叫做‘快乐女人’的香水,喷在这间屋子里,不要这讨厌的空气清 新剂的味道。” 阿琅静静听着,静静地怔在了那里。她身后的墙上,挂着毕加索的《梦》,画 中的女人在爱情中酣睡,神情无限地甜谧。可是贴墙而站的阿琅,神色却是如此的 惊惶,大眼睛里面起了雾,又下了雨。 “怎么了,阿琅,打从机场回来,我就没看见你笑样儿,真的是我有得罪你?” 我张开双臂,试图抱抱这个倔犟着,一声不吭的小女子,她却立即“噌,噌” 两步跑开,又走得太急,拦腰撞到了办公台横出来的桌沿上边去。我真的纳罕了, 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激烈至此。 我便也不好再说话,只是取了一叠纸巾,示意她把泪擦一擦,阿琅收了泪,向 我抱歉她的失态。推门而出的时候,差点同正在进来的LILY撞了一个满怀。 LILY自己去茶水间拿咖啡,顺便替我做了一杯过来。 LILY问我:“阿琅这是怎么啦?” 我无言以对,摊开手掌,耸了耸肩膀。 是夜,我寻着旧日的路径,想到阿琅的家里去看看她。可是,记忆力那栋红砖 小楼却完全的无影无踪;那一片都变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型百货公司矗立在那里, 霓虹灯缀亮每一个窗口,陌生得让我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旧日成长的都市。 突然有人招呼我,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飞快地回头,是LILY,她正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出现在百货公司的门口,老 远就看到我。我赶紧过去帮她忙。 LILY的酒量颇好,她喝纯的GLENFIDDICH,仿佛千杯不倒。醉掉了的我在酒廊昏 暗的灯光底下喃喃自语,都被她一一听了去。 “傻瓜,傻瓜,竟真有人像阿琅这样长久忍耐地爱上了你,你居然不自知?! 你真是傻瓜,阿琅也是!” 我苦笑,“哪里有这样持久的爱情,不过是爱上了自己的爱,感动在自己的感 动里。” LILY跳起来,横眉竖眼地过来踢打我,“怎么可以说这么残酷的话,你们男人, 真是太刻薄了。” 我乘机拥住面前的温香软玉:“阿琅,我爱你。”怀中的人没有挣扎,我继续 独白:“阿琅,我喜欢你飘飘的长头发,穿那种白的裙子的样子,这么些年,我总 是想起……”我深深地亲吻着怀中的女子,她的身上,弥漫着“快乐女人”的淡淡 香气…… 再上班的时候,我先被请去了LILY的办公室。 “阿琅辞职了。” “啊?——”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阿琅是我的纯真年代,再说,其实过不 了多久,我也会离开,回去。 “王,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甚至都没有向我面辞,只是留下了书面的辞职 信,可见是下了决心。” 我反而明白了,“是,阿琅这一次见到我以前,大约并不知道我已经结婚,而 且女儿新近开始学语。” “是你刻意地隐瞒她吗?” “没有,只是相隔太远,疏于联系。” LILY点头,“是,寂寞是每一天都会来敲门的,而天涯海角的感情坚持实在太 过于奢侈。” 我不语。 离开LILY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低声向LILY致歉:“昨天晚上大概是喝多了,对 不起。” LILY笑着摇了摇头,陪我到房门跟前,又目送我出去。 我回到办公室,桌上有一串纸鹤,压着一只粉兰色的信封,是阿琅纤巧的字迹: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岁月和流年。 ” 窗台上的空气清新剂换成了一瓶崭新的“快乐女人”香水,我没有打开我左手 边的抽屉,“最浪漫的事”的旋律从我的心底轻轻响起。 …… 那一晚,LILY带了红酒上来酒店探访我;那一晚,我忘了给妻子挂电话;那一 晚,记得睡着之前,我嘟哝着问LILY:“我昨天在那家百货公司,真的是那么巧遇 见你?” LILY长长地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就在一瞬间,我又闻到了“快乐女人” 淡淡的香气,却不再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