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之外祖母柳陈氏 见到外祖母时,塔塔八个月,还在襁褓里,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家里有外祖母的画像,玉兰说只嘴角有点儿像,对外祖母的形象就无从谈起。 但从玉兰的讲述中,孩子们知道她是个高高瘦瘦、平常而又很不平常的小脚女人。 结婚时,外祖父名叫柳吉谅十三岁,外祖母十七岁,不知道她自己的名字,但 知道结婚后她就是柳陈氏。当时公公早逝,婆婆有病,外祖父在这个二三十口的大 家庭里受了十年的气。 忍到第三天,外祖母柳陈氏就找到当家的叔公,请过安,说:“有事求叔公。 俺婆婆的病得好好养,不能吃大锅饭。求叔公看在孤儿寡母的份儿上,给俺些姜米、 鸡蛋、香油,俺好伺候婆婆。” 叔公停下乌木长烟袋,应声:“嗯。” 柳陈氏谢过,又试探着说:“家里得有个识文断字的,俺丈夫年纪小,正该上 学。” 叔公抬起头第一次打量起刚过门儿的媳妇,喜上眉梢:“好!都依你。” 婆婆看见姜米鸡蛋香油搬进房来,吓坏了:“孩子,这中吗?” 柳陈氏笑了:“娘,家产有咱的一半儿,正该这样。” 两个四十多岁的大伯嫂看新媳妇得势,开始指桑骂槐。柳陈氏当时年纪轻力气 大,硬是揪住一个到庙门前热闹处说理,吓呆了众人,再没有人敢欺侮。毕竟是二 十年代初,娘家爹来时,柳陈氏跪下哭了:“爹,俺给你老人家丢人了,才结婚就 和人家打了一架。” 知道了缘由,爹说:“不丢人,为正经事儿该打就打。” 两年后叔公去世,分家。婆婆病已好,丈夫柳吉谅在外念书,柳陈氏一个人支 撑起拥有一百多亩地的家。 有过两个长工,饭菜和家里人一样,柳陈氏的道理相当简单:“人家干累活儿, 怎能吃孬的?”一个长工没啥亲人,柳陈氏还给他张罗媳妇,操办了婚事。 丈夫柳吉谅念书回来,在庙里办了学校,免费,从此柳陈氏家更热闹。除了学 生,还有借钱借物的。农忙时,家里的牛马借来借去,吃不下草料,长工说:“婶 子,累的,别借了。” 柳陈氏说:“不中,咱穷爷们儿太多了,总不能看着他们种不上地。你喂点儿 好料吧。” 农闲做生意,都到柳陈氏家借本儿,做馒头的借面,做豆腐的借黄豆。亏了本 儿的再来,还借给。来人羞愧,柳陈氏笑:“俺不有吗?” 来的更多的是告状的,有了纠纷都来找柳陈氏评理。柳陈氏也很能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有一家夫妻不合,妻子根本看不上丈夫。丈夫卧病,她便把毒放在汤药里。男 人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吐了出去,咬定有毒,找到柳陈氏。 柳陈氏把药碗端起来闻了闻,笑了:“他大哥,哪有啥毒?是你病久了,嘴巴 出怪味儿。”又转过身,“他嫂子,把药倒了。锅没刷净怎能熬药?刷净锅再熬一 碗。” 走出门时,叮嘱那女人:“挖深坑把药埋了。收拾完到俺家去。” 女人在柳陈氏家见到了自己的娘,风尘仆仆刚被接来。 柳陈氏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今儿就咱仨,俺得告诉你,以后规矩点 儿!” 那娘俩跪下又哭又谢,事情被悄悄平息了。 那时侯外姓人受气,郭家是新户,庄稼常丢。有一年麦子没熟,麦穗被人割下, 扬洒了一地。郭家在地里拾到一本字帖,是石家的,告到柳陈氏那儿。 柳陈氏找来石家人,拿出贴,臭训了一顿,最后说:“依俺说,先赔个不是, 收了麦子再赔麦子。不依俺,贴放俺这儿,俺和他一起告你!” 石家人老实了,郭家不再受气。 柳陈氏极少离开庄子,那一次却离开两天。都知道去城里看丈夫柳吉谅,内情 却鲜为人知。 那时柳吉谅还很年轻,在县城当文书,离家远,别人就怂恿他娶了房姨太太。 柳陈氏听说了,没动声色进了城。也不知是动了文还是动了武,反正柳吉谅问 讯赶到时,只有若无其事的柳陈氏,姨太太不见了。 无论对任何人,柳陈氏绝不提此事。柳吉谅大约也很惭愧,此后两人依旧相敬 如宾。只是以后在玉兰的哥哥们外出读书当兵时,柳陈氏严厉声明:“哪个敢在外 娶姨太太,就别进这个家门!回来我也砸断他的腿!” 柳陈氏胆子大。那时战火不熄,无论是军阀拉锯还是日本人进村,家里人都躲 了,她留在家,远远近近地走动,照看着房屋和地。柳陈氏坚信,兵开进来该往街 上走,不会死得窝窝囊囊,大不了投井去。 柳陈氏似乎总是幸运的,强有力的,她却无奈于战争。丈夫和仅有的三个儿子 都当兵了,她每天每天都心乱如麻,听见枪炮声更如坐针毡。柳陈氏一下沉默了几 年,白发长出来,皱纹添了又添。 丈夫回来时,柳陈氏哭了,头一次当着女儿玉兰的面哭。 大儿子和三儿子回来了,柳陈氏让大儿子开了诊所,说一家人死活守在一起。 那个爱说爱笑、最会讨她欢心的二儿子没回来,听说去了个地方,叫台湾。 柳陈氏呆呆怔怔了好些天。 接着,做过区长等职的丈夫柳吉谅被判死刑,公告贴在各处,柳陈氏硬撑着准 备后事。 没想到,第二天,十里八村的人扶老携幼到了区里,力保柳吉谅,陈说他和柳 陈氏的种种好处,有的干脆说:“要杀先杀了俺吧。”然后跪下一大片:“要杀连 俺也杀了吧。” 柳吉谅被保了下来。 分地斗地主时,作为地主婆,柳陈氏几乎没被游斗过。庄里人知道,柳陈氏家 地还是那些地,屋子还是分家时的屋子,多了的是人口和那台庄里人常听的洋戏匣 子。只是在庄里人保不住时,柳陈氏才被斗过几次。 以后,柳陈氏一家开始下地干活了,苦虽苦点儿,依旧受到人们的尊重。同样 种地,用了书里的经验,加上柳吉谅的精心,收成总比别人的好。到了年节,柳吉 谅还要给全村人写上几天的春联。有了争执,人们仍找柳陈氏评理。冬闲时,还是 这伙人来了,那伙人才去。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玉兰在东北。看见地主成分的人挨批挨打就心惊肉跳,整 夜整夜睡不着觉,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终于抱着塔塔回了趟老家,家里倒平安无 事,柳陈氏一家仍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1971年,柳陈氏病倒了,患肺气肿和多种老年病。除二儿子外,儿女都飞回去, 守侯着母亲,为了延长柳陈氏寿命减少病痛费尽了心机。 病中,对23年杳无音信的二儿子,柳陈氏不曾提起,只是常叹气。 临终,环视着儿女,柳陈氏缓缓地说:“你们都在,记着:俺的孙子、孙女、 外孙子、外孙女,再不要当兵……”然后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再说些 什么,手却无力地垂下了。 下葬前,在柳陈氏的床铺上掉下一双小鞋,绣着虎头,红色的,已经很旧了, 却干干净净。柳吉谅拾起来,看了一会儿,掸去一丝尘土,轻轻放在柳陈氏身旁, 泪湿了眼睛说:“是老二小时侯穿的。” 外祖母柳陈氏享年74岁。 17年后,白发苍苍的柳家二儿子从高雄回来过中秋节。塔塔陪二舅祭奠外祖母 时,看到二舅扑倒在坟前悲痛欲绝。塔塔悟出:一向强有力的外祖母最终最大的愿 望是——永远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