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之桐木柜装不下 她比玉兰年长十岁。 她曾经年轻,非常年轻过。眼睛细长,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十岁那年天热, 下河洗澡被家里知道,裹了脚。 那时脚以小为美,她的脚最受看。此外,在姊妹群里,她的手最巧。 十七岁那年她出嫁了,嫁给了庄上的好人家柳家二儿子,那人念过书,知书达 理。 她在红盖头下呆了一天,红盖头被揭下时天已黑下,她看不清他,他也没有点 上灯看她。屋外有听房的人,任何一点儿小事也会在第二天被夸大传遍全庄子。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战战兢兢地看男人,男人很白净,很俊,念过书的样子。 她很宽心。 男人醒了,瞪着眼睛看了看她,看了看她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又看了看地 上小心翼翼端来的一盆水,脸色苍白,啥也没说,起来,洗了脸,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去做饭。 饭做好了,男人没回来。 饭热了又热,男人还没回来。 天黑了,门响,婆婆柳陈氏来了,盯着她看半天,然后说:“你闩严门,俺儿 走亲戚去了。” 她低下头羞红了脸,她才知道自己丑,男人一定是嫌她黑嫌她丑。无声的泪流 到天明,她又惦念起男人:在外能吃好睡好吗?他嫌俺就走,不打,好人。过两天 走亲戚回来,她就看出俺人丑手巧了。 她找出男人的一双旧鞋,找来针线找来布,比着鞋的大小做。 熬了两夜,一双白底儿黑帮儿结结实实的鞋做好了。 可男人没回来,亲戚那儿正好有招兵,听说他报名走了。婆婆为这事差点哭死 过去。 过了五年,庄上回来一个当兵的,说她男人跟队伍去了一个叫台湾的地方,当 上了团级的官儿。 她不知道团级的官儿有多大,更不知道台湾在哪儿,她只知道扭着小脚下地回 来后对着油灯发上一阵呆,然后闩好门,拿出针线,做男人的鞋。夏天一双单冬天 一双棉,做得很慢很慢。做好了,用一块家织布包上,放进陪嫁过来的桐木柜里。 直到有一天,带红胳膊箍的一群人来斗她,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特务”、 “孬种”,才知道台湾远着呢。 她从来就不知道违抗谁,那些人让她戴高帽她就戴。自己的男人做了坏事也该 让人家出出气。 结果游斗时再没人找她,人家放过了她。 她依旧做她的鞋,一双单,一双棉。 桐木柜装满了,再也装不下,她只好一年做两只,一只单一只棉。今年这一只, 明年那一只,用布包了放在床下。 等这一只一只的鞋在床下放得满满,她等到了一封信,念过书的外甥塔塔念给 她听:“二姐:我对不起你……” 男人在那里“又有了妻室”,“已经退休”,要带着孩子来看她。 她的嘴眼张得大大,坐在床上没有说话。 等一屋子人悄悄走了,外甥也走到门口,她才喃喃地说:“塔,俺再听听。” 以后几天,她不吃不喝不出门不说话,庄里人都提心吊胆,怕她寻短见。 玉兰再回老家时,她屋里的电灯已亮起来,她又开始做鞋了。 她对玉兰说:他要带着孩子来看俺,俺成了他的二姐了。他是好人,还想着俺, 咋能恨他?只怕这手硬眼花的,做的活儿他会笑话。 县里的人来了,说她是“台属”,她似懂非懂。一屋子的生人她有点儿害怕。 问她有啥要求只管提。 她犹豫了半晌,絮絮地说:他又有人了,千万别怪他,在外不易,有个人照看 他俺也放心。再给俺个箱子,把鞋全装着,走时让他带上,他穿着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