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之祭 十字路口开始有成堆的纸灰,香香才记起:清明到了。 有谁触碰了记忆一下,又如雾一样飘去,是谁怎么也记不起来。 好久,香香记起奶奶——奶奶过世已十年了。在世的时候,奶奶说过,女孩不 能烧纸,烧了纸就会被婆家的亡人接去,香香便决定在心里好好地回忆一遍奶奶, 做个祭。 …… 邻居都说奶奶是个好老太太,有人从门口过,奶奶望见了总要亮开嗓门打招呼: “他大哥,进屋坐喝碗水吧!” 哪家两口子打架了,奶奶也扭着小脚跑在前面,又拉又劝。 奶奶对塔塔和香香也很好,那时小兄妹俩最喜欢家里来客人,奶奶总是会把水 果点心分给他俩吃。玉兰说:“娘,小孩子吃东西在后头呢,你老人家留着自己吃 吧。” 奶奶说:“俺吃不下。” 香香长到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便渐渐知道奶奶容不下一个人——妈妈。玉兰 虽然生长在盛产小媳妇儿的山东老家,却很有主见。孝敬公婆,又不事事顺从,奶 奶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那一年,老家闹饥荒时,玉兰便鼓励福春出来闯闯。福春走后,奶奶每天都要 指桑骂槐地骂几场,没办法,分家,玉兰分到的是一岁多的塔塔和一间房子。供应 的一点儿口粮被奶奶早早领走,福春寄回的钱也一律扣下,最后奶奶又唆使人写信, 挑拨福春和玉兰离婚。 玉兰和塔塔常常几天吃不到一粒米,院子里的榆树叶才充了一顿饥,再出去摘 时已经一片光秃,奶奶指使人连最小的叶子也掐去了。又捱了些天,塔塔病了,玉 兰只能回娘家。十八里路,走了二里,爬了一里,到了一座桥上,再也挪不动,剩 下的十五里像在天边一样远呢。河水哗哗地流着,万念俱灰的玉兰想岁水流走,是 塔塔微弱的哭声救了她。多年以后香香回老家,玉兰带她到那座桥看了看,水依旧 哗哗地流着,这里人叫它“仁桥”。玉兰说,当时正愁着,北边刮来一阵大风,阴 云也涌上来,玉兰以为没救了,可一滴雨也没落,顺着风一路小跑,只歇了一阵儿 就到家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玉兰并不记恨,照常孝敬奶奶,直到奶奶谢世。 香香记忆里奶奶总是穿那些黑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的肥腰裤子和黑色小鞋。总 是背地里骂玉兰:“你们那个浪娘……” 塔塔兄妹俩塔塔长得像爸爸和奶奶,只有香香有几分像漂亮的妈妈,奶奶便因 此极不喜欢她,训她的时候也总是那几句:“看你的贼眼,看你的小脸子,看你的 鼻子,哪像你哥又方正又水灵?没一点儿福像,像你那浪娘!” 凡沾玉兰一点儿边的人和事,奶奶暗地里无一不骂。香香争过一次,奶奶便戳 她脑门子骂她几天“丧良心”、“狼羔子”。 玉兰知道了也训香香:“大人的事你别管,小孩子懂啥?你奶奶疼你可不能没 良心。”香香依旧偷偷地恨。 奶奶去世时,正赶上香香期中考试,考完后又在学校呆了半天。回来时,当然 早埋了,奶奶说过不能火化,千万千万要埋的。 香香始终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卸去了什么,说不出的轻松。 十年很遥远,十年又只一梦之隔。 如今,香香早已不再有什么恨,奶奶毕竟是奶奶。只是香香遗憾奶奶一辈子也 没能从那黑色的包裹中走出来,容纳一个和她稍有不同的“异姓人”。她一直不能 忘记玉兰是“异姓人”,而她自己也曾是这个家的“异姓人”。 “假如我能导演人生舞台,让妈妈做奶奶的女儿或者不相干的邻居,情况肯定 会相反。肯定。”香香喃喃地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