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给你生命 作者:勒杜鹃 (一)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生命,大约50天左右。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直到每天都被 恶心、疲乏的感觉所累,而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那段时间我在用佳雪的护肤品,以 至以后我一闻到那味道,就想起那段恶梦般的日子。直到现在我都不再用佳雪。我 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我可以宁愿挤在人满为患的公车上,也 不愿上另一部空闲的可以直达目的地的车,只因为我曾经在那路车上被小偷割了平 生最贵,也是最漂亮的一个手袋。 那是去年的三月份,珠三角的春天来得很早,我以为我突然嗜睡是因为春眠不 觉晓的缘故。本来不是特别喜欢吃酸辣的,突然餐餐非酸辣不可,无酸辣不欢,胃 口特别好,说句实话就是变得特别容易饿,特别能吃。所以对日渐粗起来的腰身并 不在乎,我安慰自己,像这样吃法、睡法,想不粗也难。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每个 月都很准时来报到的好朋友,迟迟都没有要来的迹象。 我终于鼓起勇气拔通平的电话,平是我小时候的好伙伴,她毕业于卫校,在一 家医院做护士。我向她描述了以上的状况,她带着一种责备的口吻说:“你怎么过 了这么久才发觉?”我的心突地往下一沉:“难道是真的?”“你现在这样的情况 多半都是不会有可以侥幸的机会了,赶快去医院验一下。有结果再告诉我,我帮你 想办法。”“我……”话还没讲出眼泪就涌了上来。 “别怕,就算是要做手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主要是要休息好,过来我这 边,我会照顾你的。”平在安慰我。我知道她已经见惯不怪,但有了她这些话,我 竟放松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我出去办完公司的事,打车到了D 市最好的医院。诊断-交费- 取样-检验,当医生那长方形的章盖在化验单上,“阳性”两个字特别刺目,我拼 命忍住眼泪,拿起薄薄的化验单,如拿着千斤重的物品,忐忑不安地急急走进医生 的房间。 “恭喜你,你可以做妈妈了”我一阵晕眩,看着那位年轻的准妈妈得到医生的 肯定后幸福的样子,以及走出论断室见到她先生那欣喜的容颜,我感觉到自己即将 窒息。直至医生接过我手中的化验单,我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是一位慈祥的中年 女性医生,她轻轻地问:“要吗?”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她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叹 气可惜,一边平静地回答道:“不要是吧?”一边刷刷地在另外一张单上写着什么。 “医生……”我支吾着开不了口。她撕下那张单,递过来打断了我:“你先去做个 B超,检查一下,再回来给我看结果。”“医生,我不要的。”我急得大声说道。 “我知道,你不要也得检查啊,不检查我怎么知道你情况怎么样了?”她很不 耐烦地也向我大声说话。我想她肯定见到了我眼中的泪,因为她又细声补充说:“ 我是想看看胎儿有多大了,是否会是宫外孕,我才能给你下诊断书,替你安排一下 做手术的时间啊。”我点点头,拿着化验单走到B 超室,门口已经坐了很多等着化 验的人,我把单投进了蓝里。然后去买了一瓶700CC 的矿泉水,一鼓作气喝了下去。 医生吩咐过一定要喝下这么多水,等急的时候才能照得清楚。轮到我时,她们已经 快下班了。我清楚地听见,主任医师对两个在那忙着调仪器的小护士说“又一个不 要的,赶快给她照了。”接着我被安排躺在铺着一张发黄的白床单的铁床上,按照 指示褪下外衣,医生往我的肚皮上倒了一种粘乎乎的冰凉的液体,用一个类似花洒 的头的东西在上面刮来刮去,摆在床对面的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些模糊的器官。 她们一边操作,一边记下一些数字,我又听见她们说:“还好是宫内的。”看 着电脑画面里蠕动的子宫,一种母性强烈的感觉涌上了,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可我感觉出来他正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应该带他来世界的子宫里,然而他 不会知道,等待着他的,竟将是无情的手术刀。 结果很快出来了,我赶在了下班最后一刻钟得到了女医生最后诊断,因为胎儿 还不够四十五天,所以还不能马上做手术。“你回去好好调养一下,等到五十天左 右,你请好假回来再做吧。”她交待。“手术后大概需要多少天休息?”我轻轻地 问,心想着我该怎样向公司提出请假。“因人而定的,你能请多少就多少吧。”她 脱下像床单一样发黄的白大褂,准备下班了。 出了医院,我来到附近一家餐厅,已经又累又饿了。等吃完东西,我才拔通了 他的号码。他很紧张,反而是我,因为多日以来的忧虑得到了证实,显得格外平静。 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你的判断错误了?”“我没有判断错误, 检验报告出来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话生硬的口吻。 “不,不,不。我不是这样的意思。”他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出声:“ 苹苹,你不要怪我好吗?去做了他。”一阵剧烈的心痛涌了上来,我拼尽了全身的 力气才忍住想痛哭的冲动。我马上挂断电话,因为我知道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好说 的了,每次我们面对棘手的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避免做决定,一旦由他做了决定我 就休想再做改变。 我回了公司上班,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工作,投入我最大的精力, 尽量使自己可以不去想那件事。我没有告诉平,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我只是 对同事说过一阵子我可能要请假几天,我撒了一个今生也不再会原谅自己的谎:“ 我母亲旧病复发,要去G 市做手术。我要去照顾她。”同事都很同情我,也都很支 持,纷纷表示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他们帮忙。我很是感激。 那些日子每天一下班我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里,或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是反 反复复地听着一首最喜欢的歌。早期的反应不算很激烈,每天我在手袋里放上一包 话梅,每隔一段时间就含一颗在嘴里,就可以把里面的小东西哄得服服帖帖。可他 不可能不服服帖帖,因为他连心跳也没有。确切地说,他还只是一块血团而已,报 告书上说他有七厘米左右的长度。 我还去排练舞蹈,公司为了庆祝三八妇女节搞了一个文艺汇演,每一个部门都 必须有节目参加。我是硬着头皮上台的,那是一段民族舞蹈,有个摆动腰部的动作, 幅度非常大,也很快。这个动作还是我想出来的,同事都说整个节目里面这个动作 最好看。当表演完毕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时,一起上台的同事只有我在苦笑,我是 那么愚蠢地想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抛弃他,没有想到他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轻轻地抚着腹部,那么地结实平滑,我想谁也不会 想到,里面竟然会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着。我总会在这样的时候突然间就泪流满面。 我在日记里写:对不起孩子,因为我们的错,误造了你的生命,又残酷地将你推向 死亡。 (二) 我没有听医生的话好好调养,也不懂调养。他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我会接, 多数时候我都不出声,只是流泪。终于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别再哭了好不好?难 道我的心里就不难受的吗?”快到五十天的时候,我悄悄去了G 市,没有请假,没 有告诉任何人。我先找到一家离他住处很近的医院,再做了一次检查,然后约好手 术时间。 手术那天是周一,我很早就醒过来了,我想我是因为过度紧张而醒来的。8 点 钟上班的时候我把电话打到领导那里,我在电话的声音一定非常紧张,因为领导二 话没说就批准了我先斩后奏的请假方式,未了他说等你母亲完全康复以后再回来上 班吧。我不记你的假。我为领导的话很感动。然而紧张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以至 我一直在打着冷颤,他以为我冷,出门的时候特地给我披上了一件大衣。 为了省钱我们坐公车去医院。排队、交费、冲洗,然后我坐在手术等待室的门 口,他在外面站着。旁边的一个湖南妹不停地和我聊天,她也来做手术的,而且是 第二次了。看着我紧张地样子,她笑着对我说:“别怕,一点也疼的。”然而她骗 了我,因为她比我先进去,出来的时候,痛苦的表情令我无法相信她的话。 “白苹,XXX ,进来。”手术室的门推开,我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了进去。“躺 下”一位年轻的女医生透过紧箍的口罩对我们下着命令。我乖乖躺在她示意的地方, 除去外衣,又一次将自己暴露在医生严厉的眼皮底下。旁边的女人也躺下来,她侧 过头看着我,我望了她一眼,眼中尽是悲悯的神色。 消毒的时候我听见不锈钢的器具互相碰撞发出的尖利刺耳的声音,我的双手不 由自主地捂紧腹部。“把手拿开,你想死吗?要是感染了细菌怎么办?”医生严厉 的责备着我。我马上把双手移开,紧紧扶着手术床的两侧。 然后我感觉到一条硬硬的管子伸进我的体内,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听见 她们扭动开关的声音,一股强大的气流吸住了我子宫的内壁,痛地更剧烈了,我忍 不住呻呤了起来。“哭什么哭?你这样子让人家怎么集中精神帮你做手术,你难道 就不能忍一忍吗?”年轻的女医生低低地喝斥到。我咬住了嘴唇,只有这样才能不 发出声音。 “忍一忍吧,下次小心点了。”我抬头望去,说话的又是一位慈祥的中年女性 医师。我还听见她对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说“你轻点,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 术。”“我也不想用这么大的气压,可她的子宫非常奇怪,胎儿紧紧地吸住了内壁。 中间还被一块硬物挡住了管口。”听到这样的话我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年轻的 女医生很不耐烦地停下,望着我不动。 隔壁床等着做手术的女人终于开口了:“小妹,你就忍着点吧。你这样子医生 是做不了手术的。你望着我,我跟你说话,不要把精神集中在那件事。很快就会过 去了。”在她的鼓励下我终于平静了下来,听到仪器再一次开动的声音,伴着那种 刻骨铭心的痛,瘫软在手术床上。 “好了,好了,起来穿衣服。”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已经把一个装满血 块的小瓶子收在了工具车上。我穿上衣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手术室,等在门外的 他一见到我就跑了过来,神情紧张地盯着我的脸,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休息室一张凌乱的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他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连睁 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轻轻地摇头,任泪水在脸上狂奔。“”别哭了,好吗? “他低低地说道,”这里还有很多人的,床又脏,我们回去好吗?“我只能摇头,” 你就让我躺一会儿好吗?“他终于还是收了声,静静地陪着我,直到医生通知可以 回去。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非常虚弱,手足冰冷得像是整天在冰窖里冷藏着 一样,我以为我要死去了。可我竟然活了下来,虽然我只休息了三天,喝了三只鸡 汤,就回去上班。 我终究是把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血肉模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