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爱情实验 春假後的一个星期日,佩娟到学校来找我,这是她第一次到南部来,我本该好 好尽地主之谊,可是我在此地虽已过了近一年的生活,但平常的主要活动区域不过 就是校园内及学校附近的几条街道,实在是不知道该带她到哪里去参观,而且她只 有短短一天的假期,当天就要必须要搭车赶回北部,所以便找阿铭及徐桂慈当陪客, 陪著我们一起到处逛逛。 阿铭和徐桂慈相识的经过,我在很早以前便曾一五一十的向她报告,因为我常 在她面前提起他们的事,所以尽管双方只是初次见面,但其实佩娟对他们并不陌生, 加上佩娟向来是个个性开朗,没有什麽架子,极易相处的人,没多久便可以与他们 热络地天南地北聊开来。 徐桂慈从小在这个都市中长大,对各处的风光景致、名胜古迹都是如数家珍, 了若指掌,可算是一匹识途老马,所以整天的行程都是交由她来策划、安排。 我们骑著机车在各大街小巷间闲逛,最後来到海边的一家餐厅用餐,隔著大片 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海波激岸,无数的浪花像烟火般在半空中绽放,呈现出一片壮 阔的景象。 海边的风势极为强劲,海滩上的沙砾被卷起层层涟漪,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深刻 的皱纹,远处似乎有几个小孩子正在嬉闹,在夕阳的余晖下看得并不真切,而室内 的我们却像是身处於另一个世界。 大厅中摆著许多原木制成的桌椅,外貌均是奇形怪状,各异其趣,充满自然古 朴的原始风味,此时店里的生意并不好,没有多少客人,因此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样 子,我们几个人正默默感受这片刻的宁静。 我不禁感叹,对徐桂慈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这是我和桂慈发现的。”阿铭边说边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在报章杂志上看过几次介绍,有一天心血来潮便和阿铭按图索骥寻过来, 没想到就这样喜欢上这里,从此之後我们便常来,有时候叫 茶或喝杯咖啡,看看 书、聊聊天,甚至只是望著这片海发呆,便可打发一个下午,我和阿铭说过好几次, 有机会一定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相信你会喜欢的。” “你们在这里真好,可以有知心好友相伴,我在北部就算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的 好地方,还是不免形单影只、顾影自怜。”佩娟埋怨。 “喜欢上一个人时,只要能在心里为他留有一个独特的位置,有时候保持一段 适当的距离,让彼此都有一个可供喘息的空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像我和阿铭几 乎成天腻在一起,难免也会有厌烦的时候。”徐桂慈安慰她,并饶富深意的瞧我一 眼。 我回答:“可是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与你和阿铭比较起来,我们这种分散 一南一北的情况便像是牛郎织女般悲惨。”空间的差距确实是我和佩娟情感问题上 的一大隐忧。 “人家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何况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是在朝朝暮暮?” 阿铭突然语出惊人,说出几句似是而非的浑话。 我忍不住伸手在他肩头擂上一拳,“什麽时候变成这般文诌诌。” 阿铭揉著臂膀,“喂!这是肉做的,打了会痛,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你可不 要成了小人!” 我笑起来,对徐桂慈说:“真有你的,居然可以将他这样一个粗鄙之人改变成 气质与内涵兼具,甚至还能出口成章。” “别再损我,给我留点颜面行不行?我本来就极有天份,只是缺乏名师指点, 如今有桂慈帮我,自然是士别三日要让你刮目相看,你再那麽口无遮拦,随便乱讲 话,当心我在你女朋友面前掀出你的底牌,把你在寝室里干过的种种糗事全部和盘 托出。” 这一来不免引起佩娟的兴趣,接著问:“什麽糗事?不妨说几件来听听,让大 家开心开心。” 我连忙向阿铭道歉:“好啦!好啦!对不起,我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何必这 麽当真呢?”我们在一起住久了,自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把柄握在人家手 中只能随他予取予求,任人宰割。 佩娟还想追问,徐桂慈却轻按她的手背制止,并为我解围,“男人这种动物嘛, 就是好面子,特别是在这种公开场合里最好为他留点颜面,等你们私下独处的时候 再好好拷问他就行了,况且阿铭的话大概也是夸张的成分居多,你不必在意。” 佩娟说:“今天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暂时就放你一马。” 我松了一口气,向徐桂慈投出一个感激不尽的眼光,并连忙改变一个话题, “听说你要辞去文艺创作社的社长职务?” “是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处理社务,与其让它在我手中荒废 掉,还不如早点交棒,由那些有冲劲的人去努力。” 我对阿铭说:“为了和你谈恋爱,她宁可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 “对啊!据说文艺创作社的人对我们俩都十分不谅解,尤其是恨我抢走他们社 内最重要的台柱。”虽是这样说,但阿铭脸上却是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提醒他,“那你以後走在路上可得小心点,对他们社团中的社员要尽可能避 而远之。” 徐桂慈替阿铭解释:“我早就和社团内的成员说过,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阿 铭没有任何关系。” 佩娟问徐桂慈:“你不是一向喜欢从事文艺创作吗?而且社团也办得有声有色, 如何能割舍掉这一切?” “我的时间就只有这麽多,要谈恋爱,又要注意学业成绩,如果还要顾及社团, 根本是分身乏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选择对我而言比较重要 的事。”徐桂慈紧紧握住阿铭的手,用坚定的语气说著,一副誓死不悔的神情。 佩娟有些气愤,“真不公平!为什麽一旦陷入爱情的漩涡之後,总是要由女人 来为男人牺牲?” 徐桂慈心平气和的说:“我是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 “我才不会这麽傻。”佩娟仍是不赞同她的说法。 “这不是傻,而是一种幸福,你只是还没有遇到需要做出抉择的关键时机,否 则恐怕你也会是一样的。” 我连忙向佩娟保证,“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绝不会稍加阻拦。” 对於爱情,我除了渴望分享之外,并坚持双方都能拥有某一程度的自由,不使 自己成为对方的牵绊与负担。 就在这般闲谈之间,夜幕低垂,天色渐渐暗下来,餐厅的生意逐渐好转,突然 间客人多了起来,变成人声鼎沸,闹哄哄的吵成一片,原本静谧的气氛被破坏无遗, 我们也决定离开。 我送佩娟去搭车,离发车前还有一段时间,正在候车时看见站外有家园艺店, 便决定进去逛逛。 这店虽小,但各种常见的花朵样式倒是十分齐全,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好不 热闹。 佩娟边欣赏边向我说:“阿铭和徐桂慈他们两个人看来真像是一对璧人。” 我点头表示同意,“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他们会成为情侣,我一定 不会相信。” “感情这种事就是这麽难说,原本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人,也会有发展的空间和 可能。” “那你想过我们没有?我们的相遇不也是挺传奇的?” “可是我不晓得我们的未来会如何。”我看到她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忧郁的神色。 我问她:“你父亲知道我们俩的事?”她的父亲大概是我们目前感情路上最大 的阻力。 “知道,”她侧著头回想,“上次我们在车站被他撞见,回家的路上他便问过 我。” “你怎麽回答?”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会如何向她父亲解释。 “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对我而言意义极为重大。”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我深知她有她的难处,自然也不去强求,接著又问 她:“他有什麽反应?” “我父亲觉得你太过年轻,如果只是单纯的交交朋友他还不反对,但不知道你 对於将来会有什麽规划?” 我诚实的告诉她:“我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大学四年毕业後就只能听天 由命,乖乖接受分发,到未知的某地去教书,有机会或许报考国内的研究所,至少 念出一个硕士学位来,再安安份份的入伍当兵去,尽完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几年後 找个机会调到离家较近的地方,继续一辈子教书的工作。”听来似乎是胸无大志、 乏善可陈,但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没什麽好抱怨。 “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规划吗?除了学业和事业之外便没有别的事了?” “比如说……?”我不晓得自己还忽略了什麽。 “比如说家庭、婚姻还有养儿育女等。”佩娟一针见血便指出我的不足之处, 可见年龄上的差距确实造成我们对人生问题有不同的思考方向,她说的这些都是我 未曾碰触过的领域。 我抓抓头发,说话有点结结巴巴,“我……还……没想到那麽远的事。”毕竟 我才只是一个刚届满成年,尚在就学中的学生,如何能想到这些。 佩娟瘪瘪嘴巴,好像对我的答案不甚满意,“你有没有发觉,在你计划的未来 里都只有你自己,哪有我的位置存在?” 我听清楚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间那股爱情的浪漫与冲动已逐 渐平淡,现在开始必须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再重新考量各种实际的问题。 我们保持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最後还是佩娟先开口:“别想那麽多,反正我们 都还年轻,以後的事等将来遇上了再说吧!” 佩娟安慰我,然後又对我说:“我想送你一盆盆栽。” 我吓了一跳,对她说:“我这个人一向粗心大意,个性疏懒,根本不会照顾花 朵,你送盆栽给我只怕要被糟蹋。” “这盆不会,”佩娟挑了一盆万年青递给我,“它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放在 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必要时记得换水,就能让它常保翠绿。” 我慎重地接过盆栽,想著今後我们的爱情会不会如这盆万年青般绿意盎然?心 中不免百感交集。 “那我要送个给你!”我特意选了一束娇艳欲滴,正在怒放中的玫瑰花回赠给 她。 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心仪的女性,她却摇手不肯收下,“谢谢,可是我不想要 这个。” 我大惑不解,忍不住问她:“为什麽?” “这玫瑰虽美,但摆在书桌前,就算我再小心的呵护,没多久终究还是要枯萎 的,我不喜欢看见残花凋谢时的凄凉景象。” 没想到她还有这层心思,也只得随她的意思,“那你自己选一个好了。” “我想要这个。”我们细看花店里所有的花草树木,最後她居然挑上一盆仙人 掌。 我很好奇,问她:“为什麽挑这个?”这未免太奇怪了。 “仙人掌的生命力极强,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依然能够生存下去,如果细 心照顾的话,或许可以盼到它开花也说不定,我没见过仙人掌开花的样子,很想看 一看。” 等候许久,车子终於进站,我目送佩娟上车,并向她挥手道别,临别前她朝著 我大喊:“等仙人掌开花时,你会来看吗?” 我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我一定会去的!” 带著佩娟送我的万年青回到宿舍,我把盆栽摆在窗前的阳台上,阿铭笑我: “你也开始学女孩子家拈花惹草?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能够照顾得来吗?” 我不理会他的嘲弄,极具信心地说:“只要有充足的阳光、空气和水,还有耐 心,我有把握让这盆栽长得十分茂盛。” 或许因为年轻吧,对於未来始终充满著乐观与积极的态度,甚至不免开始遥想 佩娟那盆仙人掌开花时的景像。 在学期当中,我和佩娟间为了要见上一面,经常必须南来北往不停奔波,这样 的情况直到暑假来临时才稍见好转。 六月份才刚到,我便眼巴巴的盼著七月,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结束,我立刻急 急忙忙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府与佩娟团聚。 佩娟问我:“长达二个多月的暑假,你有什麽计画?” “想去打工!”这是我早就打定的主意。 佩娟扬起眉,问:“你缺钱用吗?” 我摇头回答:“不是!我在大学读的虽是公费学校,不用向父母伸手要注册费, 但平时的零用钱还是必须仰赖家里资助,想到自己早已届成年,但在经济上却还不 能独立自主,不免觉得汗颜。” 佩娟摸摸我的头,“嗯,小男孩终於长大,你开始以男人的角度来思索问题。” 我噘著嘴巴、甩甩头,有点不悦的说:“你总爱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佩娟笑笑,“怎麽?不过跟你开个小玩笑你就生气了?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 显不出男人的气度。”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我已经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不仅在实际年龄上和她有 差距,在人生的阅历上也是远远落在她之後,而这一直是我最介意的事,我深知, 如果我不能使她对我产生男人般的依赖与信任,不能提供她充分的呵护与安全感, 那我们这段感情最後势必无法长存,所以我不断努力想加速自己的成长,可又偏偏 找不出一个能令人快速成熟的秘诀。 我暂时抛开这个恼人的问题,反问她:“那你呢?暑假中有何打算?” “透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我想到报社去实习。” 我很赞同她的决定,“你对媒体记者的工作一向极具兴趣,如今正好可以把课 堂上所学的理论和实际的情况两相比较、相互映照。”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麽目的?” “学校下学期要举办报导文学奖,我想利用这个机会,顺便找个题材,好好写 篇报导。”佩娟早有往新闻界发展的计画,不像我总是胸无大志,浑浑噩噩、得过 且过的混日子。 於是我在报纸的分类广告栏上找到一个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每天忙进忙出的招 呼客人,有时候即使受顾客或老板的责骂,也只能有苦往肚里吞,还得装出一副笑 脸迎人的样子。 佩娟则在地方上的一家小报社工作,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一旦有任 何的风吹草动,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接到任何讯息便得放下手边所有事务,赶赴现 场采访。 因此虽然我们还是处於同一个市镇,却是各忙各的,除了偶尔能通上电话聊上 几句之外,也鲜少有碰面的机会。 一日我正在餐厅後的厨房中洗著油腻腻的碗盘,大智却突然跑来找我。 我擦擦手上的肥皂泡沫,没好气的问他:“没看到我正在忙吗?” “对不起,如果不是紧急的事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大智向来是个大而化之,凡事吊儿郎当的人,但现在却是一副手足无措、气急 败坏的模样,我不禁安抚他:“有什麽事,你慢慢讲,我一定会尽量帮你的。” 大智提出他的要求,“能不能陪我到警察局?” 我大吃一惊,问:“发生什麽事?” “快跟我走,路上我再解释给你听。”他便伸手将我往外拉。 朋友有难,自然得出手相助,此刻正是餐厅中工作最忙碌的时候,我好不容易 向面色铁青的老板告假,便随他直奔警察局。 途中大智告诉我:“小慧出事了!” 大智这麽著急居然是为了小慧的事,我不免感到奇怪:“你们不是早就分手?” “对啊!我们已经快要有半年没有连络,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时我还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她正在警察局中,要我去保她出来。” “她犯了什麽罪吗?” “听说是诈财。” “她的家境不是挺富裕的吗?为什麽还需要出外诈财?” “电话中也说不明白,她只是要我赶快去保她出来,我这辈子从没进过警察局, 不敢一个人去,想来想去只好请你陪我走一趟,给我壮壮胆。” 走进警察局後,才知道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许多。 警察局内像菜市场般闹哄哄的,有个看似刚成年的男子被拷在墙角边,穿著花 花绿绿的衬衫,让人看得眼花潦乱,脚上没有穿袜子倒踩著白色步鞋,头发染成五 颜六色,右手背上都有一个老鹰的刺青,打扮得不中不西、不男不女的样子,一看 便是平常在街头四处闲荡的流氓、混混之辈。 小慧则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另一侧的角落上,脸上浓妆艳抹像是戏台上唱大花 脸的角色,两耳戴著一个过份夸张的大耳环,犹自不断晃动,其他身上的项链、手 环、戒指……等各式配件更是不一而足,上身穿著火红色细肩带的中空装,露出大 半的腰肚,下半身只著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脚下则是套著黑色的高筒长靴, 像极了在花街柳巷卖笑维生的阻街女郎,若不是她先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和大智 根本就认不出她来。 小慧见到我们先是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忽而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略感羞愧地 低下头,不敢正视我们。 警局内一位年轻的警员见到我们走进来,便迎向前来问大智:“你是她的家人 吗?” 大智大概太过紧张,“嗯嗯啊啊”说了老半天,可是谁也听不懂他想表达些什 麽。 最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代他回答:“不是,我们是她的朋友,请问她犯了 什麽错?要不要紧?” 警员沉吟老半天,指著墙角那个男人说:“她和那名帮派份子串通好,专门骗 些单身男子到宾馆去开房间,然後便利用仙人跳的手法来诈财,这件事说来有点复 杂,况且她还未成年,所以最好是通知家长来处理比较适当。” 小慧闻言,立即惊叫:“不要!绝对不可以让我爸爸知道这件事!” 大智连忙赶过去安抚她,只见小慧将脸埋在大智的胸膛,口中仍断断续续喊著: “绝对……绝对不可以找我父亲……!” 警员则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很多遍,像她这个样子,家长如果不出面,问题 便很难解决,恐怕要拖很久,你们既然是她的好朋友,便尽量劝劝她吧!”说完便 离开,继续处理其他的业务,不再理会我们。 大智无奈的望著我,希望我能帮忙想个办法。 大智曾经告诉我,小慧的父母早在她稚龄时期便已离异,母亲改嫁多年,长久 以来几乎都没有什麽连络,一时间根本也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我轻声问小慧:“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还是早点找他出面,否则这 样一直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难不成你想一整个晚上都窝在警察局里吗?” 我和大智刚进警察局时,小慧的脸色还能镇静如常,如今经我提及她的父亲, 豆大的眼泪便扑簌簌地不停滴落,一下子便将她脸上的浓妆晕染开来,像个调色盘 似的。 大智掏了半天口袋也掏不出什麽东西来,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我立时反应过来, 大智这个人一向不带手帕在身上的,我拍拍他的肩膀,递过自己的手帕,化解他的 窘境,“用我的吧!” “谢谢!”大智接过,向我道谢,伸手擦掉小慧脸上的化妆品,“不要再哭了, 你现在这张脸就像大花猫一样。” 小慧止住哭泣,睁大眼睛瞅著大智问:“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像鬼一 样?” “嘘!先不要说话。”大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然仔细地进行手上的工作, 我从未见过大智如此专注的神情,心头不免觉得一阵感动。 大智总算把小慧脸上糊成一团的妆清理乾净,露出她原本清丽的脸庞,“好了! 这样才是我从前所认识的小慧。” 我问小慧:“口渴吗?”她点点头,我拿一杯水给她。 小慧喝下一口水後便开始逐一取下身上那些叮当作响的配件,大智则脱下自己 的外衣为她罩上。 大智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柔声的说:“你知道吗?在我眼中,这般自然 的你便是最美的容貌,你根本不需要这些杂七杂八的鬼东西来掩盖你的美。”或许 是真挚诚恳吧,没想到大智说起情话来竟是如此动人。 小慧情绪稍见恢复,抬头问我们:“你们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又对大智说: “尤其是你,我们已分手那麽久,居然还这麽关心我,我实在是没有什麽人可以依 赖,只好怀著病急乱投医、姑且一试的心态找你试试,单纯想碰碰运气而已,并未 抱有任何期望,没想你还是来了。” 大智说:“我们毕竟相识一场,何必如此见外。” “别再说这些客套话,我们赶快想办法离开这儿吧!”我向小慧提议,“还是 赶快找你父亲出面。” 小慧咬著牙,恨恨的说:“我父亲和他的新婚老婆现在大概正在欧洲蜜月旅行, 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能管得著我?” 大智惊讶,“你父亲再婚了?” “男人还不都是好色之徒吗?他见到那个狐狸精後便什麽都忘了,心里头根本 没有我这个女儿的存在。”她这一骂把天下所有男人都骂上了,我和大智显得有些 讪讪然,不知该如何答话。 小慧望著我们,突然醒悟自己失言之处,连忙更正,“当然,也有少数例外的 好男人,我刚才说的并不包括你们。”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能不能慢慢从头说起?”我心中有无限的疑问。 小慧他们家从好几代前便是地方上的大财主,她的父亲是家族同辈中唯一的继 承人,可说是含著金汤匙出生,在当年大部份人家仍旧贫困的时代,他即过著饭来 张口、茶来伸手的少爷日子,从小到大生活中的各项细节均有旁人代为打点妥当, 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全家上下亦将他当成小祖宗、活宝贝看待,凡是他的各种要求 几乎都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不忍稍加拂逆,然而唯一不能让他趁心如意的大概 便是他的婚姻大事。 为了商场上的合纵连横,扩大家族事业的势力范围,在他尚未出世之前早已被 指腹为婚,和其他大家族有联姻之议,虽然後来时代日益昌明,社会风气随之丕变, 大家对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再那麽认真,这事便鲜少再有人提起过,他的父 母起初也并不勉强他,只是随他个人意愿和喜好,自由选择,谁知碰巧他的家族事 业正遇到极重大的挫折,濒临破败的边缘,必须仰赖对方的全力支助才能渡过难关, 这一来联姻之议又被论及,并成了决定整个家族存亡的唯一希望。 对於这门亲事其实他没有什麽好恶,女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谈不上特别 的情感,不过就是彼此早已熟识多年,能相互了解对方的个性,即使生活在一个家 庭中,大概也能习惯吧!况且他早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成了贫困小户,恐 怕自己也不能适应,在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形下,他只好不表反对的意见,任人摆布, 一桩买卖式的婚姻便如此产生。 藉著这场婚姻,家族获得充裕的资金後,果然逆转情势,安然渡过险境,他的 新婚妻子更被视为活菩萨、大救星,在家中的地位更形尊贵与崇高,甚至有凌驾他 之上的趋势。 几年之後,上一代的长辈逐渐 零,他开始正式掌理家族企业的大权,由於天 资聪慧,并受过良好的教育,再加上自小从父老叔伯处耳濡目染的影响,他得以充 分发挥、大展长才,没多久便将整个家族企业推上另一个颠峰。 而小慧便在这个时候出生。 大智赞叹:“这是一个人人称羡的幸福家族写照。” 小慧缓缓摇头:“只可惜,这些所谓的幸福到头来不过像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 了!” 我不免要追问:“怎会演变到後来的样子?” 小慧出生後的前几年她的家庭还当真是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但过了不久她父 亲在事业上先後数次遭遇瓶颈,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他便以为自己此生的成就与发 展已达极致,只有期望未来能有个儿子可继承衣钵,继续扩展他的事业版图,偏偏 小慧的母亲在生下她时因为难产的关系,失去生育能力,不可能再有怀孕的机会。 小慧的父亲虽然一向对她疼爱有加,但心里总还存著重男轻女的观念,只要想 到辛苦大半辈子,努力打下的江山居然後继无人,眼看将来偌大的家业不免要拱手 让人,便心有不甘。 小慧的父亲随著年纪渐长,事业心却转淡,但是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一个子嗣的 渴望却越来越强烈,曾经几次在外出轨偷腥,无非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小慧的母亲倒也不是省油的灯,颇为精明能干,小慧父亲每次稍有外遇的徵兆, 往往才只有些微风吹草动的谣言产生,她便即刻警觉,亲自出马直接登门拜访,开 门见山、毫不避讳,一方面说之以理,一方面动之以情,再加上银弹攻势和法律恐 吓两面夹击,软硬兼施,几乎没有人能招架的住,因此小慧父亲曾传过的绯闻、韵 事虽然多到在同行间常被引为笑柄,最後却总是无疾而终,从来没能真正成功过。 其实夫妻既已生疏到这种程度,再加上本来两人间的婚姻原就仅是在交易与妥 协下产生的,完全没有什麽情爱为基础,发展至此整个家庭便几乎是名存实亡、几 近崩溃。 只是双方家族都是业界的大亨,两家人要好时在生意上往来频繁,有著千丝万 缕、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在尚未厘清一切、划清界限之前,表面上仍得和和气气, 在各式宴席场合中同进同出,装成一对恩爱夫妻,暂且还不能撕破脸。 这对夫妇尽管在人前是如此不露痕迹,但在私下却又是另一种模样,而最清楚 所有底细的便是小慧,虽然当时年纪尚轻,但父母每一幕大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的景象却深印在她幼小的心坎里,即使到日後成年时,仍会不断在噩梦中重现。 历经数年风风雨雨的争斗,不断地彼此伤害後,小慧的父母早已身心俱疲、满 是伤痕,最後还是走到小慧最担心害怕的结果,双方终於达成协议,同意离婚。 在这段过程当中,小慧的母亲早就对她没有任何爱意,也不再亲近,小慧甚至 还能隐约察觉到,母亲在心中一定曾暗暗怪罪她,当初就是因为生下的是“她”而 不是“他”,并且还连带害母亲失去生育能力,才造成後来家庭失和的局面,所以 母亲离开时才会情愿放弃监护权,根本不愿带小慧走,也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瓜葛。 事实是不是如此,小慧再也没有机会问母亲,因为听说没多久後她便改嫁他人, 并移民到国外去了,当时的她才只有十岁,却要从此在心中背著这个沉重的负担, 直到现在。 两人的婚姻关系虽告终结,但双方家族的势力却由此正式开始绝裂,精明的商 人本该是求财不求气的,但实在是彼此心中都有著难解的怨恨,竟导致仇人相见、 份外眼红,失去理性的结果,双方势同水火,全面宣战,大打出手。 小慧的父亲穷於应付这些商场上的争战,无心也无力再多匀出一点时间来陪伴 小慧,虽然在物质上父亲并不吝啬,总是尽可能给她最大的满足,但在小慧的成长 过程中,缺席的父母却是她毕生最大且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长期互相拼斗下来,双方都是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早是弹尽粮绝,欲振乏力, 已呈强弩之末,成为苟延残喘之势,最後只好各自草草鸣金收兵,落得一个两败俱 伤的结局收场,谁也没占到丝毫便宜、讨到半点好处。 这些年来,小慧家依靠剩下的几分田产虽然尚能维持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声势 却是大不如前,一切都从炫烂归於平淡,家中往来的亲朋好友也跟著明显减少起来, 小慧的父亲再也不必每日为俗务缠身,弄到日以继夜、晨昏颠倒的地步。 小慧并不为此感到忧心,甚至还在心中窃喜,天真的以为,父亲从此之後便会 安安份份的重返家庭,给予她迫切需要的父爱与温暖。 没想到她父亲过惯以前那种颐指气使、威风凛凛,随处都有人巴结奉承的热闹 生活,著实不甘寂寞,只好往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处寻去,妄想用大把钞票换取 短暂的繁华风光。 最伤小慧的心莫过於半年前,父亲结识一名欢场女子,对她深深迷恋到不可自 拔的地步,最後传出该女子怀有身孕的消息,且经检验结果得知将会是一名男婴, 这对一直期盼能有个儿子继承家业的父亲而言,自然是莫大鼓舞、乐不可支,当下 便决定要娶该女子为妻。 此际小慧已成长至青少年时期,正是最叛逆的阶段,同时也真的害怕父亲有了 新婚妻子後,必会更加冷落自己,所以对父亲这门续弦的婚事是毫无理性,一味疯 狂地反对到底。 这对父女间的关系向来就不甚亲密,如今更是降到谷底,一次强烈的争吵中, 父亲怒不可抑,突然失手甩了她一巴掌,小慧气愤不过竟离家出走。 “自小到大,父亲从来不曾打过我,这次居然为了那个女人……”虽然早已事 过境迁,小慧仍是恨恨的说著。 我关心的问著:“你单身一个女孩子,逃家後能躲到什麽地方去?” “去找大智啊!就像这次一样,他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啊!”大智突然醒悟,“所以那次你到学校去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小慧承认,“虽然到学校找你时,你正在进行极重要的实验,没空 陪我,但即使只是留在房中等你,知道不论多晚,你终究会回来,这让我有个可以 期盼的希望,是你让我对人世间的情感还保有一点信心。” “对不起,当时我太投入於研究,冷落你。” 小慧摇头说:“不!你并没有犯下什麽错。”然後便问大智:“还记得我们最 後为什麽分手吗?” “我不肯送你一程,陪你回家。” 只见小慧点点头却又连忙摇头,这下我和大智都迷惑起来。 “可说是,但也不是这个原因。”小慧解释:“我相信你确实愿意真心照顾我, 我只是还想试一试,想知道你爱我多深,肯愿为我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啊!”我在心中忍不住一声长叹,知道这些前因後果,我终於恍然大悟,明 了小慧为何会对大智始终怀有不安定、不安全的感觉,因为她是那麽渴望有人温柔 相待,却又害怕随时失去真爱。 小慧接著说:“我既能够自己长途跋涉的到学校找你,又怎会无法一个人返家 呢?” 或许是当局者迷,大智显然还不能明白小慧的意思,所以问她:“可是你不就 为了坚持要我送你回家,才在月台上和我大吵一架?” “我是故意无理取闹,看你能容忍我到什麽程度。”小慧有些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大智高喊,看来这只呆头鹅总算开窍,“可惜我没能通过那次 考验。” “你还没搞懂吗?”我进一步向大智补充,“就算你那次肯花时间陪她回家, 还是会有下一次的考验。” 小慧同意,“而且考验会不断持续,直到你承受不住为止。” 大智垮著脸说:“这不就像是破坏实验一样吗?” 这下轮到我和小慧被弄糊涂。 大智说明:“在工程研究上,有时候为了检验某个物体所能承受的最大压力, 必须在试体上不断施压,直到崩溃为止,如此便能准确的测出其抗压强度。”他不 愧为学理工出身的人,居然可以举出这麽贴切的例子来说明。 小慧问:“这种实验绝对不能用在极珍贵、极稀少的物质上吧?否则即使得到 答案又有何用?检体一旦遭到破坏,便再也不能复原。” 我下了最後的结论,“所以爱情是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检视的。” “看来我是选错了方式。”小慧苦笑。 大智指著墙角那个混混问:“那他又是怎麽一回事?” “和你分手後,我不想回家,也没什麽地方可去,在外游荡好一阵子,後来实 在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正巧遇见那个人,他说只要我乖乖和他配合, 他就可以帮我赚钱维生,为了混口饭吃,同时为了薄惩天下的好色之徒,我勉强答 应与他搭挡,没想到这次居然未能摸清对方底细,碰上乔装成寻欢客的便衣刑警, 终於失手被补。” 小慧其实说得极为含蓄,甚至在某些关键点上仍有交待不清之嫌,譬如:她与 该名混混间如何合作?犯过几次案?有没有成功过?有多少被害人?骗了多少钱? 但怕她感到困窘及难堪,我和大智都接受她的解释,不再逼问其他细节。 不过大智还是要提出最重要的问题:“可是,现在我们要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 带你离开警局?” 正当我们仍在为此大伤脑筋之际,又有新的情况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