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航程 作者:过千山 “以万年为期,天国的大门向人们打开,诸神的祝福降临大地,如同初升的朝 阳,将光芒洒遍宇宙。” 摘自《福音预言书》,由哈迪斯写于公元2359年 公元三十六世纪,人类终于超越了光速,是年,废除公元纪年,改为光历元年, 人类的进化史揿开了崭新的一页,从那时至今,已有很多年了…… 光历9999年,公元13546年。 12月20日。 我站在宽畅的舰桥里,由发光粒子组成的星辰图像实体一般地环绕在周围,极 为壮观绚烂,但再好的景色,也经不起长时间的反复揣摩,就象我,从出生到现在 七百多地球年的生涯里,有二分之一强的时间是在船上渡过的,虽然在同行中还算 是小字辈,但也足够令我对这单调得几乎一成不变的星空感到厌烦。 这艘凝聚了联邦最高科技成果的苍鹰号战舰正以接近光的速度在恒星与行星之 间的广褒空间内飞行,而且正在不断的提速中,然而从星辰图上来看,肉眼还是无 法觉察出一分一毫的不同,要不是万年前空间折叠技术的产生使星系间的航行成为 可能,现在的人类仍只是龟缩在银河系一角的小种族而已,为了庆祝光速的被突破, 从新技术产生的那一刻起,人类的纪年由公元3547年改为光历元年。 我打了个呵欠,弹了下小指,发出清脆的响声,映像机停止工作,星象图在眼 前消失。还记得四百多年前我刚刚开始用弹指的方式来代替说话控制机器的时候, 这种独树一帜又十分潇洒的动作一时间风靡全联邦,各家媒体争相对我进行采访, 我还发表了一次关于如何使机器的控制变得更有趣的演讲,之后就出现了千奇百怪 的诸如击掌、吹口哨、大声吸气等等控制机器的方法,这成了每个人在寂寞枯燥的 星际航程中少有的调味品,而我这始创者现在却越来越对此感到无趣,在弹了以万 次计的小指后,这项动作已经变得和说话控制一样的单调乏味了。 大厅里响起电脑字正腔圆的冰冷声音:“十分钟后,本舰船将开始进行折叠跳 跃,预计三十个小时后,将会到达A04号中继站。” A04中继站是联邦遍布宇宙以十万计的庞大中继站网之一,为远程星际航行 提供方便,因为即使是苍鹰号这顶级战舰,其动能也只够作连续的短距空间跳跃, 每小时一光年的速度已是上限,若是进行数百乃至数千光年航程的飞行,还费不了 多少时间,但要跨越星系间数百万甚至上亿光年的空间,那飞行时间会漫长至不可 想象。所以联邦建造了拥有庞大能量的中继站以进行长程空间折叠,把飞船瞬间送 到数万光年外的另一个中继站点。 A04中继站是距玛雅星最近的站点,也是全联邦最繁忙的站点,每天吞吐几 千艘飞船进出玛雅星域。 自从七千年前人类从银河系的地球迁都至洛神系的玛雅星,这个体积是地球三 千七百倍的行星,连同该区域围着中心三颗恒星太阳运行的另外十六颗行星都以惊 人的速度繁荣起来,成为各个种族向往的物质天堂。 我在进行古语言研究的时候曾翻过一些上古时代的文字资料,当时有一个名叫 马克思的人所设想的共产主义,和现在的社会有着惊人的相似。 经过上万年科技的快速发展,物质的高度丰富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电脑接过 了95%以上的工作,剩下的事只要极少数人花极少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人们越来 越空闲而富足,因为久无战事,连军队也连年裁减,经商的人比以前少的多了,因 为人们根本无需那么的辛苦奔波就可以生活得非常好,除非是对金钱有特殊癖好或 是有浪费欲的人才会去做商人。 在这个行业中,更多的是其它种族的生物,象纳米星人和夸克星人,其实也不 仅仅在商场上,其它很多的服务性行业和生产建设性行业都因为人类懒于工作而渐 渐转给了别的种族去完成,任凭金钱源源不断的流入外族的口袋中。 联邦政府已经颁布强制性的法令来扭转这种局面,但到目前为止似乎收效不大。 不过军事和尖端科技方面仍然被人类牢牢掌握,对于外族来说,这些领域是禁区。 我在看马克思的著作时,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幻想中的共产主义的强烈向 往,对他而言,那就是天堂,就是人类的终极目标。当时有很多人讥笑他,认为那 是不可能达到的,然而人类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努力之后,究竟还是做到了。 然而作为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人,我却感到…… 苍鹰号的十七个超级微粒子反应炉开始运转,强大的力场逐渐形成,长达九万 五千米的巨大流线形舰身通体泛出淡青色的光芒,蓦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二亿公 里外的虚空,一颗直径约三十公里的彗星迎面撞来,不过这早已在电脑的计算之中, 第二次短程折叠跳跃开始,苍鹰号在彗星面前消散无迹。 彗星掠过苍鹰号刚才所在的位置,朝玛雅太阳飞去,十七年后,它将三百年一 度地擦过玛雅太阳,开始新一次的椭圆形航程。 事实上苍鹰号就算被那颗彗星撞个正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它的能量护盾足以 承受一般小行星的高速撞击,而它舰体四万七千门巨形中子流聚合炮一齐发射时, 更能令象地球一样大小的星体立刻灰飞烟灭。这样的一艘战舰,已经足够在宇宙中 横行无忌,所向披靡了。 我感到舰身有极轻微的震动,知道折叠跳跃已经开始了。 在折叠技术刚刚发明的时候,人因为无法抵抗强大的力场对人体的伤害,所以 整个航行过程中都必须躺在特制的密封罩中,随着科技的发展,舰船造得越来越先 进,而二千三百年前细胞循环再生技术的产生,除了具有把人类的寿命从原先的区 区两百年提高到无限的划时代意义外,还大大增强了人的体能,现在人类已经可以 轻松自如地在进行空间跳跃的舰船中活动了。 三十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A04号中继站,在接下来的十天内,苍鹰号将 穿过一百八十三个大小中继站,到达距洛神星系七点五亿光年,联邦控制区的边缘, 再通过边境上新建的超大功率SH3501号中继站,被投到距边境六千九百万光 年,处于马祖星云和道一星云之间的一点虚空上,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想到这里,我不由全身热起来,这种兴奋的感觉,我已很久未曾体验了,真是 美妙啊。 这一次的航行,不仅对我,对船上的其它四个人,对整个人类,都具有非凡的 意义。 早在我出生前数百年,人类就已经将各类技术发展到了极致,剩下的就只是再 把研究做得精确些,而这完全可以交给电脑去做,曾经被认为是永远也无法究其奥 秘的宇宙,就象一张精密的图纸般铺在人们面前,人们突然发现,已经没什么可干 的了。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当人类失去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时,精神迅速地颓废 下来,更糟的是人已经变得长生不老了,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可以无限 地活下去,在今后看不到尽头的生涯中,该去干些什么呢? 当人类刚刚开始开拓殖民星系的时候,所带来的欢喜是无与伦比的,各个殖民 星上的人们看着星球在自己的努力下一点点改头换面,繁荣昌盛,就象看着自己的 孩子在一点点成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卷起了长达五千年的殖民风暴,使联邦 的领土以几何级数倍增,在这之中,人类遭遇了许多外星种族,也曾经爆发过数不 清的战争。 然而开拓第一个星球时的新鲜感觉,到了开拓第十个,第一百个,第一千一万 个星球时已荡然无存,至于战争,自从三千四百年前联邦在灰熊星系一役中大败摩 西族和台伯族联军后,已无人再敢与人类争一日之短长,到如今,还有什么事能使 人类感到新鲜刺激呢。 枯燥,乏味,漫无目的,这就是近三千年来人类的生活。 近来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工作,投入到虚拟实境的各种游戏中去,沉醉不醒,甚 至到了每天二十三小时游戏,一小时进食的地步,这正是失去生活目标后所带来的 不良影响所致,还有消失了数千年之久的社会暴乱的重现,以及各种宗教的滋生, 都是这种情绪的直接反映。 有一个名为“未日拯救”的宗教,奉古代公元二十四世纪时的预言家哈迪斯为 始祖圣人,宣扬光历10000年将是世界未日,所有信奉该教的信徒都将进入天 国,目前已有超过五百亿的信徒。 这种如瘟疫般蔓延至全人类的颓废在不久前终于有了治愈的希望,三十年前, 联邦中心科学院宣布了一条举世震惊的消息,在马祖星云和道一星云之间有某一个 神秘的点,各种能探测到的迹象表明,那里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明显违反已知宇 宙学定律的现象产生,科学家大胆推测,那里极有可能是一个入口,通向未知的地 方,而关于那个地方的性质,是否有空间或时间的概念等等,我们一无所知。 这条消息的发布使全人类沸腾起来,终于又有一件事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可能 有一个全新的世界等着我们去开拓,可能会有一大堆从未碰到过的怪事发生,可能 会有无数的危险,可能会有大量的新知识让我们吸收。总之,我们终于又有事情可 干了。 于是联邦花了三十年的时间造出苍鹰号,并选了五个人组成先遣队,我作为语 言学的权威,又在军中长期服役,有着丰富的驾船和作战经验,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并且担任领队的职务。 胃部的一阵收缩蠕动,使我意识到差不多该是进食的时候了,今天还没见过四 位同伴呢。通常只有在用餐时五个人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其它时间里则各人干各人 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干的,只是现代人早已习惯于单独一人,一般不喜很多人 在一起谈这聊那的,那实在是既无意义又无趣味的活动。 当然,云念水还是会往我这里跑跑,因为按照协议,我们要做三年的“情人”, 内容包括保持时常的接触,做爱,甚至要经常交换彼此的想法,总之,要尽量符合 上古时代关于“情人”的记载,我们是由情人介绍所的电脑自动选择配对的,现在 刚满两年,到目前为止,我感觉这个游戏还不错,怪不得很多人热衷于此。 我走进大厅一端的光门,按了一下餐厅的标志,这个由空间折叠原理制成的装 置立刻把我送达目的地。 云念水无疑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然而最令人羡慕的是她年轻的近乎幼小的 年纪,她只有七十三岁…… 郭如松已经坐在了餐桌边,见我来了,灰色的眉轻扬,使额上的皱纹更显深刻, 他微微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朝他笑了笑,说:“好。” 郭如松又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我丝毫不以为忤,坐到他的斜对面,这条船上论资格谁都比不上郭如松,我甚 至认为该当领队的不是我,而是他,不仅因为他在生物学界绝对权威的地位,更因 为他的年纪。 他已经有二千四百岁了,细胞循环技术诞生那年,他正好一百岁。 我向来很尊重年长的人,因为我知道活得长意味着什么,我今年七百十一岁, 却已经活得很不耐烦,而郭如松的年纪是我的三倍有余。 光门打开,云念水从里面快步走出,披肩的黑发随着她有弹性的步调而飘逸不 定,俏脸上神采飞扬。 我想大概每个人都会认为云念水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和她做情人是很令人羡慕 的,但在美丽之外她还有另一个更叫人羡慕的资本,那就是她只有七十三岁! 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年纪,因为很久以来都没人有兴趣生孩子了,联邦的出生 率已降到了亿分之一以下,年轻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受欢迎,因为和年轻人呆在 一起,实在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越是年纪大的人感受越深。 所以这两年我虽然和她接触频繁,却一点也不感到乏味,而她对我的印象似乎 也很不错,这使我非常骄傲,因为那代表我也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其实她这次能被联邦选中,除了在心理学和行为学方面的成绩之外,我的极力 推荐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否则以她的资格和幼小的年纪,哪有那么容易就脱颖而出, 不过联邦可能也希望有这样一个年轻的成员在,会对其它成员的心理产生良性的影 响。 云念水在我的旁边坐下,轻热地拉住我的手,却用指甲狠狠掐了我一下,我被 她掐得生疼,朝她瞪了一眼,她却耸了耸肩,对郭如松甜声道:“郭老师好。” 郭如松照例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抽回被云念水捏着的手,上面赫然一道红印。这个小妮子常会没来由的做出 一些动作,让人怀疑她心理学家和行为学家的双重身份,但这些毫无拘束的行为正 是她的魅力所在。 说到底,她仍然是颇为感性的人,不象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完全的理性化, 已不记得感性是什么滋味了。然而对于整个人类来说,感性实在包含了太多的负面 情绪,对文明的进步没有一点作用。终有一天,云念水会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绪有多 么重要。 光门再一次开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大踏步走进来,边走边和我们打招呼: “大家好。” 云念水笑了,道:“肖正心,你好象又年轻了。” 肖正心摇头道:“哪里能和你比啊。” 我却知道这位看上去很年轻的美学和哲学家,实际上却比我大了有五百岁之多, 是我们这批人里仅次于郭如松的长者,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却出奇的好,真是奇怪的 很,有时间我一定要和他聊一聊,看他有什么打发时间的高招。 云念水皱眉道:“又是丁飞最后一个,他每次就不能来得早一些吗?”说着一 撇嘴,声音低至只有我才听的见:“过度自负而形成的心理轻微扭曲,导致与别人 不自觉的行为差异。” 郭如松却忽然笑了笑,道:“小女孩子多等一会又有什么关系。” 肖正心扫了一眼郭如松,他很少听到郭如松用这种玩笑的口吻说话。 云念水伸了伸舌头,不再说话。 我心里暗笑,郭如松悠长的生命中不知有多少时间是在等待中渡过的,这方面 的耐性云念水又怎么能和他比。 不过呆坐着也不是道理,我道:“我们先开始吧,不等丁飞了。” 云念水道:“好啊好啊。”敲了敲桌子,一张硕大的菜单凌空出现。上面是根 据人的味觉细胞设计出的一百种美味菜肴。 云念水痴痴地看着丰富的菜点,道:“偏甜味肉类混合套餐,这个好象没有尝 过,今天试试看。” 各人报出自己要吃的菜点,餐桌两侧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开了十几个小口,碟子 小勺筷子之类的用具被看不见的物质流托起,飞到餐桌上。 当丁飞从光门中走出时,满屋子刚烧好的菜飞舞在空中,一盘热腾腾的玛雅星 特产攀天笋从鼻子前掠过,飞到郭如松面前的桌上。 丁飞径直走向餐桌,各个飞舞着的盘子象长了眼睛一般自动绕开丁飞的身体。 丁飞坐下,道:“大家都已经来了啊。” 云念水嘟囔着道:“你倒似一点都不怕被那些菜泼在身上。” 我和肖正心不禁失笑。 丁飞道:“小妹妹,你认为我会设计出如此低级的设备吗?” 云念水一怔,这才想起丁飞正是苍鹰号三大总设计师之一,嘴里却不愤道: “不要叫我小妹妹,你自己又不见得比我大多少。” 丁飞自顾自点菜,不管云念水的抗议。 说到年纪,丁飞也真是大不了云念水多小,但不到二百三十岁的他,早已是公 认的电脑和机械方面罕见的天才高手,的确有自负的理由。 整个吃饭的过程是很快的,没有人愿意在这上面多花时间。吃完饭每人面前一 杯茶,一般如果谁有什么事就会在这时候说出来,否则就再没有多少谈话的机会。 我抿了口茶,笑道:“其实那鬼地方是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知道,别看这船有 多先进,说不定一进去就灰飞烟灭了。” 云念水道:“灰飞烟灭?你是说死亡?” 我道:“你觉得死亡很可怕?” 云念水脸上掠过一片阴影,用力地点了点头。 肖正心笑道:“最进有一本畅销书,叫做《完全死亡手册》,就是讲自杀的好 处,还列举了许多自杀的方法,据说阅读者出奇得多。” 丁飞不屑道:“生命是最可宝贵的东西,失去了就再回不来,不管是为了什么 都不应该放弃生命,那些人也只是看看而已,又不见一个真的照书上写的去自杀, 就是那个写书的,不也好好地活着,不肯为别人作个示范呢。嘿,还真有人会去怀 念那个活不过两百岁就死去的黑暗时代!” 云念水点着头,少有地附合丁飞的意见,显示了对生命的执着。 我扫了眼默不作声的郭如松,心想你们若是到了他的年纪,想法就会不一样了。 郭如松长身站起,道:“好了,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肖正心也站了起来。 我道:“那就散了吧。” 我睁开眼睛,房间里立刻亮起柔和暗淡的光。 我把蜷在怀里的云念水轻轻推开,翻身下床,赤着身在房里来回踱步。 云念水醒了过来,道:“什么时候了?” 我答道:“还有两小时,A04号站就到了。” 云念水坐起身,看着我道:“你好象对此行很不安。” 我道:“是吗,我只是有些好奇。” 云念水道:“你还试图掩饰。” 我转过身看着云念水,道:“我倒忘了你是行为学专家。” 云念水道:“还有心理学。” 我点点头道:“是有些不安,但这使我的心情很好。” 云念水忽然问道:“你觉得肖正心这个人怎么样?” 我道:“很好啊,挺有趣的。” 云念水道:“我觉得他有些地方挺奇怪的,好象与别人不太一样,不过我也说 不出为什么。” 我沉思道:“哦,是吗。” 人类穷三十年心力所造出的宇宙超级战舰,就在这金光中消溶无踪…… 苍鹰号庞大的舰身出现在A04号中继站前四亿公里处,以二分之一光速匀速 前进,三十分钟后驶进中继站的传送口。 为了传送这条前所未有的庞大战舰,A04号站全功率运转,空间开始扭曲, 耀眼的蓝光自传送口发出,瞬间扩展至整个中继站,苍鹰号就在这绚烂的蓝色中消 失。 我坐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该做些什么呢?航行最是枯燥无味了,虽说这艘船上 有很多娱乐设施,可我却打不起一点兴趣来。 唉,我虽然身为这次行动的领队,却对于我的组员了解太少,不过大家都是联 邦选出来的精英,该都清楚自己的职责。 我打开丁飞的通话器,投影机投出丁飞的头像。 我道:“我能过来吗?” 丁飞道:“不必了吧,有什么事就这样谈吧。” 我苦笑道:“只是烦闷得很,想找人讲讲话。” 丁飞道:“你居然有这个习惯,又或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怎么云念水不在吗。” 我呆了呆,呐呐道:“云念水……” 丁飞道:“真是不懂你,那个情人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云念水这次能来,你也 出了不少力吧,要是我,才不会为一个女人干这么多事呢,一点好处也没有,一个 人独处有多好,偏喜欢两个人搅在一起,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有事呢。” 影像散去,只剩下我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我摇了摇头,伸手欲按下云念水的通话器,犹豫了一下,却按在了肖正心的名 字上。 肖正心的影象出现,肖正心问道:“俞欢,有什么事吗?” 我道:“我能过来坐坐吗,随便聊聊。” 肖正心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好吧。” 肖正心的居室在苍鹰号的另一头,离我这里足有七十公里左右,但借助光门, 眨眼间我便逾越了这段距离。 肖正心笑脸相迎道:“怎么会想起到我这里来?” 我道:“这航行实在太枯燥了,你却偏偏每天精神奕奕,真是奇怪的很,就连 云念水也不见得有你这样的状态。” 肖正心似是没想到我会讲出这么一番话来,微微一怔,道:“想到此行的惊险 刺激,我就兴奋得不得了,精神好是自然的。” 我摇了摇头,对他的话仍有所保留,他一定有独特的消磨时间的方法,不过这 么宝贵的经验,不肯说也是正常的,眼睛扫到写字台上的一卷光轴,道:“这是你 的新作品吧,能让我欣赏一下吗?” 肖正心笑笑,把光轴递给我。 光轴展开,一个星球的太空俯瞰图立刻跃然眼前。 我惊叹道:“这是玛雅星吧,真象啊!” 肖正心颇为自豪地道:“正是,误差绝不会超过十万分之一。” 我看着桌上的那一排绘图用光笔,道:“真不能想象一个人的手能够绘出这么 精确的作品,这可真是一幅伟大的艺术品啊。” 肖正心道:“我想全联邦能把误差率控制在十万分之一以下的画师,大概不会 超过五十个,如果我尽力而为的话,误差率还能再缩小一倍。” 我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你对这次同行的成员有什么想法?”我问。 “都是很优秀的人,能和你们同行我很荣幸,特别是云念水,她是个很有趣的 女孩子。” 我笑道:“可是她却说你的行为很奇怪呢。” 这句话我本是随口说说,却不料肖正心脸色一变,干笑道:“哦,是吗,嘿嘿, 真有趣。” 肖正心的反应令我非常惊讶,双目凝视肖正心,肖正心却把眼光移开,不与我 对视。 我眉头一皱,无意间顺着肖正心的目光看去,却见到几本电子书籍,不由大奇, 因为那都是《宇宙学概论》,《微分初步》,《联邦三十七大殖民星系简介》等基 础读物,那该是一个正常人三十岁前的必修教材。 我问道:“你怎么会在看这个。” 肖正心脸色苍白,额上隐现汗珠,支唔道:“这个……” 我脸色渐转严厉,空气一时间似乎凝结了。 肖正心转过身去,身形佝偻,用颓丧的声音道:“你把我送回去吧。” 我沉声道:“你洗过脑了!” 肖正心依然是那句话:“你把我送回去吧。” 我道:“你会受到联邦严厉惩罚的,你现在所拥有的一些,都将被剥夺。” 肖正心的背脊慢慢挺起,缓缓道:“我绝不后悔所做的事,当我把除了专业知 识和基本记忆外的一切记忆都抹去,一切重新学起时,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 的美妙,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那么有吸引力。” 我沉默了半响,吁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很想去试一试洗脑的滋味,若不是有 了这次的发现,我可能已经去做了。” 肖正心一震,豁地转过身来,我却已反身走向光门。 在进入光门前一刻,我略停了停,道:“好好休息一下,再过十八个小时,我 们就将到达目的地了。” 随着SH3501号中继站发出的耀眼光芒,苍鹰号被顺利地送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聚在舰桥,面前是舰外的星象投影图。 目前苍鹰号已处在马祖和道一星云间的宇宙空间内。 电脑的显视灯不断发出五彩的光,显示其正处于频繁的运算中。我道:“看来 电脑正在调效我们目前所处的坐标,看看离我们要去的那一点还有多远。” 话音刚落,舰桥内就响起电脑的声音:“三分钟后,本舰将到达目的地。” 我们摒息以待,不知三分钟后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电脑的一声提示讯息,使这无比漫长的三分钟等待终于有了一个尽头。 苍鹰号的推进器已经关闭,偌大的船身孤单地悬在那一个令全人类兴奋激动且 为之盼望期待的点上。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时钟准确无误地走着,再过十一秒钟,它的指针就 将跳到光历10000年。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异样都没有。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此时,电脑突然发出警告声:“有不明能量出现, 有不明能量出现,现正在分析中。” 还未能大家作出任何反应,眼前突然一暗,苍鹰号的动力能源竟然莫明地被切 断。 仅仅两三秒后,灯光重新亮起,能源流回船身,系统开始自检。 电脑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不急不缓:“系统自检完毕,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开 始空间定位。” 一秒钟后,电脑前所未有地重复道:“现在开始空间定位。”如是者竟重复了 三遍。 正当我们不知电脑出了什么问题时,电脑出声道:“空间定位失败,没有参照 物,无法进行空间定位。” 丁飞失声道:“什么叫作没有参照物?” 郭如松依然镇定,道:“重新显示星象图。” 当星象图出现时,大家全都呆住,在这投影图中,竟没有一丝星光,道一星云 和马祖星云全都不见了,这是在宇宙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发生的事,在无边无际的 空间中,只有苍鹰号一样东西,怪不得电脑会说没有参照物。 一时间舰桥内寂静无声,大家都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声,我们都明白,现在 我们所身处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宇宙,我们已经通过“入点”,进到了另一个 无法理解的世界。 突然,空无一物的星象图毫无预兆地起了变化,金色的光芒从宇宙空间的各个 角落闪起,接着我们发现,金光不仅来自投影图,连整个舰桥,都泛起了金光。 我大声叫道:“拉住彼此的手,不要松开。” 人类穷三十年心力造出的联邦第一战舰在金光中如冰雪遇见朝阳一般地消融无 踪,我们五个人被辉煌的金光裹在其中,本应惶恐的心中却升起无比壮美的感觉。 这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乡! 澄净的天空上浮着几朵棉絮一般的白云,清冷的晨光洒在山坡上,周围一片安 怡祥和。间或有几声隐约的鸟鸣从不远处的山涧传来。这是我苏醒过来后对四周的 第一印象。 我反手一撑坐起身来,触手是柔嫩的青草,还带着昨夜的露珠,却已有了一丝 朝阳的暖意。 这似乎是一片半山腰的绿地,前方是葱郁的山林,这一切都秀丽至令我不敢相 信,惊叹中又涌起强烈的亲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就算是在虚拟实境中电脑针对 人眼构造而设计出的再好景色,也断断不能象眼前的蓝天白云青山翠草那样触动甚 至是触痛我的心灵。 同伴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仍未醒来,只是少了郭如松。 我放眼望去,在草地旁一块斜伸出去的巨石上找到了他修长的背影。 我向他那边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踏坏了脚下的青草。 走得近些时,我发现郭如松双拳紧握,微微抖动,指节因绷紧而发白。 我站到他身旁道:“老郭,你……”当我看清视野内的一切时,突然呆住,心 神震颤,再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块横出山腰的大石,山风激越。下面是万仞峭壁,上面是郁郁苍山,前 方空阔一片,远处群山叠嶂,自半山处起便或有云霞环绕,翠白相间,山顶更是一 片白色,不知是否经年不化的冰雪,恍惚间山、云、雪连成一体,雾霭茫茫。 一轮红日刚跃出众山峰顶,仍未来得及散出万道光芒,以温柔的暖色俯瞰大地。 我胸中激起千层浪,澎湃难抑。自出生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这种无以名 状的感情不断地刺激我的泪腺,久违了六百多年的泪水重又布满我的脸庞。不用看 我也知道郭如松的情形一定和我一样,这是我七百二十一年来的第一次震憾,而他 则是二千四百年。 一声低沉的呻吟自身后传来,我回过神,转头看去,却看见肖正心热泪盈眶的 双眼。 肖正心完全无视我们两个的存在,痴痴看着这神迹般的影色,喃喃道:“这就 是美吗,这种感觉,是了,只有美才有这样的力量,我……我一定要把这些都记下 来,这山的形状,这云的方位,这里有几棵草,那边有多少树,一定不能错一分一 毫,原来这些东西这样子的组合,能产生这样让我不敢相信的美感,我要把这些全 都放尽我的画里,误差率一定不能超过二十万……哦不,我要达到三十分万之一的 误差,啊,真是美啊。” 那边传来丁飞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怎么美丽得跟天堂一样。” 云念水道:“一定就是天堂了,别处哪会有这么美的。” 身边的郭如松悠悠道:“这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乡。” 我疑道:“故乡,玛雅星吗?” 郭如松缓缓摇头,手指那轮红日道:“你看那颗恒星升起的方位。”又指向另 一边几乎已经看不太清的半圆形天体,“再看那颗近地卫星,这里是地球。” 我如在梦中的道:“地球、太阳、月亮……” 肖正心道:“但地球已经是一个废弃的超级垃级堆了,怎还会有这一方净土?” 郭如松道:“这……怕是以前的地球吧。” 丁飞此时已走过来,闻言道:“你是说时光倒流,但这是不可能的,时间的不 可逆性,早已经是宇宙中公认的不变定律了。” 郭如松转过身,凝视着丁飞,一字一句道:“你莫忘了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此言一出,一时间众人皆都静默无声。 云念水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惹的我们都朝她看去,只见她用我指着我们, 笑地前仰后合。 我们低头一看,尽皆莞尔。原来我们身上的服装不知什么时候都已变成了肥大 的青色长衫,甚是可笑,只有云念水是一袭粉色长裙,腰束紫带。刚才我们的注意 力全被四周景物吸引,是以直到现在才发现。 我摇了摇头,所发生的一切实在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然而如果这真是过去的 地球,那自该有居民。 肖正心和我的想法相同,道:“先到处走走,找人聊聊,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丁飞道:“希望在这个世界里心灵沟通器还能起作用。” 心灵沟通器是一种装在人的牙齿里的小装置,在说话的同时能把自己的意思以 脑电波的方式传给对方,并把对方的话以同样的方式接收到脑中,用以解决不同种 族间的语言翻译问题。 这东西有个特点,就是只翻译双方想交流的东西,充份保留隐私,和用语言交 谈一个样。我们每人都有一台,如果在这里不起作用,那就麻烦了。 云念水朝我们脸上左看右看,奇道:“你们脸上……” 我这才想起把泪痕擦去,看看云念水和丁飞,完全没有流过泪的样子,只是神 情非常愉快。难道他们竟然对这些景观无动于衷,怎么可能呢! 郭如松忽然止住前进的步伐,回头望向我和肖正心,神情奇异的道:“不对。” 肖正心问道:“哪里不对。”眉锋一紧,似也想到了什么。 郭如松再一次环顾四周,道:“你们真的觉得这里的景色很令人震憾?” 我和肖正心齐声答“是”,丁飞和云念水在一边看着我们三个,不知道我们在 搞什么。 我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思索道:“平心而论,我们一生走过了那么多星球, 也进入过很多电脑精心设计的虚拟实境,不知见过多少绝佳的景色,那些地方,都 不比这里差的。” 肖正心道:“可这里平平凡凡的一草一木,一座山一朵云,却直逼我内心深处, 把我打动,初时我还以为是景物配合的巧妙,但现在回过神来了,看看却又不象。” 郭如松道:“看来有种神秘的力量,把我们以往深藏在内心的感情暴露出来, 藏得愈久体会愈深,所以那两个年轻人反而没多少反应。” 我笑道:“不管怎样,我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好,嗯,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郭如松露出少有的笑容,道:“我也是。” 云念水在远处喊道:“快来快来,我看到那里有房子!” 我赶忙跑过去,却没注意穿的衣服,被长衫绊住脚,一个俯冲趴在地上,抬起 头却看见郭如松和肖正心提着衣脚笑哈哈地从面前跑过。 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天真好奇、无忧无虑,那些定律规范,行为约束, 再不重要。 透过树林往山谷里看,果然依稀见到几间小屋,不知不没有人居住,我扫了一 眼地形道:“好象对面有一条下去的小道,我们看看能不能绕到那边去。” 郭如松点头道:“沿着山坡走,该可以绕到那里。” 丁飞忽的‘咦’了一声,道:“云念水呢,刚刚还在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忽然云念水清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快点快点,还呆着干吗。” 我们朝下一看,不禁愕然,原来她正借着地上的枝蔓野草,手足并用地往谷里 爬。 肖正心笑道:“这倒是有趣。”说罢第一个顺着云如飞开辟的道路向下溜去。 丁飞苦着脸道:“这也算是路吗?” 郭如松和我相视一笑,道:“古人说过,世上原本没有路,人走得多了,便成 了路。”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踏上谷底的土地时,五人都已汗透重衫,没有人的衣服是干 净的,东一摊西一摊的都是泥,担任开路之职的云念水的长裙上更是被钩破了好几 处。 抬眼望上去,原先所站的草地和现在落差足有百多米,能爬下来着实不可思异。 云念水呻吟道:“哎哟,累也累死了。” 我道:“不是你自己要爬下来的吗?” 云念水横眉竖目:“不满意你就自己爬上去,绕一圈再从那头下来。” 我们几个同时爆笑。 云念水嘴角牵动几下,终也忍不住笑出来,几个人兴高采烈地朝已不太远的小 屋走去。 这是两间小木屋,用茅草之类的东西覆顶,屋边有一块自种菜地,开着灿烂的 小黄花。 云念水高声喊了几声:“有人吗?” 无人回应。 门都是虚掩着的,我推开左边较大房子的木门,主人果然不在。 屋内的家俱得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床,几个柜子,全是木制的, 另有一个石彻的炉灶,别无长物,只是墙上悬着一幅画。 其实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画,在我们的时代,一个初学画的幼童都能画得比这 精致、规范,画面上用水墨钩出一位女子,在女子前面还有一只兔子,其它就什么 也没有了,线条极是简单,而且和真人的样子有很大的区别,而且那女子竟然没有 眼珠,可就是这样的一幅画,却给我一种生动的感受,特别是那只兔子,蹲在女子 前面,转头瞪着女子,可爱至极,还隐约给我一种欲逃还留的感觉。 我转头看看郭如松,道:“这幅画可真是特别啊。” 郭如松也在很用心地看这幅画,点头道:“是的,很奇怪、很奇怪。” 这时肖正心走进来,道:“那边一间也没人,是堆放木柴的。” 我道:“你是大行家,过来看看这幅画。” 肖正心抬眼一看,立刻笑出声来道:“这哪里是画,连小孩子的涂鸦都算不上, 你看这女人的五官、四肢全都不合比例,和真实之物误差在五分之一以上,最可笑 的是这女子居然还没有眼珠,象这样的东西,哪里可以称得上是画,纯粹是浪费纸 墨。” 郭如松道:“虽说如此,此画却给我一股别有的生气。” 肖正心再无耐心看这幅画,连连摇头道:“不能称画、不能称画。” 我皱着眉从房中退出,心里却觉得这幅画给了我一种从未在别的画中体会到的 感觉,好象这画和现代的画,完全是两种不同东西。 老朽顾恺之 一阵苍老的歌声从远处传来,虽然听不清歌词,却能感到歌者的平和愉快,无 忧无虑。 那唱者踏歌而来,由远及近,终于在视线内出现。 那是个背背一捆柴的老翁,须发花白,精神矍烁,远远见到我们五人,快步上 前,笑道:“有佳客远来,未能相迎,恕罪恕罪。” 我们放下心来,那心灵沟通器还在正常运转。 看来是主人到了,我忙跨出几步,却不知应该如何行礼,咬一咬牙,按照记忆 中的一个古礼,双手长袖互掸,左腿后撤右腿下屈,右手垂直点地。 丁飞云念水几个在后面捧腹而笑,老翁却大惊,双手把我扶起,道:“这是干 什么。” 我心中叫糟,知道行错了礼,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丁飞脑筋转得快,解围道:“我这朋友行事滑稽,经常出人意表,刚才他是想 向老先生开个玩笑,望老先生见谅。” 我心里对丁飞千恩万谢,这个忙帮得真及时。 老翁展颜笑道:“无妨,无妨,诸位这是……” 郭如松道:“我们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因为厌倦了尘世的生活,所以游山玩水, 尝尝山野的滋味。” 老翁有所会意地微微一笑道:“世道不好啊,此地方圆百里,只我一人常居, 也算是地主了,诸位远来是客,若愿意的话可在我处盘恒几日,再续行程。” 云念水喜道:“那太好了,我叫云念水。” 我们跟着报了姓名。 老翁道:“老朽顾恺之,看来比诸位年长几岁,诸位不用老先生老先生的,若 愿意就称我顾兄好了。” 我问道:“那顾兄今年高寿。” 顾恺之捻须道:“五十有二了。” 云念水“哧”地笑出声来,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中却也好笑,在我们的时代, 这样的年纪可说还在成长期。 顾恺之朝云念水望去,云念水忙摒住笑,却一下子也严肃不起来,表情异常奇 怪,实在是非常的可爱。 顾恺之眼中一亮,向我们招招手急步进屋,我们不知究竟,跟着他进去。 只见顾恺之拿出一块小黑石,在一块有少量水的青石容器里磨。 我悄声道:“那是墨和砚台,旁边的那枝下面有毛的管子叫毛笔,是用来写字 和画画的。” 顾恺之取下壁上的那幅画摊在桌上,提笔蘸墨,俯身向画上点去。 肖正心轻声道:“他拿笔的样子倒和我们差不多,只是画得实在不敢恭讳。” 顾恺之直起身,将笔一丢,大笑着转身对云念水道:“感谢云姑娘,让我这幅 挂了半年的画得以完成。” 我们凑上去一看,不由呆住。 那幅画上并没有新添多少东西,和先前唯一的不同就是女子的双目中已有了两 点黑瞳,然而就只这一点点的增加,却使整幅画天翻地覆地起了变化,那女子跃然 纸上,如同真人一样充满了生命力。 我分明能感到她对面前的白兔又怜又爱,跃跃欲试想上前抱起兔子,又生恐它 受惊逃走的复杂心态,最神奇的是,这少女竟有三分象是云念水。我从来没见过这 样令人惊异的画法,也没见过任何一幅别的画让我从中体会出这么多东西来,毫无 疑问,绝对是一件傑作。 肖正心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没道理的,太不可思异了。” 顾恺之笑道:“诸位一定奇怪我为何直到现在才给此画点睛,其实画人的四肢, 美丑倒并无多大关系,要能真正做到传神写照,关键还在两点黑漆上,这半年来我 一直没有灵感,如不是今天看到了云姑娘让我突有所悟,这幅画还不知要挂上多久 呢。” 我们似懂非懂,只觉他讲的道理艰深无比,而肖正心仍对着画痴痴地看,嘴中 喃喃自语,对顾恺之的话置若惘闻。 顾恺之见到肖正心的模样,道:“肖兄莫非也喜画?” 云念水道:“他何止喜欢,他可是作画的顶尖高手呢。” 顾恺之喜道:“原来是同道,还望肖兄不吝赐教。” 肖正心仍是毫不理会旁人,嘴里的喃喃自语越说越大声,最后爆出一句:“错 了错了,怎么可以这样子做画的呢。”至此方才警觉,连忙住嘴。 顾恺之毫无怒气,问道:“依肖兄看,该如何画法?” 肖正心想了想,道:“我来画一幅试试,顾兄看看如何?” 顾恺之喜道:“如此好极了。” 肖正心取了纸、笔、墨、砚台和画板出门,顾恺之和我们都跟在他后面。 肖正心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回到先前我们呆的那块草地。他盘腿坐在那横出的 巨石,对着群山云海,凝神细看,良久才开始提笔作画。 我心里暗自奇怪他怎么会用这种毛笔,大概是他在悠长的作画生涯中曾经学过 古法画画以丰富生活吧,现在正好派上用处。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如投影般地一点点把对面的景色印到纸上,速度奇慢无比, 顾恺之凝神细看,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我们从站着到坐着,一直等到中午,肖正心只完成了一半多,顾恺之苦笑道: “要么诸位先等着,我给大家生火做饭去。” 我们的肚子早就饿了,虽然不好意思,却齐齐点头。郭如松歉然道:“有劳顾 兄了。” 待顾恺之把烧好的饭菜装在篮子里带过来,肖正心仍未完成,我们早就饿得狠 了,虽然只有一些炒的菜,没有肉,还是大口地往嘴里扒,吃得香甜无比。 吃完饭又候了一会儿,肖正心终于画完,把画摊在我们面前,只见满纸密密麻 麻,精致无匹,实在很显功力。 肖正心向顾恺之道:“顾兄看这如何?” 顾恺之沉吟片刻道:“这样,我也画一幅,顾兄看看。” 顾恺之坐在巨石上,只扫了一眼对面的风景,便开始作画,只见那笔从空中直 落,墨花飞舞,和画上虚白溶成一片。等到肖正心把饭吃完的时候,顾恺之也画完 了。 只见画纸上简简单单地几笔勾勒,几处泼墨,令人立刻生出气象万千之感,而 旁边的大片留白,虽不着一墨,却让人觉得其中气韵流动,奥妙无穷,使整幅画有 万里之势,反观肖正心辛苦画出的作品,精则精矣,可总让我感到少了点什么,死 气沉沉的很是呆板。 肖正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郭如松问道:“为何两幅画竟给人以这么大的感觉差异。” 顾恺之道:“恐怕只因肖兄是在以眼作画,而我是以心作画。” 郭如松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顾恺之道:“用眼得其形,用心则得其神,我居此地已有两年,对面的群山早 在我心中,故一挥而就,而肖兄……” 肖正心突然长吸一口气,打断顾恺之的话道:“不若由我来画你,然后你再画 我试一试。” 我们都深知肖正心正是以画人物驰名联邦,看来这回他是要拿出压箱底的功夫 来挣回颜面了。 顾恺之道:“那好,还是你先画吧。” 肖正心道:“顾兄请站在这里别动,让我有个参照。” 顾恺之点头道:“无妨,只是……只是还请肖兄快一些,我这把老骨头若是站 得太久,着实吃不消。” 我们闻言在一旁掩嘴偷笑。 这一次肖正心果然快了许多,但这也是相对上一次而言,顾恺之早已是额头冒 汗了,坐在地上捶着腿。 我们拥上去看,都惊叹不已,不愧是肖正心的拿手绝活,画得细腻准确,连额 上的汗珠都有,云念水道:“真象呀。” 顾恺之很辛苦地从地上站起来,过来端详自己的肖像,赞道:“果然很不错, 现在轮到我了。” 肖正心忙笔直站好,顾恺之摆手道:“不用不用,肖兄随便干什么都行。”说 罢低头砚磨。 肖正心走到自己的画旁,看看画,再看看正在悠闲砚磨的顾恺之,忽微微摇头, 对顾恺之道:“顾兄,不用画了,我们回去吧。” 顾恺之抬眼看看肖正心,点头道:“好啊,天色也不早了。” 众人遂往回走,顾恺之忽道:“中午那餐匆忙间就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诸 君且先在谷内等候,我去去便来,晚餐定令大家满意。” 未等我们回答,便大笑着转身而去,这是日已西斜,远远听他口中唱道:“目 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顾恺之果然很快回来,手中拎着两只肥肥的野兔,背上还有只山鸡,我们看他 去时双手空空未带工具,不知是怎么抓来的。 当我满口油光地吞下最后一块烤兔肉时,顾恺之抬头望向暮色将至的天空,道: “来来来,我们看落日去,这样的好景色,我是不能一日不看的。” 我们随顾恺之在林中穿梭,最后攀上一堵极陡的巨崖,山风把远处群山的云霞 吹乱,在夕阳的映照下散作满天的残红,美不胜收。 顾恺之坐在山崖最前端,两脚荡在虚空中,放声吟道:“振衣千仞冈,濯足万 里流。” 我们耸然动容,击节赞叹,只觉其意境高深,百己能及。 顾恺之回头向我们笑道:“只可惜不日我就将远游别处了。” 我奇道:“难道是此处的风光还不够好,不足使顾兄久居吗?” 顾恺之转回头去,望向远处,道:“此地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若云兴霞蔚,是罕见的圣境,不过天下又岂止此一处风光,我老病将至,若不加紧, 名山恐难遍游,到时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了。” 肖正心面露敬佩之色道:“顾兄怎地好似毫无牵挂,毫无烦恼?” 顾恺之洒然道:“若有那么多牵挂,下笔又如何能空灵无滞,怎么画得好画呢?” 晚上顾恺之硬要把屋子让给我们,自己睡柴房,我们自然不肯,他便虎起脸, 最后决定肖正心和郭如松与他一齐睡柴房,我和丁飞云念水睡另一间。 不知是不适应环境还是白天太兴奋,我翻来覆去迟迟难以入睡,索性轻声蹑步 出房去。 外面空气清冷,天空晴朗,草地上洒满星光,一个人双手枕头躺着仰望星空, 正是肖正心。 我躺到他身边,道:“你也睡不着啊。” 肖正心道:“你看这满天的星光多么美丽,为何我以前一直没有感觉到,难道 说我缺乏一颗欣赏美的艺术之心?” 我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不知该如何回答。 肖正心道:“在我一千多年的从画生涯中,从未见过顾恺之那样的画,甚至听 都未曾听过,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好的,我就是艺术的化身。” 我不敢去打扰肖正心,因为我知道这位全联邦第一的伟大画家,心中正掀起着 涛天巨浪,他自身的价值,显然在顾恺之的画面前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肖正心目不转睛地看着深远莫测的星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顾恺之的画 给我一种全新的境界,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的画按我的标准应是不堪入目,不 能接受的,但我内心又深深知道,他是对的,而我全错了,错了整整一千两百年……” 我心下难受,要肖正心说出这样的话是何等艰难与痛苦,那等若全盘否定他以 往的努力和成就。 肖正心道:“你觉得我今天的第二幅画怎样?” 我道:“很好啊,那绝对是一件精品。” 肖正心摇头道:“当我看到他低头砚墨时悠闲的样子,已经和站着给我作画时 完全不一样,我的画还是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当我想起早上他两笔点睛时, 就知不必再比下去了。” 肖正心转头向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俞欢,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开心, 因为我终于知道,真正好的画该是什么样子的。” 此后我们再无话语,夜风吹来树叶的“沙沙”声,使我很快进入梦乡。 上乘画道,讲求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画处皆其意也 旭日东升,阳光再次洒满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两瓣温暖柔软的东西覆上我的嘴唇,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却是云念水的红唇。 云念水直起身子,大声道:“快起来,懒鬼。”脸上荣光焕发,看来心情很好。 我笑道:“你叫醒我的方式倒是别致的很。”却又闭上眼睛。 刚把眼睛闭上,腰上就着了一脚,忙一骨碌爬起来,捂着痛处向双手叉腰的云 念水苦笑道:“你的态度倒变化的真快。” 郭如松在不远处伸着懒腰,丁飞却满面烟火色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用黑乎乎 的手往脸上抹了把汗,其结果是令我们每个人捧腹。 丁飞道:“看我干什么,我只不过试着用灶子煮一回饭而已,虽然不太成功, 也可勉强吃吃了。” 云念水苦着脸撇撇嘴,充分显示了她对这顿早饭的担心。 我扫了眼四周,问道:“肖正心呢?” 云念水道:“他起得最早,和顾恺之看日出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我道:“那我们把饭送过去吧。” 当丁飞严肃地把饭从锅里盛出来时,每个人都紧锁眉关,这饭可不是一般的糟 糕,实在是糟糕得有够离谱,不仅一股焦味,还糊糊的,味道更是难以下咽。 丁飞极富冒险精神地第一个把饭吃完,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监督我们艰辛万 分地把分给自己的这堆难以名状的东西消灭,然后我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带着那两位 的早饭出谷。 肖正心和顾恺之坐在草地上,交谈甚欢。见我们送饭来,皆笑脸以向,等到看 清所谓的“早饭”是什么东西时,笑容立刻僵住。 肖正心试探性地把第一口饭含在嘴里,面部肌肉顿时扭曲,左看右看,地上芳 草萋萋,着实没有吐秽物之处,只得咽下去,怒目横扫我们四人,最后把目光停在 云念水脸上。 云念水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跟我可没关系!” 丁飞干咳一声道:“饭是我烧的。” 肖正心眼睛一翻刚待发作,却被顾恺之拉住道:“肖兄,要不我们早餐就免了 吧,最多把午餐提前些。” 肖正心忙不趃地点头。 顾恺之道:“好了,我该砍柴去了,顺便再猎些野味来。”作势站起。 肖正心一把按住道:“别别别,我还有很多事要请教呢。”说着朝我们四人连 连呶嘴。 我会意道:“两位接着聊,那些事今天就由我们代劳。” 郭如松道:“添野味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云念水雀跃道:“那一定很有趣,我要跟着你。” 我暗忖郭如松浸淫生物学多年,这个任务是再胜任不过的了,点头道:“那我 和丁飞去砍些柴过来。” 肖心生恐顾恺之不肯,连连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顾恺之摇头笑道:“如此就有劳了,斧子、弓和猎刀都在柴房里。” 丁飞扛着斧子雄赳赳地进了山林,我跟在他后面。 丁飞在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前站定,点了点头道:“就这棵把。” 我张口结舌道:“这……这棵?” 丁飞道:“是啊,这样顾恺之就可以一个月不用砍柴了,用不着你帮忙,看我 的。” 丁飞捋起袖子,围着大树走了一圈,迟迟没有动作。 我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丁飞道:“我在看从哪边砍最合适,你看这树往这边斜,顺着这里砍下去,可 以借助地心引力而事半功倍。” 我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丁飞砍树,奇道:“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丁飞道:“我正在根据这种工具的形状和质量,计算劈下的角度和最佳的落点。” 我钦佩道:“果然不愧是联邦最好的机械天才,思维比我严密得多。” 丁飞抡起斧子,挟着破风声劈下,“扑”的一声响,果然把斧锋深深地嵌入树 干。 我赞道:“果然有道理。” 丁飞嘴角露出笑容,一拔斧子,斧子却纹丝不动,再用力,还是不行。丁飞夘 足了劲脸憋得通红,斧子还是在树里。 我上前帮忙,四只手抓着斧柄,“嗨”的齐齐发力,斧子应声而起,我们两人 踉跄后退,差一点坐在地上。 我叹道:“这可怎么砍法?” 丁飞皱着眉,轻轻再砍一斧,想了想,用手上下摇斧柄使其松动,再一拔,就 轻易拔出,喜道:“成了。” 我道:“这么简单,刚才怎么没想到。” 丁飞举起斧子用力再砍,又是一道深痕,但却和原先那道口子差了两寸有余。 丁飞“咦”了一声,连着砍了六七斧,居然没有一次重合的。 我接过斧子砍了两下,尽管用足了准头,情形却和丁飞一般无二。 我道:“怎么会这样。” 丁飞把斧子抢过去,再狠狠砍了一斧,这次正好砍在一个斧缝中,再一斧,又 偏了出去。他擦了把汗,摊摊手道:“看来我们似乎选错了对象,应该找棵小一些 的。” 我指向不远处一棵海碗粗的树道:“那棵吧。” 丁飞走到那树旁,高高举起斧子,臂上肌肉凸现,一斧下去,竟砍进三分之二 的树干。 丁飞并不拔出斧子,招呼我道:“你来把树往下扳,我用斧子撬,索性把这树 拗断。” 我觉得这个方法甚好,依言用力扳树,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树没断,斧柄 倒断了。 丁飞顿时呆住,这下该如何交待? 我和丁飞满头大汗地拿着断斧回谷,午饭已经烧好,顾肖二人却不在。 丁飞咕哝道:“这种劳动工具实在太脆弱了。”对着斧子研究半天,却想不出 怎么取出嵌在斧头里的断柄,更勿论做根新的装进去了,最后气得丁飞把斧子一扔 道:“实在太原始了。” 我道:“人家顾恺之怎么用得好好的,分明是你使用错误,哪有用斧子撬树的。” 丁飞白眼相向道:“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这时郭如松和云念水两手空空灰头土脸地回来,郭如松讪讪道:“我分析了兔 子的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找到它们的棲栖地,只是它们跑得比什么都快,真不知 道顾恺之是怎么抓到的。” 云念水垂头丧气地道:“山鸡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又不会用弓……咦,斧子 怎么断了?” 看到我和丁飞的样子,云念水和郭如松笑得腰都弯下来,郭如松道:“原来不 止我失手,这样可有伴了。” 此时早过了午饭时候,我们把白饭吃了,怀着检讨的心情去找顾肖二人。 昨天记得顾恺之说过南边不远有道瀑布很不错,向那个方向找去,果然找到两 人。 肖正心专心地在水潭边对着瀑布画画,顾恺之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 我们以最精练简短的语言向顾恺之汇报了一下整个上午辛勤努力的成果,当顾 恺之听到斧子居然断了时,不仅愕然,失笑道:“无妨无妨,待会我来修,来,咱 们去看看肖兄画的怎么样了。” 此时肖正心刚好落下最后一笔,站起身道:“总算完成了,不知比起前两幅可 有改进,还请长康兄指正。”转身看见我们,笑道:“正好,你们一块看看。” 我奇道:“什么‘长康兄’?” 顾恺之笑道:“他是在叫我,长康是我的字。” 我“哦”了一声,其实却不太明白。 肖正心的画果然和他以前的作品有了些不同,那画是以人的视角仰观飞瀑,景 物由近及远,凹凸有致,且已不再追求精确度,使整幅画看起来有了灵气。 我暗叹肖正心的悟性之高,一朝闻道,便能舍弃以往的桎梏,进入新境界。 肖正心紧张地盯着顾恺之,等待他的评语。 顾恺之看着这幅飞瀑图,微微摇头,道:“肖兄这是自下望上,仰画飞瀑,然 而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 一重瀑,又岂可重重悉见,肖兄需以心眼笼罩全景,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 “人说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要知眼前景物虽不动,心却灵动,与其面对实景, 画出一角的视野,不如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由远而近,回返自心,这才是绘 画的真正对象和境界呢,此其一。” “其二,肖兄将所见的山川妙境画满素纸,不肯留下些许空白,肖兄只知己手 所出的是画,却不知留白的奥妙,上乘画道,讲求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画处皆 其意也,帮前辈有言道:‘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又说:‘笔墨所未到, 亦有灵气空中行’。肖兄留不得空白,是否是心中执念太多,放不下抛不掉呢?” 肖正心眼睛越听越亮,掬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哈哈大笑道:“无上妙谛,无 上妙谛,长康兄所教,肖正心一生受用不尽。” 顾恺之亦大笑道:“我和肖兄一见投缘,同好间相互聊聊,什么教不教的,须 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 丁飞悄声对我道:“看来他们两个实在是有很多话要说,要不我们先回去,我 已经想出怎么取出嵌在斧里的断柄了,用火一烧就行。” 我点头同意,却听郭如松道:“天色不早,我还是先回去做晚餐吧。” 肖心扫了一眼丁飞道:“希望不要搞成早晨那样才好。” 郭如松笑着转身而去,我和丁飞也告辞回谷,云念水自然也跟在我们后面。 日已西斜,余晖洒在前面的山坡上,泛起金色的光芒。 我忽然一震止步,道:“不对,落日哪有这么强烈的金光!” 四人一齐目注那块山坡,只见金光越来越盛,向这里一点点蔓延。 我脱口道:“我们可以回去了,糟糕,肖正心……” 我话还未说完,丁飞已飞奔回去,希望还赶得及。 三分钟后,丁飞一个人奔回来,大声道:“肖正心说他不走了,他要留在这儿。” 我高喊道:“拉紧彼此的手!” 绚烂的金光迅即将我们四人吞没。 放眼望去,只见到满地的尸首,残肢处处可见…… 我在一阵剧烈的推摇中醒来,见到云念水急咬双唇发白的俏脸。 云念水见我醒来,慌急的神色稍霁,颤声道:“我还以为你也……” 我站起身来,急道:“怎么了,这么……”话到一半突然顿住,眼前是一片开 阔的黄土地,只见满地都是尸体,死状极惨,残肢处处可见,凝固发紫的鲜血一滩 一滩的,宛如修罗地狱。 丁飞和郭如松相继醒来,见状倒抽一口凉气,这样残酷的场面,是我们以前从 未想象过的。 郭如松较快回过神来,道:“原来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结束后,竟是这个样子的 可怕。” 丁飞喃喃道:“以前虚拟实境游戏时,只经历过面对面的冲杀,打赢了游戏也 结束了,从未看过这些。” 我道:“看来这是一场结束不久的战争。” 云念水道:“这里太可怕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丁飞沉声道:“这场战争未必已经结束,我看那边的连营,极有可能属于交战 中的一方。” 这是一个阴冷的早晨,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挡住,使这尸横遍野的战场更显死寂, 就在西面四五里处,可以看见一大片连营,随风还传来几声马嘶。 我问道:“如战事尚未结束,那另一方在哪里?” 丁飞手指东面道:“刚才那里有炊烟升起,当是另一军在生火烧饭。” 云念水在一旁跺脚道:“还不走,想在这里陪死人啊!” 我忽然笑道:“也不知这金光是否有灵性,故意把我们送到这两军阵前,反正 这里四下无遮无排,躲也躲不开,咱们就往最近的阵营去,再随机应变,只是需准 备一套说辞来解释我们的来历。” 我们在尸体中穿行,向西面的大片军营走去,这次我们的衣着已不是上一次的 长袍统裙,而变成了一律的劲装,云念水也不例外。 对面营中旌旗一阵摇动,冲出一小队骑兵,把我们截住,兵刃相向,一个小队 长模样的军士在马上高喝道:“站住,什么人?” 我拱手道:“我们本是山野间的村夫,昨晚一阵金光,不知怎得就把我们送到 了这里,看见这边有军队,就走过来了。” 其实我也知道这套说辞拙劣离奇之极,但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我 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空阔的沙场上,只得说了这段半真半假的话。 小队长一怔:“金光?” 旁边一名士兵对小队长道:“难道昨晚……” 小队长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对我们道:“请诸位随我去见大将军,一切都 由大将军定夺。” 我们跟着这队骑兵进入营区,一路上但见“楚”字军旗迎风飘扬,旗下尽是执 戈之士,锋刃耀目,只是细察兵士脸庞,却皆有一股掩不住的疲态。 我们被引至一金顶大帐之前,通报之后等了许久,才被允许进入。 大帐中央的虎皮大椅上坐着一名麻脸将军,左右侍立着十几名顶盔贯甲的武者, 估计是副将偏将之类的人物。 麻脸将军表情严肃,眼光在我们四人脸上慢慢扫过,看到云念水时眉锋微动, 似有些许的惊讶。 麻脸将军用嘶哑的声线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心中忐忑不安,硬着头皮把刚才告诉小队长的话再说了一遍。 麻脸将军阴沉的脸泛出一丝笑容道:“昨夜天空中确有金光闪动,若你们所言 属实,那定是上天所赐给我大楚的神兵。”话锋一转,厉声道:“否则,那就是商 略派来的奸细,你们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身份?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这该如何证明。 此时从远方传来鼓声,地面轻微的震颤起来,帐门掀起,一名士兵急步跑进来 单膝跪地道:“禀曲柳将军,敌军开始进攻了!” 一名偏将浓眉一挑道:“现在敌强我弱,今次如不能一气冲破敌阵,被周贼追 上,后果不堪设想。” 曲柳“霍”地站起,眼扫诸将,沉声道:“待会儿出战之后,把大帐烧了,那 便退无可退,只有向前冲。当年大王破釜甑,沉舰船,烧芦舍,持三日之粮于漳水 与秦军九战,绝其甬道而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今之敌势,又岂能与当日秦军相 比!” 众将被子曲柳慷慨激昂的话语激起斗志,轰然应声。 曲柳目注我们四人道:“待会儿你们一齐披挂上阵,且须为全军前锋,是否奸 细,此战后当可得知,需要什么兵器,可以提出来。” 形势迫人,我明白已避无可避,轻声问丁飞等人道:“有没有在虚拟实境中玩 过‘上古战争’之类的游戏?” 郭如松微微点头。 丁飞脸带兴奋地道:“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类型,今天要玩真的了。” 云念水却带着哭腔道:“那种游戏最讨厌了,血肉横飞的,这可怎么办呀?” 我心中叫苦,对曲柳道:“我们三人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位云小姐不擅战斗。” 曲柳点头道:“那没关系,我会把云姑娘按排在全军中央,顾子虚,你率一百 人保护云姑娘,不可有失。” 旁边一名偏将出列领命。 我要了一柄厚背长刀,这是我最拿手的兵器,曾经凭此取得过“上古战争”游 戏区域大赛的第三名。郭如松的兵器和我一样,丁飞则是一杆亮银枪。 然而对盔甲我们却都感到不甚满意,穿得极不舒服,游戏中的甲胄都是十分合 身的,可又不能不把这些粗糙的钢铁穿上,游戏中挨了敌人几下子最多“游戏结束”, 现在要来真的,死了可就再也活不回来。 我对郭如松低声道:“我知道你这类游戏也不会玩过很多次,待会儿你小心些, 多往后面躲躲。” 郭如松苦笑点头。 云念水奇道:“你怎知道的?” 我道:“废话,只看你们两人连只兔子也抓不住便知道了。” 待披挂完毕,我们跨上三匹久经训练的棕色战马,扬鞭小跑几步,将手中兵刃 舞了一舞,游戏中统率千军万马,在敌阵中出入自如的感觉又一点一点回来,只是 多了几分兴奋和些许的惶恐,心跳开始加速。 曲柳与我们三人四匹马冲在最前面,后边是三千余骑兵,连绵的军营已被点燃, 黑烟冒起。 敌人在五百米开外一字长蛇阻住去路,也是清一色的骑兵,军力在我方一倍以 上。 曲柳拔出配剑高高举起,大喝道:“今日我们已无退路,大家跟我冲。” 此时连营已是大火熊熊,阻断后路,稍后些的骑兵甚至能感受到迫人的热浪, 众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博,人人用命,杀声震天响起,三千多匹战马铁蹄翻涌,扬 起满天黄土,其势若奔雷,向敌阵卷去。 敌军的阵型也开始有了变化,两翼斜向升出,直插我军两腰,中央军则聚拢成 为三角形,把最精锐的军士放在尖端,向我军冲来,力图顶住我方的如虹气势,战 术极是犀利,显示出对方主将商略有着很好的军事素养。 我、丁飞、郭如松策马急驰,刹那间已与三角敌军的尖端相遇。 我热血开始沸腾,刀势如虹,这把数十斤重的铁制兵器在我手中变得轻似鸿毛, 舞出满天刀光,当者披靡,无人能阻我半刻,且尚有余裕偷眼看两名同伴。出乎我 的意料,郭如松竟然也颇有两下子,一把刀使得像模像样,攻势凌厉;丁飞更犹在 我之上,看来刚才他并非说大话,一把亮银枪使得神出鬼没,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 要知我们的体能和敏捷度比这一万多年前的人平均要高出十倍以上,且通过虚 拟实境游戏,在杀场上冲杀的累计时间都是以月甚至年为单位计算的,莫论丁飞和 我,就算是郭如松恐怕都在游戏中死过数十次,经验之丰富比之眼前的军队相差不 可以道里计。 我心中大定,兵刃相交时感觉对手的力量,实在和自己差很远,这比虚拟实境 中的战斗容易多了。 敌方的士兵从未试想过竟会碰上如此可怕的对手,在我们的面前迅速崩溃,三 角状的阵形自尖端起被撕裂开来。 丁飞转头对我和郭如松大声道:“还记得游戏中的取胜密诀吗?” 我扬声道:“当然,击毙主将就过关了。” 丁飞长笑道:“那就加把劲。” 我和郭如松齐声道:“好!” 我们三骑并进,把友军远远甩在身后,前后左右尽是敌军。 我的长刀准确无误地游入敌人兵刃的空隙,破进脆弱的甲冑,毫不留情,身边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却是郭如松一刀劈在敌人的长戟上,惯性带起的巨力把对 手从马上卷飞,连同身后两人一起摔下马去,丁飞则最省力,每枪必中敌之咽喉, 不多浪费半点体力。 也不知突破了敌人多少层防线,压力骤然一轻,原来已冲破了三角型敌阵的底 线,放眼望去,前方百米处另有一队骑兵,“汉”字军旗招展下,赫然是‘商’字 大旗,旗旁一名黑甲大将正目带惊恐地望着我们,指挥身旁的军队上前堵截。 我深知绝不能让这商略逃了,像刚才般的冲杀我们已无体力再来一次,要是给 时间让商略招回重兵,就只有力战而死的下场。 我手中长刀在空中划出寒光,发出凌厉的破风声,商略那为数不多的近卫军根 本不能阻我片刻,丁飞、郭如松紧随我后,也已把商略的最后一道防线突破。 商略如见鬼魅般地望着我们,心中一横,手持长矛迎上来,希望能支持片刻, 撑到前方的大军回援。 我长笑一声,手中刀闪电般斜斜劈下,商略反应极是敏捷,双手执矛向上一挡, 把长刀弹开,丁飞已赶至我身后,亮银枪脱手飞出,在商略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 前刺穿他的咽喉,策马掠过徐徐倒下的商略,夹手夺过长矛。 郭如松两刀把“汉”“商”双旗劈倒,大喝三声:“商略已死。” 敌军顿时大乱,由近卫军开始向后溃散,战事至此,大局已定。 经此一战,曲柳把我们四人当作是上天派来的神将,恭敬非常,我们自也乐得 如此,反正也无去处,索性就留在他军中。 这日晚间,我们与曲柳在他临时搭建的帅帐内闲谈。 曲柳“啪”地一拍木椅的扶手,力量之大,令这把刚做好的简易椅子发出“吱” 的一声,让人担心它是否会就此散架。 曲柳道:“那个姓刘的龟儿子,大王屡次对他手下留情,不赶尽杀绝,可谓义 薄云天,呸,卖草席的畜生,竟敢毁鸿沟之约,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早知如此, 大王就别把他的父母妻子还给他,一刀砍了了事,哼,他自以为兵盛食多,却还不 是给大王破于固陵,深堑自守,只恨那周殷竟举九江兵叛我大楚而投汉,若给我抓 到,定要将他五马分尸。” 在军中几天,我们已有些了解时局,争天下者唯有楚汉二家,而楚王项羽曾一 度占得九分江山,但却一再对汉王刘邦姑息纵容,致使今日大局倒悬,虽固陵一役 大捷,总体上仍处劣势,而昔日楚军第一猛将,官至大司马的周殷的反叛,更给楚 军以沉重的一击。 曲柳本是周殷麾下的将领,在周殷叛变之时,领着一支忠于大楚的骑兵突围, 遭到周殷心腹商略的阻击,若不是我和丁飞等的出现,恐怕已被歼灭。 丁飞道:“曲将军,我们何时能与项……王的大军会合?” 曲柳道:“大王现正在沛郡附近,估计明日晚间,便可与王师会合。” 帐门缓缓卷起,我抬眼望去,却见一绝世美人正袅袅移步帐内 第二天夕阳西下之时,我们这支还剩下二千人的逃亡之师终于与项羽的大军会 合,被命令驻扎在大军连营旁边,等待整编,而曲柳则领着我们四人去见项羽。 一路上只见兵士盔甲鲜明,体格精壮,纪律森严,堪称为一支雄师。 深入连营超过十里,才进入中央帅帐区,又走了一会,一座用班澜虎皮缝制的 大帐出现在眼前,那大帐比之曲柳的帅帐大了十倍有余,也不知用了几千块的虎皮, 果然一派霸者风范。 当帐门卷起,我不由一愣,帐中竟已摆好两道酒席。 项羽端坐在王座上,并无如何作态,却显得威猛无涛,他身形体格均大异于常 人,那王座比一般的椅子大了足有两三圈,他却坐得正好,一张黑脸轮廓分明,鼻 直口阔,一双眼睛顾盼之间,神光闪烁,霸气迫人。 此前曲柳早已派快马将所有情况以文书送呈项羽,此中自然提到了我们这几个 “神人”,其中的描述和赞誉,连我们自己看着都觉汗颜。 此时酒席均已坐满,只有最靠近项羽的五个位子还空着,项羽大笑着站起道: “大家已经等了你们很久了,来来,先入坐,先入坐。” 所有在坐的文武将臣都赶紧随着项羽站起来,以示尊敬,然而眼光粗略地在他 们脸上扫过时,却还能找到几双不服或不解的眼睛。 曲柳躬身道:“我曲柳官小职卑,怎堪当此上座。” 项羽道:“且不说你千辛万苦率众到这里,就单你为我大楚引来了这四位神人, 就已是无上大功了,快和四位神人坐下。” 曲柳谢恩后入坐,却抢先把第五个空位坐了,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既然他们 把我们当作是神,自然要给予最高的礼遇。 待我们坐下后,项羽才坐回王座,其它人也随项羽坐下。项羽虎目直视我们四 人,微笑道:“昔日文王有凤鸣于岐山,而秦王政亦有龙出于黑水,想不到今日我 项羽无德无能,空然一介武夫,竟也有诸位神人现于金光,可见刘邦小儿倒行逆施, 连上神都看不过去了,嘿,有诸位相助,纵然我项羽兵马不得昔日之盛,却有何惧 刘邦哉,敢问四位金光大神如何称呼?” 我暗暗好笑,这项羽竟已给自己起了一个“金光大神”的名字,着实有趣。 云念水道:“我叫云念水。” 项羽点头道:“原来是金光云神人。” 丁飞刚试着抿了一口酒,还正含在嘴里品滋味,听到“金光云神人”的雅号, “卟”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项羽不知何事,问道:“这位神人……” 丁飞抹去脸上的酒珠,摒息凝神道:“我姓丁,你就叫我丁先生,他姓郭,这 位姓俞,可别再叫金光什么神人的了。” 项羽很郑重的点头道:“原来是丁先生、郭先生、俞先生、云先生。” 云如水才想到对有学问的女士先生也可作老师解,也就不再去纠正项羽,要他 称自己为小姐。 项羽道:“诸位神……先生此来,定有教于小子,接下去在下该如何行事,还 望不吝见告。” 我皱起眉,什么有教无教的,我们到这个世界才几天,什么情况也不清楚,纵 有满腹的现代军事理论知识,在这冷兵器时代,又有什么可教人家的,虚拟实境中 自己只管上阵打杀,根本不涉及谋略的。 还是郭如松老到,沉吟了片刻道:“大王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若我们看到有 可帮忙之处,自会提出。” 我心里努力思索,在地球史上,到底楚汉之争是谁胜谁负,无奈年代过于久远, 实在记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在亚洲史中曾有一个上古的汉朝,却也有一个上古的楚 国,其余再无印象。 满桌上尽是食不尽的大鱼大肉和酒水,其油腻之重是我们从未试过的,却自别 有一番滋味。 酒席中央的空地上有宫服女子作舞,旁有乐师秦乐,以助酒兴。 帐门缓缓卷起,我抬眼望去,却见一绝世美人正袅袅移步帐内。 我在七百余年的生涯中也算是见惯美人,此时却仍叹其美态,这并非是惊艳的 感觉,而只觉一股秀丽之意,直沁入心。 黛眉伸展如青山远望,双瞳清徹如深潭,鼻直而秀挺,双唇虽不算很小巧,却 棱角分明,配以修长的脸型,充满古典美态,长发挽成云髻,肩若刀削,腰如约束, 罗裙曵地,璀粲不可方物。 丁飞在一旁赞道:“没想到此处有如此佳人。” 曲柳道:“这是虞,大王的爱妾。” 项羽从座上站起,舞女自动退下,项羽道:“虞,你怎么来了。” 虞微微一笑,轻启红唇道:“妾听得大王有贵客,心想能为大王坐上宾者,一 定非是常人,故前来拜见。”眼波流动,扫到我们四人,道:“这四位妾从未见过, 都器宇不凡,又坐在上宾之位,一定就是了。” 项羽道:“正是正是,此乃是上天赐给我大楚的四位先生,非是寻常凡人。” 虞露出讶色,道:“真是有幸得见,如此小女子作一舞,以示心意。” 项羽鼓掌道:“好极了,我都很久没见你舞了。” 曲柳轻声道:“我向来听闻虞之舞为红尘一绝,而且不用音乐伴奏,只是从未 有机会一见,今日可是承四位的光了。” 虞取下发簪,披下及腰长发,向我们微施一礼,翩翩起舞。 我目瞪口呆,从未想过舞蹈竟然可以是这个样子的,似是全无章法,只凭兴之 所至,却又妙至毫巅、美至毫巅。真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 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飘忽若神,进止难期,凌波微步,若往若还,这样的舞 蹈,的确已不需要音乐,观者的心神已全被舞者的绝世风姿摄住,静寂无声,反是 最好的衬托。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结束了她那不应在人间得睹的舞蹈,向项羽一礼,再向我 们四人施礼道:“诸位见笑了,小女子告退。”说罢轻移莲步,在众人回过神之前 离开大帐。 酒宴结束后,我们被引至帅帐区内四个连着的小帐,里面金碧辉煌,恐怕是以 最高标准设置的,项羽告诉我们,可以提任何的要求,可以去任何的地方。 这一晚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帐内早有人送来清水和洗 漱用具,还有六七盘点心。 饱饱地吃了顿早餐后,我走出帐门,外面的卫兵见我出来,连忙躬身行礼,以 示尊敬。 我指了指旁边那几顶帐,问道:“他们都起来了吗?” 卫兵道:“丁先生、郭先生和云先生早就起了,一块儿出去散步了。” 我道:“到哪儿去了?” 卫兵笑道:“俞先生说笑了,我什么身份,哪敢问啊,我猜想可能是随便走一 走,看一看吧。” 我心中暗骂,这几个家伙居然反我丢下了,道:“项王还在帅帐吗?” 卫兵点头道:“每天上午大王都会在帅帐与众大将议事。” 反正一个人也没事干,索性去看看项羽在议什么事,当下往帅帐走去,一路上 所有看见我的人,都远远行礼,这种情况在讲究众生平等的现代是不会看到的,不 禁令我生出新奇的感受。 帅帐外卫兵高声报道:“俞先生到。”我掀帐而入。 项羽居中而坐,二十余名大将谋臣站在两旁。 项羽站起身来道:“俞先生好,快,搬椅子来。” 我在项羽旁坐下,笑道:“大王只管继续,我只是来听一听,看一看。” 项羽点头,对左首一白面谋臣道:“信越,你说下去。” 信越道:“总之,臣以为我方仍处于劣势,况刘邦虽败,其下却有诸多诸侯实 力丝毫未损,切不可因此次之胜而有所大意,反攻一事,臣以为还须等一等。” 对面一员虬髯武将不屑道:“等?难道等刘邦恢复元气,再与他一决胜负吗, 我看还是一鼓作气,在他援兵到来前击杀之。” 项羽轻捶了一下桌子,道:“援兵,你们以为他还有什么援兵,不错,他确有 很多有实力的诸侯,但又有谁肯真心助他,先前一战,韩信与彭越均离他不远,若 率军参战,他又岂会败,只看两人到现在仍按兵不动,便知他们的心意了,现在不 救,以后自也不会救,刘邦这个小人,连上天都不再帮他,又何况是人,只是我先 不急攻他。” 信越道:“大王打算……” 项羽双目闪起凌厉的寒光,一字一句道:“谁替我去杀了周殷?” 众人尽皆失色,信越旁一名高冠长须的谋士道:“周殷拥九江之兵,军势极盛, 且现距此不下六七百里之遥,大王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臣看还需从长……” “喀哧”一声巨响,项羽一拳击在桌上,楠木桌面顿时陷下一块。 项羽鼻子重重哼了一下,道:“正是因为谁都想不到我会长途攻袭周殷,才能 收奇袭之效,留周殷活一天,便是我大楚一天的耻辱,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多说 什么,我只问有谁能领军前去?” 连问三遍,帐内仍是一片寂静,无人敢接令,需知周殷乃是大楚项羽之外的第 一猛将,当年替项羽攻城掠地无数,其声威武勇,楚军上下无人不知,现在真要领 军与他对阵,谁都没有取胜的把握。 项羽怒道:“难不成要我亲自讨此叛贼!” 帐外一人大笑着掀门而入,道:“我愿往。” 众人闻声齐齐望去,正是丁飞,郭如松和云念水亦随后入帐。 项羽大喜道:“丁先生若愿往,则胜我项羽千百倍矣。” 我们聚在丁飞帐中,丁飞看着我,道:“怎么样,俞欢,跟不跟我一起去?” 我道:“总不成让你一个人去。” 丁飞望向郭如松,郭如松苦笑着点头。 云念水叫道:“那我怎么办,你们可不能把我一个人扔下。” 丁飞摊手道:“那还能怎么办,你又不能上阵冲杀。” 云念水道:“但我可以给你们出主意,参谋参谋,打仗时你派几百个人保护我 不就行了,象上次曲柳做的那样。” 丁飞道:“随便你。” 我问道:“你怎会想起揽这档子事的?” 丁飞道:“你不觉得在现实中真的率领一支大军去南征北讨是一件很刺激有趣 的事吗?我倒想帮项羽多打几仗,看看那刘邦张良韩信是否真有人说的那么厉害。” 云念水道:“你不觉得危险吗,要是被打败了呢?” 丁飞斜眼看着云念水,道:“哦,原来云先生害怕了。” 云念水跺脚扭头嘟嘴道:“才没有!” 项羽分了六成的骑兵给我们,约有两万多人,翌日就出兵。 晚上项羽在帅帐设了酒宴为我们饯行,和昨天不同的是,这是一次小型的酒宴, 并无其它楚臣参加,我猜想项羽大概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我们之间的关系。 跨进帅帐才发现,帐内并不是原先以为的只项羽一人,竟还有虞。 席上的菜肴经昨日精致的多,没有了大鱼大肉,而是一盘盘的小菜,每人面前 除了酒之外还有清茶飘香,使人心情愉快。 虞浅浅一笑,轻启朱唇道:“闻得四位先生要为大楚披挂征战,心中感动,忍 不住想再见一次诸位的风采,其实诸位先生和大王议事之所,本不是我该来之处, 还望诸位先生莫要见怪。” 项羽脸带微笑,安静地听虞和我们说话。 丁飞道:“有小姐在此,满室珠玉生香,昨日妙绝天下之舞,犹在眼前,此番 再见小姐,实有幸也。” 虞玉容微霞,道:“怎敢当先生如此夸奖。” 云念水轻声道:“原来你不损人时话也可讲得那么动听的。” 我不禁失笑,丁飞却当没听见,神态自若。 项羽道:“我敬诸位一杯,以谢诸位先生对我大楚的厚爱。”说着举起酒杯。 我们举杯与项羽遥敬,一干而尽。 虞盈盈站起,手提一盏铜壶道:“小女子敬诸位一杯茶,以表心意。” 项羽笑道:“这是虞自制的香茶,虞号称茶舞双绝,茶道却还排在舞道之前呢。” 虞将茶缓缓注满我的茶杯,茶色深碧,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果然与众不同。 项羽轻叹道:“诸位如此厚爱项羽,项某铭记于心,只是不知该以何回报,诸 位先生有任何要求,只管提出。” 丁飞闻言目注项羽,笑道:“如此在下倒有一请求。” 项羽喜道:“丁先生只管开口,除了在下项上人头,先生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我和郭如松四目相交,心下暗笑,丁飞定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将军头衔。以 后能大玩战争游戏过足瘾。 丁飞笑道:“哪会要大王的人头,”抬眼望向正在替他满茶的虞,道:“我只 要虞。” 虞娇躯巨震,铜壶“铛”的一声落在地下,茶水溅湿裙摆,香气四溢。虞手扶 席面,缓缓转身,一言不发地望着项羽。 项羽脸色赤红,紧握的双拳轻轻颤劝,紧咬的下唇渗出血丝,看着虞的眼中闪 过复杂的神情:愤怒、恐惧、依恋、动摇…… 虞却只是那样望着项羽,眼中满是信赖。 我们都没想到丁飞竟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项羽脸上红色褪去,眼神坚定下来,长吁了一口气,抽出佩剑掷在地下,剑锋 入土,直没至柄。 项羽沉声道:“上神若如此,那还不如要我的项上人头,只是项某向来不会束 手待毙,请上神见谅。” 丁飞双眉紧皱,微微摇着头,没有说话。 我忙道:“大王切勿见怪,他开玩笑而已,大王不答应就算了,没有什么关系 的。” 丁飞看了我一眼,站起道:“我先告辞了。” 走出帐门之际,丁飞停了停,道:“明日之事,你尽管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 做到,此战必胜。” 我们惦记着丁飞,陪项羽说了会儿话,待他脸色好看些,便草草告辞,虞倒是 一直神色自如,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掀开丁飞的帐门,看见他正坐在椅上,依然皱着眉。 云念水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只要虞’,她又不是货物,要来要去的。” 丁飞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想和她效 仿你和俞欢的样子一起过几年看看而已,既然项羽现在和她好,那我就先跟项羽打 个招呼,哪会想到项羽有这种反应,枉我替他作了这么多事,亏他还口口声声骂那 个刘邦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自己不也是一样,哼,如果他不把我当作是什么‘上 神’,还不把我给杀了,我就是想不通他干嘛反应这么激烈,真是没道理。” 郭如松道:“我看你又不见得真得很喜欢虞,只是难得有个女人让你好奇而已, 既然项羽这样,你就算了吧。” 丁飞眉锋一挑,道:“为什么就算了,我现在已经跟项羽打过招呼,礼数上已 算很周到了……” 我打断他道:“为什么你就确定虞一定会跟你做情人,你刚才又不是没看到虞 的反应,我看不见得。” 丁飞看看我,笑道:“哦,是么?” 我坐在帐外的泥地上,呼吸着这上古时代夜晚清新的空气,从帅帐回来时天色 还未全黑,现在则已明月高悬了。 丁飞不知到哪里去散步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一定颇受打击,看来得好好散 一散心,把要和虞做情人的念头忘掉,否则最后弄不好就是我们四人和项羽的千军 万马对仗的局面。 无可否认,虞非常有魅力,而且她身上散发出的古典淡雅之美,在我们的时代 是很难找到的,也怪不得丁飞会对她感兴趣。 晚餐时丁飞的话的确有些突兀,然而我也没想到项羽会这么生气,听说这时代 女子的地位远低于男子,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而且项羽既把我们奉为神的使者,更 该言听计从,怎会……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抬头看,原来是丁飞回来了。 我站起来,随口问道:“逛了这么久,到哪儿去了?” 月色下,丁飞的脸色有一点点的黯然,他道:“我去了倾城小筑。” “什么倾城小筑?” “就是虞住的地方。” 我一惊,目注丁飞。 丁飞笑了笑,道:“你说对了。” 我一愣,道:“什么说对了?” 丁飞望了望高悬在天上的圆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跟着他坐下,我知道他一 定有话要说。 丁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道:“你说我的相貌,外部条件是不是比项羽强 很多?” 我点头。 丁飞又道:“我的智商和情商,是否也强于项羽?” 我点头道:“那是当然,你比他多了一万多年的进化。” 丁飞道:“我的知识是不是百倍于项羽?” 我道:“又何止百倍。” 丁飞道:“若论冲锋上阵对仗杀敌,项羽也一定及不上我。” 我笑道:“他如能和郭如松一样,已经很惊世骇俗了。” 丁飞一拳捶在地上,道:“那她干么不肯跟我?” 我问道:“她怎么说?” 丁飞道:“她什么都不说,我把所有的道理都讲完了,她还是不说话。” 我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道:“可能这时代人的思路和我们不太一样吧。” 丁飞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张开眼遥望星空,喃喃道:“你 知道,我以前每一次失败,都可以找出原因,然后纠正它,但这一次,我真不知错 在哪里,换了我是虞,把项羽和我一比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去过更有趣 更愉快的生活。” 我苦笑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丁飞忽然眼睛一亮道:“我想到了,我有一件事忘记跟她说了。” 我问道:“什么事?” 丁飞微笑道:“如果她跟着我回到现代,经过细胞循环再生改造,岂非可以和 我们一样长生不老,永远摆脱死亡的危胁,如果我把这告诉她,她又怎么会不跟着 我呢?” 我笑道:“若她还不肯呢?” 丁飞道:“那她的神经一定有问题,我会找一个神经不健全的女人作情人么?” 说完一把拉起我。 我奇道:“这是干什么?” 丁飞道:“你跟我一起去,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倾城小筑是在帅帐区边缘的一间木结构的精舍,门口站岗的是两个女兵。 丁飞轻敲木门,开门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婢。 小婢见又是丁飞,不禁一愣,道:“小姐就快就寝了,两位先生……” 虞的声音从里面飘出:“如烟,是谁啊?” 如烟答道:“是丁先生,还有俞先生。” 虞道:“请两位先生进来吧。” 如烟把我们引至内室,然后退了出去,把门轻轻掩上。 我扫了一眼房里布置,与我们金碧辉煌的帐营相比,这里可称是朴素之至了, 简简单单的家俱,比之顾恺之的木屋,也只更纤秀些而已,然而多了一个虞,却使 人感到满室芳华。 虞低眉敛目,轻轻道:“丁先生二次光临,不知又为何事?” 丁飞道:“小姐若肯与我在一起,今后生活一定胜过现在多倍,我刚才回去想 了想,可能是因为你从未想象过那样的世界,所以才执迷至今,我把俞欢带来,他 也许可以说得更清楚,也能证明我先前所言非虚。” 虞看了我一眼,道:“俞欢?” 我笑道:“那是我的名字,不知丁飞可有与你说过我们来自万年后的未来,来 到这里只是一次偶然,相信不久后,就可以回去,如果你和我们在一起,就能一块 去我们的世界。” 丁飞道:“对你们而言,那就是神的世界了,过神的生活,不是你们梦寐以求 的吗?” 我指着窗外的夜空道:“你看那些星星,在我们的世界,到那里只是举手之劳, 轻而易举,那里有你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未见过的生物。” 丁飞道:“在我们那里没有寒暑之苦,社会安定,没有战争,只要你愿意,有 无数的未开发行星供你选择,你知道吗,那是比你们楚汉加起来更大上千百倍的土 地。” 我道:“在那里男性和女性是平等的,拥有相等的权利和义务。” 丁飞道:“那是个高度自由的社会,你可以随心所欲,只要不去妨碍他人。” …… 我和丁飞竭尽所能地把我们的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虞的面前,然而虞仍是低 眉敛目,静静地听着,没有一点反应。 我泄气之至,这才体会到丁飞刚才一个人来时是多么地窘迫与尴尬。 我与丁飞互视一眼,没办法,只有祭出最后法宝了。 我咳嗽了一声,道:“小姐有否想过长生不老呢?” 虞不说话。 丁飞道:“你若到了我们那里,经过细胞再生的改造,就能和我们一样永离死 亡,无限期地活下去。” 虞不说话。 我道:“你会青春永驻,红颜不老。” 虞不说话。 丁飞道:“你的身体机能也会大幅提升,只要你愿意稍作训练,就能和我一样, 在万军中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当然,你并不需要去打仗。” 虞还是不说话。 丁飞皱眉道:“你是否不相信我们的话?” 我道:“还是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回去?” 虞终于开口道:“先生所说的话,我全都相信,既然你们的世界那样好,先生 在那里生活一定很快乐了,又何须再多个我。” “快乐”!?真的快乐吗,我和丁飞齐齐一窒,说不出话来。 虞并没注意到我和丁飞异常的反应,继续道:“人生百年,我已觉得够长了, 又何须万世不老,”说着微微一笑道:“何况红颜若永不逝去,又怎会感到珍惜呢, 将来鹤发鸡皮,回忆今朝的青春年少,想必也别有一番滋味吧。” 我和丁飞哑口无言,她所说的东西,我们从未想到过。 虞玉脸上掠过一团红晕,臻首微垂道:“要我离开小羽,纵然成为神,又怎会 快乐呢,我欢喜他,他也欢喜我,就算在这纷挠的俗世,也快乐得很。” 丁飞道:“可我也喜欢你的。” 虞看了丁飞一眼,道:“丁先生,晚餐的时候,小羽为了我,不惜冒着犯神而 死的危险与您对抗,反之,我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他而死,您呢,您能吗?” 丁飞如遭雷殛,脸色惨白,喃喃道:“死……” 我拉了他一把,道:“我们走吧。” 虞道:“祝几位先生与周殷一战,大胜而归。” 丁飞轻轻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凉风吹来,夜已很深了。 丁飞忽然问道:“俞欢,你说,虞和项羽之间,难道就是所谓的‘爱情’?” 我道:“你把她忘了吧。” 丁飞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们纵深敌阵有二十余里,之间敌人攻击不断……能跟来的不足七千…… 与周殷的大军相持已到了第四天。 我军是在进军途中与周殷狭路相逢的,事先谁都没有预料到,奇袭之效既失, 只得与周殷硬撼,几仗下来,双方互有伤亡,不分胜负,不过周殷马步兵加起来有 六七万之众,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后劲十足,故现下我军只守不攻,占着身在高 地之利,与对方僵持着。 金顶帅帐中。 我和丁飞等四人悠闲地坐着品茶,而陪坐的几名副将脸上却有些兴奋和不安。 曲柳是自动请缨跟我们出战的,他一口把杯中的茶喝光,抹了抹嘴道:“这次 周殷的大军看样子是要往沛郡去的,定是要配合刘邦反攻大王,不想在这里给我们 截着,如能一举破之,定能给刘邦当头一棒,动摇其军心。” 丁飞笑而不答,却举杯抿了一口茶,叹道:“这茶比起虞的茶,差得实在太多 了。” 云念水道:“你这两天怎么动不动就是虞虞的,就今天已是第三次提她的名字 了。” 丁飞一怔,道:“是么,我怎么不觉得。” 我笑道:“你还是忘不掉她,难不成你也‘爱’上她了?” 丁飞笑道:“怎么会呢。” 一名牙将揭帐而入,道:“禀四位先生,各部已就位了。” 丁飞长身站起,道:“好,且让周殷尝尝我们的厉害。” 此时晨曦未散,正是军中炊烟升起之时,周殷的大军呈三角形驻扎在高地下的 平原上,两万骑兵在前,四万多步兵在后,两边青山莽莽,地势较为好走的高地被 楚军截住。 丁飞轻装骑在马上,眺望敌军,转头对我笑道:“前天我提出计划时,曲柳他 们还说什么地势险峻,此计不可行,现在还不是办到了,以少对多,如不行险,又 焉能有胜绩。” 我点头,大战将至,丁飞仍是悠闲自若,虽然他从未参于过联邦的任何一场战 役,但现在看来,确是一个帅才。 丁飞接过小兵递过的一支竹筒,用火石点燃引线,一道红光从筒口射出,破开 晨雾直冲上天,并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 还未等敌军作出任何反应,敌后方的青山中飞出一队五千骑的楚军,其中四千 五百人手持清一色的长柄大刀,另五百人则是火箭手,铁蹄所到之处,那些惊慌失 措的步兵根本没有一点抵抗之力,真所谓虎入羊群,还带起一片火光。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周殷的这支部队平时训练是如何精良,仅仅七八分钟 后,骑兵队就已整装完毕,一支万人队飞速从前赶往出事的后方步兵营,若丁飞并 无其它准备,那不多时这支偷营的奇兵就将陷入重围。 正当这支回援的骑兵沿着营区边缘和山脚树林间的山地驰向火光冲天的步兵区 时,丁飞的第二支奇兵出现了。 在一轮密如飞蝗的数千支劲弩射出后,又一支五千骑的楚军从林中杀出,自肋 部刺入毫无准备的敌军,同时原先在步兵区的楚军也迅速甩掉已开始组织有效防御 的敌军,驰向新的战场。 丁飞高喝道:“开始进攻!” 一万骑兵从高地上冲下,携万钧之势扑向敌营,使原先准备派兵救援被截己军 的敌人放弃计划,全力应付正前方的来敌。 当两支五千人的楚军汇合到一起的时候,那支回援的敌军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不多时就被击溃,再成不了有序的队型,四散逃向己方的营区,此时步兵区的大火 仍未熄灭。 我们在高地上俯瞰战局,观注着形势的发展,见目的已达,便下令收兵。 鼓声隆隆,出击的军队连同立了大功的突击队潮水般退了回来,敌人眼睁睁地 看着我军来去自如,无力阻拦。 此战虽只有半个多小时光景,却予敌以沉重一击,伤敌毙敌近万,更烧毁大片 军营和几个粮仓。 此后敌人几次进攻,均被我方箭雨击退,这种打了就跑,闭关不出的战略令敌 方大光其火,最后居然派了一群小兵骂阵,激我军出战。 丁飞有滋有味地听了对手二十分钟的骂阵,然后道:“备盔甲。” 一付银甲立刻送上,不料丁飞摆手道:“不,我要普通的偏将盔甲。” 鼓声响起,楚军军容严整地缓缓开出,丁飞手持一柄精心煅造的乌钢枪一马当 先,赶散骂阵的小兵,高声喝道:“谁敢与我一战。” 其实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在按我们的计划进行,敌军军力数倍于我方, 却无法突破我军的阻截,今早一败后,敌人更需要有一次胜利来鼓舞士气,面对一 个偏将的挑战,是没有理由不应战的,而且极有可能是周殷出马,只要斩了他,敌 军不攻自破。 果然丁飞的叫嚣声刚落,敌阵中就驰出一将,却不是周殷,但看服饰也应是大 将之流,与丁飞一样的手持钢枪。 丁飞哼了一声,也不和他废话,拍马就冲了过去。 我才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丁飞故意放水,假装和对手棋逢对 手,直打了六七十个回合才“偶然”一枪杆擦在敌将肩头,然后拨马退开,道: “你已败了,还不回去,换个更高明的过来。” 那将冷笑道:“回去便回去,这可是你自己找死,自有人来斩你。”回马就走。 同时,“帅”字旗下一骑飞出,黑盔黑甲,手持巨大的狼牙棒,一时间敌阵战 鼓大作,呐喊震天。 此人来到丁飞马前,道:“让我周殷来会你一会!” 丁飞脸上露出笑容,道:“等的就是你。”乌钢枪幻出万点寒星,照向周殷。 周殷脸色大变,至此方知丁飞刚才在藏拙,心叫上当,促不及防之下左支右拙, 好不容易挡过丁飞一轮攻击,退开几步道:“阁下好心机啊。” 丁飞道:“怎么,怕了就滚回去。” 周殷仰天大笑道:“我周殷一生纵横沙场,连项羽也反了,又怕过谁来,好, 难得有好敌手,接我的震山棒法。” 我心中一懔,事先听曲柳说过,周殷的三十六式震山棒法威猛无涛,向来就没 人能接到十招以上,第三十六式传说中更是惊天动地。 丁飞立马横枪,不屑道:“好,你且来试试。” 周殷狼牙棒舞动,带起风雷之声,卷向丁飞,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棒影 把丁飞连人带马罩住,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真没想到这时代的人竟也会这样厉 害,若换了我是丁飞,根本没有支持下去的把握,原来对丁飞的必胜信心已经动摇, 真想冲下去加入战团以二打一。 风雷声忽止,只见丁飞头盔已被击落,神色却依然不变。 周殷沉声道:“好,小心接我的最后一招吧。” 狼牙棒高举过顶,棒势笼罩丁飞全身,每个观战者都能感到这即将使出的震山 棒法第三十六式的可怕。 战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静静周殷使出那决定生死的三十六式。 就在这时,丁飞忽然做了一件任何人都看不懂的事,他居然把枪扔了! 原来紧握枪杆的双手忽然松开,乌钢枪落下,右手向上托去。 难道他竟要用肉掌去挡周殷的这第三十六式? 周殷一愣,蓄势待发的狼牙棒微微一窒。 丁飞等的就是周殷这一愣,脚尖一挑正往下落的乌钢枪尾,乌钢枪立刻由下而 上,刺入反应不及的周殷的咽喉。 丁飞一把抽出乌钢枪,道:“我干嘛非得接你的最后一招。” 周殷双目圆睁,自马上倒下。 丁飞高举乌钢枪,大喝道:“冲。” 算来已经出师第十天了,昨天,胜利的喜迅已经通过专门用来传递信息的战鹰 飞报项羽,再过一个小时,我们这支雄师就将与项羽汇合。 万马奔驰,人人都归心似箭,盼望能早一分钟回去,品尝庆功的美酒。 我笑着问丁飞:“你说,项羽为我们庆功的时候,虞还会不会出来呢?” 丁飞猛催一鞭,战马加速,把我甩在身后。 鹰鸣从天上传来,我抬头一看,一个黑影在上空盘旋。 曲柳与我并驾其驱,这时微一皱眉,道:“这好象是昨天我放出去的鹰,难道 大王有什么讯息要传给我们?”手一招,鹰俯冲下来,稳稳停在曲柳右肩上。 我转头一看,果然在鹰的一足上绑着一个小竹筒。 曲柳取下竹筒,拔出塞子,把里面的纸取出,却忽然失声惊呼。 我问道:“怎么啦,上面写什么?” 曲柳道:“就是我们昨天发出的战报,并未被取下过。” 旁边的郭如松也听到了,道:“难道这鹰竟找不到王师吗?” 我拍马上去把这事告诉丁飞,丁飞也吃了一惊,想了想道:“反正我们也快到 了,有什么事马上会知道,说不定是鹰的问题。” 在离原项羽驻军地十多里的地方,就已经有战死的楚兵,越往前越多,其中也 有很多汉兵,待到达原驻地,满眼都是尸体,还有破碎的帐篷,其它空荡荡别无一 物。 探路的先锋队来报,发现了一个垂死的楚兵,我和丁飞等人连忙催马前去。 那个士兵斜靠着一个小土丘,胁下中了一枪,伤口很深,正艰难地喘息着。 我们在他跟前下马,郭如松轻声对我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俯下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伤兵断断续续道:“韩信和彭越突然出兵,和刘邦一起……有几十万人,我 们……” 丁飞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厉声道:“虞呢,虞怎么样了?” 我忙拍开丁飞的手,道:“你干什么。” 那兵猛烈地咳嗽,用微弱的声音道:“她和大王,退到……退到……” 丁飞急道:“退到哪里去了?” 那兵深吸一口气,道:“垓……垓下。” 丁飞翻身上马,道:“留两个人照顾他,我们去垓下!” 大军刚行进了一里,即遭到汉军外围部队的猛烈阻击,丁飞下令全军突击,不 惜一切代价穿过敌阵。 我、丁飞、郭如松组成一个铁三角,把云念水护住,曲柳等大将紧随其后,象 一支锋利的箭锋,射穿敌人的重重包围圈,然而这支箭的箭杆却越来越短,敌人把 攻击的重点放在落在后面的骑兵,全军中段往后,不断遭到敌的攻击,尾部一次次 被切断,然后被消灭。 我心叫不好,敌人的用意显然是放我们进去,然后再一举歼之,但现在的情势, 往后退是不可能的了,况且丁飞也决不会同意。 自外围开始,我们纵深敌阵有二十余里,之间敌人攻击不断,当终于穿过包围 圈,回头看看,能跟来的已不足七千人,虽然我们也杀敌过万,但敌势实在过于强 大,这点损失并不会对战局产生影响。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从生起的营火来看,被围的楚军也不会超过万人,至于其 中有多少伤兵,就不得而知了,加上我们带回来的六千多人,与敌的对比大概是十 比一,甚至是二十比一。 我们一把甲胄卸下,就去见项羽,项羽站在帅帐前迎接我们,神情有些落漠。 丁飞道:“周殷已死,他的六万大军已全被击溃。” 项羽的眼中掠过一丝异彩,点头道:“好,多谢几位先生,请进帐吧。” 我们随项羽入帐,帅帐内空空荡荡,早已不复十天前虎皮大帐内的奢华风光。 项羽手扶椅背,却不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能冲进来的有多少人?” 丁飞道:“连带伤者,不足七千。” 项羽“哦”了一声,徐徐道:“已经很不容易了。” 丁飞道:“是他们故意放我们进来的。” 项羽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那是韩信的作风。” 外面隐隐传来歌声,项羽脸色一变,冲出帅帐。 我们跟着他出去,外面歌声更是明显,古朴而悠长,来自于四方的敌阵中。 项羽雄伟的身躯在夜风中立得笔直,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云念水惊道:“你、你怎么啦?” 项羽摇了摇头,伸手抹去血迹。 我问道:“这是什么歌?” 项羽道:“是楚歌,汉王若不是尽得楚地,又怎会有这么多楚人在军中,嘿, 没想到我项羽最终还是落到这步田地。”他看了我们一眼,道:“莫非是违背神意 而遭受的惩罚吗?” 郭如松道:“我们并不是……” 项羽忽然仰天狂笑道:“反正周殷已死,好、好,真是一大快事,诸位先生也 终没有违背了诺言。” 我们无言以对。 项羽笑声渐渐歇止,目注丁飞道:“丁先生,若你能把虞带出此地,希望你能 好好待她。” 丁飞失声道:“什么……” 项羽再不理会我们,高声道:“备马!” 一匹神骏的黑马被牵过来,神态亲热地舔着项羽的手。 项羽爱扶黑马良久,翻身上马,看着围拢上来的众将士,终于落下泪来,弹剑 高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数阕而止,左右将士皆泣,莫能仰视。 项羽高喝道:“不怕死的大楚儿郎,随我来!”一夹马股,绝尘而去。 旁边有士兵失声道:“大王,那边是乌江啊……” 杀声震天而起,敌人的总攻已然开始。 我们来到虞的帐前,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玉人依然,只是多了几分憔悴。 丁飞凝视着虞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道:“项羽托我把你带出去。” 虞问道:“他呢?” 丁飞呆了一会,眼睛垂下,道:“他带着些人,往乌江方向突围去了。” 虞纤秀的手指握紧,又放松,臻首微点,轻声道:“我知道了,麻烦几位先生 出去一下,待我换身适合骑马的装束。” 我们刚走到帐口,却听到身后有重物堕地之声,忙转身,云念水一声尖叫。 只见虞倒在地上,一柄剑掉在旁边,玉颈上鲜血泊泊流出。 我抢上去探她的鼻息,已然香消玉殒。 丁飞呆站在帐门口,未曾移动过一步,双目茫然无助地望着虞。 我大吼一声:“丁飞!” 丁飞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看着虞,在他的世界中,现在只剩下了面前的虞,再 没有了其它。 喊杀声越来越近,我急道:“再不走,就永远别想走了,郭如松,快。” 我和郭如松架着丁飞出帐,把他按在马上,然后各自上马,狂鞭数下,四匹马 风一般地跑出去,然而四面皆是敌军,到底哪边比较薄弱呢? 丁飞面无表情,只懂扬鞭催马,像个机器人。 我心中暗叹,然而又奈何? 旁边的战马突然狂嘶,我回头一看,丁飞竟拨转马头,向反方向驰去。 我们连心齐齐勒马,朝他追去,郭如松大喊道:“丁飞,你要干什么?” 丁飞道:“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只要到了现代,她就有可能活过来!” 我大叫道:“你疯了,你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她的身体早就……” 前面涌来大片大片的敌军,丁飞手上乌钢枪翻飞,杀入敌阵。 我和郭如松也随即与敌人短兵相接,奋勇向前,想要赶上丁飞,怎奈丁飞象发 了疯似地向前冲,我们又要保护云念水不受伤,与丁飞的距离越拉越远。 转眼间丁飞已来到虞的帐前,乌钢枪一枪挑掉帐营,单足钩住马蹬,身体倒悬 下去,左手抄起虞,抱在怀里,右手持枪朝我们杀回来。 我们望见丁飞已开始返回,鼓起余勇,冲上去接应,四周的敌人越来越多,压 力越来越大。 等丁飞和我们会到一块时,他早已血染战袍,身上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个伤口, 他自己却犹自不觉。 我问道:“你怎么样,不要紧吧?” 丁飞哼了一声,一枪挑翻冲上来的一员敌将。 郭如松拨回马道:“走!” 又两员楚将朝丁飞冲去,丁飞乌钢枪闪电伸出,一人紧捂咽喉倒下,另一人却 一刀劈向丁飞怀中的虞。丁飞身子略微一挪,这刀劈在丁飞左肩上,丁飞“嘿”了 一声,挥枪把那人扫下马去,道:“好,我们走!” 四人同心往回冲,直打到我手臂酸麻,全身乏力,长刀的刀口都卷了起来,才 从敌群中脱出。 我们不辨方向,只知向人少的地方跑,没跑了一会,丁飞一阵摇晃,从马上翻 滚下来。 我们连忙下马围上去,丁飞跪在地上,乌钢枪扔在一边,双手紧紧抱着虞,咳 着血笑道:“虞、虞,你看到了么,我也是可以为你死的,不光是项羽,我也…… 咳、咳……” 云念水哭道:“胡说,你不会死的!” 丁飞脸上泛起一个我们从未看过的灿烂微笑,轻声道:“我就来了,可惜,如 果能回到我们那里……但没关系,我……” 声音忽然中断,俯身倒下,插在后心的一支箭弩微微颤动。 我心中大恸,叫道:“丁飞!” 杀声震天,不知何时,敌人已迫至仅百步之遥。 我一步步向后退去,脑中混乱之极,一时竟想不起要上马,然而上马又如何, 四面数十万敌军,我这身心俱疲之人,又能逃到哪里去,想必郭如松也不会体力比 我好,云念水更不用谈了,丁飞已死,我们难道也要…… 咦……怎么会……这是…… 我突然发现我已经退进了一片金光之中,我猛然明白过来,大声叫道:“云念 水,郭如松,快来。” 云念水急跑过来,抓过我的手,郭如松抄起丁飞和虞,飞步赶过来,我伸手去 抓他,然而在碰到他之前,我就失去了知觉。 有清水兮叮咚,有美人兮濯手,和山林之幽幽,悦我心之陶陶 一股泥土气息钻入鼻中,睁开眼,只见到顶上枝干交错,树叶繁密,只留下几 角空隙,透出天空的白色。 我全身乏力,筋骨疼痛,身上虽已不是血染的战衣,而变成了普通的长衫,但 手上仍有血污,估计脸上也是一样。 那场难以忘怀的大战虽已成为过去,但仍充斥着我的脑海,丁飞怀抱虞缓缓倒 下的情景在眼前反复出现。 过去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努力抑制纷绕的心神,撑起身子。 云念水呆呆地坐在我旁边,看见我醒来,好一会才道:“我找不到郭如松,他 不在这里。” 我的心一沉,“他不在”代表着什么?难道他没来得及踏进那道金光?想起来 时五人同行,现在竟只剩下我和云念水两人,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云念水依然在出神,我道:“在想什么,丁飞?” 云念水道:“我在想他最后的笑容,他都快要失去生命了,却那么满足,那种 感情……真有点羡慕他。” 我看了云念水一眼,站起道:“起来吧,这里四周古树参天,不知道外面是个 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走着,不知出路在哪里,感觉中,我们仿佛身处重山 之中,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被金光扔在荒郊野外,远离闹市人烟。 有水声。 无论如何,在这阴翳的密林中,有一道溪水能让我们歇把脚,洗去身上的血污, 终是一件较愉快的事。 其实溪水离我们还很远,顺着水声走,潺潺的音节从隐约到清晰,翻过两道小 土坡,两旁的树稀了些,才见到溪水。 原来不只一道水流,在互隔不远的区域内,四五道小溪欢畅地奔涌着,不时斜 出一些支流相通,想必在前方某处,它们会汇在一块儿,然后注入某条清澈的江河。 云念水低呼了一声,冲到水边,俯下身把手伸进水中。 我在云念水身边蹲下,把手上的血污洗涤干净,我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水冰 凉,感觉十分惬意。 耳中忽然听到陌生的声音:“有清水兮叮咚,有美人兮濯手,和山林之幽幽, 悦我心之陶陶。”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声音抑扬顿挫,煞是好听。 我抬起头,对面溪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青衫布鞋,脸型修长,皮肤被太阳晒 成健康的古铜色,一头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胡子拉茬,显然好几天没修过了,估 计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一对黑瞳正望着我们,明亮如夜星,深邃智慧中却透出天 真烂漫的味道。 他向我们颔首微笑道:“好。”神态自然如老朋友。 我和云念水点头回礼。 他站了起来,也不脱鞋就向我们走过来,任由过膝的清水浸透布鞋。 他在云念水身边坐下,见云念水瞧着他湿淋淋的双脚,笑道:“脱鞋太过麻烦, 风会把它吹干的,好多天没有和人说话了,看见你们,真好。你真美。” 云念水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称赞。 我也是一怔,很少有人这样直接地称赞一个女子,但看他神情自如,就象刚才 说的话是再正常再普通不过的。 云念水忽然也笑了,道:“你好,嗯,现在心情好多了。” 那人道:“哦,刚才心情不好吗?” 云念水道:“刚才我们在森林里走,那么阴暗压抑,那及得上这里小溪流水的 空灵优美,正好碰上你,我们也很希望能碰上个人的。” 那人奇道:“森林多么安怡宁静,睡在树下,能听到树叶沙沙地响,地上小虫 轻轻地爬动,还有鸟飞过的声音,怎么会阴暗压抑,若心中不滞纤毫,欢喜祥和, 走到哪里都是胜景,若时时刻刻有事烦扰,再高妙的景色,也看不进心里。” 云念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我道:“不瞒先生,不久前我们的一位好友刚刚去世,另一位则下落不明,所 以心情压抑。” 他微微一笑,道:“其实光明如太阳,亦有升起与落下,明净如夜月,亦有阴 晴与圆缺,宇宙万物,岂有长久不变不灭的,但凡是人,总有生老病死,也有悲欢 离合,否则人生也将索然无味,逝者,逝矣。” 我苦笑道:“先生说的很对,只是要真正做到,谈何容易。” 他笑笑,忽问道:“夫妻?” 我踌蹰了一下,却听云念水答道:“我们是兄妹。” 他点点头,却没再问下去,摸了摸肚子,道:“该吃午饭了,你们呢,饿不饿?” 我们早就饿的很了,一齐点头。 他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转身没入森林。 等他转回来,左手捉了一只山獐,右手却鲜血淋漓。 云念水惊道:“你的手怎么了?” 他笑道:“我要把它吃了,却只给它咬了一口,岂非已大大占了便宜。” 山獐烤在火上,渐渐散出馋人的肉香,我和云念水四只眼睛紧紧盯着山獐,肚 子越来越饿。 终于等到烤好可以吃了,只片刻,一只山獐就被我们三人风卷残云般地消灭干 净,虽然没有任何的调味品,但却反能体现其自身的原始野味。 我抹了把嘴上的油,摸着肚子道:“早知这么好吃,刚才就和你一起去抓它两 三只回来,吃个痛快。” 他道:“其实一只正好,再多却不必。” 云念水好奇道:“那为什么,我可还想吃呢。” 他道:“你现在有几分饱?” 云念水道:“七分吧。” 他道:“是啊,再有一只,必然吃不光,与其吃撑,倒不如现在的意犹未尽, 而且为了多吃几口,就再灭了一个生灵,实在有违天道。” 这回轮到我好奇,问道:“天道?” 他道:“天道大盈若冲,方能用无穷,你看所有的猛禽走兽,捕食猎物总以足 够生存为限,不浪费半点食物,即使一顿吃不光,也会存到以后再吃,只有人常常 无故浪费挥霍。” 我虽想不通何为“大盈若冲”,后面意思还能理解,皱眉道:“人怎能和动物 相比。” 他双眉一挑道:“天下万物何曾有高下贵贱之分,为何不能相比。” 我不敢苟同,正待组织词语与他讨论一番,却不料他伸了个懒腰,喃喃道: “困了,该睡了。”话未说完已仰天躺在树下,闭目睡去。 我摇了摇头,只得作罢,此人的言行,真是与常人大不相同。 云念水道:“我也有点困,不如我们也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待会儿问问他出山 该怎么走。” 美美地睡了一觉,醒过来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走了,地上写了几个方型的字。 云念水道:“这种文字你有没有接触过?” 我点点头,读道:“有缘相见,相见欢,”抬头望向云念水,笑道:“他还送 了一朵花给你呢。” 云念水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问道:“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 我苦笑着用手一指道:“他说的该是那吧。” 云念水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一枝不知名的植物从溪边岩石的缝隙里开出,在 绿色中缀着几朵尚未尽放的小红花。 山连着山,岭接着岭,直走到天色全黑,依然看不见尽头,也再没见到一个人。 一晚无事,但第二天天亮,云念水却病了,浑身发烫,四肢无力,走路跌跌撞 撞,只能由我扶着,最后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地坐下休息,不知过个一两天会不会 好起来。 一阵腥风卷来,啸声震动山林。 我心中一惊,跳起来道:“有虎!” 话音刚落,一只斑澜猛虎出现在眼前,箭一般向我扑来。 我身子一让,闪了过去,那虎也不掉头,顺势向云念水去了。 云念水全身发软,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虎向自己扑过来。 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虎尾,吐气开声,使劲向后曳,那虎冲力极猛,我被带 着向前移出两步,终于停住。 估计这虎的尾巴一定被我拉得很疼,舍了云念水转回头来咬我。我抓着虎尾向 反方向一抽,虎竟转不过身子来,忙向另一边转,我再一抽,如是者几次,那虎痛 得“嗷嗷”急叫,凌空跃起,我今早扶着云念水走了那么多路,耗了不少体力,这 时脚下一虚,被带到半空。那虎先我落地,蓄势以待,张开血红大口等我下来。 这时我在空中升势已尽,开始回落,下面便是虎头,铜铃般的眼睛离我越来越 近,那虎突然再次迎着我跳起,一口咬向我胸膛。 我运力于右手,一拳击出,正中虎额,“蓬”地一声闷响,力量之大,令我整 条手臂都酸麻起来,那虎原本抬起前爪来伤我,挨了这拳后爪子无力地垂下去,一 时做不出任何反应,直直落下去。 我借这一拳之力翻了出去,双脚落地站稳,想乘着虎还晕呼呼的时候把它结果 了,向前逼去,不料那虎喉头低声咕哝了几下,竟反身窜回林中。 尖锐的破风声从身后传来,我本能地一闪,一支利箭从身旁掠过,钉入虎颈。 鼓掌声从身后传来,我转回身,不远处站着一行二十多人,大多是劲装武者, 更远处是他们的坐骑和很多行李。 一人白面无须,鹰鼻阔口,身着锦服,虽是五短身材,却气势非凡,一看就是 众人之首,他把手上的强弓交给旁边的人,抱拳笑道:“壮士的身手真是惊人,我 前所未见。” 我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心里担心云念水,转头向她道:“你没什么吧。” 云念水摇摇头道:“还好。” 那人看了一眼云念水,道:“莫非这位姑娘病了吗?” 我点点头,道:“你们……有懂医的吗?” 那人回头向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道:“易传,你去给这位姑娘看看。” 易传点头,走到云念水身边给她把脉。 我心中略定,道:“谢谢了,您是……” 那人笑道:“不才吴国公子光。” 旁边一名随从道:“君上是我王之弟,文才武略,乃我大吴之栋梁。” 公子光皱眉道:“严末,你老毛病又犯了,让人听了笑话。” 易传给云念水诊断完毕,回禀道:“这位姑娘是因过于疲劳,心力不调,故染 风寒,幸体质很好,我煎些药给她服两天,当会有所好转。” 公子光道:“我们此去鄢台,若顺路的话,正好给这位姑娘医治。” 好不容易碰上了认路的,我哪会说不好,当即同意。 公子光把坐马让给云念水,自己和别人共乘一骑,一路上对我们嘘寒问暖,一 点都没有王家高高在上的味道。 我对公子光说自己遭仇家追杀,才与妹翻山越岭,远离家乡,被问起家乡何处 时,我故意装出难以启口的样子,公子光果然不再追问,却向我坦言此番远赴中原, 是为买战马而来,从他口中,我才渐渐明白现今天下的形势。 自三十年前弭兵之会后,中原诸国中晋楚齐秦四强并立,特别是晋楚两国,平 分霸业,各个小国大多依附在这两强之下,由于实力平衡,战争大为减少,但各国 暗地下都厉兵秣马,力图富国强兵,以求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独霸中原,正如一 条弱水,表面风平浪静,波澜不兴,水下却是潜流激荡。 公子光笑道:“现在的战争,骑兵乃是决胜的关键,我吴国虽然地处蛮荒,却 也不甘孱弱,所以我才远赴中原,希望能带回万匹良马。” 我道:“看来贵君果然重视购马之事,居然派您亲自出马操办。” 公子光扫了我一眼,目中神光一闪即逝,微微一笑,未再说话。 一路上公子光与我交谈甚密,谈的多是用兵打仗,或国家治理方面的事,我略 略地讲了些东西,却每每使他惊诧难抑,有时云念水也会插几句,令得公子光肃然 起敬。 我大吴非是我王一人之国,而是千万子民共同之国 三日后,终于出了这绵连数百里的重山,云念水也渐渐康复,再在大道上行了 半日,鄢台城已在眼前。 虽然已久无战事,却仍能看出这坚石造就的城墙被维护的很好,城门口侍立的 士兵也丝毫没有一点懈怠。 这是楚国边境上的一座城池,城不算很大,却十分的繁荣,人来人往,各色店 铺一应具全,我们牵着马在大街上走着,估计客栈离城门口该不太远。 公子光手指前面一家门前树着“天顺”字样旗的店回头对我们道:“照专诸信 中看,该就是那家了,不知现下他们在不在。” 我这才知道原来早已有人替公子光在打前站。 一个叫郑雄的武者道:“其实若早派快马通知专诸,他就可早作准备,在城外 了恭候着了。” 公子光笑道:“有什么可准备的呢。” 转眼已走到了门前,奇怪的是,门前并没有通常的两座石狮,而是在一个光洁 的白色大理石石墩上摆了一匹风神骏逸的铜马,马鬃不起,马首微斜,前蹄微微抬 起,潇洒自在中隐有腾云之势。 公子光讶异道:“不想这天顺客栈的老板竟有日照铜马。” 我奇道:“什么是日照铜马?” 这时已有伙计从门内迎出,公子光道:“待会儿坐下再跟你解释。” 伙计笑脸迎人,道:“诸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实在对不起,小店已经被人全包 下了,城里还有其它很不错的客栈,诸位还是……” 公子光道笑:“我就是专诸等的人。” 伙计恍然道:“唉呀,那快请进来。”转头喊道:“小三子,你快去通知专先 生,他等的客人来了。” 里面有人恭敬的应了一声,想必就是那小三子。 看来这迎客人的伙计地位竟是不低,可以随便差人。 那伙计看出我的疑惑,笑道:“诸位若是住的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我,敝人 姓张,便是这家小店的店主。” 我“咦”了一声,大出意料。 公子光扫了一眼铜马,道:“日照铜马,果然名下无虚。” 以专诸为首的六七人闻讯迎出来,把公子光接到最大的一间厢房内,其它人识 趣的回安排好的房间。 我和云念水各住一间上房,正要随众人回自己房中,却被公子光留住,一齐进 入那暂作议事厅的厢房。 专诸一看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武者,但不是健壮如山的那种,偏瘦的身子却给人 以一种紧绷着充满力量的感觉。脸若刀削般的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眼神看谁都是 冷冷的,只有扫到公子光时会带上尊敬的意思。 专诸并未问我和云念水是谁,反是公子光先解释道:“俞先生和云小姐是我偶 遇的高人,一见投缘,便象是自己人一般。” 我听公子光这样介绍我们,心中不由有点疙瘩,隐隐猜到公子光的意图,虽是 如此,现在也不便说什么。 公子光忽然记起道:“对了,俞先生不清楚什么是日照铜马,专诸,你来说。” 专诸微一点头,道:“日照牧场是中原最大且最好的牧场,拥有马牛羊不计其 数,名扬天下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日照牧场的马,匹匹都有龙虎之姿,若用来作战, 乃上上之选,只可惜日照牧场从不卖马给任何一国,就是民用,每年也仅投放五十 匹,每卖一匹,都会详细调查买主,确认其品行优良,德被乡里,才会以百两黄金 的价格卖给他,并配以铜马一匹,是为日照铜马。得者视其为无上殊荣。各国不断 要求日照牧场放开马匹供应,以作战用,但牧场立场坚定,且位处楚、晋、秦三强 交界之处,关系微妙,故至今无人敢对其用强。” 我心中讶异,专诸心思之缜密由上面之一番话中可见一斑,仅从我不知日照铜 马一点就推知我对日照牧场也不了解,索性一并说了,无怪乎公子光似对他十分倚 重,从他话里看,好象日照牧场也依然不肯卖马给吴国,所以公子光才会亲来鄢台。 我暗自推算着这时代黄金的价值,道:“百两黄金一匹,那是贵得惊人的价格 了,不过只卖五十匹的话,也就五千两黄金,足够养活偌大的牧场吗?” 公子光道:“当然不够,就是加上牛羊买卖所得,也远远不够,有人在背后撑 着他。” 专诸道:“那人叫单木子,当是日照场主的好友,世袭有亿万家财,多年来一 直在背后鼎力支撑着日照牧场,而且似乎是无偿的。” 我心中大惑,无偿,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但也知道专诸所说的,一定是经过了 周密的调查才得出的结论。 公子光苦笑道:“这日照场主和单木子,的确是两个怪人。”说着指节在木案 上有节奏地敲击,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开口道:“专诸,你信中提的建议我考虑过 了,还是再压后些,到万不得已时再用吧,你再去试试看,嗯,那个单木子,你有 方法约到他吗?” 专诸肃立,道:“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云念水在城里闲逛,和人们的闲谈过程中,我才知道日照 牧场的实力、声誉、威望是多么大,简直像是一个小国家。 而早已被包下的天顺客栈则热闹起来,进进出出很多人。 这天下午,我回到天顺客栈,正看到客栈老板恭恭敬敬地把几位身着蓝缎锦服 的人送出来,那几人不知什么身份,行人见了都很尊敬地让道。 回到房间不久就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居然是专诸。 专诸道:“君上请你过去聊些事情。” 我跟着专诸来到公子光的屋子,出乎意料的是,专诸竟没有进去,反在我进去 之后,轻轻地关起门,屋中就只我和公子光二人。 公子光笑道:“俞先生,请坐。” 我坐下,问道:“有事吗?” 公子光沉吟道:“刚才,我这里有来自日照牧场的客人。” 我这才知道那几人是牧场的人,无怪乎如此受人尊敬,道:“那么,买马的事 有希望了?” 公子光摇头道:“他们并非为此而来。虽然他们是日照牧场最高层的人,但也 无权决定这种事。” 我静默不语,等着公子光说下去。 公子光却忽然把话题叉开,道:“我吴国虽被中原视为蛮夷未开化之地,其实 土地肥美,物产极丰,故国库殷实,国民富足,实有可所作为,无奈北有强楚压头, 南边的越国,看似弱小,却发展迅速,越人更是骁勇,日后必成大患,只可惜我王 听不进我的劝告,毫无自强之心,只顾享乐。这次我来买马,并非我王之意,他也 不会知道。” 我心中一动,道:“为何把这些事告诉我?” 公子光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我多次进谏却毫无效果,来自楚越的威胁却 越来越大,我大吴非是我王一人之国,而是千万子民共同之国,到时候说不得,只 好兵谏了。” 我心下明白,这些天来我和公子光的关系很模糊,现在公子光把这些机密之事 都告诉我,便是向我摊牌了,好吧,反正在这时代我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公子光这 个人也不错,便跟着他看看,若不舒服再走也不迟。 我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么,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公子光失笑道:“你是我朋友,朋友间该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了,嗯,刚才 那几个日照马场的人,是来和我密议推翻场主的事。” 我失声道:“推翻场主,这牧场是他的,要推翻,只有把他杀了,这就是专诸 的最后计划么?” 公子光道:“事实上虽然有单木子的财力支持,日照牧场的日子仍非常紧,对 于牧场里的人来说,就象空守着一个巨大的宝藏却无法使用,日子久了自然会怨声 四起,只是之前我也没有想到矛盾会激化至此,不过在决定之前,我还须再见一个 人,这人待会就来。” 我道:“就是那单木子?” 公子光点头道:“先生才智果然非凡,日后振兴吴国,还须仰仗先生了,我还 有一个朋友叫武员,字子胥,也是高士,只不过因为曾是楚臣,这次不方便和我一 起出来,回去后先生见了,一定喜欢。” 我一笑,心里却在想着待会儿该怎样和云念水说,不过想必她也不会反对暂时 跟着公子光吃吃喝喝的吧。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单木子还没来,不过公子光和专诸依然很耐心地等着, 没有怨言。云念水也在,一来城里也逛够了,屋里呆着也没劲,二来对这个无来由 的大把花钱的单木子很是好奇。其实不独她,人人都好奇的。 公子光道:“这个单木子平时据说闲云野鹤,常常不知所踪,言行独树一帜, 虽不计较名利,却是名躁晋楚之士,这就叫不求名而名自来,本来极难约到他,这 次专诸可是花了很多功夫啊。” 专诸道:“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不来,定是有事耽误了。” 云念水道:“要等多久啊,若有事也该派人通知一下,一点都没有时间观念。” 大笑声从门外传来,一人道:“不劳通报,不劳通报,单木子已到了。” 来人推门而入,云念水“啊”的一声,道:“怎么是你?” 单木子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啊有缘。”原来他就是我们最先在 山中遇见的那人。 公子光讶道:“原来你们认识。” 我道:“只是一面之缘,连姓名都未及通,不过却印象深刻。” 单木子道:“午觉睡过了头,所以晚了,见谅见谅。” 我们愕然,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的事耽搁了,没想到却是睡觉睡过头。 单木子见到我们的表情,笑道:“我这人饿了便吃,困了便睡,随心所欲惯了, 倒叫你们见笑。” 饿了便吃,困了便睡。那天在山中他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 此中似有深意,但那种有所开悟的感觉在心中一闪即逝,再捕捉不到。 公子光道:“先生大名,便是我在蛮夷之地,也时有所闻。” 单木子摇头道:“哪里有蛮夷,天下一家,又何曾有过分别。” 公子光肃容道:“受教了。” 专诸说话一惯的单刀直入,道:“请你来,是为买马的事。” 单木子道:“买马该找日照马场,与我何干,而且日照马场是从不卖马以作战 用的。” 专诸道:“我们愿意以高出正常一倍的价格购马,你是场主的好友,能否帮我 们代为传达一下。” 单木子笑而不语。 公子光道:“我们知道先生多年来一直资助日照马场,所费之巨可想而知,若 先生能促成此事,以前所支出的财物,我可以加倍补偿给你,且自此以后,先生永 远是我大吴的朋友,以先生之德望,足可胜任任何之高位。” 单木子道:“钱财本就是累赘之物,我好不容易散了许多出去,你要加倍还给 我,岂不麻烦,至于高官,你们视之为美差,我却视之为牢笼,哪及得上与青山绿 水为伴的快乐。” 我道:“但日照牧场养了那么多的马,若不卖,养来何用,且牧场的维持日益 艰难,若再没有大笔的金钱收入,还能维持多久呢?” 单木子微笑道:“从前有一只鹰在天空飞翔,看到水里有鱼,就嘲笑它说‘你 们一辈子待在水里,却不知道天空有多美妙,若没有在白云中穿梭的经历,活着还 有什么意义呢?’鱼朝鹰笑一笑,就潜到水底下去了。” 说罢微一拱手,出门去了,公子光目送他离开,没有挽留。 专诸皱眉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道:“他是说,鱼的世界在水底,这却是鹰永远都理解不了的,鹰以为很美 好很重要的事,鱼却一点也不在乎。” 云念水呆呆想了一会儿,忽道:“我出去一下。”说着急步出门。 公子光望向我道:“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那就只能照专诸的计划进行,嗯, 俞先生文略武功,为我平身仅见,我看……” 公子光继续说着,我心中却想起丁飞,若公子光看到丁飞的风采,不知他会怎 样说呢? 老人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两个清晰的音节从他嘴中吐出:“俞欢。” 我跟在专诸身后,急步行进着,脚踩在厚厚腐烂的落叶上,感觉十分柔软,在 我身后,是二十名第一流的武士。 这是位于晋国界内的一座无名大山,属于日照马场的势力范围,它和我们初遇 公子光的那座山,应该同属于一条山脉,横贯千里。 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小山谷,每一年的四月十七,也就是今天,日照场主都会 到那个山谷去祭拜亡友,身边只会带很少的人手,要袭击他,这是最好的机会。 专诸和日照牧场里的内应原订的计划本是一举击杀场主,再由内应夺权,但我 却不能接受去杀一个素不相识又无罪过的人,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来了,所以公 子光把计划改杀为擒,待马买到之后再放了他,我虽也觉得有些不妥,可这毕竟不 是我们的时代,这里充满了野蛮的、你死我活的战争,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要 学会适应它。 这次行动由我全权负责,专诸反是我的副手,公子光对我的信赖由此可见一斑, 用人不疑,果然有魄力,当然,我也不会让他失望的。 云念水自从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公子光发动所有人寻找,一时没有 结果,可以肯定的是,她早已不在鄢台城了,不过以她的才智,该不太会有危险, 希望等这次行动结束回去,会得到她的消息。 我发现我真的很挂念她,心中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不太习惯,也许,我们已 经有些象真的情人,而非仅是名义上的。唉,数数从第一次进入金光到现在,短短 几十天,我已变了很多。 近两天的急行,晚上只睡不到四小时的觉,爬山越谷,连我都觉得颇累了,但 看看专诸依旧神色不变,实在敬佩他的坚忍。 专诸停了下来,拿出由内应提供的地图察看,指着前方的小溪道:“顺着溪往 下,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到达目的地了,目标会在中午前出现,我们没有多少准备 时间。”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谷,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风景秀丽,说实在的,这 个山谷一点特色也没有,真想不通日照场主的好友为何会葬在这种地方,到处都长 着野草,感觉十分荒凉。那墓也简易到极点,一个小土堆,前面坚着一块石碑。 同伴们都在四下观察地形,在靠近墓碑的地方寻找最好最安全的埋伏地点,以 期一击得手。 我在墓碑斜对面的乱草中伏下,身上再堆些土和草,只要不定睛细看,绝不会 被发现。其它人也都埋伏起来,我透过乱草望出去,整个山谷空空荡荡的,只剩下 风声和水声。 时间缓慢的过去,目标还没出现,我盯着那石碑看,努力看清上面的字,以此 来消磨时间。 那碑实在是太远了,好象上面有两个名字,大概是两人合葬吧,经过了那么多 年的风吹雨打,字迹已有些模糊了。我闭起眼,重新睁开,离我近些的那个名字是 什么呢,该死,有那么多笔画。 一声清脆独特的鸟鸣遥遥传来,那是负责侦察的人发出的暗号,目标出现了, 接着是三声短促的鸟鸣,那表示目标距此最多只有三里。 我精神一振,兴奋起来,注意力高度集中,因为我的角度无法看到谷口的情况, 所以目光仍停在石碑上,现在,上面的字已清楚些了,我望向另一个较远些却好认 的名字,那是,那是一个……对了,是“丁”字,下面的名是……是……飞! 丁飞!我一震,身上的泥土簌簌而下。 是巧合,一定是巧合,我太过敏了,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呢。我迅速否决原先 的猜测,转而看旁边那个名字,那个只有一个字且笔画很多的名字,那是……不可 能的,不可能。 我被一种不能自抑的情绪控制着,浑然忘了其它的一切,竟站起身来,身边立 时传来了几声惊呼。我不管,急步冲到石碑前。 “丁飞*虞——之墓”! 我惊呆了,泪水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立碑人的名字被泥土掩住,看不出来,我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拨土。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个苍老而愤努的声音道:“你在干什么,你是谁?” 我站起来转过身,不远处走来十几个人,为首是一名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人见到我的正脸,突然怔住,抬起颤抖的干瘦的手指着我,嘴巴张合着,却 发不出声音。 老人的随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所措。 我望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缓步上前,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分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但,但我为何却觉得他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 切? 老人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两个清晰的音节从他嘴中吐出:“俞欢。”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这声音苍老却似曾相识,难道他是…… 我用不确定的声调道:“郭如松?” 老人急步向前道:“是你,俞欢,真的、真的是你吗?” 郭如松,他真的是郭如松! 一声低喝响起:“动手。” 兵刃之声鸣起,四下草从中窜起十几道猎豹般的身影,郭如松的随从猝不及防, 眨眼间已倒下三人。 郭如松从随从手里拿过一把腰刀抛给我,道:“接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刀抢上前去。寒光闪处,锋刃破空之声大作,刀气 纵横之处,所有对郭如松的攻势全都冰消瓦解,想我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出入无境, 眼前的武士虽是公子光的精英,又岂会是我的敌手,若不是手下留情,早有数人横 尸当场,现在只是右手上带了小伤,好叫他们一时不能再用兵器。 一阵密集的金铁之声过后,专诸震跌出去,退了好几步方才稳住马步,举手下 令停止攻击,眼神凌厉地盯着我,沉声道:“俞欢,你干什么?” 我望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郭如松,道:“我以前不知道日照场主是我的朋友,对 不起。” 专诸冷冷道:“背信弃义,不守诺言,猪狗不如!” 我想起公子光,一时间无言以对。 朗笑声自谷口而来,一人道:“信为何物,义为何物,诺言又为何物?天地不 仁,以万物为刍狗,其自有道,道证于心,既有心灯,随心便是道,又何需信义诺 言这许多麻烦。” 专诸瞳孔收缩,道:“单木子。” 我随声望去,正是单木子,出乎意料的是,与单木子一起进谷的,竟是云念水, 我心下一窒,原来这些天,她一直和单木子在一起。 专诸见有我作梗,知事已不可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我道:“路上不要再设伏击,没有用的。” 专诸淡淡道:“我会径直返回鄢台,将你叛变之事禀明君上。” 其余武士随专诸鱼贯出谷。 单木子望着郭如松笑道:“有两年多没见了吧,这几天我正巧在附近,想起你 今天会来这里,就过来了,没想到会这么精采。” 郭如松脸上笑容更是明显,道:“单兄一向独行于山水之间,为何今天身边多 了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 云念水显然是跟着单木子在山里呆了好些天,脸上脏脏的,衣服也破破烂烂, 郭如松一开始注意力在单木子身上,所以没认出来,此刻定睛一看,失声道:“云 念水!” 云念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喃喃道:“你是……” 我道:“他是郭如松。” 云念水惊喜交集,奔上前一把抱住郭如松,喜极而泣道:“你没死,你没死,” 这时才注意到郭如松的龙钟老态,伸手摸着郭如松的白发,迟疑道:“你怎么会这 样子,你怎么会老……” 郭如松苦笑道:“这事说来……” 单木子道:“你们故人相见,慢慢叙聊吧,我走了。” 郭如松道:“单兄且慢,我早已不想再当场主了,”我听的“啊”了一声,他 看了我一眼续道:“今天终于找到可托付马场的人,二十天之后我就举行移交大典, 你可要来。” 我心中一震,郭如松要把这么庞大的马场轻易给我,这…… 单木子道:“到时候再说吧。” 郭如松道:“你一定要来。” 单木子笑道:“一定?哈哈……” 云念水望着单木子出谷而去的背影,身形微微一动,终是没有跟去。我看在眼 里,隐隐觉得一件美好的事物正迅速离我远去。 与郭如松的意外重逢,自然令我和云念水百感交集,最令我们惊诧莫明的是, 郭如松竟比我们早到了四十九年,而他触目惊心的衰老,说明他体内的细胞已不再 循环再生。 这个世界没有永生。 我也会在这里待上四十九年,甚或更长吗,那时,我会是什么样子? 三名伤者一人因伤势过重而死,另两人却无性命之忧,由人抬着出谷。 出谷时我回头望丁飞与虞的墓,他终于遂了心愿,能和虞在一起了,只是虞若 地下有知,却未必愿意。 郭如松还如从前一样的话不多,只说些各国的秩闻趣事,更多的时候是听我们 说,说公子光,说专诸,谈到单木子的时候,郭如松来了兴致,从十多年前如何地 与他偶遇而一见如故讲起,滔滔不绝。 我问郭如松,单木子到底捐了牧场多少钱。 郭如松笑道:“我也算不清了,不过纵使他富可敌国,现在的家底大约也所剩 不多了吧。他是不在乎这些的,我需要,他便给我了,嘿,就是要回报他,也不知 他会不会接受呢,他志向之高远,就连我也不能窥其全豹,曲高和者寡,曲高和者 寡啊。” 云念水秀眉一扬道:“他不是曲高,而是曲低。” 郭如松一愣,道:“是,是曲低,一点没错。他说过,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我眼前浮出单木子的形象,恬静无波,与世无争,想来就来,要走就走,饿了 吃饭,困了睡觉,何等逍遥自在,对着他,便如对着无波之大海,空灵之天空,纵 然明知云念水对他情根已种,我又怎能与他争,又如何与他争。 至于这四十多年来郭如松是怎样白手起家,乃有今天日照牧场的名震天下,郭 如松却很少提及,为何不卖马给军队,我问过,他笑笑,也未说。 朝东北方走了一天多,眼前群山已变成了无尽的草原,这里自有日照牧场的人 等候着,那是一个牧场自己的小驿站,十分简易,恐怕就是为郭如松一年一度的扫 墓设立的。 两名伤员还不能骑马,就留在驿站养伤,而我们则前往二百里外日照牧场的心 脏——日照山庄。 骑在驿站提供的马上飞驰,感觉非常好,这些毛色极纯的棕马或黑马匹匹神骏 无比,从奔跑的姿态速度看,日行千里决不成问题,无怪乎能驰名天下。而且这些 马儿对人极是亲近,就象我跨下的这匹,刚见到我时脑袋直往我身上蹭,热乎的不 得了。 郭如松的身子骨看起来还十分硬朗,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着,冲在队伍的最前 面,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只是他的腰背挺得已不是很直。他二千四百年悠长的生 命,在这短短四十余年中迅速枯萎了。 日落之前,我们就到达了日照山庄。与其说这是山庄,还不如说是一座城池来 得确切些,有城墙有护城河,城门口立有执戈之士。这里三面环山,一面通向大草 原,地势高低起伏复杂无比,一看就是易守难攻之地。 郭如松见我惊讶,笑道:“没办法,牧场若没有一些防卫力量,光是流寇就早 把我们搞垮了。” 一进城便有人禀报郭如松道:“楚晋的使者已等候多日了。” 郭如松嘿了一声,挥挥手道:“又来作无谓的尝试吗,今天不见了,他们既已 等了多日,再等会儿也没关系。” 当晚郭如松在博爱殿召开高级人员会议,首先处理了内奸,勒令他们在明天太 阳升起之前卷铺盖走人。对欲置己于死地的人如此宽容,着实出人意料。 我和云念水坐在郭如松旁边,看着殿下肃立着的百多人,直感此地等级律法之 森严,就象一个小王国。 在介绍我们时,郭如松的话简单而有力:“俞欢和云念水是我好友,在牧场里, 见到他们,便如见到我。” “最后一件事,”郭如松道:“这个场主我已决定不再当下去了,八天之后, 我会移交场主之位,谁来继承,到时我再宣布,你们不用猜来猜去,不会是你们中 的任何一人。” 原来寂静无声的大殿里顿时有了轻微的嗡嗡声,虽然郭如松没指明是谁,但众 人的目光扫了我和云念水几遍后,齐齐停在我的身上。 郭如松站起身来,袍袖一拂道:“已很晚了,各位回去吧,今晚睡得好。” 众人齐声道:“场主睡得好。” 明天就是郭如松预定移交牧场的日子了,这两天他一天比一天精神好,神情愉 快,看来他这场主当得实在够累。 云念水一早就骑着马不知那哪里去玩了,她的马术已渐渐熟练,比垓下之战那 会儿好得多,而且尤其喜欢在草原上疾驰,这里风景又好,所以这两天一直是玩到 傍晚才回山庄,虽然她坚持要一个人出去,但反正这里是牧场控制区,没什么危险, 也就任由她去。 我和郭如松漫步在小河边,河两侧是丰腴的青草地。这里是牧场的第十七牧马 区,不远处就有一小群马。 郭如松道:“昨天刚把楚晋的使者打发回去,唉,他们实在太烦了。” 一匹雪白的小马驹跑到郭如松身边,顺从地让他给自己梳理髻毛,郭如松轻柔 地抚着小马,显得很开心。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小马驹抖了抖身子,跑回它妈妈那 里去了。 郭如松摇了摇头,微微笑着,看了我一眼道:“你看它们是多么的温良可爱, 要它们上战场,实在是太残忍了,人自己打来打去还不够,却要把其它生灵再拉进 去送死。” 我道:“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卖马给军队吗?” 郭如松坐倒在草地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道:“它们救过我。” 我诧道:“什么?” 郭如松道:“你知道,我刚来时也被抛在荒山,就是那个埋丁飞的小山谷。我 可没你那么运气,有公子光带你出山,我在山里转来转去精疲力尽,结果有一次在 河边喝水时不小心掉下去,我不会游泳,很快就被水卷到河中心,正好有一群野马 在渡河,其中有一匹就游到我旁边,让我趴在它背上往对岸游。我太重了,马在快 到岸的时候沉了下去,我则凑巧抓住一根横过水面的树枝,活了下来。” 我道:“那马……死了?” 郭如松缓缓点头道:“从山里出来后,我就开始养马,然后养牛、羊。” 我道:“你本来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干这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郭如松道:“专家?对于马牛羊,我原先只知道它们是高分子的核酸蛋白体和 多种微量元素矿物质组成的生物体,仅此而已。但当我真正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朝 夕相对,看着它们一点点的成长,再一点点的衰老,我终于明白,它们和我,同是 一样的生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它们有感情,有思维,我爱它们,它们也爱我, 而这些,都是我以前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时所不知道的。” 我笑道:“是啊,你现在的身份已不是一个生物专家,而是创造了辉煌成绩的 日照牧场场主了。” 郭如松看了看我,道:“辉煌?” 我道:“日照牧场据地千里,拥甲过万,马牛羊不计其数,怎么不算辉煌?” 郭如松的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道:“其实当初养着百十匹马的时候,才是我 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到后来规模越来越大,牧场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身不由己 了,你以为我很喜欢拥甲过万么,你以为我很喜欢据地千地么,还有日照山庄的雄 伟,众人对我的恭敬,这些全都是不得已的啊,嘿,我已有很久没有象现在这样自 由自在地和马儿们待在一起,有时候想一想,初衷已离己很远了,唯一能坚持的, 就是不让马儿去战场送死。好了,反正我明天就要把这些牵扯统统抛开,重新过自 己想过的生活。能找到可信赖的人托付牧场,我也该放心了,希望这些马儿以后的 生活,能象现在一样好。” 我心下暗想,郭如松真不是个生意人,一点财政的概念都没有,牧场现在已到 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了,只有卖掉一些马换回足够的金钱,才能使其它的马更好的生 活下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郭如松不要生气。这些天不断有牧场的人来找我, 都是来探我口风的,我虽没跟他们说什么,但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以后再不改变郭 如松固执呆板的政策,他们是不会跟着我的。 郭如松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却一时站不起来。 我踌蹰着要不要伸出手去搀他,终还是没把手伸出去。 郭如松努力地站了起来,朝我笑道:“我知道我老了,你不用避讳,事实上这 四十多年我所学晓的东西,比我之前两千多年中学到的珍贵得多,我并不后悔,哈, 老的滋味,其实并不是那么糟的,反正你马上也会尝到的。” 日照山庄已经完了,里面所有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也都教疯狂的人 群一把火烧了,曾经巍峨的建筑,现在只剩几缕青烟和一摊摊的瓦砾 久候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坐在郭如松的旁边,看着殿下那一张张略带一些兴奋、 希冀和不安的脸,等待着移交典礼的开始。 就在昨晚,我刚把公子光的使者送走,我答应公子光,在接任场主之后,以平 价卖给吴国一万匹良马,并已收了五十颗夜明珠作为定金。嘿,公子光一定十分关 注我的情况,那么快就知道了我将接管日照牧场,恐怕在牧场中还有没暴露出来的 内奸吧,这可不是件好事,以后需得小心查一查。 郭如松低声道:“怎么单木子还没到。” 我道:“他并没说一定来啊,要不我们先开始?” 郭如松皱眉道:“没他怎能开始,还是再等一等。” 我看了看那边的云念水,她正目光焦急地望着殿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单木子迟迟不肯现身,郭如松却等得十分耐心。 我的目光再一次扫过静候着的牧场众人,在他们之中,不仅有精通畜牧的,更 有足智多谋与武勇过人之士,以日照牧场声望之隆和在各国中的特殊地位,多年来 吸引了很多能人异士,其中的一些精英,是各国急需要拉拢的人才,这样丰富的人 才资源,若善加利用,当有很多事可为。 当今之世,诸雄争霸,强者为王。我既已来到了这个世界,又怎可碌碌无为地 生活?若论能力,放眼天下,又有谁能胜过我这个知识思想超越了时代万多年的人? 日照牧场将是一个很好的起点,虽然目前财政困难,但只要一放开战马供应, 便财源滚滚,以此为基础,一方面迅速状大自己的实力,一方面与各国搞好关系, 在不受骚扰的情况下发展它三五年。在这三五年中,我有绝对的把握大幅提高牧场 的科技水平,包括生产力的提高和军事方面的炼铁、炼钢和初级火药炸弹的制造。 这三五年将相当于其它国家发展一百年、二百年甚至更多。 可以想见,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的国家,将会如何的强大而无敌,再配以我的领 导,一统江山反掌之事尔。之后天下太平,更可集中所有的力量推动人类社会飞速 发展。我将成为一位前所未有的伟大导师,为人类指引出一条没有丝毫曲折的金光 大道,这将是宇宙种族进化史上的奇迹,我的名字也将永载史册,为万民敬仰。 此外,今后若能在我机体衰败前找到一个方法把我冰封冷藏起来,待文明进步 到发明细胞循环再生技术时解冻,便可再次获得永生。 中午了,今天我起得特别早,到现在肚子已开始饿起来,单木子却依旧踪迹全 无,真是搞不懂郭如松,干吗非等他不可,难道他今天不来,我们就不进行移交典 礼了吗? 待得所有人的肚子都饿起来时,单木子终于来了,和上次一样,他拒绝别人为 他通报,突然出现在殿口。 单木子走进大殿,看看我们的架势,表情愕然道:“怎么,还没开始吗,我可 是算好来骗午饭吃的啊。” 郭如松大笑道:“正主不来,怎能开始?” 单木子更是惊讶道:“什么正主?” 郭如松道:“从此刻起,日照牧场就归你了,我不干了,哈哈。” 大殿中一阵骚动,我脑中“嗡”的一声,心神大乱。怎么会这样,郭如松他…… 他竟然不准备把牧场交给我,是了,这几天他一直都没说明到底把牧场给谁,只说 是给最信任的人,可我以为那一定就是我了,居然…… 不要紧,单木子一定不会答应的,他这样一个闲云野鹤的人,怎会要日照牧场 这样的大累赘,到时候我再表示一下愿意接手的愿望,便可顺利接过牧场了。 单木子张口结舌道:“这怎么可以,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怎能这样子害我。” 郭如松苦着脸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眼看没几天好活,你就帮我一把,让我 享两天福,好不好?” 单木子沉默不语。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凝在单木子身上。 我知道单木子不是一个肯轻易改变原则、改变生活方式的人,恐怕要令郭如松 失望了。 单木子望着郭如松渴望得近乎哀求的眼神,忽然笑了笑,道:“好。” !!! 我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屋里的。单木子这个骗子, 平日假装高人一等,仿佛清高得不得了,面对牧场这一大笔财富时还不是露出原形 来,哼,他一定时常在后悔对郭如松资助了那么多,现在可好,他可以加倍的捞回 来了。日照牧场到了他的手里会有多少用处,不就是满足一下自己的私欲吗,他哪 知道我的志向,日照牧场若在我手里,不知是人类多大的福气呢。 云念水这个丫头,这回可看清了单木子的真面目了吧,这种人有什么好爱恋的。 女人啊女人,一旦动了感情,就会便得盲目而愚蠢了。 不行,我得要和单木子谈一谈,让他知道我的想法,他原来的生活方式不是挺 好的吗,干吗要改变呢,他可能只是一下子昏了头,或者,他只是为了暂时安慰一 下郭如松的老怀吧。郭如松也真是的,实在是老糊涂了。 我脑中交杂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日照山庄,博爱殿。 我本不想参加单木子这新任场主的第一次行政例会,但被兴致油然的郭如松从 床上拖起来,也没办法。 单木子坐在昨天郭如松坐的位子上,郭如松、云念水和我坐在他旁边。 令我气愤的是,云念水脸上居然还带着信任的笑意,目光不时飘向单木子。 单木子朗声道:“今天请大家来,是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我已决定两天后,也 就是后天上午,在喀布草原检阅牧场所有的马、牛、羊,各位迅速作好准备。” 此言一出,大殿里所有略懂畜牧的人,尽皆失色。 日照牧场的产业是何等之大,光是马场就有二十四个,要把数目那么庞大的牲 口赶到一个地方不使它们走散,并且时间只有两天,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郭如松皱眉道:“单兄,这似乎太难了些吧。” 单木子笑意盈然地望向郭如松道:“原来你又要来管牧场了,那好,牧场还给 你吧。” 吓得郭如松连连摆手,再不多说一句。 单木子望着殿下众人道:“有谁认为办不到,现在就站出来。” 殿下顿时静下来,许久都没人动一动。谁知道站出来后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 立刻就解聘回家。 单木子站起身道:“那就定了,散会。” 我赶上几步对单木子低声道:“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我有些话想说。” 单木子看着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到两天后我检阅完再谈吧。” 日照牧场的金色大旗迎风飘扬,一望无垠宽阔无边的喀布大草原,现在已被密 密麻麻的马牛羊布满。原本被认为是极端困难的事,在超过三千七百人奋力工作两 昼夜后,终于还是办到了。 “马部二十四分场共十六万四千九百七十四匹已全部到齐。” “牛部十八分场共九万三千六百十一头已全部到齐。” “羊部二十七分场共十八万八千六百五十头已全部到齐。” 单木子听着汇报,满意地微笑着。 从我们所处的高岗上望出去,左边是牛,中间是马,右边是羊,互隔数百米。 上千个牧者骑着马绕着望不到头的队伍跑着,维持秩序,以防出乱子。 单木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根火把,点燃,转头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们且 在这里待着看一场好戏。” 说罢单木子哈哈大笑,唱道:“是非成败转眼空,古今多少梦,皆付笑谈中……” 声音先是低沉,渐渐高上去,直有入云之意,同时策马急驰下山岗。 我惊呼:“他要干什么!” 郭如松和云念水面面相觑,迷惑地摇摇头。 单木子手持火把在马群前来回驰骋,歌声已变为啸声,牧者们都惊骇万分,但 这是场主,谁敢阻拦。 马群开始骚动了,单木子就象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带起一圈圈水 纹,越来越大。 一名牧者大喊道:“场主,快停下,马群就快要不受控制了。” 单木子道:“是吗,那好极了。”手中的火把高高抛起,在空中弯出一道漂亮 的弧线,落入马群。 整齐的马队终于乱了,先是几十匹、继而上百匹,只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马 发了疯似地向回跑起来,尘土被扬到了半空。 牛群和羊群也受惊了,跟着马群跑,几十万头生灵在大草原上奔跑起来,激起 的“轰轰”声震耳欲隆,任谁都能清晰感受到大地剧烈地颤动。 所有的牧者都停了下来,目光空洞地望着草原上远去的黑云,他们知道,在这 种局势下,任何人为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那些生物会一直不停地向前跑,直跑到 远处的山林里,四散开去,再回不来,自此刻起,日照牧场已名存实亡。几十年的 经营,数千人的期望,在这短短几分钟内,都成了泡影。 我被突来的变故震呆了,脑中一片空白,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单木子驱马回到山岗,就象刚做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悠闲地笑着,道: “好了,这下子轻松了。” 云念水“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真是绝了。” 郭如松眉头微皱道:“这样倒也干净,只是那些马牛羊,本来舒服惯了,现在 回到野外,恐怕……” 单木子失笑道:“郭兄,你还是参不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把那些生 灵养起来,细心呵护,虽是出于仁心,却有违天道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郭如松反复念了几遍, 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一骨碌从马背上翻落,坐在地下继续笑道:“痴迷啊痴迷, 原来我一开始便错了,可怜了这些年的忙碌,好、好,原来如此,你却为何不早对 我说。” 单木子摇头道:“早说没用,现在说才有用。” 郭如松笑得更大声道:“一朝闻道,真是心胸大畅啊、心胸大畅……”笑声越 来越弱,终于嘎然而止。 郭如松的墓立在日照山庄后的山林里,和丁飞的一样简单,碑上刻着: 郭如松之墓 挚友俞欢、云念水、单木子立。 日照山庄已经完了,里面所有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也都教疯狂的人 群一把火烧了,曾经巍峨的建筑,现在只剩几缕青烟和一摊摊的瓦砾。我放在房中 的五十颗夜明珠,也在混乱中一并没了。 我和云念水、单木子围在郭如松墓前的火堆边,咬着手上烤好的野兔肉。 我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不能自拔,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坐在对 面的这个悠然自得的男子,可我又能说什么呢,他所做的,似乎都坦坦荡荡,洒脱 自在。 单木子咽下一块兔肉道:“这顿饭后,我便要向两位告别了,天下之大,也不 知今后有否再见之日,唉,可惜无酒,否则便与两位喝个痛快。” 云念水望着单木子,道:“我要跟你一齐走。”声音轻柔却坚定。 我的心猛地一抽,大声道:“什么!” 云念水的嘴唇抿成倔强的神情,盯着单木子不说话。 我双手握拳,呼吸急促起来。 单木子望着云念水的眼中满是柔情,轻轻道:“有一个池塘干涸了,两条鱼暴 露在日光下,嘴对着嘴,互相用唾沫湿润对方,旁边有个人看见了就赞叹道,这样 的温情,真是令人感动啊,另一个人却说,它们相濡以沫,故然令人感动,但却怎 及得上相忘于江湖的逍遥自在啊。云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罢站起身来,对着郭如松的墓碑微鞠一躬,大步而去,不一会儿他的背影就 在晨曦刚散的林中消失不见。 云念水手中的兔肉掉落在地上,眼睛盯着单木子消失的方式,用微弱的语音翻 来覆去地念着:“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我呆呆看着眼前变幻无方的火焰,默不作声。云念水是留下了,可她能留多久, 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我现在,就只剩下她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太阳渐渐地移上头顶,透过树叶照下来,在地上 洒作一个一个光斑。 云念水忽然霍地站起来,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大惊,忙站起来一把拉住要往密林深处走的云念水,急道:“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走。” 云念水猛地甩开我,继续往前走。 我抢上去再一次抓住她,吼道:“你回来。” 云念水一巴掌煽在我脸上,怒道:“你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我如遭重击,踉跄退开几步,语无伦次地道:“你……我,你说好要做我情人 的,是三年,现在、现在还没到,你、你不能走,那是有合同的……违约、你不能 违约的……” 云念水的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冷冷地望着我,道:“你真可怜。”说完转过 身快步离去。 我软倒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在脸颊上流淌。我知道,最珍贵的东西,终于 还是离我而去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道上,两边是草原,身后远处是日照山庄。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几匹马急驰而过,卷起的砂土打在我脸上,我毫不在乎地 让其中的一些进入口腔,顺着食道而下。 马蹄声再次响起,那几匹马又转回来,在我面前停下。马上的骑士跳下马来, 其中一人对我道:“俞欢?” 我缓缓抬头,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专诸。 专诸道:“果然是你,君上有请。” 我反正已无所谓了,去便去吧,无家可归的人,到哪儿都一样。 一路上我一句话没说,专诸也没问,晚上在野外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就抵达 了鄢台。 专诸并未把我带到天顺客栈,却把我引到城西角的一个大院门口,道:“君上 就在里面。” 走进去才发现是一个大园林,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了,专诸并未跟来。 此时我已清醒了许多,开始思考公子光把我喊来的目的,一阵冰寒从心底升起。 如果没有我的话,公子光也许早就把马买到了,我的出现,把他一切计划全盘 打乱,最后竟使得日照牧场分崩离析,使他的这次北上彻底失败,他还给了我一笔 数额庞大的订金,而那现在我已还不出了。最关键的是,此次买马的失败,将直接 导致他篡位计划的拖后甚至失败,他能放过我这个罪魁祸首和知晓他图谋的人吗? 公子光为何不在天顺客栈见我,反选在这个地形相对复杂的园林,而且专诸怎 会直接把我带到这园子来,他这两天一直和我在一起,怎知公子光在哪里? 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出也出不去,我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小心翼翼地在花和 树从中走,周围静悄悄地,看不出一丝异样,但却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以我对公子 光的了解,他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一击。 右前方隐约似有房屋,我止住脚步想了想,朝左边林中走去。 在幽深曲折林中约走了百步,前面是一个小湖,一人手持钓杆坐在那里垂钓, 从身形和服饰看,该就是公子光。 我轻轻抽出佩刀,蹑步向前走去,心下一横,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先下手为强 把公子光杀了,再杀出鄢台城去,到时他们群龙无首,威胁将大大减弱。对了,我 若再到吴国去,搜集证据告诉吴王公子光要谋反的事,那我这个诛叛之人定会受到 重用,借吴国之力,达到我的梦想也非是不可能的事。 公子光浑然没有注意我已到了他的身边,依旧在钓鱼,我站在他背后,手中刀 高高举起,只要我这么一刀劈下,这解除了我一半的危险,湖水现在清澈如镜,待 会就要被鲜血染红了…… 我猛地呆住了,平静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我高举着刀的形象,而公子光正通过 倒影看着我! 我盯着水中公子光的脸,公子光也通过倒映与我对视,忽然,他笑了。 他笑了! 我愣了。 公子光缓缓转过头,对我道:“俞先生,你好。” 我张口结舌道:“你、你干么不躲?” 公子光又笑了,道:“躲什么,若你真劈下来,只怪我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咎 由自取。” “铛”的一声,刀从我手中跌落,在湖边的石上弹了几下,掉入水中。 公子光站起来握住我的手道:“俞先生定是有什么误会了,嘿,一定是专诸, 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俞先生还要见谅。” 我嗫嚅道:“那五十颗明珠,在日照山庄大乱那会儿遗失了……” 公子光大笑道:“区区钱财乃是小事,不去谈了,这段日子我搬到了这里来住, 环境可比天顺客栈好多了,来,我带你四处转一转。” 我心中涌起暖流,暗责自己小人之心,竟起了这么卑鄙的念头,差点铸成大错。 公子光边走边道:“先生既到了,那我们明天就返回吴国,待会儿先生到城里 转转,看看有什么特产要买的,钱若不够尽管开口便是。” 我忙谢道:“不用了。” 尾声 又一个清晨。 我爬起来,走到旁边的小溪边洗漱,时间还很早,除了值夜守卫的两个人,其 它人都还未起来。估计再走个三四天,就可以出山了,那里离吴国该就不远了吧。 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心绪不宁,虽然答应了公子光去吴国,为吴国效力,照 理有了这个目标,就不该再想什么别的了,但我内心依然一团乱麻。在这短短的一 段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把我的人生信条、方向甚至于理智击得粉碎。 生有何欢,为何要生,生来为何? 我茫然无措,想理出一条头绪,重新找回自我,但所有的努力只是令我的头越 来越痛。 对云念水、对郭如松、对单木子、对公子光,我做错了吗,我错在哪里,我应 该怎样? 我痛苦地把头浸到溪水里,水冰凉,凉入骨,却十分受用。 我吐完肺里最后一口气,把头抬起来,水花飞溅。 有歌声,从深山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那该是砍柴人的歌声。 曲调似高山仰止,又似大海无边,听来一扫胸中郁闷之气。 “那么早就起来了。” 我回头,是公子光。我问道:“那是什么歌,他唱的是什么?” 公子光道:“那是吴歌,我也会,你且听着。”说罢放声高歌。 “人鬼天地,万金似慷慨,浮生如梦安载道,红颜依稀,挥去还复来,生死命 注休怨早,无奈何,青春逝去,无奈何,路回星移,钟鸣鼎食散一朝,空守昨日财, 山水迷离,流花低雾霭,宿愿扁舟寒江钓,风掠须发白。” 我怔住,这歌就如暮鼓晨钟,字字敲打在我的心上,脑海中不知怎得竟出现单 木子的形象,想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忽然一股明悟流过心头,刹那间我明 白了郭如松最后的感受,忍不住欢喜地仰天大笑起来。 公子光不解地问道:“俞先生何以如此大笑?” 我向公子光一揖道:“我们缘尽于此,就此拜别了,多日的招待,这里谢过。” 说罢大步跑入密林,公子光跟在我后面连连呼唤,却又怎追得及我。 光阴似箭,一晃我鬓间已生华发了,现在别人已不称我作“俞先生”,而是 “李先生”,自从十余年前我溪边悟道,便就有了新的生命,我已再不是从前的我 了。 我化身为楚苦县厉乡人氏,帮周室管理书籍史料,混口饭吃,这工作轻松得紧,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忘情于山水间。 我站在高岗上,望着崖下奔腾翻涌的江水,享受着天地赋于我的美妙感受。 身边的长髯中年人叹息道:“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 后面十几个人都是他的学生,远远地肃立,用敬慕的眼神望着我们。 我微微点头,道:“是啊,逝者如斯,逝者如斯。” 往事一一掠过心头,不知云念水有没有追上单木子,他们两人是相濡以沫呢, 还是相忘于江湖?很久没去看郭如松和丁飞了,他们的墓前一定芳草萋萋了吧,嗯, 过些天,该去看一看了。 唉,自从十多年前公子光杀吴王僚,自立为吴王阖闾时,我便知道他终有一天 将闯出些名堂来,两年前他终于大举攻楚,五战五捷,取下郢都,虽因秦军而退, 但时至今日,大吴已是中原的霸主了,但霸又如何,天道循环,由霸转衰,只是弹 指间事尔。倒是很想念专诸,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旁边的长髯者道:“有事请教先生。” 我道:“请说。” 长髯者道:“我有些礼数未明,先生掌理周室宗籍,当是我明师。” 我失笑道:“礼数,要礼何来。” 长髯者肃容道:“树礼数,方能定仁义,天下才可长治。” 我用手一指奔腾的大江道:“天道在此,何须人再费力去定些礼数限制自己。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哈哈。” 我大笑着拂袖而去,留下他一人呆立在崖上。 生活真是美好啊,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只是有一件事 挺烦人的,那个尹喜有事没事就跟在我后面缠着我,甩也甩不掉,硬是要我写点东 西留给他,实在绕他不过,只好答应。 既然答应下来,就得好好写,把脑子里的想法和观念整理成文字写出来,可不 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理了理思序,写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 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上善若水……人法地,地法 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 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诎,大辩若讷……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嘻嘻,其中有很多是来自单木子的话,不知是不是合他的原意。管他的,不合 又怎样,嘿。 …… 我静静地躺在木床上,这是山里的一间小屋,没人住。 死亡就快来临了,我能感觉得到,如果以后有人进这间小屋,就会看到床上有 一个白发白眉白须的老头散发着腐臭,或者索性看到一摊枯骨,一定吓他们一跳, 哈哈。 回忆我这一生,可真多姿多彩啊,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剩下的就只有死亡了。 死亡是个什么样的呢,我实在很好奇,从前猜测过很多次,现在就快要证实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天国的大门向我打开,从里面漫出好看的金光……啊, 金光……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遥远了,遥远地被埋藏在记忆深处,淡漠得仿佛从未 发生过,那是…… 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有感觉了,我试着动了一下胳膊,咦,怎么那么有力气? “瞧,他也醒了。”一个年轻而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 我张开眼睛,那个说话的人竟是……丁飞?是他,嘴角依旧傲气地撇着,但眼 中分明透出真切的喜悦。 “是啊,俞飞也醒了。”另几个声音说。 我扫了一眼,那是肖正心、郭如松和云念水。 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在苍鹰号的舰桥,星象投影图中,道一 星云和马祖星云正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我喃喃道:“那是……梦境吗?” “不,”丁飞道:“我想,我们真的去过一个奇异的世界,但那不是物质的, 而是心灵的。” “心灵的?” “是的,那是一次心灵航程。”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光历10000年1月1日。” “归航。” “以万年为期,天国的大门向人们打开,诸神的祝福降临大地,如同初升的朝 阳,将光芒洒遍宇宙。” 摘自《福音预言书》,由哈迪斯写于公元235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