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里只有你 作者:闲愁都几许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家的水缸里都是冰冷的冰。我家的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 我的手在米缸里摸索了半天,只是摸索到了一种冰冷。 我的母亲就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给我的衣服缝一个补丁,她一边缝一边流泪, 母亲对我说,寻儿,再给灯里添些油吧,我看不清楚。 我又往灯里添了一些油,我对母亲说你别再哭了,会哭坏身体和眼睛的。母 亲不能不哭,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我的父亲和哥哥,分别死于疾病和饥饿。在 远古的乱世,在我们这个小国,有很多人死于疾病和饥饿,还有很多人像母亲那 样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寻儿,为什么这盏灯越来越暗。母亲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用一声深深的 叹息回答了她。 二更天的时候,难耐的饥饿把我从梦中唤醒。透过破烂茅草屋的破洞,我看 到了燃烧的天空。火光的方向是京城,在我们这个城郊四十里的地方都能看到火 光,说明京城里出了大事。 三更的时候,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又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听到了兵器碰撞的 脆响、人的呐喊声和惨叫声、还有铁器划过人身体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所有的声 音都很快归于平静,茅屋外一片死寂。 哭声,我听到了哭声,一个女人凄婉的哭声。哭声持续了一会,就停止了。 母亲对我说,寻儿,你快出去看看,这么冷的天,人在外面是会被冻死的。 失去了主人随意游走的马匹,散落在地上的各色兵器,横七竖八的士兵尸体, 雪地上一片一片殷红的血迹。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到一辆陷入泥沼的马车上,我掀 起了遮挡车棚的厚厚帘布,掀起了一个谜题。 火升起来了,小屋里有了暖意,那个昏迷的女子也醒来了。在我母亲的怀抱 里,她断断续续地娓娓道来。镇守京城的节度使举兵反叛并控制了京城,皇上和 他的女儿在逃亡的路上被追兵打散。 皇上的女儿,无双公主,她就在我的面前,这不是梦。火光的映射下,那个 面色苍白的女孩显得神秘而平和。母亲端详着无双说,好俊俏的闺女。无双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无双的眼睛很大很清澈,没有任何杂质。她听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总是稍 侧着耳朵很专注的地听。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无双什么也看不见,无双是个 盲女。 那个冬天我们不再为了食物发愁,我从那几匹死去的战马身上砍下了足够多 的肉,除了埋在地下储存起来,多余的我拿到了镇上换了一些粮食。 那个冬天,忠于皇帝的军队和叛军在京城郊区展开了一次次的激烈战斗,哀 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在茅屋里挖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洞,让无双躲过了叛军的 一次次搜捕。 那个冬天因为有了无双显得不再漫长和寒冷。无双很认真地听着我和母亲给 她讲各种有关民间的话题,她清脆的笑声不时回响在破烂茅草屋的上空。我们的 世界对她而言是陌生和美好的,她知道了,宫墙外的人们是贫困苦难的,也是自 由快乐的。 无双告诉我,她喜欢我们的生活,呆在皇宫里就像呆在鸟笼里。无双还说, 以前不知道皇宫外的百姓生活这么苦,如果叛乱平息了,她要让父亲多为百姓做 些好事。 三月,经过反复的拉锯战,护国大将军的讨逆大军攻占了京城,叛乱的节度 使拔剑自刎,这场政治风波以皇帝的胜利而告终。 无双公主要走了,无双公主应该回到皇宫里去,而不是留在我们这个偏僻贫 穷的小山村。三月的一个晚上,我和母亲做出了送无双回宫的决定。 那天晚上,无双要出去走走,我就拉着她的手走在初春的夜色里。山野的空 气清新怡人,月光皎洁,星斗漫天,我轻轻拉着无双公主的手,宛如行走在梦中。 你猜如果我眼睛好了,我最想先看什么。 是你的父皇吧。或者是春天的花,或者是秋天的月,或者是京城的繁华。 不是,我想先看到你,还有你的母亲。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 你的眼睛能好吗。 宫里的御医说,如果能找到千年灵芝,或许有奇迹发生。 你的眼睛会好的,等你回宫后,我就去找千年灵芝。 你是不是在看我。 是,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你在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什么。 你的眼睛里有泪,有水一样的清澈,还有,我的影子。 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也要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是不是也会有我的影子。 是,只要离的足够近,就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天亮的时候,母亲执意给无双梳头,母亲一边给无双梳头一边絮叨,这一去, 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无双说,会的,我还会来看你们的。无双想了想又说,我 要把你和千寻都接到宫里去。母亲笑了,傻闺女,宫里是我们去的地方吗。 给无双梳完头,母亲说,转过身来,让我看看,多俊俏的闺女呀。母亲看着 看着,就对我说,寻儿,快把灯点上,天怎么又黑了。我说,天已经亮了。母亲 说,你把灯点上,我看不见。于是我把油灯点上,母亲端着油灯,抚摩着无双的 脸庞说。多俊俏的闺女呀,可惜这灯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母亲的眼睛灰暗 浑浊,她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母亲失明了。我和无双都哭了。 我背着无双上路了,身后是拄着拐杖挥手道别的母亲。三月的阳光明媚灿烂, 柳枝摇曳柳絮飘飞,绿色的田野里春意盎然,小鸟鸣叫着飞过天空,春天真美, 可是无双和母亲都看不到。 在金碧辉煌巍峨壮观的皇宫里,我受到了皇帝的接见。 你救了我的女儿,朕要重重尚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如何。那个高高在 上的人说道。 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这些能换来幸福和快乐吗,我不知道。我说,谢谢皇 上,这些小民都不要,只要无双公主安然无恙就我就知足了。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皇上身边静静站立的无双公主说,我想要……我想要这天下永远太平, 百姓不再受苦受难…… 那天和我一起接受皇上召见的,还有平息叛乱居功至伟的护国大将军。护国 大将军手握重兵功高镇主,其实对于百姓而言,他和叛乱的节度使一样,都不是 什么忠良之臣,他盘剥百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更甚于节度使。 皇帝赏赐了他黄金和城池,然后问他还想要什么。那个傲慢无比飞扬跋扈的 将军对皇帝说,我还想要无双公主,我要娶无双为妻。 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呆住了。大家都知道护国大将军之所以肯娶双目失明的无 双公主为妻,是为了给自己增加政治筹码。大家都还知道,即便是无双公主双目 失明,嫁给护国大将军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朕答应你,选个良辰吉日,早日完婚。皇帝妥协了,皇帝知道,护国大将军 相比叛乱的节度使,要更可怕和危险。 我不要嫁给他,死也不嫁,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回来。无双哭喊着踉踉 跄跄地跑出了宫殿。 那天在皇宫的城门口,无双和我挥手道别。无双问我,你还会来看我吗。我 说会的,我会带着千年灵芝来看你的。我要找到千年灵芝,为了你,还有我的母 亲。 灵芝是珍稀的异草,只有在人迹罕致的崇山峻岭里才能找到。要找到一枝灵 芝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如果要找到一枝千年的灵芝,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 找到了一枝千年灵芝,不仅是因为我不怕苦不怕死,还因为我心里装着两个我爱 的人,她们都需要这枝灵芝。 远远的,我看到了村口我家破旧的茅屋。我拿着灵芝一边跑一边喊,母亲, 我找到灵芝了,你可以看见了,你可以看见无双了。 母亲睡着了,她不会再醒来,那盏她日夜都点着的油灯已经熄灭。我流着泪 轻轻合上母亲的双眼,这双眼睛以后再不会无限慈爱地看着我。母亲的眼睛灰暗 浑浊,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是以进献千年灵芝的名义再次进入了皇宫,我进宫后没有离开,无双把我 藏匿在她所在的深深的宫殿里。那些日子,我按照御医所说的话,把千年灵芝和 其它药材炮制成草药,口服和外敷并举,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御医说,如果有奇 迹,它发生的时间就在一个月后。 一个月,我能和无双相守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无双就能看到我,我希 望那一天早些到来。一个月后,就是无双和护国大将军大婚的日子,我希望那一 天永远不会到来。 无双大婚的前一天晚上,眼睛上缠着白色纱布的她幽幽地说,我不想嫁给护 国大将军,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呆在你家不回来。我说,那个小山村不是你的 世界,这里才是你的世界。无双说,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我说,我是一介草 民,你是一国公主,我能把你带到哪里去,天下之大,没有百姓安居乐业之所, 天下之小,皆在护国大将军的掌控之中。你有没有想过,你出逃后,你的父皇会 有什么样的结局。 无双沉默不语,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个美丽沉静的女人离我是这么的近, 她被风吹起的长发甚至拂过我的眼睛。我很想把她拥入怀中,但是我没有。我只 是痴痴地看着她,就像在做梦。 你在看我。 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 是,我在看你。 我也想看你。像你看我一样看着你。无双要扯下纱布。 不要。御医说必须等到明天天亮。 明天。可是明天我就要嫁给护国大将军了。我怕明天我看不到你。 会的。接你的花轿来之前,我就揭开你眼睛上的纱布,你会看到我的。 无双仰起头,面对着我。虽然她眼睛上蒙着白纱,但是我能感觉到她清澈的 目光在看着我。我也痴痴地看着她。 护国大将军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得知了我隐匿在皇宫里陪伴无双的事情 后暴跳如雷,连夜带着士兵闯入了皇宫。 大胆刁民,公主金枝玉叶之体,岂容你亵渎。你都对公主做过些什么。 我没有对公主做过什么。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用一堆火让冻昏的公主苏 醒,我在茅草屋里挖了一个地洞让公主躲避叛军的搜捕,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千 年灵芝医治公主的眼睛,我给公主讲了很多笑话逗她发笑,我对她讲解了我眼睛 里的青山绿水小鸟蝴蝶和春花秋月。 我没有对公主做过什么。我在一个伤感的夜晚拉着她的手行走在漫天的星斗 下,我在一个伤感的白天背着她行走在和煦的春风里,我在很多个伤感的时候, 用我伤感的眼睛痴痴地注视着她清澈的眼睛。 住嘴。公主是你看的吗。你喜欢看是吗。我让你看个够好了。护国大将军使 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 我面朝地面静静地趴在一块木板上,我身上的绳索和身边的士兵告诉我,我 是何等的弱小,我的反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护国大将军亲手把一个燃着檀香的香炉放在了我的眼睛下。他笑着说,这种 刑罚叫檀香刑,没有痛苦,只消三个时辰,我的双目就会失明。他还说,三个时 辰后,他和无双就要完婚了。 三个时辰,我希望三个时辰之内,无双能够重见光明。我希望在我的眼睛失 明之前,能看到无双一眼。 时间过的真慢,夜色怎么还不散去。夜色怎么还不散去,我的眼前是漆黑一 片。 我听到无双撕心裂肺的哭声了,无双以死相胁,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能感到 无双扑倒在地上,她急切的手在摸索着我身上的绳索。我听到无双说,放开他, 快放开他。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我还活着的。 御医说,我可以解开眼睛上的纱布了。我想让你亲手解开,我想让自己看到 的第一个人是你。 我摸索着轻轻地解开那层纱布,就像那个冬夜我轻轻掀开无双马车上的帘布 一样,掀开一个深深的谜题。 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了,你的眉毛很浓,鼻梁很高,脸庞很瘦,和我想象 的一样。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眼泪,还有水一样的清澈,还有我的影子。 我告诉过你,只要两个人离得足够近,就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能看到我眼睛里你的影子吗。 能。我能看到。我用心就能看到。 护国大将军咆哮着上来踢打着我。我听到了,宝剑出鞘时清脆的声音,铁器 划过肉体的沉闷声音,士兵们恐慌的惊叫,护国大将军痛苦的呻吟声,铁器划过 肉体的沉闷声音,最后我听到了人倒在地上的声音,我听到了两声,一声沉闷的, 一声轻盈的。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在我想象中,这一瞬间的场景是这样的。在护国大 将军踢打我的时候,无双突然拔出了护国将军腰间的宝剑,刺入了护国将军的身 体,护国将军临死前,拔出自己或者士兵身上的剑,刺向了无双…… 大殿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我听到弓箭手拉开弓箭时吱吱响声,我听到皇 上威严的断喝声,逆贼已死,你等速速放下兵器乞降。然后我听到大殿里兵器落 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天我紧紧抱着无双的尸体怎么也不松手,好几个士兵上来才把我的手掰开, 无双的手在我的手中慢慢地滑落。 我离开皇宫的时候,皇帝对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对皇帝说,我想要,我想要天下永远太平,百姓不再受苦受难。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家的水缸里都是冰冷的冰。我家的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 我的手在米缸里摸索了半天,只是摸索到了一种冰冷。 我终日生活在黑暗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到了晚上,我还是会点上一 盏油灯。有了这盏灯,或许晚上我做梦的话,我的梦境会更加清晰和灿烂。 有时候,我就觉得母亲和无双就在我的面前。她们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们, 我的眼睛里有她们的影子,她们的眼睛里也有我的影子。 只要两个人离得足够近,就能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