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一帆从强的车上下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强执意要送她,“别送了, 就几步路,又不好停车。况且,”一帆顿了顿,“我想一个人走走。” 目送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疾驰而去,一帆若有所失。她摔摔 头,把手揣进白色真丝长裤的口袋里,走上人行道。 已是初秋的天气了,路上人不多,穿着和神情都显得闲散。平时一帆很喜欢在 这条靠河的路上漫步,偶尔会有一条渔船从水面缓缓划过,让她看得出神。“你是 一个不现实的女人。”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然后自嘲地笑。 踩着路灯下斑驳而迷离的树影,一帆慢慢地走着。又是忙碌的一天,她真有点 累了,但她有些不想回去。她知道,回到自己那个小窝,今夜一定会觉得冷。胡里 奥的歌也没用。况且,她现在的心情无法面对杰。 自从经历了中学时和宇的那场不堪回首的恋情以后,一帆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冷 的感觉了。 宇是她初中时的班主任,高中时的老师。那时的一帆是班上最小的学生,易感 和快乐在她身上有很和谐的统一。同学们都羡慕她的快乐,只有她知道,那六年时 间里自己怎样默默地恋着宇。 宇是一个善良而敏感的男人,有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一帆常常觉得自己的心 被那笑容给融化了。初中的时候,白天玩累了,晚自习时一帆经常趴在桌上睡觉, 这时宇会走过来敲敲桌子,对抬起惺忪睡眼的她说:“累了就回寝室睡吧,这样容 易着凉。”一帆喜欢宇这样关心她,所以有时她就算醒了也装作没听见,让宇就那 样“嘟嘟嘟”地敲。 那时的宇正忙于恋爱、失恋、结婚、生子、离婚……一帆只是静静地关心着宇, 以一个“小朋友”的身份。宇总是这样叫她,有时会伸手把她满头的短发揉得乱糟 糟的,然后开心地笑。每当那个时候,一帆就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可以什么都不用 担心,因为宇就实实在在的在自己面前,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有时,宇也会对她说起自己的苦恼,说过了又显得后悔:“我不应该用这些事 来烦你的,你纯洁得象个天使。我真不知道,如果哪一天连你都不笑了,这个世界 会是什么样子。”一帆会静静地笑,黑黑的眼里盛满了理解:“是吗?但我愿意听, 真的!”他们的友情就这样持续着。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上课 时是师生,下课了,则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帆以为宇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心了, 她已习惯了这种无望的爱,就象习惯了空气和呼吸。 临近高考了,一帆平静地做着堆积如山的模拟题,当丝丝细雨在窗外飘洒时, 偶尔她会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和希望。宇那时则为自己那将要走到尽头的婚姻而 心力交瘁。虽然他和在另一个学校工作的妻子早就没有了感情,他们早已不再争吵, 见面时只有冰一样彻骨的冷。但是三岁的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不应该让小小的 他来承受这份痛苦,让别的孩子欺负他,说他是没妈的孩子。 那段日子,宇经常喝醉,醉后纷乱的梦中常常会有一帆的影子。 一帆的十七岁生日到了。下了晚自习,她象以往的每一个生日一样,到宇的屋 里去坐一坐。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走在说说笑笑回寝室的同学们中间,一帆觉 得异常的孤独。或许,这将是自己和宇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一帆和宇并排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给屋里的一切 都添了朦胧。一帆没有象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宇也沉默着。当宇的手终于拥住一帆 小小的肩头时,一帆颤栗了一下,她觉得冷。原来,宇早就把自己看透了,一帆无 端地感到伤心。挣脱开宇的手,她想逃走,一刻也不能停留。“别走,一帆,你不 知道,我多么依赖你的快乐。我真希望你考上一所好学校,我知道你行的,但我又 怕你离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离婚——”他突然顿住了,“我配不上你的,对 吗?我这么老了……”月光下,宇的脸真挚而又遥远,绝望和希望在他脸上交错着, 让人心酸。 一帆的心乱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就好象失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 的花瓶。 有一种她原以为坚实的东西轰然坍塌,她感到茫然而不知所措。就要抉择了吗? 原以为对宇的爱已经使自己变得坚强,却不知道自己的心脆弱得根本无法作出一个 决定。她真想伸手拥抱宇——这个突然间无助得象个孩子的男人,但是她不敢。爱 太重了,压得她的心闷得慌。她知道,在宇的心中,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长大了。 “我宁愿一直作你的小朋友,真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宇说。 当宇再一次有些迟疑地向她伸出手时,一帆毅然地迎了上去,她有一种悲凉的 感觉,象那泻了一地的如水的月光。她温柔地拥抱着宇,象抚慰一个孩子:“老师, 我没走,我在。” 只有月亮知道,那天晚上一帆走出宇的屋门后,曾经怎样地哭过。 一帆把那封决绝的信交给宇的那一天,阳光和宇接过信时脸上的笑容一样灿烂。 他一定以为这是一封情书,哦,上帝,一帆觉得自己的心一片片地碎了。“我愿意 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取你的笑,但是,我亲爱的老师,请原谅我的决定。” 后来,一帆考上了一所遥远的大学。她完全把自己交给了书本和文学。大一那 年的暑假,以前的老同学聚会,吃饭时,有人无意中说起了宇。“你知道吗?一帆, 宇又结婚了。”“是吗?”一帆抬起头平静地问。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感 到自己的心突然空了,有一种隐隐的痛,同时又觉得莫名的轻松。 毕业以后,一帆被分回到了故乡一个较好的单位上班。繁忙之余,她偶尔会想 起那个月夜,想起宇。“或许,我和宇一样是自私的,我从没真正爱过他,我只是 爱上了一种感觉,一种悲壮的感觉。” 四年后,一帆和一直默默恋着自己的杰结了婚。和杰在一起,一帆从没有心跳 的感觉。 但杰是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杰爱她。新婚之夜,杰温存地 吻着一帆,在她耳边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一帆知道杰说的是真话, “但是我呢?”她摔摔头,把这个问题甩掉。 一帆平静地生活在杰的爱里,杰的爱让她轻松而满足。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幸福, 但当她的疲惫或落寞在杰的温柔和宽厚中找到安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 一辈子了,直到强走入了她的生活。 和强认识完全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强来自一个遥远的城市,并且不久以后就要 回去了。 和一帆身边众多浮躁的年轻人相比,幽默而又善良的强显得稳重而成熟,偶尔会 有孩子的天真。或许最初让一帆心动的正是这一点,正如一个成熟女人偶尔显露的 天真尤其让男人心驰神往一样。大凡男人都带点英雄主义,而女人骨子里都有母性 的温柔。 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一帆知道强喜欢她,但只是喜欢而已。和强相处,一帆 觉得心里踏实而快乐,这种快乐让她想起宇。有时她会独自微笑起来,细细一问自 己原因,却只是因为强简单的一句话,无意的一个动作。当她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 一点时,一帆对自己绝望极了。“这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应该过了傻到去爱一个飘 渺的梦的年龄了。况且,还有杰……”每次在不经意之中想起强时,一帆都会这样 告诫自己。但她真的不甘心,她知道,有一段路是自己没有真正走过的,就算绕过 了,总有一天,她也会回头再走一遍。但会不会是强呢? 路上的行人越发的少了,河风给空气增加了一丝凉意。一帆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 的短发,这时,她看见一轮满月静静地挂在树梢,如儿时的梦一样皎洁,象十七岁 一样让她忧伤。一对相拥的情侣和她擦肩而过,尽管没有私私低语,但那种满溢的 幸福却让一帆感动。 “你也终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只要你愿意。”一帆挺了挺脊背,加快了步子。 真的,很多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远远的,她看到桔黄色的灯光从他们的卧室里透 出来,在这个有些清冷的夜里,让她感到那么温暖和亲切。她真的需要回去好好睡 一觉了,明天还要上班。 况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1998.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