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旧事 作者:温玉 身处世纪之末的因缘,很容易感受,却很难领会。为了这种领会上的抽象而不 切实际,深山古刹里前一个世纪出生的一位老尼,成了我这一年来向往的目标。为 了能够走向那座在遥远的故国家乡的某个深山里的那个故事,我足足地等待了一年。 这一年里我需要谋到足够的旅费,需要准备以后的若干年没有薪水的生活。促使我 能够下决心去实现一个虚无飘渺的向往的契机,实在是有些慌张张的好笑。我精心 地等到今年,不过是我的可怜的储蓄只能让我有两年时间无所事事荒废游荡,我计 算着从今年始,过了一年之后,就到了下个世纪,一旦进入下个世纪,我的生命的 那份还有着向往和神秘感的部分,也该随风飘散了。这只是个很模糊的觉得会发生 的事,有点悲凉的意味,但却到目前为止只是想象。我在下个世纪的前夜,为了某 种不明确的想象而神魂颠倒,这在下个世纪的人看来,我的生命确有应该悲凉之处 了。为了掩盖那点凉意,我选择盛夏出行。想想看,在满是树木的潮湿而青绿气息 的深山里,在满是青苔的石条台阶上一步一步地向更深更高处走,入山前的汗水早 就被山林的寂静吸干,不知哪处的水流时儿轰鸣时儿清脆,在石阶的尽头,我会多 么希望石阶的尽头快点到来呀,在那个高处,依然是满目葱郁不见云影的巅峰,我 将找寻到一个身披袈裟的老人,她并不知道我的出现是因为她的一个很受她宠爱的 堂弟的介绍,她更不知道我是那个人的女儿,她甚至根本不知道会有个人去拜访她, 单单不过为了知道一个世纪前,她的生活。而这个拜访她的人,并没有多少钱可以 给她住持的这个大寺庵,让她去给所有的那些努力卖门票的尼姑们多发些奖金。我 是忐忑的,为了欲先的那个深山独行的向往,也为了我已经在想象之外开始明白的 世事,我想好了,我的礼物不过是个无奈的微笑,在有些时候,难做到的是无奈, 而非动人。于是我开始准备我的行装,还有练习我的无奈的笑。 待到一切妥当,天气突然忽冷忽热,我那天在镜子前,穿着夏装练习那种可以 送给那位深山老尼的微笑时,一连打了六个喷嚏,第二天便在医院雪白的病床上躺 着了。当时的气恼是很可想象的,而最可恼的就是那种白色,无处不在的白色,我 以为如果我躺在灰色的病床上,起码可以把床单看作袈裟,在窗外的天空下,那种 盛夏中仿佛初秋的天空,让清澈明亮的光线从玻璃上穿过来,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 气味,任何一个时刻,光线的角度变化使尘埃舞动出别具一格的图案,那些图案在 白色中消失,却能够在灰色中,溶入我的呼吸,形同袈裟漫舞,拂尘飘扬。那个我 要去拜访的前一个世纪的老尼,悄然而至。病室的空气里满是香油混和着蜡烛还有 线香的气息,我看见那双老态的眼睛,在床边游离,一丝温存的,甜润的有些古怪 的声音响起,我本能地用早已经练习好的微笑,倾听那种尤如灵魂飘离时的轻绵反 复,笑叹自若。 接连几天我都处于这个状态,象是倾听,又象是远行,有着灰蒙蒙的袈裟披盖 身体的感觉,一边游荡一边回忆,长长的隧道式的走廊,尽头飘来些昆曲的诉说, 越走越轻盈,越走长廊的漆色斑驳的柱子越鲜红夺目,欢快的声音传来,酒香也渐 渐地闻到,花色环绕,人影浮动。只听到一个声音笑道:阁儿来了。我感到自己也 笑着回道:哟,你们都在,也不给我一个信儿。倘姐姐喝多了,看脸红得,象煮熟 的螃蟹。一阵嘻嘻哈哈,不知怎地,又散了去。我在水天回廊中独坐,阳光特别地 照着水里的金鱼,一圈水纹一点闪烁,美妙之极。不知多久,有人过来轻轻地说道: 刘小姐家出事了。刘老爷昨天去世,家产被侄子们分了去,刘太太和小姐投去天津 舅老爷家了。我答道:噢,嗯嗯,哎呀,这如何是好也----,于是甩出袖子来, 想作痛苦状地舞一舞,进而又觉得滑稽,便还是坐着,叹了声:唉,这下倘姐姐可 苦了。那么她的亲事怎么样了呢?对方答道:张公子家看到刘家败了,婚也退了, 刘小姐只得含羞避开,她们娘儿俩只有北上一途了。我仍然只是坐着,为倘姐姐担 心,革命党到处起事,倘姐姐她们这一路还不知道该怎么走。过了会儿,又转而为 自己担心,怕老父也一下子就死掉,我也没个哥哥弟弟的,那也得走倘姐姐的路了, 我会更惨,连母亲都没有,只有个嫁去北京的大姐。想到这里,很羡慕尤妹妹,她 下个月就要和她父亲出洋,老佛爷外放她父亲去了德国,因为她在家和传教士学过 几年外文,她父亲就带上她,连最受宠的为他生了四个儿子的如夫人也不带了。这 么东想西想的,天的光亮渐远渐散,灯也上了,我站了起来,觉得饿得厉害,不想 去陪父亲吃斋,吃斋真是刮肠子,越吃越着急,老找不到肉星子,肚子里的油水都 刮光了,还不如从头就不吃。我要吃蜜炙火方! 晚饭很好吃,端到房间里的酸木桌子上放着,有汤,有肉,当然有蜜炙火方, 我吃了三分之一,然后喝茶。上好的龙井,香气绕梁,我看起一本诗词选读,父亲 踱步过来。他并不老,五十多岁的年纪,留着长胡子,穿着家常的绸衫。他和我说 了梦窗词的好处,他们那些时候的人似乎最推崇的就是梦窗了,可是我心里明白, 这些诗词上的花样,做了这么成百上千年,后世的人,除非遇见鬼了,否则是怎么 也不可能再翻出老套的那些东西,就象孙大圣翻不出如来的手掌心。虽然如此心里 洞明,可是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是喜欢按照李清照朱淑贞她们的调子去写些愁绪万 缕的诗词曲赋的,总比绣花让针尖儿刺破手指头强。这也给父亲一个骄傲,没有儿 子,但这么一个女儿,足以抵得上一个儿子了,且不说嫁起来也容易些。那些男方 家长,一听说是个会写诗填词的才女,先就不管你是无盐还是西施,一律就作才貌 双全,举世无双看待,老父也就可以自抬身价,多要几两银子的彩礼了。虽然这么 说,我还是希望父亲给我订下的亲事是个没有肺病的却有文名的家境富裕能中进士 的翩翩美少年,这种门当户对的亲事,在我们这个方圆百里还是应该有不少的,所 幸的是,这方圆百里是著名的才子之乡。当然我在想这些时,总是躲在被窝里,想 到高兴时笑不敢出声,忍着脸酸;想到伤心处,泪抹不停起身披衣写下:“泪滑墨 断思不尽,心里唤侬侬不应,待到明年出嫁时,掐你遍体处处青。” 我结果在三年之后还是没有嫁掉,父亲终于死去,我的灾难在预计中来临,那 天下着雨,我只身走过一座石桥,在桥墩下上了只小船。小船只能够躺下我,乌蓬 下听水隔着非常近地划动,雨滴的声音起先不在意,却越来越大,竟至于有些铺天 盖地的倾泻了。我缩在船舱里,不敢睁开眼睛,想着这番到了北京如何能够找到大 姐,她和姐夫居然连父亲的丧事都没有赶来。我想起倘姐姐,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如果找不到大姐,就去天津找倘姐姐,我依稀记得倘姐姐的舅舅是天津的什么官, 到了那里一打听,总能找到。这个线索让我安心许多,这时候又想出更多的线索来, 还有出洋后的尤妹妹,去和硕醇亲王府里一准能问到她父亲的消息,他们肯定一块 儿办洋务的,尤妹妹若回来了,见到我还不定多高兴呢,她打小就希望黏着我,作 诗填词猜谜我们一起玩闹大的。我还有这么多地方可以投靠,她们都是我的远亲, 我想到那最末一次的在我家园子里的聚会时,倘姐姐的脸笑成了煮熟的螃蟹似的红, 忍不住咬了嘴唇偷笑了。雨的声音停得无影无踪,只剩浆的哗哗声,然后就是火车 撞铁轨的啃呛声,我似睡非醒时,被人摇晃着肩膀,模糊中是个女人的声音轻轻说 道:小姐,快到了,你该醒醒了。 我一下子跳起来,又坐下,火车还在走动,对面坐着的那位好心的太太正笑着。 她介绍道:我是李太太,你是去北京么?我点点头,道:我叫杨似云,去北京投靠 我大姐。李太太问道:你大姐去接你吗?我摇头道:她还不知道我去,我知道我的 姐夫是在工部做郎官的,我去那里找他。李太太吃惊地看着我道:你怎么这么大的 胆子!她吃惊的样子非常可爱,我和她聊天实在愉快,所以没过几个钟点,她已经 了解了我全部的情况。她后来慷慨地让我先去她家里住下,然后她再陪我去找大姐。 北方的田野是轻松的土黄色,比起南方的绿色,别有风味,火车欢快地划过这一片 片的泥土,有时会有隆起的土包,想起过黄河时,火车摆渡的那片水中的黄色,和 这些泥土简直分不清,一体的无论是水还是土,全是一个土色,也可以说全是一个 水色。这些土包,按李太太给我解释,是古战场的遗址,我想到枯骨,那一堆堆的 全是枯骨,快乐的情绪也带上了悲凉,快乐的悲凉,前人有过这种感觉吗?诗词里 有过对这种感觉的描绘吗?我搜寻着字词,想准确地叙说出这种交杂着截然不同的 感觉的那种触动,整个的旅途我都在这种触动中,搜寻复搜寻,让我想到我从今而 后的生命本身也不过是个为了搜寻复搜寻的旅途。 到了北京后,果然没能找到大姐,李太太通过许多关系去打听,最后似乎是大 姐夫放了台湾的道台,走马上任的途中,海上起风暴一船翻过来,再也没音讯了。 我觉得奇怪,这件事父亲从来没提起过,或许就是父亲去世时翻的船吧,他的丧讯 发出,那边的祸音传来,一交叉谁也不知道谁先去了天堂或地狱,留下我一个在人 间,总不能老是寄寓在李太太家吧。哭了一阵,想好了还是去问问尤妹妹和她父亲 的消息,不好意思再打搅李太太了,临走留了封信,写了些感叹身世的话,好好地 谢了谢她,就出门了。出了大门,还没摸着东南西北,就被人大声喊住了,回头一 看,是李家的书童,他气喘嘘嘘地说道:杨小姐,我们老爷让我赶出来追你回去, 他看了你写给我们太太的信,直说难得难得,一个弱女子,如此文笔才情,真是难 得,他希望你跟我回去,要和你好好聊聊。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封信难能这么 大惊小怪的,左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便跟着书童回到李家。李先生和李 太太正在客厅里等着,一见我回来,都站起身来,李太太拉着我的手道:想不到你 才高八斗,命比纸薄,我们老爷看到你的信,一心想用用你的大才呢。李先生道: 杨小姐,在下失敬得很,如此才媛,京津少有,在下正在办一新报曰“小民报”, 如蒙不弃,可否应聘来蔽报任副编辑一职?我糊里糊涂一听,这等好事,如非命中 注定绝非可能,要知道一个副编辑月薪足够养一大家子,我这一介小女子,二十岁 不到居然能够自力更生,绝处逢生,以原本想多得几两聘礼的文笔获大报老板青睐, 命乎,命也,菩萨乎,菩萨也,当下赶紧答应,深怕李先生酒醒之后便说话不算话 了。李太太在旁边催促着李先生当场写了封聘书,列明兹聘杨似云小姐为小民报副 编辑一职,月薪若干,不甚荣幸云云。盖了印,我忙接过,李先生知道我身无分文, 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给我,李太太就欢天喜地带着我去找房子找仆人找车夫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李先生以“小民报”老板之尊,四处宣扬我的才名,还把我 写的一些诗词登在报上,一时之间轰动京津两地,无数才子遗老来唱和,报纸极为 畅销,一年后即成全国第一大报也。我闻名四海,和袁二公子成了诗友,通过他又 认识了无数的著名文人,每周欢聚一次,风流诗酒,真乃平生快事莫过于此。一日 我去顾大才子家,左看右看那个唱小曲儿的眼熟,想了许久终于问道:你是倘姐姐 吗?她抬头仔细地端详我好一会儿,惊叫道:哎呀,你是阁妹妹?我们也不顾四座 男人莫名其妙,只是抱头抹泪。倘姐姐让跟班收拾了东西,拉着我就要走,我只匆 匆忙忙地和顾大才子道了告别,说了声初一十五再见,便跟着倘姐姐走了出来。我 让倘姐姐打发她的车夫先回去,让她跟我去我刚买的房子。那座房子不大不小,足 够我一个人外加以后结婚生十个儿子用,这一年来,我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 非常能够理财的,薪水之余还被袁二少爷推荐去办了个女校,报社也因为我的名声 在外,给我升了个正式编辑,学校的经费都是才子遗老们看在我这个诗友的面子上 捐的,用也用不完,还不如拿来买个小房子自己住。倘姐姐进得院来,东看西看, 她问:这是你自己的?我答:是的。她问:你做了多少年?我答:做了一年。她摇 头,根本不信,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头,再红也不至于一年就有置这种 家产的能力。我倒吃惊,倘姐姐居然没有听说杨似云的名字,前几个月就连一个大 名顶顶的侠女因为也是叫杨似云而特地来见我,说不敢和我争名,改了叫剑雨,还 约我给她办的报写稿子,我回答她,革命我是不去革的,写稿子肯定会给她写。她 穿着男人的衣服,晚上和我睡在一处,弄得我一晚没怎么睡着,辗转反侧,胡思乱 想,只有叹息假凤虚凰不成事了。又想起来,问倘姐姐道:你怎么到顾大才子那里 去唱曲?倘姐姐眼就红了,从衣襟角抽了帕子出来抹了一回道:我自从那年父亲去 逝,和母亲北来投靠舅舅,母亲在路上染了风寒就去了,我只身到天津住到舅舅家, 不到半年和舅舅吵翻了,一气之下跑到北京来,因为身无分文,又被人所骗,落在 胡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知道倘姐姐的处境,也陪着伤心,一面赶忙解释我是 编辑加女校校长,绝对不是干她同行的,逐把一年前我北上的所遇告诉她。她破涕 为笑道:阁妹妹真不简单,我们几个姐妹里,算起来你是最不工诗词的了,没想到 居然还能靠了这个成就出个模样了。我也只好笑笑,心里是不服气的,倘姐姐的妒 嫉心真强。倘姐姐说:我这几年也算是个名满京城的了,顾大才子要娶我,我的条 件是不做小,要做正室。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会有哪个有身份有地位 如顾大才子的会娶她这么个身份的女人做正室夫人。看了我的吃惊样,倘姐姐笑了, 她说:你用诗词养活自己是上上大吉,我用诗词找男人,是吉。我突然明白,依倘 姐姐的聪明,在才子们当中周旋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顾大才子应该是最好的俘虏。 我们谈了通宵,倘姐姐邀请我下月去参加她的正式婚礼。 倘姐姐和顾大才子的婚礼非常别致,他们特意做了辆油壁车,车子高敞豪华, 车篷里放下了倘姐姐的妆台诗案棋桌,车子在京城的大街上行过,路边上的人都知 道是顾大才子置他原本的正室夫人不顾,娶了个名妓做夫人,都很义愤填膺,忍不 住漫骂,还有扔鸡蛋西红柿的,车篷上全是红红黄黄的。车篷里,顾大才子和倘姐 姐,幸福而快乐,他们描眉翻书赌茶唱和风雅如昔,乐而飞天,根本不知道外面发 生了什么事。我看到倘姐姐的如意归宿,触动心事,莫名地惆怅。以我的社交,有 无数的机会可以把自己嫁出去,可是我总希望能够遇到心里所希望的,象是汪精卫 那么帅的,但不象他那么小弟弟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象袁二公子那么有才华的,但 不象他又吸鸦片又寻花宿柳;象顾大才子这般出身名门的,但不象他这么老得落齿 脱发。只是这种心思,千头万绪,伤春悲秋,总是不尽如意,除了徒呼奈何奈何外, 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我为了散心,也为了等待心目中的这种奇遇,去了南方的名山大川游历。独自 旅行惯了,那种悲凉而愉快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那个时候在山间的云雾中,被松树 的清味包围着,一丈之外的灰蒙蒙的云雾,不过是近在眼前的水滴细微,细微到可 以钻入我的毛孔,随着我的血液周身乱走,我的眼睫上,我的鼻孔里,我的嘴唇边, 我的身体的里里外外全是这种细微的,冰冷的水滴,就这样,突然地有一袭白衣的 西人出现在眼前。倘若我等待的奇遇在事先已经考虑到了西人,倘若我的眼光不被 他大大的鼻子惊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什么,虽然接下来的两天我和温文尔雅 彬彬有礼的他有着无比快乐的游玩时光,但在第三天的一早,在明知道他会如昨天 一样来扣我的门户时,我匆匆地逃下山去。我从此后开始学英文,倘姐姐也和我一 道学,顾大才子要被派到意大利做公使,倘姐姐必然是要随行的。她计划着她作为 公使夫人时的种种宴会,她向英文老师学习怎么穿把腰捆成一根细绳子的裙子,她 什么都一学就会,甚至只要学了英文字母,意大利语也可以触类旁通了。我希望不 必依靠男人,等我的英语可以应付时,我也将出去看看那个白衣西人讲给我听的那 个飘洋过海的地尽头。 出洋后才知道出洋不难,二十年中我在洋东洋西出出进进不知几多回了,可是 依然是孤独地来去匆匆,寻找而无目的,弱水三千,这些苦涩的盐碱过多的大洋的 弱水,我只能注视,只能沉浮,却永远不能止渴,不能取一瓢仰脖畅饮。命运的奇 妙实在难以琢磨,我的名气在风起云涌朝代更替世纪之末的故园京城早已沉寂,在 饿孚遍地的那个时代,我想不出命运的奇妙的因果,只能一心礼佛,埋身古庵。倘 姐姐一直是官场社交上的风云人物,她曾经来到我的寺庵捐香油钱,说起世事沧桑, 说起倒掉的朝廷,说起不断的战争,说起仍然偶一为之的诗词,对于槛内槛外的我 们,除了她的泪水我的念佛,再不能有别的什么感触,那种我曾经一直想寻觅着去 表述的悲凉和快乐的混和触动,现在变得单纯而统一了,只有用最简单的心灵去感 应命运,才会听到云端中木鱼声声。 顾大才子死后倘姐姐来我这里,交了一包东西给我,回去便投了井。她依然是 那么苗条,那么狭小的井口她居然能够把自己塞进去,她落入井水中的声音,会不 会象一声向晚的寺钟?回音中天渐渐地暗下去,颂经的佛号压过那些舍不得离开空 气的余音,我在那两种声音混扰不清时,打开倘姐姐送来的那包东西,不过是一些 纸币,五十万港币。港币好,虽然比银元差,但好歹还是稳定的,不会一天之内贬 十倍。我用这笔钱买了香油,一个世纪都点不完的香油,倘姐姐的长明灯总在我的 窗前床头摇曳,让我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忽大忽小地在白天黑夜里移动,移动中 找不到我该敲打的木鱼,我总是弄丢了我的木鱼。 哦,还有尤妹妹,我一直没有忘了她。那天她出现在我的寺庵门口时,我一眼 就认出了她,那么憔悴而疲劳的样子,却又那么兴奋,几乎是狂喜了,她发现了这 座寺庵的主体建筑是目前仅存的唐朝的木结构,这是她找了二十年终于找到的最完 美的建筑。我看到她,喊了她的名字,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我了,满脸的迷茫,眼睛 却仍被她的新发现烧得烁烁发光。我对她说道:尤妹妹,我是阁姐姐。她猛然回到 记忆深处搜寻的神情,那一刹,让我真正觉得人世的变幻莫测了,我不知道自己改 变到了什么地步,肯定比尤妹妹的变化要大得多,起码我能认出她来,依然是我记 忆中的样子,止不住的兴奋,脸颊上那润潮红。她终于叫道:阁姐姐。你怎么到这 里了?我在意大利时见到倘姐姐,她说你做了女校校长!我笑着,忘了袈裟的牵拌, 跑过去拉起尤妹妹的手,让她进到我的禅房,我们细说一切。好在尤妹妹没有太多 的感慨,她读书回来教书,完成了父亲定下的亲,和丈夫一起教书。她发誓要整理 出那些不该消失的却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消失的古迹,为了她在国外时心里一遍遍的 默想。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这个寺庵,她说道:我实现了我的诺言了。 我也为她高兴。 山中十年,世上一代。又一次朝代的更替之后,尤妹妹带着学生来寺庵考查, 她交给我一包东西,让我好好保存。她那时非常痛苦,整日地咳嗽,肺病的折磨, 让她瘦弱不堪。过了一年,就病死了。我把给倘姐姐买的香油分了一半,给尤妹妹 也点了盏长明灯,在这两盏灯的陪伴下,我能够净弃尘世的纷杂,山林的水声是我 日日餐饮的醒悟。尤妹妹的那包东西是她一本书的手稿,我在寺庵的烧毁前夜,把 它用油布包好,藏在山洞中,十多年后,新修的寺庵把我从山洞中招回,我也把尤 妹妹的书稿交给了书局出版。那两盏长明灯依然点着,我已照无可照,连影子都没 有了。 耳边的细弱游丝的声音霎然而止,我有种坠落床上的感觉,窗外依然是那么清 爽的天空,阳光充沛地照进病房,雪白的窗单刺得我睁不开眼,在盛夏开放的花儿 全都在窗外开放,我在明亮的一切中,明亮地变成白色,和这个房间溶为一体,我 想起这个时节我原本是应该在那条山道上行走,而我希望拜访的那个老尼,会用浑 沌的眼光打量我,给我一些一个世纪前的纸片,说一些禅意深奥的话。可是我却躺 在这里,被苍白吞噬,等待着我们一起等待的,谁也不肯说破的那个日子到来。